尽管果果代本意识到自己将面对一场苦战,但还是没料到,来进攻亚东的洋魔几乎是十字精兵的全部。

来势汹汹的十字精兵没有扎好营盘就来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虽然是试探性的,但几乎攻破对方的阵地。戈蓝上校亲自掌握了一挺机枪,他端起来扫射的时候,有三个士兵在给他准备子弹。他扫向哪里,前锋部队的所有枪就扫向哪里。结果很快撕开了一道口子。

果果代本带着藏兵死命抵抗。他的办法就是提高命中率。他一再叮嘱自己的部下,虽然火绳枪装弹速度慢,一枪只能打一发,但只要打出去,就必须打到人身上,不能像洋魔的子弹噗噗嗤嗤尽往土里钻。防线被洋魔撕开后,果果第一个冲过去,把来不及装弹的火绳枪高高举起,枪头上挑着他的红腰带,红腰带展开来就像旗帜高高飘扬。藏兵们大受鼓舞,一个接一个跳过去跟十字精兵肉搏。

口子总算堵住了。果果代本和他的人,包括死人和活人,列成了一道城墙。

十字精兵退了下去。戈蓝上校遗憾不已,冲着自己的阵地大叫:“火炮,火炮。”

火炮很快打过来了,猛烈到这一炮和那一炮没有断裂。果果代本没有向部下发出退向安全地带的命令,他已经领教过火炮和步兵一起到来的洋魔战法,挺起身子,站在阵地前沿,瞪着滚滚硝烟,好像他也是一股烟尘,是炮弹炸响后的一部分。不断有人倒下,轰响掩盖着惨叫,死了,死了,西藏人神圣的肉体,一个个烂开了,血飞肉溅,死活难分。生命转瞬即逝,连喊一声“佛祖”都来不及。

果然火炮没有停十字精兵就冲了上来。上次试探性的进攻后,戈蓝上校已经察知,这里不过是一个早已残缺不全的代本团,拿下来是不成问题的。他派了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组成的四支雇佣军从两翼进攻,自己带领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正面突破。

遍地都是十字精兵,一眼望不到边。

有个汝本跑来说:“守不住了,跑吧。”

果果一个耳光扇得汝本踉跄而去,喊道:“我就没打算跑,你没看见后面的山陡得上不去吗?听我的,打。”

火绳枪按照仇恨的规律吼叫着,很快就零零星星了。

有人喊:“代本大人,没子弹了。”

果果代本也用喊声回答:“在死人身上找。”

十字精兵的机枪和步枪火力一起压过来,伤亡每一秒钟都在增加。

果果看了看所剩不多的部下,又望了望远方,悲愤地说:“藏在山林里的朗瑟代本团呢,我们就要打光了,他们怎么还不来?朗瑟代本死了吗?”他突然想到还有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便猫腰跑向看押俘虏的山壑。

“杀了俘虏,你们跟我来。”果果本来打算对霞玛汝本这样说。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痛悔得挥拳跺脚。

已经没有了,俘获的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看押俘虏的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都不在山壑里了。果果开始以为霞玛汝本把俘虏转移到离战场稍远的地方去了,但丢在地上的散乱的绳子立刻纠正了他的想法。

果果代本眼睛里放射着凶光,咬咬牙,转身往回跑。跑着跑着就意识到,他现在仇恨的已不是洋魔,而是放跑了俘虏后自己逃跑的霞玛汝本,是迟迟不来增援的朗瑟代本,还有刻意把他们安排在亚东想让洋魔吃掉的西甲喇嘛,有让人用靴子跺死了他的人的俄尔总管。而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他们牢牢记住了他的背景:他果果是当周活佛的人、日囊庄园的亲戚、马岗武装的一员。是就是了,这些事情他无法改变,但他可以改变目前的状况、以后的命运。

果果跑回阵地,端起枪来就打。他最后放了一枪,最后打死了一个英国人,然后把枪一扔,跳出藏身的地方,喊道:“弟兄们,要死还是要活?要活就把枪扔掉,跟我走。”

果果代本投降了。他和他的人举着双手,走向了英国十字精兵。

《圣史》的评价是公允的,说果果代本的投降并不是因为他怯懦。他把队伍安排在一座无路可退的陡山前,本想是破釜沉舟的。最后子弹打没了,增援也不来,心里又涌出许许多多对同胞的瞋恨,所以就不想死了,更不想让部下全部死光。跟他一起投降的还有四十多个人。一个原本人员整齐并且拖带妻小的代本团,最后只剩下四十多个人了。举手投降的果果代本眼泪汪汪的。

枪炮声立刻终止。一脸战灰的戈蓝上校似乎有点不相信,命令部队端枪警惕,密密匝匝围住了这伙来投降的西藏人。

戈蓝上校叫来尕萨喇嘛翻译,问道:“你们为什么投降?”

果果咬牙切齿地说:“我想打死霞玛汝本,打死朗瑟代本,打死西甲喇嘛,打死俄尔总管。”

“为什么要打死他们?”

“他们把我逼上了绝路。”

戈蓝上校还想问得更仔细,又觉得没有必要。据他粗浅的了解,西藏人的互相仇恨是由来已久的,可以说是传统。不然也不会有尕萨喇嘛的逃亡和对英国人的帮助。戈蓝上校审视着对方,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亚东阵地上,除了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守军?”

果果说:“有,还有朗瑟代本团,还有扎西代本团、尼玛代本团、达娃代本团。”他在撒谎。骨血深处西藏人的立场不知不觉又冒了出来,他心说就是打不赢洋魔,也要吓洋魔一跳。“他们都在我后面,我是第一道防线,他们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戈蓝上校点点头。他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但逻辑告诉他:一个举手投降、以求活命的人,并不希望自己的投降变得毫无用处。如果他的投降能让十字精兵长驱直入,他就有了彰显的功劳,何乐而不为?如果不能长驱直入,他至少应该做到让十字精兵免受损失,以便让接受他投降的人明白他的重要。所以戈蓝上校的脑子里立刻有了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防线的激战,一战比一战更疯狂更残酷。他不惧怕残酷,但不希望残酷。毕竟十字精兵的伤亡已经很重很重了。

戈蓝上校说:“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如果仅仅是活命,我也许不会给你,对投降者我们也可以杀掉。七百年前十字军东征时,我们英勇无畏的基督徒就是这样做的。但如果你想得到地位、财宝和庄园,我倒是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保证,在我们英国人占领西藏之后,上帝会赐给你想要的一切。”

这是诱惑,诱惑果果代本说出实话,并为英国人卖命。果果想到了,立刻显得很高兴,不无垂涎地说:“先活下来再说,我这些士兵都想活下来。庄园、财宝、高高的地位,西藏人谁不想得到啊。我们求佛求了一辈子,现在却要由上帝赐给我们了。这上帝一定是佛的儿子。”本能的幽默使他没忘了随时让佛占些便宜。

戈蓝上校大度地不计较上帝和佛谁是谁的儿子的问题,继续问道:“你认为去春丕哪条路线最合算,我是说伤亡最少?”

果果指着亚东深处说:“往前打,一定要往前打,打过朗瑟防线、扎西防线、尼玛防线、多吉防线。不不,不是多吉防线,是达娃防线。不过这样打到最后,恐怕就没有我们的地位、财宝、庄园了。”

戈蓝上校紧问:“为什么?说呀,为什么?”

果果哭丧着脸说:“因为你们都死了,上帝也死了,谁赐给我呀?”

戈蓝上校又问:“所有的路线都这么难打吗?”

果果摇摇头:“西甲喇嘛把兵力都压到离春丕近的朗热和亚东一线了。乃堆拉离春丕最远,他估计洋魔,不,英国人不可能选择那条路,就安排了最不能打仗的森巴军,就是那支只会跳舞和逃跑的部队。”

戈蓝上校一掌拍到自己脑袋上:“这个西甲喇嘛居然猜到了我的想法,可我并没有猜到他的想法。我难道不如他?我把时间耽误了,乃堆拉,乃堆拉……”

其实连果果代本自己也没想到,他投降后会真真假假说出这些话来,这比不投降的威力大多了。更没想到,他始终没有说出西甲喇嘛要在乃堆拉到春丕的漫长战线上消耗十字精兵,并在春丕西山谷围歼他们的战略战术,尽管他那么仇恨西甲喇嘛和所有跟自己并肩战斗的同胞。他在关键时刻靠了自己向佛亲祖的本能,保守了一个最大的秘密,那秘密里隐藏着他作为一个西藏人的良知。

恰在这时,西藏人的阵地上,出现了枪声和人影。

果果代本回头一看,禁不住喊起来:“看啊,朗瑟代本团,第二道防线的人冲到前面来了。”

朗瑟代本团终于赶到了。他们的射击果断而有效,首先打在了戈蓝上校的心理防线上。

戈蓝上校慌忙指挥十字精兵撤了下来,紧急中,没忘了裹挟上投降的果果代本和四十多个西藏士兵。他说:“按照你的职位,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十字精兵的中尉了。果果中尉,为我们打仗就是为你自己的前程打仗,尕萨喇嘛就是你的榜样。”

尕萨喇嘛附和道:“忠于上校,你就能得到一切。我们虽然信佛,但不能拒绝上帝的帮助,是佛让上帝来帮助我们的。”

果果中尉暗淡冷漠的表情上,闪过一丝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