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甲喇嘛对这么快就在朗热高地前见到洋魔非常吃惊:来了,鏖战的这一天已经来了。他怒吼一声,陀陀喇嘛便炸了天似的喊叫着,奔扑过去。

来犯的人立刻卧倒,举枪瞄准。达思牧师喊一声:“不要开枪。”话音刚落,陀陀们就已经到了跟前。速度是超人的,就是开枪也来不及。转眼好几个来犯者都被陀陀们摁住了。

陀陀们摁住对方又放开,怨怒地说:“为什么不开枪?打我们呀。”然后就是张嘴龇牙,拳打脚踢。

达思举起双手,用藏语说:“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西甲说:“谁叫你们投降了,你们的拳头里没有骨头吗?你们的力气都跑到屁股上拉屎去了吗?你们长了牙齿为什么不咬我们?洋魔,洋魔,原来你们不是魔。”

达思牧师让所有人都放下枪举起了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

陀陀喇嘛们没意思了,打着打着就不打了。

西甲也有点有力没处使的沮丧,说:“我们在日纳山比试过法力,你的法力很高嘛,怎么会来投降?”

达思说:“不,不是来投降,是来借路的。”

西甲喇嘛这才发现来犯者都穿着藏族人的衣服。他知道藏装的来犯者不是司恩巴人,就是哲孟雄人和南麓藏人,仇恨自动消了一半,以老子对儿子的口气训斥道:“你们为什么要帮着洋魔打西藏?西藏的佛对你们的保佑还少吗?忘恩负义的家伙们,你们打西藏就是小佛打大佛,罗汉打佛祖,小鬼打阎王,儿子打老子,牛犊子顶母牛,知道哩?”

达思牧师觉得没有被陀陀喇嘛立刻打死,穿藏装的目的就已经达到,接下来就该大胆进取了。他说:“不要以为穿藏装的人都信佛,我是上帝……”突然他打出一个喷嚏来,把“我是上帝的仆人”这句话打折了。

西甲吃惊道:“什么?你就是上帝?再说一遍。”

达思说:“我是说,我是上帝……”又一个喷嚏,还是把话打折了。

西甲说:“噢呀,早知道你就是上帝,在日纳山我就打死你了。”

达思说:“那时候你不敢,你还不是指挥官。”

“现在敢了。”西甲既惊慌又高兴:上帝都叫我抓住了,洋魔还有不败的?可是我真的抓住了上帝吗?上帝的法力大着呢,靠我和我的陀陀喇嘛就能抓住?他低头看看自己,又审视着达思,深沉地想了想,觉得和上帝比,还是佛的法力大,而他是丹吉林的喇嘛,藏书网是摄政王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的弟子,高超的佛法就应该在他身上。他对陀陀喇嘛们说:“不要杀,把他们抓起来,我要审问上帝。”

陀陀喇嘛守卫的朗热高地上,西甲喇嘛把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的人抓进树林,一个个绑在了树上。他派了一些陀陀看守,自己去一边撒了一脬尿,镇定了一番,鼓了鼓劲,然后回来,让陀陀们用土石树枝垫起一个高台,自己摆谱地坐上去,喝了一碗酥油茶,擦擦嘴,傲对着达思牧师,大喊一声:“上帝。”

达思神经质地啊一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啊一声。但在西甲喇嘛看来这就是答应。我叫了你,你答应了我,这一点在西藏非常重要。因为活佛们修法时都说:你最初无意识的应答,就是你最本真的身份。

对上帝的审问刚刚开始,就又停下了。

西甲喇嘛看到几个丹吉林陀陀鬼影一样闪进了树林,知道他们的存在会干扰自己的审问,便指派一些人悄悄过去,把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抓了过来。

西甲说:“昨天晚上我听到摄政王给白热管家说,是谁让你们追杀西甲喇嘛的?是我吗?我是西甲喇嘛的上师,杀他就等于杀我自己,我怎么会发布这样的命令呢?他现在正在前线指挥打洋魔,你们不知道吗?加巴索!丹吉林陀陀一个个都是西藏的叛徒洋魔的走狗。都给我罢手,谁再追杀西甲喇嘛我就追杀谁。”

他这些话可以唬住别人,却唬不住仁增。仁增说:“我给摄政王迪牧佛爷烧洗澡水烧了十年,光他身上的垢痂我就积攒了半口袋,都送给朝佛的人了。你说我跟迪牧佛爷近,还是你跟迪牧佛爷近?迪牧佛爷昨天晚上也给我说了,杀不死西甲喇嘛你们不要回来。”

西甲发愁地挠挠头:这怎么办?仁增居然不吃这一套。只好又说:“你这个糊涂蛋,摄政王让我打洋魔,又让你杀了我,意思就是打完了洋魔再杀我。你现在提前杀掉,洋魔靠谁去打?上帝靠谁去审问?这么多的洋魔、这么大的战场,西藏人从来没有经见过,除了我,我的前世就是一场一场地打仗打到死的。西藏和佛教现在离不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杀了我,洋魔明天就会进攻到拉萨。不信我跟你打赌,你敢不敢跟我打赌?过来呀,杀了我,你瞪大眼睛看着洋魔会不会高兴得跳舞?看来我打洋魔打错了,拉萨已经做好准备,要欢迎上帝洋魔英国人了。摄政王,迪牧佛爷,我走了,请祈祷诸佛保佑我来世还做你的弟子。”

仁增呆愣着,他没料到西甲喇嘛会这么说。

西甲又说:“你为什么不过来?不敢杀我了是不是?那就麻烦你把你的刀给我,我自杀,也等于是你杀的。”说着伸出了手。

仁增拔出刀却没有递过去。他不怀疑西甲喇嘛会自杀,怀疑的倒是自己:万一摄政王的意思真的是打完了洋魔再杀他呢?

西甲看对方在犹豫,又说:“你不动手杀我,也不让我自杀,那你说我怎么办?摄政王,你赶快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我实在是不想活了。”他面朝苍天,几欲抽泣,突然起身,扑通跪下,“摄政王,我听到了,你在说话,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摄政王。好啊好啊,我知道了,我不会让洋魔去拉萨的,放心吧,摄政王。”说罢又坐下,擦掉眼泪,半晌无语。

仁增似信非信:西甲喇嘛果真有和摄政王远途说话的法力?

西甲突然昂起头:“摄政王让我们立个咒约,洋魔哪一天消灭,你们哪一天杀我。要是不信,你们就去问摄政王。摄政王的命令我不敢违背,我现在就要赌咒了:洋魔死我就死,洋魔不死我不死。对,还有上帝。上帝死我就死,上帝不死我不死。洋魔上帝一旦死尽了,就是丹吉林陀陀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们的。”

仁增勉强同意了,但还是不放心:“是不是应该找个证人?”

西甲说:“证人就是桑竹姑娘,桑竹姑娘不见了。她来了我给她说,你不要再追撵丹吉林陀陀了,他们是来打洋魔的,他们要是没有了怒狠狠的法威,洋魔就死不了。”挥挥手又说,“快去吧,找个地方打洋魔去。”

仁增说:“好吧,那就等你杀尽洋魔、消灭上帝吧,我们等着,就在战场上等着你来就死。”他离开了,心里若有所失:就这样暂时罢休了?服从西甲喇嘛的命令要去打洋魔了?摄政王,摄政王……他也想跟摄政王说话,但怎么呼唤都听不到摄政王的回音。心说还是西甲喇嘛有法力,不然怎么能代表西藏指挥打仗,还能说出一大堆战略战术呢?仁增想着,突然又拐回来说:“西甲喇嘛,你心里的桑竹姑娘回不来了。”

西甲脸上明显露出失望来:“你怎么知道?她去哪里了?”

仁增告诉西甲喇嘛:桑竹姑娘死了,是他亲眼看见的,一只母熊和一只小熊咬死并吃掉了她。不然,丹吉林陀陀怎么敢明目张胆来这里杀害西甲呢?

西甲说:“你尽说笑话,桑竹姑娘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往熊嘴里撞?你想看我会不会淌眼泪是不是?我是战场指挥官,我没有悲伤。”他不耐烦地驱赶着,“去吧去吧,小心桑竹姑娘从后面搂住你的腰,那你还不如让洋魔打死呢。”

仁增真以为西甲喇嘛是个没有悲伤的人,不再啰嗦,走了。

西甲回过神来,望着前面的上帝,琢磨如何审问,突然一个警醒,问道:“上帝来了,上帝的军队在哪里,怎么没看见?不会是声东击西吧?”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意识到,既然来到朗热高地的是不用武力的上帝和一帮上帝的随从,很可能英国人把进攻的重点放在了别处。他当然希望放在乃堆拉,这样战争就会按照他的设计顺利进行。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不彻底打消走近路抵达春丕的希望,洋魔是不会选择乃堆拉的。既不是朗热又不是乃堆拉,那就只能是亚东。亚东吃紧了。

他立刻派一个陀陀喇嘛前往朗热和亚东之间的山林,告诉朗瑟代本:立刻开赴亚东,增援果果代本。

派去传令的陀陀喇嘛匆匆上路,经过修建寺庙的地方时,正好碰到那里举行开挖地基的仪式。

仪式很简单,金匠大头领巴杰布带领所有大头领和工匠向天神地母祈祷,再由俄尔总管向天空抛撒祝福吉祥的青稞,完了就是挂哈达。俄尔总管把哈达一条条挂在了所有大头领的脖子上,然后就可以开挖了。开挖地基的不是工匠,是从朗瑟代本团抽调上来的藏兵。俄尔总管发现,朗瑟代本派来的都是最没有力气的老弱病残孕。他心说朗瑟把修庙当儿戏了,如此对佛不敬,这还得了。

俄尔正在生气,突然看到一个陀陀喇嘛走来,见了他也不回避也不弯腰致敬,急急忙忙朝亚东方向走去。他喊住那陀陀问道:“你要去哪里,没看见我吗?”

陀陀喇嘛停下,急急忙忙把西甲喇嘛的想法说了。说罢就走。

俄尔总管说:“回来回来,我还没让你走呢。”又慢条斯理地说,“亚东吃紧了,西甲喇嘛真的这样说了?那这个命令就不能由一个陀陀去传达,我身边有的是传令的人。”他当即让陀陀喇嘛回去,自己派了两个卫兵前往,但命令已不是让朗瑟代本“立刻开赴亚东,增援果果代本”,而成了“让朗瑟代本亲自带人来挖地基,看看他都派了些什么人”。

巴杰布感激地说:“大人,你把修庙看得最要紧,这就对了。庙在佛在,佛在西藏在,洋魔滚回去是迟早的事。”

俄尔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佛要紧,还是洋魔要紧?”

但是《圣史》上说,在这个事关西藏战局的时刻,俄尔总管并没有想到神佛,而是想到了远在江孜的颇阿勒夫人,想到了颇阿勒夫人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甘丹寺的活佛当周、果果代本娶了日囊旺钦的妹妹、马岗武装深藏若虚的主力等等,他似乎不想让守卫亚东的果果代本得到任何增援。《圣史》上还说,当西甲喇嘛在前线的实际作用和威望远远超过俄尔总管时,俄尔总管在大度和嫉妒之间选择了嫉妒。他很可能并不希望西甲喇嘛的战略战术获得成功。但是《圣史》上又说,俄尔总管让朗瑟代本亲自来挖地基的举动,说明他很重视功德的积累和寺庙地基对战斗部队殊胜的加持,后来朗瑟代本团之所以杀敌最多,就是因为这种加持起了作用。

说不清了,历史自己首先说不清了,还能让后世有什么真实的判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