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藏大臣文硕听到摄政王昏过去的消息后,并没有即刻前去探望,说明他完全理解昏过去的含义:那是探询朝廷意向的禅机,以昏对昏而不昏。驻藏大臣和摄政王都知道对方不是昏庸无能之辈,拿昏遮挡,必有隐情。在驻藏大臣文硕这边,他的表现就是朝廷的表现。他昏了,朝廷就昏了,昏聩的政府就不要指望了。这就是他给摄政王的回答。但文硕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犯上。而摄政王的对应是:我昏是因为西藏昏,西藏昏是因为朝廷昏,昏昏然没有消息的朝廷,西藏和摄政王一直在等待。

迪牧活佛不能忘记他这个摄政王是光绪皇帝册封的,圣旨就供奉在丹吉林的大自在佛殿里,每天他都会把圣旨内容融汇在经文里念诵好几遍:“仍饬迪牧呼图克图再行掌办商上事务五年,钦此。”公元1757年七世达赖喇嘛圆寂,乾隆皇帝唯恐几个噶伦你争我抢,妄擅权柄,命六世迪牧活佛担任摄政王,代理达赖行事。也是从六世迪牧开始,清朝在西藏确立了摄政活佛的制度。六世迪牧圆寂后,七世迪牧继任摄政。现在是九世迪牧活佛,所以圣旨中有“仍饬”和“再行”字样。可以说没有朝廷的信任就没有丹吉林迪牧活佛世系的三任摄政王。

迪牧记得他上任时,拉萨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最重要的程序便是,在布达拉宫日光殿里朝见达赖喇嘛,然后由驻藏大臣把摄政王的银质大印交给他。无二尊胜的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从远方赶来,送给他一本《国王修身论》,告诫道:“小心谨慎从事啊。佛给的福,佛也会收去,恩赐没有永远的,做错了事情,沉重的大印就会奶水一样流走,不要等黄袍变成丐衣的时候,才去想那件怒气冲天的事情太鲁莽了。”虚空王似乎很了解他,知道他本性里有愤怒的火种和鲁莽的因子,一再叮嘱道,“切不可忿急,凡事等一等再办。”

那就再等一等吧。迪牧已经猜到,其实驻藏大臣文硕也在等待。

但文硕等待的并不是朝廷旨命,旨命已经来了,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去:

英人入藏游历、通商、传教各事,蓄意已久。朝廷与英人谈判时,多方抵制,舌敝唇焦,未有结果。今藏人筑卡据守藏边,势必造成恃强寻衅之势,不独不能阻止英人入藏。且恐加深朝廷西顾之忧,启边境无穷之祸,事机甚迫,亟应晓谕藏众僧俗。申明厉害,将边界据守藏兵,迅即一律撤回,切勿任其滞留,自开边衅。游历、通商、传教各事,也应相机允诺,此乃以文明之事换取兵凶战危也。

虽然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代表朝廷的来函,文硕也只能扣押不办。要办也没个办法,藏人一旦知道,哄闹之下,朝廷的脸面、驻藏大臣的脸面,也就丢尽了。何况他已经收到西藏民众大会全体人员签名通过的《抗英卫教守土神圣誓言书》和公禀。

似乎是为了反驳朝廷旨命,公禀字字具有针对性:

英吉利是天极处外道魔鬼的首领,他们霸占了佛祖的印度,又贪谋着佛惠的藏境,恒河大水灌不饱他们的肚子,又想喝干雅鲁藏布江。该洋魔与小的藏人性情不同,教道不合,凶恶的大火想化掉善良的冰山。大皇帝不会不知道,凡是洋魔传教、游历、通商所在,将来就是他们广布异教的地方,若是容忍他们进出佛域,就是自毁藩篱,开门迎盗。我们这些小蚂蚁遇到了侵食的巨兽,不想成为野狗肚子里的骨头,惟有全力禁阻,复仇抵御,驱之门外,绝不宽厚。

公禀是西藏民众给朝廷及皇上的禀告,本该转奏朝廷,可是朝廷会理睬吗?在朝廷眼里,“民众”不过是被挑唆的一群,谁上奏谁就是勒逼朝廷、要挟皇上。怪罪下来,第一倒霉的是他驻藏大臣,第二倒霉的便是摄政王。

驻藏大臣文硕既要遮掩旨命,又要藏匿公禀,只好在等待中度日。他等待一个人的到来,此人将决定他的态度:支持开战,还是阻止开战。也将决定他无法测知其惊悚程度的命运。他日夜盼望: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终于来了。按照文硕的紧急召唤,此人从四川匆匆来到西藏拉萨。文硕这才起轿前往丹吉林,探望摄政王迪牧活佛。

摄政王等不及了,也是在这天早晨,再次前往文硕官邸。

两个人半路上碰了头,一下轿,看了一眼对方,就不禁仰脸对着天空。只见东南方向,开裂的白云里,激荡出半天的黑霾,转眼笼罩了他们。他们互相看不见,就像浮在水面上一样漂到了一起。

文硕道:“拉萨的雾怎么这么黑?”

迪牧说:“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雾。”立刻想到,黑水白兽的洋魔也是从未见过的。

不久他们就知道,就是在这天这时,英国人的前锋部队靠近了隆吐山,边界在线的尘土化作黑霾,覆盖了整个西藏。

迪牧问:“大人,公禀看了吧?朝廷的旨命到底如何?”

文硕道:“旨命已到,就看摄政佛服从不服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