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史》指出,英国人在说明战争理由时,总强调是西藏军队首先开枪,却隐瞒了最重要的事实:西藏军队是守卫,他们是进攻;西藏军队是朝天打,他们是朝人打。

枪一响,西藏边防军就有人倒下了。欧珠甲本以为是吓的,没怎么理会,一边慢条斯理地给火绳枪装填火药,一边还在考虑:要不要还击?这时老婆果姆在身后尖叫一声:“我们的人死了。”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到血把一个叫岩措三旦的士兵染紫了,跟突然出现在日纳山的紫颜色一模一样。

这是这场战争的第一个死人。原本对战争毫无知晓的藏军,这才意识到战争就是死亡。一直不知所措的欧珠甲本,这会儿终于知道该怎么对待敌人了,喊道:“弹药装好了没有?瞄准洋魔的心,打狗熊一样给我打。”

果姆把看热闹的孩子撵到账房里,又带着几个女人拿着酥油抹在所有藏兵的脊背上。这是避凶祈福的意思,保佑他们的箭垛没有了,连战神都被捉去了,就得依靠人自己了。

糟糕的是,很多藏兵笨手笨脚地装不好弹药,等装好了,火石又发不出火来,好不容易发了火,才发现忘了插上火绳。太紧张了,都是第一次打仗的士兵,何况已经看到了死人,昔日说说笑笑的岩措三旦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欧珠甲本大声责骂士兵:“骟掉的公马啊,再也不会发狂斗殴了,要你们有啥用。”可是他自己的火绳也点不着火了,火石就像水里煮了一样,打死不冒火星。欧珠着急得又是擦汗又是祈祷:“神来了,神来了,你就让我们好好打一枪了。”

没等西藏边防军回击一枪,就听有人说:“坚持到现在了。你们不容易啊。”

欧珠甲本扭头一看,原来霞玛汝本带着援兵到了。

藏军没有军礼,部下见到顶头上司,都是弯腰、脱帽、吐舌头,见到更高的上司就得远远回避。欧珠甲本慌忙不迭地往起爬。

霞玛汝本蹲下,一把摁住他说:“小心,子弹在头皮上跳锅庄哩。”

霞玛汝本三天前就得到了欧珠甲本的告急和求援,迟迟不来增援的原因是,他率兵驻防的岗巴宗也出现了英国人。

来到岗巴宗的英国人是一个牧师和一队护送牧师的军人。牧师是个彬彬有礼的青年,隔老远就让英国军队原地等待,自己丢开坐骑,一个人来到藏军阵地前,和善地用藏语说:“我是马翁牧师,很荣幸来到这里,想跟你们的长官谈一谈。”

霞玛想:野牛的脸上看不出凶恶,该顶人的时候照样顶。冬天的天气虽好,可就是越晴越冷。他哼一声,告诉一身黑衣、高挑瘦长的马翁牧师:“西藏的山一座比一座高,我们的长官一个比一个大。我是个虮子大的长官,要说谈一谈呢,没有资格。我的任务就是不让你们走过边境线。”

马翁牧师笑着问:“边境线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霞玛说:“你等着,我马上就画。”立刻命令士兵用短刀在牧师身后画出了一道线。

马翁牧师扭头看着,吃惊道:“啊,为什么在这里?”

后来马翁牧师说,根据他掌握的知识,他和护送他的军人其实已经深入西藏边界十几公里,没想到西藏边防军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把十几公里划给了外国。其实这也不能怪罪霞玛汝本。紧邻西藏的哲孟雄和布鲁克巴当时都是西藏的藩属,每年都要派遣使者向达赖喇嘛、摄政王、噶厦政府和驻藏大臣贡献方物,恭贺新年。作为回报,西藏方面有责任在哲孟雄和布鲁克巴内部发生纠纷时,派高僧和俗官前往调停。上层的关系如此密切,来往频繁,谁的脚踏上了谁的地就无关紧要了。加上两边都是藏族,有着同一种信仰和生活方式,通婚通商,来来往往,这边是叔叔,那边是舅舅,边境线早就是马马虎虎的了。霞玛汝本的错误在于,他没有意识到,世界第一号殖民主义强国的英国在经营印度的同时,已经基本控制了哲孟雄和布鲁克巴,边境线在哪里,就不能像以往那样漫不经心地这里画一道那里画一道了。

霞玛汝本画了边境线,摆手道:“回去吧,你已经踏人西藏的土地了。”

马翁牧师后退两步,站到线外说:“忠于职守的军人,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谈话,就让我过去,见见你们的地方宗本。”

霞玛说:“你不能过来,要谈要见也是在这里。”

岗巴宗既是西藏的一个宗(县),又是后藏扎什伦布寺的庄园。霞玛汝本当即派出了两个人,一个去了宗本住所,请宗本到场;一个去了管理庄园的岗巴寺,请他们派人向扎什伦布寺报告。本来他更应该派人报告自己的顶头上司阿达尼玛代本(团长),可他压根不知道阿达尼玛代本在哪里驻防,从来就不知道。

两个时辰后,宗本才派宗本府的管家来到这里。

管家说:“宗本没接到噶厦的文书,不能和外国人谈,要谈也得有扎什伦布寺的喇嘛在场。让英国人回去吧,以后再说。”然后点着了一堆带来的湿牛粪。这是牧人的习惯:账房前放一堆烟气腾腾的湿牛粪,说明主人家有病人,不欢迎来客拜访。

霞玛说:“你以为英国人是你家的邻居兄弟,不让来就不来了?”

管家吃惊道:“不让来他还来,世上有这样的人?”

霞玛汝本和马翁牧师继续僵持着,僵持了两天,牧师才离开。

走时牧师说:“我们不会放弃西藏,三天以后会再来。”

霞玛说:“这是个约定吗?那就三天,三天之内你们不准来。希望你能遵守。”

马翁牧师高声说:“是的,是约定,三天以后。”

管他三天以后怎样,增援了日纳山再说。霞玛汝本为自己的缓兵之计而得意。瞪着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走没了影,留下一个班的兵力和所有驻防官兵的女人孩子,带着其余四十人,马不停蹄赶来了。

十字精兵的进攻继续着,一阵密集的枪声后,人影开始往前移动。欧珠甲本说:“看啊,洋魔又要四条腿走路了。”

霞玛汝本到底官大一级,立刻纠正道:“这叫匍匐前进,进攻时就得这样,学着点。”

欧珠不解地问:“学着点?学洋魔?”

果姆给丈夫扔过一把佩刀来:“洋魔没有这个。”

欧珠一把攥起刀说:“打枪比不过,那就拼刀。”

没用了,日纳山其实已经失守,就在十字精兵从正面发起进攻前,戈蓝上校早就派人前往左右两边的小隘口。现在英军已经穿越小隘口。正朝这边包抄而来。几个女人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惊慌地喊起来。

欧珠一看,愤怒了:“好啊,居然已经过来了,招呼也没打一声。那我们就过去,也占住他们的地方,互相才不吃亏。”

霞玛汝本赞同道:“从这里过去是哲孟雄,再过去是印度。印度那边就是英国了。他们占领西藏,我们占领英国。”

欧珠认真地说:“我到了英国,就住在他们指挥官的家里不走了。”

霞玛说:“你住在他家里干什么?”

欧珠说:“他没有老婆啊?他老婆一害怕,就把他叫回去了。”

霞玛说:“你这个办法好得很,可我只是个汝本,没有权力派你去英国,我得报告代本,代本得报告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得报告拉萨,拉萨报告谁我就不知道了。”

欧珠说:“噢呀呀,一直在报告,报告到最后我都老得走不动路了,还能去英国?”

果姆是西藏少有的说话不加比喻、不绕弯子的人,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大声问:“前后左右都是洋魔,快说怎么办?”

霞玛四下看看说:“撤吧,撤到隆吐山再说。”

欧珠下意识地答应着,突然又说:“不行啊汝本大人,我们已经起过誓了: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

霞玛扫了一眼烧毁的箭垛说:“这里神都没有了,你们向谁起的誓?迅速撤退,到了有神的隆吐山。重新起誓。”

欧珠还想争执,一阵枪响,子弹从头顶嗖嗖嗖地过去了。他老婆果姆突然从丈夫手中夺过抢,用自己烧火煮茶用的火镰打着火绳,朝着离她最近的英国士兵开了一枪,悲怆地说:“我们又没惹你们,你们来干啥呀?”然后把枪还给丈夫,大步走向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