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比试法力,但说好不准动手,西甲喇嘛的拳头已经领教过了。达思牧师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微笑,定下了这场比试的目标:显示奇迹,看谁能捉住对方的神。又说:“捉神就得换地方,你来我们这边捉,我到你们那边捉。”站在边界线之外的西甲喇嘛回头看看不置可否的欧珠甲本,代表西藏同意了。

西甲喇嘛问:“谁先捉?”

达思牧师说:“你捉你的我捉我的,谁先捉住谁就胜了。你胜了英国人离开,从此不来。我胜了西藏人离开,从此不来。”

西甲正要同意,就听身后欧珠甲本喊起来:“什么叫从此不来,这是我们的地方,我们能从此不来吗?”

达思瞪着欧珠大声说:“神到哪里,人就到哪里,难道你们西藏不是这样?我将捉住你们的神,还将安驻我们的神,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来这里呢?”

欧珠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老婆果姆说:“你捉不住我们的神。”

西甲突然哈哈大笑。问欧珠和果姆:“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捉不住我们的神?因为他们的神就要被我捉住了。”

西甲大步走向英军。达思也大步走来。两人擦肩而过。

西甲喇嘛像刚才那样粗吼大喊地念诵着“嘛呢”,胡乱挥动手臂,路过戈蓝上校和容鹤中尉,站到了尕萨喇嘛跟前。尕萨喇嘛已经擦净脸上的血,畏怯地望着西甲。

西甲突然丢开“嘛呢”。厉声问:“你是西藏哪里的喇嘛?”

尕萨不喜欢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后退半步,仰头望着天,朗声回答:“萨玛寺的,怎么了?”

西甲想起来了:怪不得尕萨成了异教上帝的助手。几年前,萨玛寺因债务纠纷,遭到门隅大寺丹旺寺的法台密日活佛的武力追讨。萨玛寺顽拒反抗,占领山头阻击密日活佛的人,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僧众一部分流散到江孜和拉萨,一部分随尕萨住持逃往印度。萨玛寺以及作为镇寺之宝的佛陀的头盖骨便作为抵债之物归属了丹旺寺。这事全西藏都知道。

西甲鄙夷地说:“你去印度就是为了投靠洋魔异教?”

尕萨说:“谁能让我重返萨玛寺,我就投靠谁。”

西甲说:“好嘛,我允许你投靠。不要忘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喇嘛见喇嘛,大家说实话。你告诉我,洋魔的上帝在哪里?”

尕萨拿不准释迦牟尼定没定下这样的规矩,看对方义正词严的样子,惶惑地想,就算定下了吧。他诚实地说:“人家的上帝你看不见,在心里。”

西甲一把揪住尕萨的酱紫袈裟:“你说在你的心里?”

尕萨完全明白西甲的思路。赶紧说:“谁跟你比试法力就在谁心里。”

西甲噢呀了一声,以为自己转眼瓦解了叛徒尕萨,尕萨向他泄露了上帝居所的秘密,便甩开尕萨疾步回走。

西藏边防军的阵地上,达思牧师正在显示奇迹。他拿出一个透明的盘子,抓屁似的从后面抓了一下,把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放到盘子里,又像舔糌粑糊糊那样哧溜哧溜舔了一阵,然后闭嘴鼓腮,似乎噙满了难以下咽的东西。突然他张开嘴,吐出一口金气。那金气伴着阳光从盘子里穿过,投射到神灵的居所箭垛上。箭垛上的经旗顿时冒起了烟,接着,升起了火苗。

欧珠甲本望望身边的赤乃和次登,又看看老婆果姆,大家都是一脸惊然,上帝的法力果然非凡。有几个藏兵害怕地跑离现场,躲到帐房里面去了。

箭丛是树枝的,经旗是氆氇的,加上桑烟和酥油,都是易燃的东西。转眼火大了,呼啦啦一阵响,箭垛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堆。完了完了,战神的宫殿没了、御敌的武器、胜利的标志、祈祷的愿望全没了。

欧珠甲本和他的人一个个面如土色。

但燃烧还不是奇迹的全部,最让西藏人震撼的是,就在火熄灭的瞬间,达思牧师扑向神殿的废墟,扒开中间的灰烬,一把从里面拿出了一尊锈迹斑斑的铜佛。

达思喊起来:“捉住了,捉住了,我把西藏人的神捉住了。”

谁也不知道这箭垛存在了多久,里面的神像埋藏了多久。应该是自从这里成为边界就有了它们,几百年了吧?它们靠了自己无敌的法力,坚定地守卫在这里,让西藏一直平安无事。可现在神被捉去变成了俘虏,不仅不能保护西藏,连保护自己都不能了。几个女人哭起来。欧珠甲本颤抖着说:“魔鬼,魔鬼。”

这时西甲喇嘛疾步回来,一把撕住达思牧师的衣袍:“我知道你们的上帝在哪里,就在你心里。我也捉住了,捉住了。”然后一手伸向欧珠甲本,“给我一把刀,我要剜开他的心。”

达思似乎早已料到,推着西甲说:“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不准动手。”

西甲喇嘛气得连连跺着赤脚,用舌头舔舔嘴唇,松了手,心说那我动嘴行不行?也不行,对方不会一动不动让他咬出心里的上帝。

达思牧师狂欢而去。戈蓝上校和达思一样,满脸喜庆得让他不像是一个军队指挥官。他当然不会认为捉来一尊神像,就等于取得了胜利。但胜利一定是有的,而且是心理的、信仰的胜利,就是从心理上赢得主宰,这比军事占领和政治统治重要一万倍。而让西藏人从心理上感到畏惧和惊慌,这是归顺上帝的前提。

容鹤中尉似乎对神像的文物价值更感兴趣,从达思手里拿过去,抱在怀里说:“精致的雕塑,看上去又古老又美丽,好像是一尊女神,让我来保管它,我要慢慢欣赏。”

戈蓝上校大声说:“请牧师告诉西藏人,赶快离开,从此不要来这里。违背约定是要受到惩罚的。”

这边,欧珠甲本痛苦地责问西甲喇嘛:“我的喇嘛爷,你的法力哪里去了?。”

西甲委屈地说:“‘唵嘛呢叭咪眸’不起作用了,我有什么办法?”他不知道他眼里的洋魔异教是不主张偶像崇拜的一神教,上帝的形貌连牧师都没见过,怎么能让他捉到手呢?而佛教有数不清的神,偶像遍地,一捉一个准,真是吃亏吃大了。

西甲喇嘛为自己没有捉住上帝而恨恨不已,有力气没处使地抱起危岩下的界碑咚地夯了下去,一连夯了几次都不能释怀,最后干脆把界碑扔向了箭垛的废墟。界碑很沉,一般人抱不起来,而西甲却能扔出去几米。箭垛的废墟上,石堆依旧,界碑不偏不倚,落进了石堆的中间。中间的神像已经被达思牧师捉走,界碑恰好填补了神像的位置,咚地下去,激起了一阵灰烟,灰烟落下后,就看不出那是一块界碑了,不过是石堆里的一块石头。这似乎就是西甲喇嘛来日纳山建立的功绩,他无意中埋藏了界碑,使它没有被风化、被损坏,更没有被人移向别处。许多年以后,战争已经结束,当事人早已不在人世,当有关国家为边界到底在哪里争论不休时,勘探人员在万山丛中的石堆里发现了这块粗粝的界碑。界碑上的文字清晰地表明:界碑西南属于哲孟雄,以东是布鲁克巴,以北就是中国西藏了。

埋藏了界碑的西甲喇嘛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果姆同情地说:“你是个没靴子的小喇嘛,大喇嘛来就好了。”

一句话提醒了西甲,他揩着鼻涕站起来:“我去把春丕寺的多吉活佛请来,他是真正的大喇嘛。”

西甲喇嘛要逃离此地了,不想在这里厚脸厚皮地尴尬着。人家本来也不是请他来,只是央求他给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捎个口信,他却自己来了。看来捉住洋魔异教的上帝不是一件小事,他太低贱了,法力远远不够。他丧气地踏上了归路。

果姆追上去,塞给他一氆氇口袋糌粑和少许酥油,叮嘱道:“吃完了把氆氇口袋还回来。”

“噢呀。”西甲喇嘛感激地答应着。

英军阵地上。传来达思牧师的喊声:“该是兑现信约的时候了,请你们赶快离开。”

欧珠甲本紧张地问部下:“怎么办?神没有了。我们怎么办?”

他的部下一个个六神无主,谁能回答。

关键时刻还是他老婆果姆显示了天生的灵性。说:“连没法力的赤脚喇嘛都来了,岗巴宗的霞玛汝本怎么还不来?”

欧珠甲本一怔:对呀,这半天光惦记着喇嘛比试法力了,怎么把上司给忘了。岗巴宗离日纳山撑死也只有半天的马程,援兵早该到了呀。立刻派了两个藏兵飞马前往,再次请求紧急增援。他冲着两个藏兵的背影大声道:“就说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最亮的那一颗怎么还不见?我们的腰都弯了一天,脑门子已经够着牛鼻靴的尖尖了,就等着霞玛汝本亲自到场呢。”然后又冲着十字精兵喊,“洋魔们昕着,我们的援兵岗巴宗的霞玛汝本很快就来,来了再说。好汉斗好汉,英雄打英雄,狮子不欺负蚂蚁,额头挨不到屁股。”没打过仗的西藏人真是老实透顶,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戈蓝上校一昕会有援兵到达,立刻命令部下:“进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