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达思在那个声音的催促下,急三赶四地穿越喜马拉雅山脉,来到印度和哲孟雄(锡金)交界处的大吉岭。

大吉岭是个暖昧的所在,属于哲孟雄却被印度租赁,而印度又归属英国,加上临近的布鲁克巴(不丹)、廓尔喀(尼泊尔)和中国,贸易繁荣,人种芜杂,几乎一个国际港,却又不仅仅是贸易,隐秘的潜流推动着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大吉岭郁郁葱葱的茶叶山谷里,基督福音堂和避暑山庄的默然而生。

达思走过一片片茶叶地,来到福音堂前。

早有门房进去通报,片刻出来一个黑道袍的人,双手在胸前捂着一本紫羊皮封面的《圣经》,昂然挺立在门前。

达思眼睛里闪烁喜悦的光泽,趋步上前,想拥抱对方,又亮明身份似的双手合十,用佛教徒的姿势弯了弯腰,恭敬地说:“你好啊,马翁兄弟。”

马翁乜斜着他:“请叫我马翁牧师。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达思笑道:“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几年去了哪里,马翁……牧师?”

马翁说:“对一个不辞而别的信徒,教会不关心他去了哪里。”

达思说:“我是来告诉你,上帝就要走进西藏了。”

马翁哼一声:“那是你的上帝,不是神圣东印度教会的上帝。”

达思说:“看来东印度教会有自己单独的上帝,这就对了。”

马翁激愤地说:“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乎东印度教会。十八年前,当你和你姐姐在加尔各答沿街乞讨的时候,是基督教东印度教会收留了你们。上帝之光照耀着你,让你成了马翁?阿瑟的兄弟。你不会忘了我的舅舅东印度教会最有威望的柏耳长老把一碗肉粥端到你面前,告诉你这是上帝恩赐的食物时,你说‘那我就信仰上帝了’?不会忘了你和你姐姐小时候都穿着我舅舅亲手做的衣服吧?而我的衣服却都是你们穿旧穿小了的,当我问舅舅为什么要这样时,舅舅说:‘拯救失散的灵魂比穿衣本身更重要。’不会忘了我们一起在神学院讨论《圣经》的日子吧?不会忘了我们共同为教会服务的日子吧?你做行脚牧师,我做教堂牧师,我们天天形影不离……”

达思听着,变得和马翁同样激动:“我更不会忘记当我们必须分开房间住宿时,我们用拳头敲打墙壁互相安慰的情形;不会忘记黑热病让我死去活来时,你是怎样服侍我、怎样在上帝面前为我祈祷;不会忘记那次我掉进恒河口的危险,我差点死掉,你和柏耳长老也差点死掉,因为不会游泳的你们也都跳进水里去救我,是上帝让我们死里逃生;不会忘记一群印度教徒绑架了我,你和柏耳长老天天出去寻找,最后还是教会成员集体捐钱,才把我从惩罚叛徒的燔祭火神面前救了出来;不会忘记我当时在上帝面前的誓言:‘生为上帝生,死为上帝死。’”

马翁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东印度教会?”

达思说:“不,我没有离开教会,我始终都是它的一员。你知道为了上帝我没有一丝懈怠。我早就告诉教会,当年印度人为了把佛教传播到西藏,降服并收纳了所有西藏当地的神祗,请他们为佛教护法,于是佛教便在西藏获得了无所不在的空间。如今上帝要走进西藏,必须把獠牙狰狞的金刚护法神收纳为使徒,甚至耶稣基督应该显现释迦牟尼和诸位菩萨的力量,穿着袈裟,举着法器,成为西藏的保护神。英国人把耶稣带到了印度,就再也不是英国的耶稣,而是印度的耶稣。到了西藏,就应该是西藏的耶稣。无论耶稣走到哪里,都必须穿上当地人的衣裳,留起当地人的胡须……”

马翁牧师一手举着《圣经》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手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避暑山庄吼起来:“你只配跟他们在一起。你走吧,那些喜欢战争的人正等着你呢。”他转身离开,自语道,“上帝啊,请原谅这个如此亵渎你的人,他的罪就是我的罪。”

达思大声道:“马翁兄弟,牧师,我知道西藏哪里是传播福音的路线,哪里是基督安驻的地方,请允许我带路。”

这时门房扑出来。从门廊的柱子上解下拴马的缰绳,一拳打在高山红马的屁股上,痛恨地说:“快从这里滚开,可恶的犹大。”

达思拉起马,回头惆怅地望着关闭起来的福音堂的门,心想我的尊师班丹活佛说对了,在我的过去,曾有过更重要的恩典,我的报答是无尽的。他拿出一张“吉凶善恶图”,放在了福音堂的台阶上,检查了一遍早已在图边写好的一行英文字:献给东印度教会——进入西藏的神通之路。他苦涩地摇摇头: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兄弟啊,都是为了耶稣基督的事业,为什么必须分道扬镳呢?

他并不愿意跟那些喜欢战争的人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去处,如果东印度教会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将一个人前往:神通之路必须从哲孟雄开始。他骑马来到茶叶山谷的贸易场,东望望西看看。很多人也在看他。一个印度司恩巴人突然从一排排望不到边的茶垛子后面跑出来,喊道:“是你吗达思牧师,你回来了?路上是不是很辛苦?听说西藏人是世界上最能喝茶的人?”

达思说:“卡奇你好,你怎么问这个?”

卡奇在自己那间用树皮钉起墙壁、草泥篷顶的简陋房子里招待达思吃了一顿油乎乎的印度卷饼,然后浓浓地煮了一壶加香料的茶。

达思奇怪地看着房子里拥挤的摆设说:“你怎么住这儿?你妻子呢?原先的房子呢?”他心说那可是哲孟雄的宫殿。在印度,最初的茶商都发了财。他们不仅在哲孟雄租赁开垦了大片的茶叶山谷,还无一例外地在这片风景秀丽的土地上盖起了豪华宅邸。

卡奇说:“妻子丢下我回印度了。我们破产了。这里所有的茶商都要破产了。”

忽然听到外面乱乎乎的,有人跑有人喊。卡奇从门口探出头去,还没问什么,就听有人大声说:“快去看看吧卡奇,茶叶房子着火了,哈拜德烧死了全家人。茶商们抬着焦烂的尸体,都到避暑山庄去了。”

卡奇拉着达思的马,几乎强迫他走向了避暑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