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大院黎明
天亮了。
监狱广场,监舍楼区都被阳光映红。
四班监号白天
刘川在孙鹏的帮助下打起行李。行李中除了他人监前在看守所盖的被褥外,还有他的那几件早穿旧穿破的内衣毛衣。
李京在一边劝道:“这衣服都这么旧了,你出去还不换身新的,还要它干吗?”
刘川答:“还能穿呢。”
陈佑成说:“监狱里穿的衣服出去可千万别穿了,你不嫌晦气你们家里人也嫌晦气。重新做人嘛,李京说得没错,从里到外都得换身新的!”
刘川笑笑,仍把那几件破旧衣服认真叠好,放进被褥中。
孙鹏说:“这都是刘川的女朋友这几年给刘川一件一件寄来的,穿在身上暖在心上,哪能扔啊,我估计刘川一辈子都会留着它们。”见刘川把那些函授教材也要打进行李,孙鹏说:“书可是沉,这么大行李你扛得动吗,外面有人来接你吗?”
刘川:“我还有几门课没考呢,这些必须带着。”
李京见刘川又把尚未用完的肥皂和小半筒牙膏都拿上了,笑道:“真的假的,不会这么财迷吧,这还带回去呀?”
陈佑成说:“这是实用的东西,当然得带着,刘川账上那点钱,还得供他出去过日子呢。找到工作以前,吃穿住行哪一样不得用钱。刘川又不像你,你们家里还有一大堆存折呢吧。”
班长梁栋来,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刘川将肯定有出息。”
梁栋把两双新买的袜子递给刘川,说:“刘川,这是我专门从超市给你买的,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留个纪念吧。”
刘川接了袜子,说:“谢谢班长。”
四班的犯人见状,纷纷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刘川:“……要用得着你就拿去。”“刘川,你看这个你要吗?”
李京笑道:“你们这是送东西呀还是倒垃圾呀,这不是欺负人吗,刘川生活困难也不至于什么都要呀。”
刘川抱了那些东西,有肥皂,旧衣服、鞋垫等等,他笑着说:“谢谢各位,这些我都用得着。”
李京也拿了一袋洗衣粉送给刘川,说:“我这可是没开包的,新的。哎,我知道你有喝洗衣粉的前科,所以我就投其所好啦。”
刘川笑道:“你别学我就行。”
行李打完,冯瑞龙来到监号,说:“刘川,准备好了吗,我送你出监。”
刘川说:“准备好了。”
冯瑞龙:“走吧。”
刘川和四班的犯人握手告别,还拥抱了孙鹏。梁栋将刘川的 “玻璃”装进那只带盖的塑料杯中,又把那棵文竹装进一只手提袋里,交给刘川。
刘川再次向班长和狱友们致意:“谢谢班长,谢谢大家。”
刘川扛起了行李。
筒道白天
刘川跟着冯瑞龙穿过筒道,一路上向熟悉的狱友微笑告别。
刘川一步一步向筒道出口走去,他的耳边响起了钟天水的声音,那声音如同遥远的天籁,深邃而又空灵。
钟天水画外音:“坐牢其实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经历,它能让你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间风景,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隋世态,能强迫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本能和人生修养。能帮助你在最坏的环境里自强求生。”
监狱广场白天
刘川和冯瑞龙一起,站在天河监狱凤凰涅槃的塑像面前,默立良久,地上,放着他出监要带走的行李。
监狱外白天
监狱的墙上,写着抗击“非典”的标语。
刘川在冯瑞龙的陪同下,自己步行,通过铁网围出的隔离地带,独自走出隆隆开启的监狱大门。
冯瑞龙目送刘川稳健平和的背影,随着缓缓闭合的灰色铁门,消失在高墙电网之外。
外面的天空果然很大、很蓝,空气清新饱满。刘川扛着自己的行李,挎在肩上的包里装着玻璃,提在手上的袋里装着文竹。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裤,走向狱前那条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大路。
路上白天
公共汽车从六里桥驶出了高速路,驶入了拥挤的西三环,时隔三年零一个月,刘川终于又回来了,又看到了热闹的北京城。
派出所白天
刘川趴在派出所的接待柜台上填写着一份人户申请书,他向一位民警请教道:“同志,住址这栏怎么填呀?”
民警:“你家在哪儿,或者你现在常住在哪儿,就填上哪儿。”
刘川:“我们家原来住北御街六号万城花园,现在那房子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
民警似乎这才看到刘川脚下放着的行李,说:“那你有接收单位吗,先填上接收单位的地址也可以。”
刘川:“还没有呢,我还没找到工作呢。”
民警:“那你有亲友没有,你准备住在谁那儿,可以让你的亲友或者招聘你的单位给你出一份住房证明。你先把这个解决了,再看看到哪个派出所就近办理人户手续吧。”
刘川:“我原来的户口就是咱们这个派出所的。”
民警:“不是已经注销了吗。虽然现在规定不再注销服刑人员的户口了,但已经注销的,还是得重新办理入户。你入户是入哪儿呀,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
刘川哑然。
派出所外白天
刘川走出派出所,站街上,举目四顾,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公共汽车上白天
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在人潮车海中随波逐流,车子经过航天桥时他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巷口,巷口的小店在视线中潦草地划过,刘川立即抱起了自己破旧的行李,决定在此下车。
航天桥巷口白天
十分钟后他站在了那个巷口,也知道不必真的进去,季文竹早在四年以前就从这里搬到了酒仙桥,后来又从酒仙桥搬到了其他地_方……
刘川的目光在巷口的屋角房檐,一一扫过,有几分心酸,有几分留恋。巷口的那间小卖部以前就有,刘川就用这里的公用电话,拨打了季文竹的手机。
居然,电话通了。
刘川一听到季文竹熟悉的声音,额头上就立刻布满了紧张的汗珠,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会好得如此凑巧。他的声音不由惶恐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恭敬,那感觉几乎不像面对久别的爱人,倒像面对一个新来的队长。
他说:“文竹,是我,我是刘川。”
“刘川?”电话那边,有点疑惑,有点发蒙:“哪个刘川?”
“就是刘川啊,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你是刘川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你这是从里边打出来的吗,你这是监狱的电话吗?”
“我出来了,我刑满了,我这是在你们家门口打公用电话呢,就是航天桥你原来住的这边。”
“你出来啦?”电话那边的声音惊喜地抬高,可以想见季文竹脸上绽开了美丽的笑容,“你已经出来了吗,你彻底没事啦?是吗!那太好了!太好了!”季文竹真的笑出声来了。她的笑声让刘川的心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抚慰,让他禁不住激动得热泪双流。
他强压声音,不想露出一点哽咽,他说:“文竹,我,我想见你……”
街边白天
一辆捷达轿车驶至路边,接上了等在此处的刘川和他的行李。
车上白天
捷达轿车的司机是—个剧组里的剧务,路上与刘川攀谈起来。
剧务:“季文竹今天在亚洲大酒店有一个开机仪式,她让你过去看看,让你中午就在那儿吃饭。你是季文竹老家来的吧,刚下火车?你是她同学还是亲戚?”
刘川不知如何回答,脸上有些尴尬:“我,我是……”
酒店白天
刘川扛着行李,跟在那位剧务身后走进酒店。酒店大堂的宽阔辉煌,使他像个乡下人那样略感畏惧。那位剧务帮他把行李和“文竹”、“玻璃”都存在了饭店的行李部里,然后带着他向二楼的宴会厅走去。宴会厅门外厚厚的地毯,让刘川像是踩了棉花,走得小心翼翼。三年多的监狱生活让他对这种地方深感陌生,对服务生的彬彬有礼也颇不适应。他走进宴会厅时开机庆典已经开始,主席台的背景板上铺张着电脑合成的巨幅彩照,迎面居中的正是季文竹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微笑,看来她真的成了明星。刘川抬头看那剧照,那上面的剧名果然是三个朱红的大字:红舞星!季文竹过去学过舞蹈,这个电视剧也许就是为她度身订造。刘川移目台上,他看到季文竹春风满面,坐在前排。她的前后左右,大腕云集,明星聚首,那么多知名的面孔盛装而来,人人挂着让人景仰的“封面微笑”,各方记者蜂拥台前,不知多少摄像机照相机莱卡灯闪光灯把众明星团团围住。刘川没有上前,他身上的蓝布衣服和军用胶鞋虽然都是新的,但在这种地方,却显得格格不入。他站在后面的一个角落,心里既充满重逢的喜悦,也充满重逢的惶恐。
一通拥挤的拍照录像之后,记者纷纷后退,开始提问发言。第一个提问就让刘川心如擂鼓。他最初以为自己听错,但季文竹与那位导演的一脸微笑竟然明确无误。
记者:“请问季文竹,你刚刚新婚大喜就接拍大戏,而且是与自己的先生一起合作,你们一导一演,戏里戏外,感觉是否非常默契?”
刘川惊看台上,他不敢相信,季文竹与身边那位中年导演彼此顾盼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一团新气,会是真的。他不敢相信,季文竹对她曾经许下的诺言,已不再当真。
刘川也许这时才开始明白,狱中虽仅三载,人间已过千年。他无法再平静地听完这对“新人”动用各种幸福甜美的词藻来粉饰他们的“生活”,他掉了魂一样走出这座华丽的大厅,服务员无不侧目耳语,从他们视线的投向上刘川知道,自己已经泪洒前襟。
刘川低头快步,走出酒店大门。
街心绿地白天
刘川坐在街心绿地的木制长椅上,脸上泪痕犹存。几个小孩在草地边上放着风筝,风筝让他重温了曾经麻醉过他的那个梦境——他与奶奶与季文竹一道乘车穿过青山绿水,天上飞扬着孩子的风筝,路上洒满了季文竹的笑声……
季文竹新家外晚上
一辆捷达车驶人位于东直门的一座崭新公寓。
那位开车的剧务一直把刘川送到那幢公寓楼中季文竹家的门口,并且为他敲开了房门。
季文竹家晚上
季文竹家的客厅装饰得半中半洋,宽大柔软的美式沙发前,又摆了古旧的明式烟几,墙上的西洋油画之侧,又悬挂了晋式的漏格花窗,整个房间到处洋溢着艺术的气息和寻根的情趣,和几年前季文竹在航天桥酒仙桥和平里的临时居所相比,已是一天一地。美式沙发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季文竹与新郎的合影,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照片上的此导演已不是当年在顺峰酒楼给季文竹过生日的那位彼导演,从外表看似乎比“顺峰”那位更加显山露水,而且论年龄也似乎比那位明显少壮。
季文竹今晚没戏,所以独自在家。刘川依然穿着那身有些皱巴的蓝布衣服,很不协调地坐在客厅雪白的沙发上面。季文竹给他开了一罐可乐,他没喝,他把随身带来的那盆文竹,放在了季文竹茫然的眼前。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问。
“啊,”刘川点头,“我在监狱养了一盆,可惜死了,这是第二盆,为你养的。”
季文竹凑近花盆欣赏了一通,笑笑,说:“挺好看的,不过我还真不会养花,你看我们家的花,全都是假的。假的现在比真的还值钱呢,真的要给我养,非养死不可。你养得这么好,还是你自己养吧。”
刘川也淡淡笑笑,笑得特别勉强,他说:“你养吧,死了也是它命该如此。”
季文竹还想推辞:“你这么用心养的花,万一让我养死了我可没法……”
刘川马上打断她:“死了你就扔掉,你不必可惜,就算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从来没有。”
季文竹也许听出刘川话里的委屈,话里的自弃,她宽容地扯开话题,问起狱中的见闻和刘川的身体:“你在监狱,身体没搞坏吧?”
刘川简短回答:“没有。”
季文竹:“我的一个朋友说,现在监狱里可黑呢,犯人进去呆几年,只能越呆越坏,你没变坏吧?”
刘川:“没有。我呆的监狱,真的不黑。”
季文竹和过去相比,显然见了不少世面,言谈话语显得成熟了许多,她说:“我真的很高兴,咱们分手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忘记我,一出来就先给我打电话,没忘了我这老朋友,还把这么好的花送给我。听说你今天中午没吃饭就走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今天才刚刚出来的,要知道我就不会叫你来了。你刚出来肯定有好多事要办吧,你回家了吗,要不要早点回去?”
看着季文竹,看着她那虽然成熟但美丽如初的面容,刘川用告别的语气,轻轻吐出了他与她之间的最后—个单词:“好。”
他站了起来。季文竹也站了起来,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厅看他弯腰换上了自己的胶鞋,当刘川直起身时,季文竹出人意料地拥抱了他。
这是刘川盼望已久的时刻,在他最无助最无望的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拥抱多么神往。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姗姗来迟的拥抱,尽管这个拥抱比季文竹第一次拥抱他时的率真与激情,完全两样,但刘川依然被这个拥抱立即攻陷。他把哭声节制在丹田,也没让眼泪流出眼窝。他也想抱她,但双臂抖着,终于没有抬起。他在自己的心里,悄悄抽泣,同时把身躯铁一样地绷紧,他不想让拥抱他的季文竹触摸到他深藏的悲恸。
季文竹伏在他的肩头,也许感觉到了他反常的僵硬,她在他耳边轻轻细语,想用她特有的妩媚软化他的“矜持”。
“以后有空,就来看我,好吗?”
刘川没有回答。在享受幻觉的同时,他还不至于弄不明白,这是别人的家,这是别人的妻。
季文竹家外晚上
从季文竹家出来,回首仰望那片崛起的新厦,才发现那是多么壮观巍峨,每个巨大的落地窗里,奢华的灯火半隐半露。灯火把这片宏大的社区,勾勒得比白天更具气度,东直门因此而今非昔比,而阡陌迷乱。刘川站在街口,左看右看,他以前去酒仙桥接季文竹,去美丽屋上夜班的那条必经之路,大概早被身后的这片广厦吞没。
酒仙桥季文竹原来住的居民楼外晚上
刘川在街头踽踽独行。
他无意中经过了那条熟悉的街道,看到了季文竹曾经住过的那幢红楼旧居,那座楼上虽然同样灯光点点,但与季文竹的新家相比却尽显寒酸。只是那灯光对刘川来说,却是无比亲切,尽管他分不清哪一个亮灯的窗口,曾经收留过他的一段缠绵。
美丽屋夜总会外晚上
刘川没有停住脚步,目光不再留连,他继续茫然地向前走去,居然看到了那个灯火俗艳的“美丽屋”。
“美丽屋”门脸依旧,但名字换了,换的名字有点伤感—一风雪夜归人,与这夜夜笙歌的狂欢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门口站着的保安也换了,全是陌生面孔。大概非典刚过,生意尚未红火,刘川从门前走过,已无一人识得。
小旅店晚上
刘川真的累了。他在一个小巷的入口,找到了一家旅社,比他在丰台与单成功一起住过的那家小店,更加简陋残破。他的行李还存在亚洲大酒店里没取,取了也没地方搁。不知明日此时,即便无风无雪,除了这家又脏又潮的旅馆,他还能夜归何处。
郊区公路白天
第二天一早,刘川去看奶奶。
养老院离城里很远,刘川坐长途汽车走京昌附路,走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朴素的院子。
养老院白天
这些天“非典”之禁已经解除,远郊的各条路口也已畅通,养老院的亲属探访早就恢复正常,但进出院门还要测量体温。刘川走进奶奶住的房间时房里只有奶奶一人,正扶着窗台望着外面淡蓝的天空。刘川走进屋子时奶奶没有察觉,他站在奶奶身后叫了一声:“奶奶。”奶奶才慢慢回头,她的目光在刘川身上停留很久,似乎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孙子。
奶奶老多了,连哭声都微薄得让人陌生。见奶奶哭了刘川才彻底敞开一切,把存在心里的委屈全都释放出来,他抱住奶奶泪流滚滚,一点也不像个吃过苦的男人。
奶奶终于放声大哭,刘川从奶奶的哭声中知道,奶奶这些年来,一个人呆在这座简陋的养老院里,她心里压了莫大的委屈,莫大的悲哀,她在坚持着等他回来。
奶奶同屋的几个老人从外面进屋,呆呆地站在门口床前,看着他们祖孙相会。养老院的—个年纪已经不轻的护工听到哭声也进屋来看,看到老太太念叨了三年的孙子终于来了,连忙欢天喜地地与之道贺:“哟,是不是老太太的孙子回来了?老太太,这是喜事啊,这孙子你盼了三年,这不是看你来了吗!哎呀,你看你这小孙子多漂亮啊,你这福气不就来了吗,你孙子这回是接你出去的吧?老太太你从今往后就好好享福吧!”
养老院白天
刘川推着奶奶的轮椅,走到户外的阳光之下,奶奶的嘴角绽开了笑容,但她的声音却依然忧伤。
奶奶:“奶奶呀,这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一辈子都没流过几次眼泪,就是在你爸去世的时候,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哭得这么丢人。”
刘川把奶奶推到一段安静的回廊边,他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端详着奶奶。
奶奶问:“奶奶老了吧?”
刘川笑:“啊。”
奶奶说:“奶奶住到这儿以后,有一次生了一场大病,那场病啊,一下病得我没信心了。那时候我不知怎么的,就是预感到……
预感到我可能熬不到你回来了,熬不到你接我回家了。我那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在我咽气的时候,你不在我的身边,在我咽气的时候,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奶奶的眼圈又红了,她哽咽地说:”从那时候开始,我这头发就开始掉哇,一掉就是一大把……这几年要不是小珂和你们钟科长常来看我,小珂逢年过节的还把我接走,我也许真的等不到今天了。“
刘川的眼圈也红了,他说:“今天,我回来了。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奶奶笑了,眼泪却掉出眼窝。
刘川推着奶奶,向远处的绿地走去,祖孙之间如恋人般温存相依,难解难分。
养老院白天
中午,刘川在外面为奶奶买了一些包子,回来时,在奶奶的房间里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城里赶来。那位中年妇女叫了一声“刘川”,刘川叫了她一声“阿姨”,他认出这位不速而来的女人,就是小珂的母亲。
路上白天
一辆出租车在京郊公路上疾驶。车内,坐在前座的小珂母亲向后座的刘川祖孙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小珂家单元房晚上
小珂的母亲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子,小珂的父亲打开了啤酒,刘川和奶奶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两家三代人举杯相碰。小珂父亲说:“痛陕喝吧,这就算回家了!”
小珂母亲说:“这场非典闹的,小珂还得在单位封闭工作一个月呢,她不能亲自接刘川和奶奶回家,又不让我到监狱门口去接,怕监狱的同事知道。你出来的那天她就打电话回家告诉我,让我第二天就到养老院去,她说在那儿肯定就能找到刘川了!”
小珂父亲:“这不找到了吗。”
奶奶:“刘川,你出来了,你应该替奶奶给小珂的爸爸妈妈磕个头。你不在的这几年里,奶奶就靠他们想着。这几年奶奶一看见他们,一看见你们钟科长,奶奶就知道怎么也得活下去,好等着你回来,你得给叔叔阿姨磕个头!”
尽管刘川对磕头似乎不太习惯,尽管小珂父母一再客气地阻止,但刘川还是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屈膝跪下,一拜不起。小珂父母的四条胳膊,—起上来拉他。奶奶眼里含着泪花,脸上却绽开了笑纹。
小珂家单元房夜
刘川在奶奶的卧室里照顾奶奶睡下,奶奶说:“川,你把那件衣服盖在我脚底下,我脚怕冷。”
刘川答应:“是。”
奶奶:“把灯关上,你也早点睡吧。”
刘川:“是。”
刘川帮奶奶掖好被子,看奶奶闭上了眼睛,才回到自己屋里。
刘川躺在床上,关了灯。少顷又把灯打开,才闭上眼睛安稳地睡觉。
小珂家单元房清晨
天还没有全亮,窗外透了些半红半青的晨光,刘川懵懵懂懂地起床,踉踉跄跄走到门边,睡眼蒙咙地在门边摸索按钮,他不知摸到—个什么凸物,就冲着房门叫了—声:“报告,四班刘川求茅。”
突然,他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囚犯,这间屋子,也不是已经住惯了的那间囚牢。环目四壁,他看到的,是一个温馨的卧室,是小珂为他精心布置出来的家。墙上挂着好看的画,屋角的小柜上,还放着一盆好看的花。那是一盆青枝嫩桠的文竹,在晨曦中如烟似雾般的扑朔迷离。
钟天水家外白天
刘川来到钟天水家,他敲开了钟天水的家门。
刘川进屋以后,从紧闭的房门中,能隐隐听到钟天水妻子伤心的哭声。
商场白天
刘川推着奶奶逛街,他为奶奶买了一块艳丽的丝巾,围在奶奶头上,奶奶说:“这是小姑娘围的,我这么大岁数这不出洋相嘛。”
刘川执意让奶奶围上,说:“好看!好看!真的好看。”
刘川推着奶奶在商场里走,奶奶摆弄着脖上的丝巾,对那丝巾色彩,似乎已渐渐习惯,她似乎渐渐喜欢上了这份年轻的娇艳。
故宫护城河边白天
刘川推着奶奶徜徉在故宫城外,红墙绿水。
奶奶说:“刘川,你这几天睡得好吗?”
刘川答:“头一两天关了灯就老睡不着。”
奶奶:“不习惯?”
刘川:“啊。”
奶奶:“不行你就还是开灯睡吧。”
刘川:“没事,这几天我都是关灯睡的,已经快习惯了。”
奶奶:“我开始也睡不着,一个人睡,有点孤单单的。”
刘川:“要不要我到您屋里睡?”
奶奶:“不用,我现在也习惯了。咱们都得习惯新的生活。人家都说过惯了好日子,一下子过苦日子会不习惯,现在咱们是苦日子换成好日子,还怕过不习惯。”
刘川笑:“是。”
奶奶:“刘川,我好久没去中山公园了,你还有钱吗,买两张票咱们进去看看。”
刘川:“是。”
中山公园外白天
刘川买了票,推着奶奶走进中山公园。
小珂家晚上
刘川在小珂家帮小珂父亲糊信封,他的手脚麻利,干得又好又快。小珂父亲看得傻了,笑道:“嘿,还是年轻人不一样,我干这个这么多年了,我就算够陕的了,刘川一上手,一下就干得比我还快。”
他拿过刘川糊好的信封左看右看,说:“又快又好。”
小珂母亲正在做饭,说:“刘川手多巧呀,多聪明啊,能跟你比。”
刘川笑道:“我在里边,老干这个,我还是我们监区的折页子冠军呢。”
小珂父亲:“我说呢。”他冲小珂母亲笑道:“闹了半天这是专业的。”
小珂母亲:“哎,刘川,我给你介绍的那个苗叔叔,你去见了吗,你那工作的事他怎么说?”
刘川:“啊,我去了,他说没问题,让我明天再去试试车。”
小珂母亲:“他们那个运输公司主要跑长途,跑长途挣钱多,就是累点。”
刘川:“只要挣钱多,我不在乎累不累。我奶奶说了,让我赶快找工作挣钱,挣上钱先把我们住的那个房子的房租给您补上。”
小珂父亲:“唉,一家人别分那么清楚,以后让你奶奶千万别再操心这事了。”
小珂母亲:“你的奶奶,也是小珂的奶奶,你和小珂,不管以后你们怎么样,在我眼里呀,你就是她的小哥哥,她就是你的小妹妹。阿姨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刘川:“没有。”
小珂母亲:“那工作要是太累,或者你觉得不体面的话,不去也行。别净想着挣钱。富有富的麻烦,穷有穷的乐子,那工作你要觉得不好就不去。”
刘川:“那工作挺好,我挺想去的,而且,这家公司是民营企业,不查档案,对我这种蹲过大狱有前科的人,不那么忌讳。”
小珂父母对视一眼,小珂母亲说:“好,你喜欢就去。”
刘川低了头说:“我得赶陕挣钱,挣钱养活我的奶奶。挣了钱,我得尽快把这两年我的一个朋友寄给我的一千五百块钱还给她,我不应该再欠她的人情了。”
小珂父母又对视一眼,没有搭腔。
运输公司白天
刘川驾驶着一辆巨型的厢式大货车驶出停车场,坐在他身边的一位老司机大声问他:“行吗?”
刘川大声答:“行。”
刘川勉强地把车开出公司的院门,公司的许多司机都担心地看着这辆十轮大货,看着它险些擦着门柱,一点一点地轰鸣着蹭出大门。
车上的老司机心有余悸地大声再问:“够险的!你没开过这么大的车吧?”
刘川大声地如实回答:“我考的是大车本,但就开过一次,开过一次拉煤的大货。”
刘川终于颤巍巍地把这辆十轮大卡开上了大路,并不自信地加上了油门……
小珂家单元房晚上
小珂母亲把晚饭送到刘川奶奶房里,一边照顾奶奶吃饭,一边夸奖刘川。
小珂母亲:“……刘川手可巧呢,前天帮小珂她爸糊信封,她爸糊一个他糊俩。”
奶奶也说:“我也是没想到,刘川这趟监狱蹲的,还真是长大成人了!比过去懂礼貌了,会关心人了,也爱干活儿了,也知道节约钱了,也不顶嘴了,支使他做什么事情,他马上答是,然后马上去做,过去可不是这样。”
小珂母亲:“就是,现在刘川没事就过去帮我干活,做饭收拾屋子换煤气什么的,我要是早有这么个儿子该有多好。现在这么听话的年轻人到哪儿找去!”
公路白天
十轮大卡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驾驶舱里,已不见了那位老司机,刘川独自一人驾驶车辆,动作已明显娴熟自如。
运输公司白天
刘川把车子开进公司大院。从进门到把这辆加长的厢式大货倒进两辆卡车中间的缝隙中,动作标准规范。在院里看他倒车的司机们起初无不担忧,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辆大货,刘川无懈可击的倒车让众人终于松了口气,并且齐声喝彩。
小珂家白天
不出车的时候刘川还是帮小珂的妈妈干活,这一天是帮小珂妈妈翻箱倒柜清理家里的破烂,刘川一边清理一边说道:“这些东西可以分分类,回头送到废品回收站去卖。”
小珂母亲却怀疑:“这还有人要吗,这些破烂只能当垃圾扔了。”
刘川说:“当然有人要了,你看这都能用。连旧报纸旧杂志都有人收,更别说这个了。”
小珂母亲说:“卖也卖不了多少钱,还不够跑一趟的鞋钱呢……”
两人一边收拾一边争论,争着争着刘川没了声音,小珂母亲抬头一看,看到刘川从一只放在地上的抽屉里,翻出一沓邮局汇款的收据。他低着头~张一张地翻看那些收据,在每一份收据的收款人地址一栏,都写着天河监狱的详细地址,在收款人姓名一栏中,都写着“刘川”二字。而汇款人的地址都是小珂家的地址,汇款人则写了“季文竹”的名字。连同这些收据上每次汇款的日期和金额,所有的字迹均由电脑打出,无比清晰地记录了一个几乎错过的秘密。
小珂的妈妈伸手过来,想拿走那沓收据,说:“这没用了。”
刘川一抬手躲开了。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小珂妈妈的面孔,他自语般地问道:“这是给我寄的?”
小珂妈妈支吾了一下,想绕开这个话题:“谁知道呢,这是小珂的东西,早没用了,给我我一堆扔了去。”
刘川再次躲过小珂妈妈伸过来的手,他说:“这是我的,我要留着。”
他说完,把那沓汇款收据装进自己兜里,然后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迈步走出门去。
小珂家外白天
刘川在小珂家外无人的小巷里大步走着,眼里隐含了泪水。
运输公司白天
公司调度把一张派车单放在桌上,对刘川说道:“刘川,中秋节咱们这儿有好几个师傅都请假回老家了,你能不能加个班呀?出车费可以再加个节日补贴。”
刘川:“去哪儿?”
调度:“有一车货,必须尽快拉到襄垣去。”
刘川眼睛一怔:“襄垣?”
钟天水家晚上
刘川坐在钟天水家窄小的客厅里,客厅的茶几上,堆着他为老钟妻女买来的水果月饼之类的中秋礼物。
老钟的女儿把一杯热茶放到刘川面前,然后和她的妈妈一起坐在刘川对面。
刘川:“我和你们一样,钟大也是我的亲人。他就像我的父亲,很疼我,对我也很厉害的父亲。”
钟天水妻子:“老钟走了这么多天了,我本来已经没事了,可我一看到你,一看到老钟单位里的人,就还是受不了。昨天小珂也打过电话来,她说她中秋节要是结束封闭值勤的话,就陪我一起到八宝山去看看老钟。老钟没别的,这么多年真是交了些好朋友。”
刘川:“中秋节那天我要到襄垣去,第二天就回来,我想好了,回来的时候我就走旧路,从阳曲山穿过来,我想我肯定还能找到钟大救我的那个地方。”
钟天水妻子的脸上现出了与老钟同样的慈祥。她对刘川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刘川。”
襄垣白天
刘川的货车在一处货场卸货。
刘川与货主交割完毕,跃上高高的驾驶舱,将货车开出货场。
省际公路白天
货车离开襄垣,在高速公路上顺风疾驶。
阳曲山白天
刘川驾驶这辆集装厢式的大型货车,依然从几个月前的那个路口离开大路,向阳曲山的深处开去。
这一天秋高气爽,但阳曲山与当初那个雨后的夜晚一样空寂无人。找到那个山凹并不困难,刘川走下货车高高的驾座,手执一捧鲜艳的花朵,那束鲜花跟随他走下公路,踏上山凹前松软的泥土。山凹里的草木大概领受了鲜血的滋养,因此变得异常葱茏。刘川在老钟离去的地方席地而坐,将手中的花束恭敬祭放。地上的阳光向山凹的—侧无声倾斜,他自己的身影也随之拉长。他朝身影移去的方向举目眺望,看到公路上有辆出租汽车自远而近。在出租车停下来的那个地方,太阳正是刺眼炫目,一个女孩亭亭玉立的剪影,雕塑般地立于视线的中心。她的双手,也同样捧着一簇凭吊的鲜花,她手捧鲜花走向山凹,走向刘川端坐的地方。
两捧鲜花并排安放,两个年轻的男女一左一右,坐于花的两旁,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沉默,脸上同样布满沧桑。刘川的沧桑是因为苦难的历练,小珂的沧桑是由于苦难的分享。她分享苦难的方法就是从未停息的怜悯和牵挂,以及默默无声的有效支援。
太阳西斜,草木金晖。刘川和小珂并肩走出山凹,向山路上默然停泊的那辆庞然大物的货车走去。他们彼此依然无话,却走得如影随形。刘川未经任何征询,突然伸出自己的右手,拉住了小珂的左手。他们手拉手走在山路的中央,在这秋色将熟的崇山峻岭之中,犹如一道春天的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