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区白天

钟天水召集各分监区的头头开会。散会时,他和杜剑一起出门。

钟天水:“哎,刘川这两天怎么样?”

杜剑:“还那样。噢,昨天他给他女朋友写了一封信,我们分监区检查后同意发出去了。”

钟天水:“写信?信上说了什么?”

杜剑:“就是说了些想念的话,希望他女朋友来看他。另外就是告诉她监狱的通信地址,希望她给他写信什么的,信里边倒没有明显不利于改造的言论。刘川知道信件都是要接受检查的,所以过激的言论也不可能往信上写。”

钟天水点头。

操场白天

钟天水路过操场,看到入监教育中队正在操练队列。他在队列里看到了刘川。他看到刘川的那张脸很瘦很瘦,头上的发茬短短地长出来了,脖子细细的,撑着那颗显得略大的头。他站在操场边上看了很久,心里多少有点疼他。

食堂晚上

钟天水晚上加班,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他对杜剑说:“老杜,我看,是不是可以考虑同意刘川的女朋友来看他一次?让他女朋友做做工作,说不定对他的改造能有帮助。”

杜剑说:“他女朋友是个演员,刘川一出这事,那还不跟他吹了,还能来看他吗?”

钟天水:“应该能吧,现在年轻人的观念不同了,男朋友坐了牢她不一定觉得有伤面子。而且我看刘川跟他女朋友感情很深,那女的应该能来。你们分监区先打个报告,报上去让监狱领导审批一下。”

杜剑点头,可又说:“如果领导批了,他女朋友怎么找啊?”

钟天水沉吟了一下,说:“你可以问问三分监区的庞建东,他知道刘川女朋友的手机号码。生活卫生科的郑小珂也见过他女朋友,可以让郑小珂帮忙去找找。”

公安分局接待室白天

一位分局民警走进接待室,对等在这里的小珂问:“你是天河监狱的吗,是三警校袁老师介绍你来的吧?啊,我姓马。”

小珂:“啊,老马同志,给您添麻烦了。”

老马:“你是要找季文竹的地址吧,她自从上次被打以后就搬到和平里那边去了,因为范小康的案子我们前不久找过她。范小康还牵涉到其他案子,所以他的案子现在还没结呢,我们为取证找过季文竹。这是她的门牌号码,你知道和平里那边原来文化部有个大院吗……”

监狱院内白天

犯人们正在干活儿,砌一段围墙,队长对一个班长说:“通知各班长收工吧。”

班长跑去喊收工,队长见刘川拎着铁桶走过,便叫了他一声:“刘川。”

刘川答了声:“到。”

队长:“明天你们这批犯人就可以会见亲属了,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别等明天你女朋友见了你,你一点精神都没有。”

刘川答了一声:“是。”忽又一下愣住,“我女朋友?”

队长:“对呀,她明天就来了。”见刘川一脸惊呆,他问:“没通知你吗?啊,接规定亲属探视只限于直系亲属和配偶,考虑到你现在家里也没人能来,所以监狱领导特别批准,同意你女朋友来看看你。刘川,监狱领导的苦心你得领会,你那消极情绪得改一改,啊,精神一点,在会见的时候让女朋友看到自己良好的精神面貌,啊!”

刘川孩子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过节般的微笑,队长终于听到刘川用兴奋难抑的声调,做出了合乎标准的应答:“是!”

和平里季文竹家外白天

季文竹不在家,房门紧锁。小珂问邻居,邻居把她支到了房东那里。

房东:“季文竹拍戏去了,你打她手机。”

小珂:“她手机号码换了,现在的号码您知道吗?”

房东:“哎哟,这我们可不知道。”

小珂无措。

入监教育分监区晚上

一名队长走进管教办公室,与来接班的夜班民警进行了交接班工作,最后说:“哎,刚才七班的刘川要求买块香皂,问今天能不能买到。”

夜班民警:“今天又不是采买日,买香皂急什么。”

白班队长:“刘川明天有亲属过来接见,这小子进来以后就没好好拾掇过自己,明天家里有人来,所以着急了,刚才问了我两遍。”

夜班民警翻了翻一个本子,说:“他账上一共还存着五元四角钱,入监时他的牙膏用完了,他花一块八毛钱买了一筒牙膏,剩下的买块香皂倒是够。行,我回头先把我那块香皂借给他用。”

监狱外晚上

杜剑和下班的民警上了监狱的班车,钟天水从车下路过时,隔着车窗叫杜剑:“杜剑,刘川的女朋友小珂还没找到,明天的会见肯定是来不了啦。你们跟刘川说一声。”

杜剑:“行。”说完又转脸对身边的一位队长说:“小王,你明天上班以后跟刘川说一下。”

小王:“好。”

监区晚上

夜班民警走进七班的监号,正在学习的犯人们在班长的“起立”口令中站了起来。

民警走到刘川面前:“刘川,你要买香皂?先用这块吧。”民警给了刘川半块香皂,又走了出去。

监区清晨

犯人们起床。刘川拿了那半块香皂,列队站好。

监号铁门打开,七班的犯人走向水房,刘川第一次积极地抢了一个水龙头,然后用香皂认真地洗了脸,还洗了头发。又照了镜子。他的头发刚刚出茬,洗完之后马上显得轻爽好看。

刘川回到监号,听见同号的犯人和孙鹏说笑,问孙鹏:“你在你们家排老几?”

孙鹏答:“排老三。”

犯人:“你排老三?谁排老大?”

孙鹏:“我女儿!”

犯人:“你女儿,你女儿才多大。”

孙鹏:“一岁啦,我就是我女儿手下的一个打手,谁要敢惹我女儿不高兴,我跟他拼命。”

另一犯人:“那你们家谁是二把手?”

孙鹏:“我老婆,我老婆具体管我。”

犯人:“那你爸妈呢?”

孙鹏:“他们呀,我跟他们和不来,我不跟他们住,他们也烦我。”

犯人:“你爸妈今天是不是也过来?”

孙鹏:“我就没通知他们来,来了也是教训我。今天就是我老婆和我女儿来。”

犯人:“老大老二一起来?”

孙鹏:“没错,我要不是想她们,让我在这儿住一辈子我都不憷。”

犯人调侃:“敢把牢底坐穿!”

孙鹏:“那是!”

这时一个队长过来叫:“现在开储藏室,今天接见,有没有要拿东西让亲属带走的?”

孙鹏跳起来:“有,有。我把我在看守所的铺盖交我媳妇带回去。”

其他几个犯人也说有,跟着队长往储藏室去。队长走前问刘川:“刘川,你们家今天不是也有人来吗,你没东西让家里人带回去?”

刘川腼腆地笑一下:“没有,今天是我女朋友来,我在看守所那床被褥都睡臭了,哪能让她抱回去。”

队长也笑笑:“怕女朋友熏着呀。”

犯人们把要让家属带走的东西从储藏室取出放在自己床前,吃完早饭,犯人们都在各自的监号里自学《规范》,等着队长待会儿喊名。

九点钟左右,喊名开始了。

第一批会见亲属的犯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神色或慽慽或惶惶,抱着大包小包准备交给家人带回去的东西,匆匆走出监舍。第一批人走了以后,监舍显得很静,几乎每个人的心跳都能听清,大家都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眼睛虽然还都盯着那本《规范》,但谁也没有心情真正默读,连平时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孙鹏,这时都埋头不响,神不守舍地等第二轮喊名。

半小时后,第二轮喊名开始了。一位队长站在门外的筒道里,一个一个地叫着犯人的名字,被叫到的犯人快步走出监舍,站在各自的门前。第二轮名字喊完了,刘川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到门外的队长对叫到筒道里的犯人命令道:“排好队,跟着走!”紧接着,一片踏踏拉拉的脚步声从刘川的监号门前响过,在筒道的一头猝然消失,监号和筒道重新安静下来。刘川这才确信,第二批参加会见的人,仍然没他。

监号里剩的人不多了,比刚才显得更静,静得让人心慌!刘川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肩,双手,都在发抖。筒道里静了很久,刘川不知不觉地,已经满头是汗。

孙鹏也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低着头,瞪眼盯着地面,等着门外的声音。

门外始终没人再喊,但突然自远而近,又有杂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刘川的神经高度紧张,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直到有人进了监号,他才知道是第一批会见的犯人结束会见回来了。回来的人放好亲属送来的东西,重新回到小板凳上坐下,拿着《规范》各想心事。刘川呆呆地偷看他们的脸色,每个人的脸色各不相同,不同在哪儿难以说清。

第一批人回来之后不久,筒道里又开始喊名了。从时间上算,显然是最后一批了。第一个喊的,就是孙鹏。孙鹏听到喊名,动作夸张地跳了起来,抱了准备让他老婆带回家的被褥衣服,快步走出监号。

队长喊名的声音一路走来,从筒道的这头响到那头:“孙鹏、段文奇、卢焕青、梁好武、李平、陈佑成、李元德、王志荣……”喊声经过刘川监号的门前时,没有半步停留,就像风一样地过去了。

“华彦斌、刘伟强、吴剑、李京、李玉章,都出来没有?好,把东西双手抱着,双手抱着,跟我走。”

又是踏踏拉拉的脚步,从筒道这头响到那头。刘川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从小板凳上跳了起来,跑到监号门口,朝外喊了一声:“报告!”

号里的犯人都愣了,筒道外面,无人应声。

刘川带着绝望的嘶哑,又喊了一声:“报告。”

最先反应的,是同号的班长,班长起身问他:“干吗你刘川,你喊什么?”

刘川回头,他心里慌得几乎口吃起来:“没,没,没叫我。”

班长有些好笑,也有些好气:“叫你你就去,没叫你你就好好待着,没叫你就是你们家没来人,你傻呀!”

一个值筒的队长闻声走到监号门口,问:“什么事?”

班长马上回答道:“报告齐队长,犯人刘川想问刚才为什么没叫他,好像他家里今天应该有人来看他。”

齐队长问刘川:“你们家今天有人来是吧,你先继续学习,我去给你问问。”

齐队长走了。刘川只好退回到小板凳上,发抖的手依然拿着那本《规范》,心绪不知该往哪儿搁。

监狱大院白天

孙鹏行走在前往会见楼的队列中,双手抱着准备让媳妇带走的被褥,脸上兴奋难抑。

第二批参加会见的犯人从会见楼那边迎面列队走来,与第三批犯人擦肩而过。

入监教育分监区白天

第二批会见的犯人回到监筒。

监号里,刘川坐在板凳上,姿势不动,双目发呆。

会见楼白天

第三批会见的犯人鱼贯步入会见厅,在玻璃隔断的另一侧,他们的亲属已经坐在椅子上翘首张望。

孙鹏在妻子对面坐下,拿起对讲电话的第一句便问:“怎么没把孩子带来?”

孙鹏妻子神色反常,看了孙鹏一眼,欲言又止……

入监教育分监区白天

负责送饭的犯人抬着午饭从食堂走进了筒道。

监号里,会见回来的犯人们彼此相看着亲属带来的生活用品,交流着见到亲属的感觉——家里有谁来了;孩子还叫我爸爸呢;我妈是从天津赶过来的,早上五点就出门了,等等。

刘川依然弓身坐在板凳上,对身边的声音充耳不闻。

监狱大院白天

第三批会见的犯人被带回来了。很奇怪的是,孙鹏把那一包被褥又抱回来了。

入监教育分监区白天

孙鹏随队回到监筒,回到监号,他并未像其他犯人那样,饭前彼此聊聊家里的情况,他进了监号就坐在自己的板凳上,脸色阴沉地一言不发。班长小心地看他,又看看他床边的那包被褥,那样子是想问问他怎么又把东西抱回来了,但知道这小子太浑,脸上的神态也正拧着,所以犹豫了一下没问。

刘川和孙鹏一样,也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因为齐队长说去给他问问,所以他还在一根筋地等着齐队长过来叫他,所以也没注意到孙鹏的反常。

开饭的时间到了,能听到筒道端头午饭抬过来的声音。刘川听到值筒的杂务呼喊一班打饭的声音,但他依然在等,他明明知道队长不会再来喊他出去会见了,他明明知道季文竹不会来了,可他还是像抽了筋骨换不了姿势似的,僵直地坐在板凳上等着。

外面叫到六班的时候,班长叫大家拿好饭盒起立站队,刘川的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是怎么走到门口站队的。外面在叫他们七班了,大家鱼贯走出监号,成一列纵队走向筒道端头。今天吃的是鸡蛋汤和肉龙。鸡蛋汤由杂务负责给大家盛,一人一大勺,肉龙自己拿,吃几个拿几个。刘川木然地打完汤,拿了一个肉龙,站在旁边的齐队长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叫住他说:“刘川,刚才我给你问了,今天你们家人没来。”

刘川一手端着汤,一手拿着肉龙,愣在盛肉龙的箱子前,有点傻掉的样子。这时,分监区长杜剑走过来了,说:“刘川,我跟王队长说了,你女朋友我们找过了,没找到。今天王队长没告诉你吗?”

刘川愣着,没答话。

齐队长对杜剑说:“王队长的小孩生急病了,今天请假没来。”

杜剑点头,问:“啊,小孩生什么病了?”又见刘川还站着不动,便说,“你回去吃饭吧。”

齐队长和杜剑说起了王队长小孩的病况,刘川机械地转身,咣的一下,撞上从他身边路过的孙鹏,他手中的一饭盆鸡蛋汤,一大半洒在孙鹏的前襟上,孙鹏刹那间叫了一声:“嘿!”刘川连对不起都忘了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步伐迈得虚虚飘飘,恍惚着继续往监号走去,耳朵里似真似幻,听见齐队长在身后叫他:“刘川,你洒了人家一身怎么连声对不起都不说?”

刘川站住了,看着齐队长,嘴巴张开了,却没能说出声。

杜剑走了过来,站在刘川和孙鹏之间,严肃地说:“刘川,现在你把《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第四十九条,全文背出!”

打饭的犯人们全都停止了动作,目光迅速地向刘川集中,刘川把头略略低下,这个动作或许表明,他已被杜剑严肃的口吻威慑并且唤醒,尽管依然神不守舍,但终可张嘴出声:“第四十九条,有……有求于人时,用‘请’‘您’等敬词;有愧于人时,用……用‘对不起’‘请原谅’等歉词;有助于人时,用‘没什么’‘别客气’等谦词……得到别人帮助时……用‘谢谢您’‘麻烦您了’等谢词。”

杜剑说:“对照《规范》第四十九条,你做得怎么样?”

刘川把头彻底低下,说:“不够。”

“是不够,还是根本没做?”

“……没做。”

“没做怎么办?”

“……下次改正。”

杜剑见刘川每答一句,都慢了半拍,不情愿似的,不由厉声喝问:“那这次怎么办?”

刘川不知说什么。

杜剑:“让你说声对不起,说声请原谅,就这么难吗?你比孙鹏、比大家,都特殊吗?你觉得你比大家特殊吗?”

刘川这才抬起头,看了孙鹏一眼,说了一句:“对不起。”接着,又说了一句:“请原谅。”

杜剑转头,看孙鹏,孙鹏脸色青虚虚的,除了两颊新起的几个疙瘩,从额头到下巴,没有一点血色。

杜剑:“孙鹏,你是不是也想把四十九条背一遍啊?”

孙鹏瞪着刘川,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来:“没什么!别客气!”

这两句谦词,被他说得咬牙切齿。

杜剑看着二人,又看看周围默立的犯人们,说:“学习《规范》,是为了用!回号吧。”

刘川说了声:“是。”

孙鹏也说了声:“是。”说完率先向监号走去。

刘川跟在孙鹏后面,走进监号,刚刚在小板凳上坐下,孙鹏走过来了,一脸狞厉,把手里的鸡蛋汤端至刘川眼前,往里啐了口唾沫,然后倒进了刘川的碗里。

孙鹏:“你大公无私,汤都给我了,我向你学习,也都给你。还多给你一口,够不够意思!”

孙鹏倒完,看看盆里还剩了一点残汤,又啐了一口,然后滴滴哒哒地在刘川头上倒净。

刘川的头发短,汤水和唾沫存不住,很快顺着脸和脖子流了下来。班长看见了,冲孙鹏惊问:“咳,孙鹏,你干吗呀!”

孙鹏不理班长,冲刘川恶狠狠地说道:“对不起!请原谅!”

班长看刘川,刘川坐着,低头,没动。

大家都没动。

预料的情形很快发生,并没留下太多悬念。刘川在孙鹏转身的刹那快速跃起,速度和冲力让孙鹏重重地撞在床上,床架子立即发出了劈裂的声响,孙鹏的头部也结实地磕在床帮,但他的疯狂马上在一秒钟内反超了刘川。他手脚并用,动作变形,口中嘶喊,面色赤红,头上的青筋鼓鼓跳起,脸上的疙瘩也冒出血光。这场双方都玩儿了命的殴斗让犯人们纷纷闪开,有好几盆鸡蛋汤被踢得盆飞汤溅,靠墙立着的书架经不住两人扭在一起的大力冲撞,轰然倒下,书架上书籍和杂物成放射状般喷了一地。犯人们谁也没能想到,身高体壮相貌凶残的孙鹏,竟然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厮打中渐处下风,渐显颓势,渐露败相。他们渐渐看出来了,刘川虽然身单体瘦,但这小子肯定练过,一招一式,都很实用,很占便宜,而且,他们也看得出来,这小子下手也够狠的。

至少有两个队长冲进来了,紧接着,分监区长杜剑也冲进来了,班长这才冲上去抱住刘川,另两个犯人也拉住孙鹏,这场打斗终被遏止。孙鹏和刘川,两人全都眼肿嘴破,从场面看刘川占优,从伤势看不分伯仲。

更多的民警从备勤区冲进筒道,手执钢铐和电棍赶来增援。刘川和孙鹏全被铐了背铐,一前一后弯着腰被众民警押出监号。分别被押进了两间管教干部办公室里。

管教办公室白天

半小时后,医生来了,给刘川、孙鹏检查了脸上头上的伤势,上了药。又过了十多分钟,他们被押出了一监区的楼门。

监狱大院白天

刘川和孙鹏一前一后,被反铐双手,被众民警押解着穿过操场,押到了禁闭中队,分别关进了不过三平米大小的禁闭监号。

禁闭队白天

禁闭队也叫反省队,设在监狱西北角。在天监的犯人中,禁闭队就俗称“西北角”。

一间禁闭监号的铁门被打开了,随着一个老民警的讲解声,可以看到监号门口挤着一群新来的民警,正在参观这间狭小的牢房。

老民警:“禁闭监号每号大约三四平方米左右,上面设有天窗,号外有独立放风的地方。监狱设立禁闭监号的目的,是在罪犯有严重过错或者发生严重抗拒改造的行为时,经监狱批准后,送到这里关押反省。”

新民警庞建东问:“关在这儿犯人就能反省了?”

老民警:“罪犯关进来一般三五天不会理他,一个星期下来,再暴的罪犯也会自己蔫下来的,再死硬的犯人也会服软求饶,再不说话的罪犯也会求着有人过来和他说话。”

身穿警服的刘川也在新民警当中,探着头好奇地端详着监号的四壁,和角落里的马桶。他仰起头来,看到了天井般的上方,那一小方露天的铁网。

刘川的视线从上方移下,他看到了自己鼻青脸肿地半躺在这间囚牢的地上。这里四面围墙,都用软塑包着,就算找到上吊的绳子,也找不到挂绳子的地方。

身穿囚服的刘川躺在这个深渊般的天井,目视上方的天窗,还开了一扇开窗,窗外就是二楼的巡视筒道,他看到了执勤武警的鞋底,和俯身监视的冰冷目光。

晨昏交替,每天两次,有人把简单的饭食从铁门下方的窗外塞进来,取出上次盛饭的塑料碗,那碗里的饭食并未吃光。

晨昏交替,禁闭号天窗上的光线由浅变深,由深变浅。监狱外晚上

钟天水下班,开了自己的车子回家,在路口遇上小珂,问她:“这么晚才下班啊,是回家吗?上车吧。”

小珂上了钟天水的汽车,车子开动起来。

路上晚上

钟天水开车,小珂坐在副座,一路上的气氛有些沉闷。车至半路,小珂打破了沉默:“钟大,关反省号的滋味,很难受吧?”

钟天水知道她问的什么,但只简单应了一声:“啊。”

小珂又问:“我听好多人都说过,一个人关在牢房里,几天几夜没人说话,会逼疯的。”

钟天水:“逼疯不至于,总之不好受吧。”

小珂目光恳求:“刘川不是不可救药的那种人,您应该……”小珂把口气放缓,“你能不能去和他谈谈,他一定在等您能去和他谈谈……”

钟天水目视前方,脸色沉重,他说:“我现在去谈……”他顿了一下,说,“没用。”

禁团监号白天

铁门响动了一下,刘川知道电锁已开,他推开门爬到门外一个两米见方的露天天井里放风。

夜里,反省号里没有一点光线,但能看清刘川的眼睛里,闪着一星孤独绝望的反光。

白天,刘川用手指在墙上写字,从他慢慢地反复地写着的笔画上,能看出他写的是:奶奶、文竹几个字。

刘川泪流满面。

老民警画外音:“罪犯关进来一般三五天不会理他,一个星期下来,再暴的罪犯也会自己蔫下来的,再死硬的犯人也会服软求饶,再不说话的罪犯也会渴望有人过来,跟他说话。”

反省号白天

不知多少天后,刘川终于听到了门外发出声响,终于来了一个队长,在门外和他说话了。

队长:“刘川,你现在想通了没有?”

这是多少天来第一次有人和刘川说话,刘川傻愣着一时不知该答什么。队长的脸出现在铁门小窗的窗口,又问:“你的问题现在有认识没有?”

刘川张了半天嘴,终于沙哑地发出了声音:“……有。”

队长从小窗外把纸笔送了进来:“有就写出来。”

刘川马上扑过去,接了纸笔,刚要冲外说句什么,门上的小窗又关上了。

刘川认认真真地写着“认识”,写满了正反两页,写完就使劲敲门,一个队长来了,问:“干什么?”然后打开小窗,刘川不说话,他迫不及待地把写好的“认识”递上去。队长把“认识”拿走,小窗复又关上。

晨昏交替。

深夜,刘川又敲门,一个夜间值班的队长过来,开了小窗问:“半夜三更不睡觉你要干什么?”

刘川:“现在是半夜吗?”

队长:“半夜三点了!”

刘川:“我不知道。”

队长:“你敲门干什么?”

刘川:“队长我的认识行吗?”

队长:“你那叫认识吗,你那叫辩解,你打架怎么说也不对,讲那么多理由干什么,把责任都推到人家头上干什么,人家的问题让人家自己去讲,你就讲你的问题不就完了。”

刘川:“那我重写。”

队长:“你呀,你再好好冷静两天吧。”

刘川一看队长要走,连忙隔着门叫:“我冷静了,队长,我已经冷静了。”

队长没再废话,关了门上的小窗,还是走了。刘川扒着铁门呆呆地站着。

晨昏交替,斗转星移。

队长说话算话,真的过了两天,才又给他送来纸笔。刘川还是正反两页,密密麻麻把白纸写满,写完后又敲门交了。交完后刘川的脸上忐忑不安。

反省监号白天

早上,监号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队长站在门口,目视刘川。

反省队谈话室白天

刘川被带出监号,不是到放风的天井,而是出了环形筒道,走到了反省队的院内。这一天太阳很暖,光线刺目,院子虽然只有百米见方,但刘川却感觉开阔有如天河监狱巨大的中央广场。

他在院子里被戴上了手铐,然后带进一间谈话室里,他一进屋子就喜出望外,因为他看到屋里坐着的并非反省队的某位管教,而是一监区那位慈眉善目的钟监区长。钟大一上来的表情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开口一句“又惹事了吧”,让刘川顿时眼圈发红。

钟大让他坐下,说:“你的两份检查我都看了,第一份把过程说清了,第二份谈了思想认识,写得都还可以。我本来想早点过来找你谈谈,可你这次进反省队,上面批了至少十天,头几天听说你的情绪还很激动,所以我就没来,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关禁闭的日子确实难过,但对你现在的情绪来说,在这儿冷静一下也有好处。”

钟大说完,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川。刘川禁闭第九天了,九天里没有洗过一次脸,他的脸又黑又糙,整个人似乎都比过去小了一号,真有脱胎换骨的模样了。

钟大问:“反省号滋味怎么样,好受不好受?”

刘川低声说:“不好受。”

钟大又问:“你具体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不好受?”

刘川低着头,闷了半天,说:“想死。”

“死?”钟大说:“没出息,你不管你奶奶啦。”

钟大提到奶奶,刘川哭起来了,他一直想忍来着,但忍住了声音没忍住眼泪,他索性出声地抽泣起来。

钟大说:“行了别哭了,一个人的水平不在于犯不犯错误,而在于犯了错误怎么对待。一死了之算什么水平!”

刘川的抽泣平息下来,他说:“钟大您让我回去吧,我一定好好改造。”

钟大说:“我来就是看看你想通了没有,想通了就让你回去。”

刘川说:“我想通了,我都写两份检查了,我都深刻认识了,您就让他们放我回去吧。”

钟大点头,说:“这次打架,主要责任在孙鹏,是他先挑衅的,所以他不把这个问题认识清楚,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回去。但你也有责任,开始你把汤洒在人家身上,没有按照《规范》使用歉语,起了一点激化矛盾的作用。当然孙鹏那天激动也有些客观原因,那天他老婆来探视,提出和他离婚,才一岁的孩子也扔给他妈了,那天也没带孩子过来让孙鹏看看。其实孙鹏的毛病和你一样,一碰到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能冷静处理,就要发作出来,就没有尺度了,就不惜伤及无辜。假如你当初不自己去找单鹃私下解决问题,而是依靠法律,依靠公安机关解决问题,尽管肯定会慢一些,会在一段时间内拖而不决,但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你自己忍不住跑去以恶治恶,结果事情反而搞糟。单鹃的母亲是个浑不讲理的人,但毕竟不能代单鹃和范小康受过。单鹃的母亲和那个无辜的邻居,已经终生残废了你知不知道?单鹃的母亲今后生活能不能自理,还能活多久,都很难说。按说新入监的犯人,都应当写一份认罪悔罪书的,但我今天不逼你写,也不劝你写。我的观点,写悔罪书一定要自觉自愿。但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你那个冲动的脾气,必须改了。你在检查里说你心狠手辣那也说过分了,但你这个暴躁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有一天你得毁在上头。”

入监教育分监区白天

刘川回到了入监教育中队,他被带进七班监号时大家正在学习,他坐下后不久,孙鹏也从“西北角”回来了。两人见了面,虽然都刻意回避着对话和目光,但刘川能感觉到,孙鹏的眼神和表情,多少有点憷他了,知道对他来硬的不行。

监狱大院白天

钟天水向监狱大门的方向行走,迎面碰上入监教育中队的犯人在不远的一条路上列队跑过,钟天水看到队列里的刘川,他注意到刘川的处遇等级从新犯人的二级严管降为一级严管,胸口上的牌子也由白色换成了红色。他看到杜剑骑车尾随在队伍的后面,就朝他摆了摆手。

杜剑把车子骑过来,叫了声:“钟大。”

钟天水问:“哎,刘川挂上红牌了?”

杜剑答:“对,他刚从反省队出来,所以处遇等级从原来的二级严管降到了一级严管,白色胸牌改成红色胸牌了。”

钟天水:“他回来以后表现怎么样?”

杜剑:“稍有进步,至少和其他犯人没再发生什么冲突,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抗拒改造的现象,就是情绪还不太高,平时很少说话。他原来在遣送科的时候,性格是不是就有点内向啊?”

钟天水:“还可以吧,正常。”

杜剑:“噢。”

监狱生活卫生科白天

小珂正在科里上班,听见门口有人敲了两下敞开的屋门,抬头一看,看见钟天水站在办公室的门口。

小珂:“钟监区长,你有事吧,请进请进。”

钟天水进了屋,找个空椅子坐下,问:“小珂,这些天刘川的奶奶还好吗?”

小珂:“还好吧,怎么了?”

钟天水:“多少天去一次医院?”

小珂:“每个月第二周的周一去,我带她去。”

钟天水:“那你每礼拜一都请假呀?”

小珂:“没有,我这一阵和我们科老丁换了个班,我换成周一、周二休息了。”

钟天水:“啊,哪天你带老太太上医院,叫上我一声。”

小珂:“您也去?”

钟天水:“去看看。”

小珂:“行。”

钟天水家晚上

有人敲门,钟天水的女儿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女儿喊了一声:“爸,有人找。”

钟天水端着饭碗从客厅里出来,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人,原来是东照公安局的景科长。

钟天水:“老景?”

爱博医院白天

钟天水与景科长一起到医院来看刘川的奶奶。刘川的奶奶见到了老钟,高兴得喜笑颜开。看她的音容笑貌,就知道她的病情这些天已见好转,只是还不能站立行走,还需要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

奶奶:“谢谢,谢谢,你们那么忙还来看我。我听小珂说了,你特别忙,忙就别过来啦,哎,这是谁呀,也是你们一起的?”

钟天水为奶奶介绍景科长:“这位同志姓景,也是刘川的朋友,过去和刘川一起做过生意。”

奶奶:“是吗,现在刘川还跟你一起做生意吗?他哪会做生意呀。”

景科长:“现在不在一起做了。刘川不错,干什么都行。”

奶奶:“那你不是北京人吧,听口音不像。”

景科长:“我是东照人,刘川去东照的时候我们认识的。”

奶奶:“东照,刘川什么时候去过东照?”

钟天水打岔:“早了,早去过。”

奶奶问老钟:“刘川现在还在南方吗?他这一段跟你们有电话来吗?我住的地方现在没有电话,刘川可能没法跟我联系。”

老钟说:“他走以前跟我联系过,走以后没有。”

奶奶说:“刘川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谁能照顾他,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体又不壮,在外面可别受人欺负。”

老钟说:“您放心吧,刘川现在练得行了,会两套拳脚,能把比他壮的壮汉都打得鼻青脸肿,他留神别欺负别人就行。”

奶奶说:“嘿,他哪会欺负别人?这孩子胆小,而且心可善呢。”

老钟没再接话。

小珂拿了单子过来说:“奶奶,该打针了。”

小珂推着刘川奶奶打针去了,老钟和景科长一起去找医生谈了会儿话,老钟把情况如实告诉了医生。

钟天水:“我是想,有没有这个可能啊,让老太太去一趟监狱,看看他孙子去。我主要想知道,这老太太一旦知道她孙子没去外地挣钱,而是犯了事坐了监狱,她精神上是不是受得了,她这病行不行,会不会一听,恶化了?”

医生:“要是怕她恶化,不告诉她不就完了吗,能瞒多少天是多少天吧。”

钟天水:“啊,当然实在不行也只能瞒着,我是想要是能让老人去看看孙子,对她孙子在狱中的情绪,肯定会有好处。他孙子年龄不大,很在乎他这奶奶,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亲人的力量比我们说什么都要管用!但要是有损老人健康了,那也万万不能勉强。”

医生反复想了想,说:“现在病人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精神问题,她现在惟一牵挂的,就是她的孙子。每次来看病都没完没了地说她孙子,担心她孙子在外面打架呀撞车呀游泳淹了呀出什么事情,这样担忧下去对她神经系统的恢复,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性把实情说了,可能她反倒塌实了。像她这种受共产党教育很多年的老同志,正确对待这种事情的能力不能低估。让他们祖孙见个面谈谈,她可能反倒塌实了,反倒会全心全意地等着她孙子回来。你刚才说五年吧,五年对这老太太来说,应该能坚持等下来。”

老钟和景科长对视一眼,高兴地说:“好,那我有数了。”

小珂家单元房白天

钟天水开车来到小珂家楼下,他停好车上楼。

屋里,小珂母亲亲手为刘川的奶奶梳洗打扮,小珂为老钟开门的时候,老太太的头还没有完全梳好,她在镜子里的面孔,沉稳而又庄严。

打扮停当之后,他们把老人连人带轮椅一起抬下楼去,抬进了钟天水开来的一辆汽车。老人今天穿得非常体面,根根白发一丝不乱,脸上挂着郑重而严肃的神情。若不是这副神情,那些看见老人上车的邻居,准以为今天是子孙接她出去过节。

监区教室白天

这一天上午,入监教育分监区安排上大课,由狱政科的教官讲授犯人记分考核办法的实施细则。刚刚开课前,一个队长进来,和教官低声打个招呼,然后走到已经整齐坐好的犯人前面,叫了一声:“七班刘川!”

刘川应声:“到!”然后站了起来。

队长说:“出来一下。”

刘川又应了一声:“是!”随即走出队列。

管教办公室白天

刘川被带到管教办公室里,分监区长杜剑坐在里面。杜剑没让刘川坐下,便开口说道:“刘川,今天我们把你奶奶接过来了,让她来看看你。”

刘川有点不信似的,直勾勾地看着杜剑。杜剑没细琢磨刘川的表情,接着往下说道:“待会儿见到你奶奶,精神面貌要振作一点,要让你的亲人看到你这两个月的改造成果,不要让亲人为你担心。不利于改造的话不要说,让家里人听了不放心的话也不要说,听清了没有?”

杜剑还以为刘川一定大喜过望,一定感激涕零,一定会大声而又激动地回答:“听清了!”他哪料到刘川竟然哆哆嗦嗦地发出了质疑:“我奶奶不知道我出事了,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杜剑说:“我们告诉她了,你不是想念家里人吗,你奶奶不是你惟一的亲人吗,你不想见见她吗?”

刘川突然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谁让你们告诉她的!她有病受不了刺激你们干吗非把她弄到这儿来!她要气死了你们负不负责任!”

杜剑愣了,一个队长正好推门进屋,也愣了。杜剑厉声喝道:“刘川,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是疯狗啊,怎么对你好你也咬啊!咱们监区对你这么关心,咱们钟监区长专门去你们家看你奶奶,专门陪她去医院看病是为了什么,啊!我们不为了你好好改造,不为了你争取好成绩早点出去和亲人团聚我们为了什么,啊!我们这么多队长在这儿没黑没白地工作为了什么!为了陪你玩儿是吧!你挺大的人怎么好赖不知啊!你要这样的话你今天还别见了。这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又不是从小把我养大的亲奶奶,你非不愿意见我们也不能强迫你。小齐,你把他带回监号去,他这个态度,今天课也别听了,回头考不及格是他自己的事!”

监号白天

齐队长把刘川带出去办公室,带回了监号,让他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了句:“你坐这儿,好好想想。”便出去了。

他出去时看到,刘川眼睛发直,不知在想什么。街道白天

老钟驾车带着刘川奶奶和小珂,向南郊疾驶,刘川奶奶看着窗外,目光深邃。小珂坐在她的身边,同她一样沉默无言。

管教办公室白天

齐队长走回管教办公室里,看到杜剑还在生气,便倒了杯水安慰几句:“这小子也太浑了,不是为他好吗,怎么发那么大火!”

杜剑喝了口水,说:“关键还是身份没有摆正,一般犯人哪敢这么明着顶撞的,何况又是为了他好。”

齐队长问:“他原来在遣送科那会儿,脾气就是这样?”

杜剑说:“遣送科他没干几天,谁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家里有钱的孩子,脾气都好不到哪儿去。”

齐队长说:“那今儿这事怎么处理呀,这么大吵大闹当面顶撞的,按说不送十天禁闭也得送到集训队去了。”

杜剑用手拨弄着杯子,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出了口气,说:“算了,他奶奶好不容易接过来了,还是得说服他去见面,你叫他来,再做做工作吧。”

齐队长摇头苦笑,又出去了。

监狱大院白天

五分钟后,刘川被齐队长押着,走出监号,重新进了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十分钟后,又改由杜剑亲自押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一监区的楼门,朝远处空旷无人的操场走去。

这是刘川入狱两个月来,第一次独步横穿整个监狱操场。如果算上看守所羁押的那段时间,他已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独自置身于如此广阔的空间,如果忽略了身后杜剑的脚步,整个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孤身一人,在清风与阳光中自由地行走。

天河监狱会见楼白天

老钟的车子一直开到天监大门口,奶奶一生见多识广,监狱却是头回造访。小珂跑去办了会见的手续,领了会见证,今天不是亲属会见的日子,会见厅里安静异常。钟大和小珂推着刘川的奶奶,在会见厅的门前未做停顿,径直走向里面的一间大屋。那间大屋像个机关的会议室似的,居中摆着一张亮漆长桌,两侧的椅子也排列得正正规规,刘川的奶奶被推进屋子的时候,刘川已在桌边坐得端端正正。

奶奶被小珂推着,向刘川缓缓走去。她看到刘川站起来了,听他刚刚叫出一声“奶奶”,脸孔就因强忍哭泣而扭曲变形。

和刘川奶奶一样,这也是小珂第一次见到刘川,刘川比她想像的还要黑瘦,荒芜的脸色黯淡无光。刘川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可以看出他多次试图让自己不哭,他多次想对奶奶做出轻松的笑脸,但笑在此时犹如苦刑。

刘川的奶奶同样没笑,她的面目非常严肃,她那坚强的语气有点像在单位的大会上做政治报告,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小珂为之感动。

奶奶说:“刘川你不许哭!奶奶想看你笑!”

于是刘川就笑了,嘴咧着,把不能抑制的哭泣,用笑的表情完成。

奶奶说:“刘川你是个大人了,跌倒了要有本事爬起来,要有本事笑,有本事开心地笑!要让大家全都看见,让大家看见你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