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外白天

从这顿饭的第二天开始,刘川就跟着小康到城外的小煤窑挨户收租去了。一大早,小康带着十多个人严重超载地挤在一辆破旧的旅行车上,到小院门口来接刘川。刘川刚刚上车,单鹃也冲出院门挤上了车子。

小康问:“你去干什么?”

单鹃答:“你们干什么我干什么。”

小康:“我们出城找窑主收租去,你干什么去?”

单鹃:“我跟你们出城玩玩儿去。”

小康笑笑:“玩玩?好,我带你玩儿去!开车吧。”

小康拉着单鹃坐在自己身边,单鹃回头用目光关照刘川,刘川已经低头坐到后面,挤在那帮打手中间去了。

城外小煤窑白天

刘川这下算明白收租是怎么回事了,收租就是到处砸窑打架,找到窑主后小康一般不多说话,手下打手的气焰已经足够嚣张,上来先问:“今天几号了?欠那么多钱是打算拿命还啊!”窑主一般都是点头哈腰,诉说难处,头两个窑的租金收得还算顺利,窑主啰嗦一阵就把现钱交了。到第三个窑时窑主不在,只有几个挖煤的短工,个个脸上黑得只剩下两个眼睛窟窿。窑主不在收不上钱,小康们除了撂下两句狠话,也别无他法。

小康他们挨个收钱,刘川就在一边跟着,既不插嘴,也不帮腔。和窑主真正的冲突是在第四个窑口,小康和窑主吵了两句便下令动手,他的手下一哄而上一通暴打,连上来劝阻求饶的几个短工也没放过。除了刘川单鹃之外每个人都上手了,刘川从旁观察单鹃,发现她对这种暴力场面已经司空见惯,而且熟视无睹。

第一天他们又转了几个窑口,收了几户租金,打了两个窑主,还有两个窑主没有找到,只能留待以后再说。

那天在砸最后一个煤窑时刘川不再旁观,自己回到破面包车上坐着去了。单鹃跟过来问:“怎么躲这儿来了,怕砖头飞过来拍着你?”

刘川:“没有,我对看打架又没兴趣,我又不像你。”

单鹃:“我怎么啦。”

刘川:“你一个女孩子,我看你好像对这种打架斗殴的暴力场面特有兴趣,也不知道害怕,你觉得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好看吗?”

单鹃略反应了片刻,说:“你一个男的,怎么那么胆小怕事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没点男子汉的胆量,没点气魄。要不说你是属羊的呢,除了哞哞叫没啥用处。”

刘川:“你属什么的?”

单鹃:“我属马!”

刘川:“你什么星座啊?噢,你是天蝎座。”

单鹃从刘川的脸上似乎看出什么潜台词,追问:“天蝎座怎么啦,你上次说天蝎座怎么来着?”

刘川:“天蝎座同时受冥王星和火星两个星体的主宰,所以总是受幻想支配,最容易和黑暗、危险、暴力,还有性欲结合在一起。”

单鹃:“那你是什么星座?”

刘川:“我是射手座。”

单鹃:“射手座什么样?”

刘川:“射手座就是下身是马,上身是人,搭着弓射箭那个。”

单鹃:“射什么?”

刘川:“往天上射。”停了一下,又说,“就是射天蝎的。”

单鹃:“射我?我看你这个性,你谁也不敢射。”

刘川:“我什么个性?”

单鹃:“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刘川:“射手座的人,我告诉你,表面上都很温和,其实性子最暴了,射手座都有暴力倾向的。”

单鹃:“暴?我就喜欢暴的,你暴一个给我看看。”

刘川:“我告诉你,和天蝎座最不相配的就是射手座,所以你最好躲我远点。”

单鹃饶有兴味:“为什么不配?”

刘川说:“我不是说了吗,射手是专门射天蝎的。”

单鹃心甘情愿地说:“没事,你射吧,我让你射。你把我射下来,我掉在地上砸死你,反正咱们同归于尽!”

刘川说:“所以人家都说天蝎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太执著,一根筋。”

单鹃说:“是吗?就不怪我了,这说明我天生就这么一根筋,你就等着瞧吧!”

窑口那边,架还没有打完,单鹃跳下车子向那帮殴斗的人群跑去。

小饭馆傍晚

回来的路上小康请大伙儿在小饭馆里用餐,饭间他看着刘川低头吃饭的样子,挑衅地问道:“哎,香吗?”

刘川抬头,看到小康是在问他,小心地应了声:“还行吧。”

小康用北京腔学着电视广告里的台词:“你是吃吗吗香!”

大家都笑了,刘川没答话,单鹃倒接了句:“你请客,人家吃得香还不好吗。”她问其他人:“你们吃得香吗?”

大家都应景地说:“香!香!”

小康冷冷地说:“人家吃得香是人家干活儿累的,他今天干什么来了,逛景来了?”

单鹃说:“你们打打杀杀的人家又不会。”

小康说:“吃饭会。”

单鹃说:“吃饭也得慢慢学啊,你一生下来就会吃饭?”

小康说:“我们家狗就没学过,天生就会吃!”

单鹃说:“狗是狗人是人,我到现在还不会吃饭呢!”

小康说:“你一辈子不会吃饭都没事,我喂你。他不会吃可就得饿死了,谁喂他呀?”

单鹃说:“我喂!”

小康说:“你喂他?连你都是我喂的。”

单鹃说:“不愿意喂你就别喂。”

小康和单鹃急一句慢一句地斗嘴,小康的手下悄悄看着他们,也悄悄地瞟瞟刘川,没人劝架,没人插嘴。

刘川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米饭,死活没有一点声音。

杂货店晚上

刘川过来买菊花牌香烟,在店后的小屋里和景科长接了头。

景科长:“你现在是不是特恨小康?”

刘川:“不恨,恨他什么,我都懒得理他。”

景科长:“真不恨假不恨?你不至于这么没脾气吧,小康这么损你贬你,你真无所谓?”

刘川:“我恨他有什么用,我恨他还不如恨你呢!”

景科长一愣:“恨我?恨我?”他伸手摸刘川额头,“发烧了吧你。”

刘川一摆头躲开景科长:“要不是你们平白无故地把我搅到这件事里,我犯得着坐在那种要多脏有多脏的小饭馆里,和那帮地痞流氓吃一锅糙饭吗!还得让他们想怎么挖苦我就怎么挖苦我。”

景科长只有哄着刘川:“行,行,你恨我,我理解,我让你恨,等这事完了,你揍我一顿,好不好?哎,你不管真恨我假恨我,可现在你必须听我的。这一段无论小康或者他手下的人怎么贬你损你,你都得忍着,千万别真跟他们急眼。跟这种牛二式的泼皮急眼就得准备好跟他拼命,这会影响你的安全,影响你完成好这个任务,你不管怎么恨我,但咱们这个任务还得善始善终。”

刘川:“我跟他们急什么眼呀,跟他们拼命万一打个头破血流破了相,我女朋友再不要我了,你们又不负责。”

景科长:“你女朋友要是真爱你,你成什么样她都会爱你的。她不会就看上你这张脸了吧。”

刘川低头,顾自叨咕了一句:“看上我的脸,总比看上我的钱好多了。”

景科长:“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和你女朋友接着谈情说爱去了。这案子也不可能拖得太久,就是你拖得起,我们也拖不起了。我们小王老婆生孩子之前出来的,现在他小孩都两个月了他还没见过面呢。哎,这个案子要真破了,你们天河监狱肯定得给你公开平反恢复名誉,说不定还得给你记功授奖呢。你说是不是?”

刘川没精打采地:“嗐,这倒无所谓了。反正我一回去就退役了,要不要那张纸无所谓。”

秦水城外白天

那一阵刘川天天随小康出去收租收费,看他们欺行霸市砸窑打人,跟着他们晃着膀子招摇过市……

小餐厅白天

有时,刘川也和他们一起,让欠钱的窑主请客,在饭馆里大吃一顿。请客的窑主端着酒杯挨个敬酒:“来来来,干了这杯,我这小窑全靠各位罩着。主要是今年煤出得不好,卖不出好价,要不然我请大家上花旗大酒楼好好吃一顿去。”

一个名叫小虫的打手说:“花旗大酒楼,你他妈说三遍了。”

窑主:“明年我要赚了钱,不去花旗咱是地上爬的,行不?”

小虫:“行,我等着,我这一年不吃饭了,我等!”

窑主走到刘川跟前敬酒:“来干一杯,这位兄弟面生,新跟范老板干的吧?”

刘川面无表情,喝了酒,又坐下吃饭。

小康冷冷地看着刘川,看着单鹃往刘川碗里夹菜。

另一处小煤窑白天

小康的人马在这里砸窑打人,刘川在一边坐壁上观,冷冷看着,不发一言。

某游戏机房白天

小康和打手们在这里玩儿游戏喝饮料。小康和刘川一起玩儿“拳击”,刘川玩儿得比小康好,他操纵的拳击手总是一次一次地打倒小康的拳击手。单鹃兴高采烈地为刘川喝彩。小康拼命反击,脸色狰狞。

某村口白天

小康的人被一群窑工截住,双方几句不合,群殴起来。连单鹃都冲上去动了手,只有刘川躲在一边。

面包车上晚上

小康等人战罢回城。有好几个打手挂了彩,头破血流。

打手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我数了,他们有十六个人,咱们才十个人,十个打十六个,要是咱们也十六个,今天非把他们都治出尿来不可。”

小康故意冷冷地问:“咱们哪有十个人?”

小虫说:“不算单鹃。”

小康仍然故意疑问:“那也没有十个吧?”

打手前后左右地数着车里的人:“一个两个三个……”数到刘川,小康说:“噢,他也算一个人。”

打手:“啊,对,刘川不能算,算也只能算个残废。”

大家哄笑起来,单鹃面色难堪。刘川无动于衷。

小虫家晚上

车子开到小虫家把受伤的小虫送进家门。单鹃把小康拉到一边,说:“你别让他们挖苦刘川了,刘川那么老实干吗老欺负人家。”

小康:“我们抛头颅洒热血的,他干什么了?你看他那个熊样,也他妈算个男人。还不能说他两句?”

小院晚上

面包车送单鹃、刘川回到小院。一进院单鹃就对刘川说:“刘川,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这样也太窝囊了吧。不是小康说你,连他那帮虾兵蟹将也都这么没大没小地损你,你就不觉得难受啊?”

刘川:“那帮人,没文化,我理他们干什么。”

单鹃:“我知道你有文化,有文化你就更应该要面子,你不为自己挣个面子,你也为为我吧,我替你说了那么多好话,你也做一把给他们看看。小康说你是孬种,你就做回好汉给他看看,你横一回我的面上也好看一点啊。”

刘川看她,问:“你让我怎么横啊?”

单鹃说:“他们动手的时候,你也上去帮他们一把。”

刘川说:“你让我打人?我妈又没教过。”

单鹃说:“哟,妈妈的小宝宝,你刚才拉完屎你妈给你擦干净了吗?刘川你别跟我装正经了!你没胆就说没胆,找那么多理由干什么!”

刘川说:“对,我没胆,行了吧。”

单鹃第一次被刘川这么顶撞,显然委屈透了,狠狠地说了句:“没胆滚!没胆别在我面前装酷!”

刘川没滚,单鹃自己倒转身跑进了大屋。刘川望着她的背影,顾自叨咕了一句:“谁他妈装酷啦。”然后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小院白天

刘川正帮单成功做饭,刚刚起床的单鹃走到院中,刘川看她一眼,她也看刘川一眼,刘川想说句什么,单鹃一扭脸又进了屋子。

小康的面包车开到小院门口,小康下车进了院子,正在做饭的单成功首先直起腰和小康打招呼:“哟,小康来啦,吃饭了吗?在这儿一起吃?”

小康:“不吃了,单鹃在吗?”

单鹃走了出来,小康说:“单鹃,我们今天去隆城,你去不去?”

单鹃:“隆城?太远了,不去。”

单成功:“隆城离这儿得有七八十公里吧,去隆城玩儿啊?”

小康:“不是,隆城有个酒楼我们以前给他们做过装修,有两万多块尾款到现在没付呢,不去不行了。哎,单鹃,你跟我们去逛逛隆城小商品城吧,听说隆城的小商品城又来了好多新款的女装,一件华伦天奴的短袖衫才二十块钱一件。”

单鹃哼了一声:“肯定是假的。”

小康说:“假的也值啊。去不去,这次要是把钱要回来,我给你多买几件,去不去?”

单鹃有点动心:“你们有车?”

小康:“就在门口停着呢。”

单鹃说:“好,那我换件衣服。”

单鹃又跑回屋里,小康和单成功打了个招呼,回到了门外的车上,等着单鹃。单鹃换衣服时她母亲问她去哪儿,听说是去逛隆城小商品城,就让女儿给她带盒扑克牌回来。

单鹃出了屋子,叫刘川:“刘川,咱们一起去。”

刘川没兴趣地说:“我做饭呢。”

单鹃说:“快点快点,做什么饭呀。”

单成功也说:“你去吧,隆城挺好玩儿的。一个小商品城、一个OK夜总会,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的。”

刘川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中正在摘的芹菜,站了起来。

面包车上白天

单鹃拉了刘川,上了小康开来的车子。那辆破旧的面包车上,已经坐满了准备打架的喽啰,只有小康身边的座位,还为单鹃虚席以待。可单鹃一上车就让后排的两个喽啰挤到小康的座位上,自己则拉着刘川并排坐在了后面。小康没想到单鹃会拉着刘川同行,单鹃当众拉着刘川坐在一起,让小康恼羞成怒,但一时又不知该不该发作。车子开动起来以后小康竟没说出一句话来,也许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肯出师未捷就为个座位的事与单鹃红脸。

路上白天

面包车在秦水至隆城的公路上疾驰,小康一脸怒气地听着单鹃在后座上和刘川聊着隆城。

单鹃:“隆城其实还不如秦水大呢,它就是靠那个小商品城和那个OK夜总会出的名。他们说小商品城里什么世界名牌都有。”

刘川:“OK夜总会,是叫OK夜总会吗,它怎么那么出名?”

单鹃:“大呀,小康带我去过一次,好几层楼呢,有好几十间包房呢,每天晚上都有演出,生意可火呢。”

刘川:“演出好?”

单鹃:“不是,是坐台的小姐多。现在你们男人,到那种地方不就是拈花惹草去吗,演出再好,你们也没心情看。我还不知道你们!”

单鹃挑衅地看着刘川,等着他反驳,但刘川话不多言,只是不置是否地说了声:“噢。”

破面包车在公路上摇摇晃晃,向隆城方向开去。

北京四环路白天

庞建东和一群干警乘坐一辆面包车去局里听报告,他的视线从车窗外的街边划过,看到街边一堆人围在一台摄像机和几个灯光架四周,那样子像是一个剧组。

车上有人议论:“哎,你们看,拍电视剧的吧?”

庞建东的目光流连,直到车子转弯,他低头想了一下,掏出手机,在电话簿里找出季文竹的名字,然后拨了过去。

隆城某酒楼白天

小康那帮打手在这家酒楼的厅堂里散开一站,老板就立刻面如土色地上来交涉。这时小康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喂,对,怎么着……我在隆城呢。”

北京四环路面包车上白天

庞建东的电话里传出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庞建东失落地合上了手机。

隆城某酒楼白天

小康也合上了手机,走向酒楼老板,同时问自己的手下:“怎么样,交不交?”

手下:“交了,让人到外面取钱去了。”

酒楼老板迎上来递烟,但小康脸上依然难见笑容。

隆城小商品城白天

要完账后,小康板着脸带单鹃去了隆城的小商品城。小商品城是这一带有名的假货集散地,各种国际顶尖品牌果然无所不有,外表足以乱真,而且便宜得让刘川大开眼界。

刘川摸着架子上的一件西装,惊讶地问售货员:“乔治阿玛尼,就要一百五?”

售货员以为他嫌贵,说:“你要真要可以谈,其实一百五真不算贵,你看这面料……不行你出个价。”

刘川:“这在北京卖一万五!”

小康带着单鹃购物,虽说心里依然郁闷,但并未食言,还是给单鹃买了不少好看的衣服,虽然总共也就六七百块钱的东西,但几个喽啰帮忙拎着大包小包,让单鹃觉得满载而归,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大家边逛边买,路过一个摊位,单鹃又跟小康要钱,说要给她妈买一副扑克。小康掏钱给了单鹃,又故意当着单鹃的面羞辱刘川:“哎,单鹃对你不错,你怎么不给她买点东西?”

刘川厚着脸皮说:“我哪有钱。”

小康轻蔑地吹了一下烟灰:“噢。”

北京某花卉市场傍晚

庞建东在这里精挑细选,买下了一盆长势正旺的文竹。他走进市场的卫生间,洗完手后,端起那盆文竹对镜自顾,审视着自己的姿势表情。

隆城某小饭馆晚上

晚饭时,单鹃就在饭馆的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换上了一件新买的衣服,这衣服把她的脖子和肩部暴露得极为性感。

单鹃回到餐桌的时候,打手们都用调侃的语气恭维单鹃的美丽,单鹃兴高采烈地与他们互相贬损一通,就命令式地让小康快吃。

小康问:“急什么,菜还没上齐呢。”

单鹃说:“你不是说带我们去OK夜总会看演出吗,刚才还说呢现在又忘啦?”

小康:“谁忘了,咱们待会儿就去!现在去演出还没开始呢。”

北京酒仙桥季文竹家晚上

庞建东坐在季文竹家楼下的阴影里,等着季文竹从外面回来,他一根一根地抽着香烟,脚下已经扔了一堆或长或短的烟头。

隆城OK夜总会晚上

OK夜总会生意兴隆,小康他们进去想要一个包房但包房都已订满,他们八九个人就在散座观看演出。单鹃看演出只是借乎其名,她真正的兴趣显然只在与刘川腻在一起喝酒聊天。她兴致勃勃地对刘川说了她从小到大遇到的每一件难忘的事情。但刘川的表情显然没精打采。

单鹃:“……我从来没想到我爸也会被人打成这样,脸上都是血,我爸一回来我妈吓哭了,但我没哭,后来听我爸说,他是因为想把他们餐厅里的烤鸭偷回给我吃,我才哭了。我不恨我爸偷公家的东西,因为我爸也是为了我,所以我心里特别心疼我爸。”

刘川淡淡地:“这事你说过了。”

单鹃一怔说:“说过了吗?那我再给你说一个。我小时候特别不爱上学,我老逃学,老师一告诉我爸我妈,我爸就骂我,我妈还打我。”

刘川:“你爸不打?”

单鹃:“我爸不打,我妈打。我小时候,我妈老打我。我告诉你,我这大脑就是因为我妈老打我开发出来的。”

刘川:“挨打也能开发大脑?”

单鹃:“当然了,那时候我为了逃学而又不挨打,想了很多办法呢,我还偷吃过洗衣粉装病呢。”

刘川:“吃洗衣粉?吃了拉稀吧。”

单鹃:“我原来以为吃洗衣粉肯定得拉稀,可没想到没拉稀倒发起烧来了。我烧了一天一夜才退,把我爸我妈急坏了。”

刘川:“吃洗衣粉能发烧?”

单鹃:“对呀,灵着呢,一吃就烧。后来我就老吃,只要我不想上学了,我就吃。我爸我妈那一阵因为我老发烧到处求医问药的,本来我们家就没钱,再一带我看病就更穷了。”

刘川:“那你还吃。”

单鹃:“那我不管,只要能不去上学,我就吃,自己开心就好。而且我总发烧,吓得我妈再也不敢打我了。”

刘川:“一举两得?”

单鹃:“没错。”

刘川:“这么吃很危险吧,你不怕把肠子洗坏了?”

单鹃:“管他呢,我这人就这样,只要我痛快了,冒多大危险我都无所谓。”

刘川直犯愣,无话可说。

小康刚给单鹃买完衣服,单鹃就当着他的面在邻座和刘川聊得如此亲热,小康气得脸色发青。其他打手看看单鹃、刘川,又看看小康的脸色,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小康报复的办法就是当着单鹃的面,张张扬扬地让打手给他要了个坐台小姐又搂又啃,还大声问那个小姐:“多大了?”

小姐答:“十九。”

小康大声说:“十九,好,这女孩一过二十,就没法看了,一过二十还想套上男人,除了发骚就没别的招了。这事我懂!”他喊手下人,“小虫,先给小姐三百块钱小费,待会儿让我高兴的话还给啊!”

小康的高腔大嗓和小姐的娇嗲笑声此起彼伏。小康斜眼看单鹃,越看心里越是撮火,因为单鹃对他这边的动静几乎不屑一顾。不但不屑一顾,而且用和他同样张扬的姿态和刘川碰杯、喝酒、说笑,她在一张窄窄的包厢座里挤着刘川坐,挤得刘川不得钻出来说要上厕所。

刘川上了厕所,对着厕所的镜子直喘气,心里烦躁,又无处排遣。他解了手,磨磨蹭蹭地走出了厕所。

在他离开大厅的这段时间里,单鹃的身边又坐上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人不是小康,而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胖子。

胖子挤着单鹃坐下,说:“小姐,一个人吗,要不要我请你喝一杯酒?”

单鹃半笑着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行啊。”

胖子:“你喝什么酒?”

单鹃:“什么酒贵呀?”

胖子喊服务生过来,醉醺醺地命令:“把你们最贵的酒拿来,路易十三,有吗?”

服务生诺诺连声地走了。小康朝单鹃这边看看,发现刘川不见了,缠住单鹃的换上了一个胖子。小康马上甩开了自己身边的小姐,朝单鹃这边关注。

从那个胖子的派头上,单鹃能看出他显然是OK夜总会的常客,也许因为单鹃那件露肩的新衣,胖子也显然把她当成了一个新来的坐台小姐。

小康当然也不知胖子的来头,也没能看出周围那帮只喝酒不泡妞的汉子,都是胖子带来的打手。当他看到那半醉的胖子对单鹃动手动脚的时候便冲了上去,与此同时,单鹃给了那胖子一记很响的耳光,等刘川在厕所里耗够时间出来时,局面已经坏得不可收拾。他看到小康正被三四个汉子打倒在地,小康带来的喽啰们也和胖子的打手用酒瓶和椅子打成一片。单鹃尖叫着冲过去要拉小康,也被不分轻重地拳脚相加。小康是自己爬起来的,嘴巴上沾着血,那鲜血的腥味撩拨了他的杀气,他亮出了刀子。

那是一把半尺长的小刀,刀把又短又粗,把握有力。刘川看不清小康是不是捅人了,他只看到对方至少三四条汉子,不知从哪儿绰出了几个大片刀,一时间刀光闪亮,上下翻舞,不知是砍在了人身上还是砍在了桌面上,砰砰乱响。大片刀立即将战斗的双方分出了优劣,连小康在内,范家的人个个四散而逃。刘川是在这个时候冲上去的,他冲上去的最初动机原本只是想拉走单鹃,却被对方误认为是一种拼死的反扑,几个大片刀立刻集中目标,一起向他砍来。刘川手无寸铁,只能推桌子抡椅子拼命抵挡。刘川看到,地上至少已经有两个人躺在血泊里了,飞溅的血污让每个人都杀红了眼睛。

在这个说不上是漫长还是短暂的混战之后,刘川已经拉着单鹃冲开了一条血路。刘川自己的身上也沾了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刘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拉着单鹃冲出这家夜总会,冲到大街上的。

隆城街头夜

刘川带着单鹃在隆城寂静的街头午夜狂奔,他们跑得筋疲力尽,确信身后无人追杀,才停下来弯着腰大口喘气。

刘川:“小康,小康呢,要不要找他?”

单鹃喘着摆手:“到,到哪儿找?”

刘川:“咱们的车……还停在OK夜总会的门口……门口呢,要不要去……去开?”

单鹃:“还去OK夜总会……你,你不要命啦。”

刘川:“几点了?一点了还有回秦水的车吗?”

单鹃:“肯定没了,今天肯定回不去了。”

刘川:“那咱们现在到哪儿去,你身上还有钱吗?”

单鹃和刘川跑进一个门洞,单鹃翻翻自己身上,还有四十多块现金。

北京酒仙桥季文竹家外夜

一辆出租车停在季文竹家楼下,季文竹从车上下来,走进楼门。

楼门对面,庞建东熄灭了手上的香烟。

旅馆夜

单鹃、刘川来到一家旅馆。在服务柜台问价,服务员告诉他们一个单间要二十块房费。

单鹃说:“我们要一间。”

刘川说:“要两间。”

单鹃瞪眼:“你钱多得花不了啦?”

刘川说:“你不是还有四十多吗,开两间够了。”

单鹃说:“你装什么傻呀,都花完了咱们明天怎么回家!”

刘川没声了。

单鹃在进房之前用服务台的电话试着拨了小康的手机,想看看小康是安全无恙还是非死即伤。电话里很快传来的声音,让单鹃大大地松了口气。

单鹃:“小康,你没事呀……我没事,我和刘川都没事,我们在前进旅社呢,离OK夜会总不算太远,你没受伤吧?什么……废话,你死了我高什么兴呀!”

单鹃不知因为小康的什么话生气了,砰的一声挂了电话。

单鹃和刘川进了客房,那房子既小又破。单鹃不管不顾地往床上一倒,对站在床前的刘川说:“坐下歇歇吧,还站着干什么。”停了一下,又说,“哎,你还真没说错,射手座真是表面温和,其实又野又暴。”

刘川在床边的一张破椅子上坐下,问:“谁呀,你是说我吗?”

单鹃:“说的就是你。哎,你是不是以前练过?你打架还挺有一套的嘛,真看不出来。”

刘川:“看不出什么来?”

单鹃:“看不出你这人隐藏得这么深,你这人,其实心狠手辣的。谁要是惹了你,我估计你下手比谁都狠。”

刘川不置是否,疲乏地沉默。

季文竹家夜

季文竹回到家后正待洗漱更衣,忽闻有人敲门,她匆匆复又穿好衣服,从猫眼里看了看门外,然后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脸忠诚的庞建东,他的双手捧着一盆翠绿的文竹。隆城小旅馆夜

小康大步走进旅馆大门,还随身带两个没有走散的喽啰。他让服务员带着来到单鹃的房间,叫开门后走了进去。

小康进屋后疑心地看看刘川又看看单鹃,两人衣着整齐,不像有什么不轨之事发生。他让那两个喽啰留下来与刘川挤在这里,自己则拉着单鹃要走。

单鹃甩开他,问:“你要干什么,你有话就说!”

小康:“找个星级饭店去住,这破地方你还舍不得走啊?”

单鹃:“我不去,这么晚了我该睡觉了,你要去你去。”

小康没想到单鹃真的不肯跟他去住饭店,顿了一下,又上来拉单鹃:“走吧走吧,隆城有个三星级的饭店挺高级的,走吧,别跟我赌气了,好不好?”

单鹃又甩开小康:“我不去,别拉我。”

小康:“你去不去!”

单鹃坚决不去,小康逼问几遍都不改口。不知是因为单鹃这一整天的表现还是晚上的那场死里逃生的厮杀,小康突然恶胆旁生,上去拧了单鹃的胳膊拽着就走。单鹃又喊又叫又踢又打。一直坐在床上沉默不语的刘川这才上来把小康拉开。

刘川说:“你欺负女的干什么,她不愿意跟你去你非勉强她干什么?”

小康二话没说,照着刘川脸上就是一拳,刘川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的牙咬了自己的嘴,擦一下满手带血。谁都以为他被打老实了,没想到他在小康刚刚转身悻悻要走的刹那,像个小豹子似的蹿了起来,连单鹃都没看清他用了什么动作,一手抄了小康的裤裆,一手抓了他的一条胳膊,单鹃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小康壮硕的身体就仰面朝天摔了出去。

单鹃和小康的两个弟兄都看傻了,正如单鹃刚才惊讶的一样,刘川打架的动作、速度,都像是在哪里练过似的,简洁、实用,那种麻利和果断,言辞难以形容。

小康被摔蒙了,躺在地上缓了半天,直到两个喽啰醒过梦来上去扶他,他才爬了起来。和刚才在OK夜总会一样,小康从地上起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拔刀,刘川看见那只短柄匕首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迎着刀冲上去的则是面色通红的单鹃。

单鹃对小康喊道:“小康!你今天杀红眼了吧!你要杀杀我!我让你杀!”

小康用刀指着单鹃,咬牙切齿:“单鹃,我知道你他妈就喜欢这种没用的小白脸,好,你有本事你就跟他,我看他能给你什么,你有本事就别后悔别来找我!”

单鹃没有回答,她瞪眼看着小康带着他的人悻悻而去。她不管闻声赶来的旅馆服务员如何探头探脑想往屋里窥视,砰的一声在小康身后摔上房门,然后,她转过身子,紧紧地抱住了满嘴是血的刘川。

单鹃激情地亲吻着刘川,刘川却一味躲闪,单鹃想解刘川衣服,刘川挣脱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单鹃再次要抱刘川,刘川架住她的双臂,把她硬给架到床边坐下。

刘川:“别闹了,你不是困了吗,睡觉吧,别闹了。”

单鹃哭了。这是刘川第一次看到单鹃那双略带凶相的眼睛,流下女孩委屈的泪水。

刘川看着她,没劝,没哄。

单鹃抽泣了一会儿,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对我这样?”

刘川:“我没对你怎么样啊。”

单鹃:“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刘川低头,沉默,沉默之后他的目光不再躲闪。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定单鹃,看着她泪眼朦胧。他等着她平静,或者,等着她爆发。

单鹃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哭喊了一声:“为什么!”

旅馆的服务员又来了,在外面敲门。刘川和单鹃对敲门声全都充耳不闻,服务员只好站在门外无奈地警告:“你们不要吵好不好?大家都睡了,再吵你们出去吵!”

服务员走了,屋里屋外,瞬间安静下来,静得有点虚幻。

刘川听到自己的声音,若远若近,也像是虚幻中的一道冥冥之音:“单鹃,原谅我,我是一个同性恋,我对女人,一点兴趣没有。”

屋里的虚幻又持续了漫长的几秒,终于被一声真切的哭声打破。单鹃扑在被子上痛哭起来,刘川听不出那哭声究竟代表震惊还是代表失望,还是仅仅表达出一种无处发散的愤怒。

“滚!”单鹃终于喊出来了:“别跟我在一个屋里待着,你给我滚出去!”

旅馆门厅夜

刘川在旅馆门厅的长椅上坐了一夜,一夜无眠。

在门厅值夜班的一个女服务员始终好奇地看他,知道他是和房间里的那个女孩吵了嘴被女孩轰出来的,因而脸含窃笑,并不多问。

那一夜漫长极了,刘川满脑子都是季文竹和奶奶的音容笑貌,都是他和季文竹与奶奶共度美好时光的画面。

天刚放亮的时候,他去敲了单鹃的房门,房门打开了,刘川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隆城街头白天

半小时后两人一起走出了这家旅馆。

清晨的冷意让刘川感觉到饥饿,在前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他们看到一个刚刚开张的饭馆。单鹃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过,刘川却忍不住站了下来,向单鹃的背影问了一声:“哎,你饿吗?”

单鹃没有答话,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回身径直走进饭馆,掏钱买了一个火烧,往刘川怀里一塞便继续前行。

刘川跟在她的身后问道:“你不饿吗?你要不要吃啊?”

单鹃站住了,冷冷地反问:“吃什么?”

刘川拿着那只半热的火烧,愣着不知所答。

单鹃说了句:“待会儿买车票还不知道钱够不够呢。”然后转身又走。

刘川追上她,把火烧递过去:“那你吃吧,我不饿。”

单鹃横眉立目,吼道:“给你买了你就吃,我知道你不是个男人,不是也别跟老娘们儿似的来回唠叨!”吼得刘川张口结舌。

单鹃在前面走,刘川在后面跟着,自己把火烧吃了。

长途汽车站白天

单鹃不幸言中,她兜里的钱真的不够两张返回秦水的车票,她手里还有二十一块,买火烧花了一块,还剩二十。而一张车票就要十一元整。单鹃看刘川,她也知道刘川身无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