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仲的栖身之处安排在程少伯原来的书房,与程少伯安排照顾他生活起居的程杏英对窗对门。程杏英在协和医院工作时,与叔叔并不怎么亲近。所以,她要求辞职回乡时,身为院长的程少仲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想好了吗?将来不后悔吗?”得到程杏英“不后悔”的回答后,说了声“你们父女都是一个脾气,任性!——将来后悔别怨我呀。”便大笔一挥签了字。
没想到,程少仲今天与程杏英住起了对门儿。而且,每天还有赖她帮助烧炕、温水,帮助清理房间、洗衣服等等。
程杏英就打趣问:“二叔,你批准我辞职回乡批对了吧,不然,每天谁给你烧炕、洗衣服啊?”
程少仲面对长得酷似何若菡的程杏英,不禁感慨万端。本以为何若菡跟哥哥还乡后,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哪想自己突然又被流放回乡,又重新生活在一个家庭里,这真是人生难料!虽然,哥哥的接纳是真诚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但他们这孪生兄弟一个双妻,一个独身,令他多么尴尬!命运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晚上,躺在烧得滚热的土炕上,程少仲的思绪也如沸水不能平静。
假如当年父亲不让他去留洋,假如他这四十几年始终没离开药王庙,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那就不会失去何若菡,也就不会有与索菲娅和戴安娜的两段缘分,更不会有杏陵这个孩子。
一想到杏陵,便又想到杏圃。两个孩子牛津大学毕业,都取得了博士学位。杏圃留校任教,杏陵在詹姆斯办的圣保罗医院(开始是医务所)当医生。因为都娶了英国妻子,生儿育女,忙忙碌碌,这么多年,除四九年以前在香港时曾在假期里结伴儿来港团聚过,到北京后,就没再见过面,原因是戴安娜到北京不到三年就病故了。以后,程少仲又续娶了沈茵,这种家庭成员的变换,造成程少仲与儿子们之间感情上的某种尴尬,自然也就淡化了儿子们对他的思念与联系。所以,他们再也没回中国看看。只是偶尔通过信件沟通一下感情,说一说事业上很有成就,家庭生活也很幸福等等,请父亲不必惦念。当然,也很盼望爸爸妈妈(杏圃这“妈妈”二字既指继母沈茵,也指生母何若菡。而杏陵则只指沈茵,因为他与生母索菲娅的密切联系不为父亲所知)抽时间回去看看,程少仲有时也真想回伦敦去看看,可身为副部长,工作太忙。再说,沈茵对此也无兴趣,因为往返费用之大,不是开玩笑的。所以,程少仲一直只能遥望星月,寄托对孩子们的思念。
现在是不是有机会了呢?程少仲忽然产生了灵感,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灵感——自己属于被监督劳改,会有脱身机会吗?还有,海关怎么出呢?于是又茫然了。但他一经想到出国,便不能再放弃这个念头。他觉得既然共和国忽然之间抛弃了他,他又何必再留恋这片土地?他原来想报效国家,是国家给他报效的机会。现在国家又剥夺了他报效的权利,那就不怪他扬长而去了。何处青山不埋忠骨?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吗?不!凭自己的本事,到了英、美,虽然当不上副部长,可进入上流社会是毫无问题的。何必在此做阶下囚?这样打定主意后,便觉得脱身与海关都不是很大问题——当初在港搞地工时,经常通过广州番禺的秘密通道往来港粤之间。这条通道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有把握畅通无阻。眼下先蛰居几天,等春节过后就找机会外逃。
白天,程少仲要到社里去劳动,临近春节,社里的活就是铡草。这是一种比较累的劳动,通常由五人组成一个劳动组,两人摇动轮式铡草刀,一人向刀口续草,一人将草捆不断从草垛上搬来,打开,堆在续草人身边,另一人负责将铡完的碎草用木锨移走,堆放好。这五人中摇刀的二人最累,续草的人最忙碌,并有将手指续入刀口的危险,搬草捆的人有时要舞动木杈像京剧《挑滑车》那样,将草捆从高高的草垛顶上不断地挑下来,有时也要爬到草垛上往下扔草捆,既很忙碌,也很累,相比较而言,只有用木锨撮碎草最省力。
右派分子作为接受劳动改造者,往往要分派最重最累的活儿,这是社领导们都要掌握贯彻的一个原则。所以,分派活计时,程少仲不言而喻就是摇刀铡草,但派活的干部走后,同组干活的人便会以力量太小,耽误活计的理由马上换下程少仲,让他拿木锨去移草、敛碎草。休息时,程少仲本来因自惭形秽要躲在一边去领受孤独,可一起干活的人们,却总是把他围起来问长问短。
通常情况下,开始总是先问些外国人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等等简单问题。等到气氛活跃起来后,就换成色情话题,问搂外国女人与搂中国女人有什么不一样?美国总统夫人的屁股白不白?等等,面对这些善良、好奇的乡亲,程少仲也很快忘却了自卑,有问必答。大家听后啧啧不已之余,将兜里的叶子烟卷成喇叭请程少仲吸,或掏出一把炒黄豆让程少仲吃。然后,就不让他再干活,只在一旁坐着。对此,干部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干涉。
自从程少仲回乡劳改后,程家大院的串门儿人突然多了起来。
幼年时曾因患恶疾经程少仲亲手治愈的豆腐匠刘海山,素以豆腐块儿小闻名乡里,人称外号小豆腐,是个较会精打细算的人,却每天清早用瓦罐提了豆浆来送给程少仲,让他保养身板儿,免得干活累垮,且是天天不断。每天天一亮就送来,那豆浆还热着。程少仲给他钱他竟虎起脸说是瞧不起他。因为当年程少仲给他看病没收过钱,所以让程少仲不好拒绝。还有卖瓦盆儿的肖旺田,就是瓦盆肖和哑女人生的那个吃过何若菡奶的那个孩子,曾被父亲告知:程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从此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这次听说程少仲落难回来,特地烧了一把加大的夜壶送他,叮嘱他夜间天冷,千万不要出屋小溲。此外,还有给送粘豆包儿的、送年糕的、送梨膏糖的……朴实的乡亲,珍贵的情谊,给了程少仲很大的慰藉,也给了他很大的震撼,使他深感自己在做人的品格上不及这些乡亲。
一个清冷的月夜,程少仲被小豆腐刘海山拉去吃杀猪菜,回来已更深人静。他刚要推门进屋,却听身后有人轻声呼唤:“少仲。”
程少仲回头一看,是何若菡捧了件毛衣向他走来。他微醺之际,硬着舌头问道:“啥事?”
“给你织了件毛衣,明天出去干活穿上挡挡风吧。”何若菡这样说着,将毛衣塞在程少仲怀里转身而去。
冷月下,程少仲望着上屋房门,愣了许久,后来,他看到窗帘动了一下,才赶紧推门进了屋。
那夜,他整夜没合眼。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晚饭时,程少伯与程少仲都饮了些酒。饭后,程少伯叫住程少仲,让别人都回避了,他先问了程少仲的劳动体会,问他能挺得住挺不住。
程少仲那年挨过程少伯的打之后,一直耿耿于怀,不想让哥哥捡了他的笑话,便简单应付了几句,也并未提及想出国外逃的打算。程少伯听出他的敷衍,淡淡一笑说:“想和你商量件事——你现在一个人,生活上没有伴儿,平时连说话的人也没有。我这边却是她们俩,如果你愿意,我想还让若菡回到你身边来怎么样?”
程少仲无论如何没想到哥哥今天的神秘谈话会是这个内容。从心里说,现实情况下,他当然愿意这样。但口头上,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便吞吞吐吐说:“你是说……让若菡……”
程少伯说:“若菡本来就是你的人,现在政策规定一夫一妻,我的情况属于合理不合法,也应该按政策要求,留一去一,可原来想六十多岁的人,往哪儿去呢?现在,你回来的正好,让她和你重新团圆,将来让杏圃和他的媳妇孩子也好有个交代。”
“这是她的意思吗?”程少仲问。
“她就是有这个意思能和我说吗?”程少伯反问说,“我是从她的梦话里想到这个主意的。她总在梦里叫你的名字。”说完,把头扭向一边,不让程少仲看见他的眼睛。少顷,又道:“你们毕竟是结发夫妻,她当初改嫁我,也正是因为忘不了你,不愿离开程家的门。其实,这些年来,她又何曾忘记过你?可她和我有了杏英,加上你那边又有洋太太,她没法办——女人命苦哇!”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再看程少仲,也已老泪纵横。
“你同意吗?”程少伯问。
“不,让我再想想。”程少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