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一日,中共中央南宁工作会议召开,在批判党内反冒进情绪的同时,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大跃进。

隔日——一月十三日,撤销右派分子领导职务的红头文件,似出鞘之剑,寒光映彻神州大地。一夜之间,一顶顶乌纱落地,使许多人成为新中国官场中短命的昙花。

程少伯身居乡镇,消息闭塞,加之当时报刊订阅还未普及,他只读书不看报,便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异常。直到那天,平时很少光临的药王庙镇党委书记肖天勇突然到来,才使他吃了一惊。

其实,说肖天勇很少光临程家不是很公平。从程少伯举家回迁起,他至少来过不下十次、八次。除了春节拜年,程少伯能记起来的,起码有四次:

头一次是肖天勇来欢迎恩人荣归故里。他首先表白这许多年来如何想念,接着又表白土改那年如何设法保住这座老宅和门前的杏林,又说这次回来重住老宅,让韩家住进跨院,有人说闲话,认为是否定土改成果,是反攻倒算,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等等。临走,他留言说,别听闲言碎语,回来了,就安心过日子吧。谁敢胡说八道,有他当镇长的做主云云。

肖天勇的话让程少伯别扭了许多日子,但他是个做学问的人,心里装不下这些闲事,不久就忘得一干二净。

肖天勇第二次来是五四年合作化,谈入社的事。当时,涉及程家的两块地,一是杏林外边的二十几亩,本来分给了程家的本家亲属,后来程少伯暗中花了很多银子,本家亲属便另买了更好的地,而将这二十几亩名义上卖给了韩玉书。这在镇上人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的。只是程家人缘好,没人说破而已。五三年成立互助组时,韩玉书无意间对村干部透露了这件事。程少伯也没想太多,便索性又以买的名义,公开恢复了自家对这块地的使用权。另一块地是闾阳山坡上程家的坟茔地。一共四亩,都栽了松树。土改时,肖天勇有意袒护程家,说这不是耕地,一开始就没计算在应计算的土地之内,才没被分掉。现在,成立合作社,不光是生产合作社,还有供销合作社和信用合作社。所以,既需要土地入股,也需要实物入股,更需要现金入股。但对于这些新事物,村里、镇里的人一时还不能接受,都持观望态度,肖天勇就来程家求援,因为程少伯是众望所归之人。他想请他帮三个忙:一,把杏林外的草药园二十几亩地入到生产社里。二,将坟茔地里的松树少留一些遮坟的之外,都入到供销社里。三,拿出些余钱给信用社垫垫底,以便引导大家出钱。他劝说程少伯的理由是:这些地反正都是雇人种,入社后就不用雇人了,到时候光分东西就行了。松树林子搞那么大一片太显眼了,现在是新社会了,讲平均。别人家没有,你有就不平均。别人没有,你有这么大一片就更不平均,对不?余钱的事我就不说了,您老人家连飞机都捐过了,这点儿钱还能让我费劲跑腿儿吗?

程少伯没说话,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肖天勇见状,不便多说什么,让他考虑考虑,便走了。

两天后,肖天勇又来了,把上级的政策又宣讲一遍,把第一次劝程少伯的话又说了一遍。

程少伯回答他说,地可以入,钱可以出,只是祖坟地里的松树涉及风水要费些斟酌。

肖天勇见三事两应,也算给了面子,剩下一事不便逼得太紧,就说:“风水是迷信,不能作为理由,您还是舍了吧,就算我个人求您了。——您再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肖天勇果然又来了。

程少伯说:“为这点儿事让你跑了三趟,我再不答应,也说不过去了,就让你砍一半入供销社吧,四亩地给我留下两亩。”

“留那么多有什么用?留个一亩半亩就行了。”肖天勇听程少伯只给一半松树,很不满足,又讨价说。

“你们肖家坟留了多少?”程少伯有些不高兴了。

一句话,把肖天勇问住了。药王庙地区,有个风俗,就是家家户户都特别看重阴宅的佑庇作用。所以,坟茔地都比较大,小则半亩,大则几亩,更大的可达十亩八亩。其上基本全栽松树,有条件的还要引水做湖,贯通阴宅之气,用以聚风蓄水。肖家的坟茔地原有三亩多,当初土改时肖天勇把程家坟地说成非耕地而排除在外,其根本用心也是保护自家坟地。因为土改前,凭借从范沉香手里讹诈来的百亩药园,肖天勇很快发了家,药田最多时达三百亩。

后来,他因厌倦了马兰花,想另纳妾,让马兰花识破天机,假意劝他把药园卖掉,拿着钱到城里学范沉香开药铺赚大钱。肖天勇听得入耳,便真的卖掉药王庙的所有家产,一个人到锦州去定了房子。不想,回家取钱时,马兰花已席卷所有变卖家产之钱而去。他前前后后找了半年,也没找到马兰花的人影儿,手里的钱全部花个精光,才不得不回到药王庙镇一切从头做起。也正因为有过这样的变故,他才又在土改时以赤贫身份成为村里贫下中农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这段否极泰来的经历,被他理解为祖坟风水保佑的结果。所以,那以后祖坟在他心里成为最神圣的家产,多年来处处留心保护。而且有个可笑的认定:谁家的坟大,谁家的家业就大,日子就好过别人家,像程家那样。

于是,他就想找机会设法把程家坟茔地压缩一下,以便使自己家的坟地最大,借以匹配他一镇之长的社会身份。这次他瞄准程少伯一定要打他的主意,就是出于上述考虑。现在,程少伯单刀直入,质问他家的坟茔地,让他一时无法回答,便只好以退为进,说:“也好,您既然同意先砍一半,那就先砍一半吧。”

那以后,肖天勇就没再到程家来过。

现在,他又来了,进了门,他没瞅程少伯,径直坐下后,像是说给程少伯,又像是自言自语:“二哥那边出事了,被卫生部定为右派分子,让回乡改造,昨天从北京押送到县里,今天就回来。”

程少伯似乎一下子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什么?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