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西似乎早有精神准备,所以,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狡黠地笑了笑,又朝程少伯的背影儿连连吐了吐舌头。

程杏英生气地打了程若西一巴掌,申斥说:“还不快去哄哄你外公消消气。”

程若西把嘴噘起老高,朝两位外婆做了个怪态,忸怩着去了。

不了解程若西的人,没有谁会看出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因为她从来就不知愁为何物。读书期间,她以个性极强而闻名于全校。那次,她答应上台批判自己的舅舅,临阵却又脱逃,让老师很生气,狠狠批评了她。最后,希望她承认错误,写份检讨。她却写道:“以谎言做炮弹的肆意中伤就是革命行动吗?那就去他妈的革命吧!”为此,她招致了老师更严厉的批评。但她直至最后也没认错儿。老师威胁说:“你再不认错,我让学校开除你。”她却说:“我已经把你从配做老师的名单里开除了。”气得老师一定要求校方开除她。但不知为什么,学校后来只给了个警告。警告就警告,开除就开除,程若西根本不在乎。她那次来药王庙拜过智远长老这个老师之后,就一心想早些离开该死的学校了。好不容易熬到毕业,那老师早想挟私报复,留校和留京名单里都没有她。有人替她不平,让她去找二外公程少仲出面帮忙,她淡淡一笑了之。最后,程若东留校了,她则和母亲一道回了药王庙。药王庙镇没有西医,她本来想同母亲一起合办个西医诊所。但县里留她充实县医院,她推辞不了,就留下了。妈妈程杏英一人进了镇医院。一转眼,两年多了。在县医院工作,她极泼辣,一个未婚的女儿家,给患者打针,总要去捏患者光溜溜的屁股。有人说,那是护士的事儿,你别干。可当时人手不够,她不干就得让患者排长队等,她便着急。有时值夜班,还需要往诊,她也不胆怯,常常一人做夜行侠。最让同行们佩服的是她能自制各种药。这是她在北京时,与若东二人常往鹤年堂修合车间跑,亲眼目睹修合师傅制药,日积月累学成的。当然,鹤年堂主要治中成药,但程若西极聪明,触类旁通,掌握基本原理后,便中西药一起制,需要什么药制什么药。这让新从省中医学院毕业回来的国歌挺服气,便经常帮她一起干,给她当助手。天长日久,两人便爱上了。按国歌的体会,和她结婚必须得听她的指挥,否则,是不行的。但他愿意这样做,因为他在帮她制药的过程中,一向就是很服从指挥的,他觉得这很幸福。

程若西爱上国歌后,先把消息向母亲程杏英透露了。程杏英对程、国两家的世仇有所耳闻,但不清楚具体情由,便又向自己的母亲何若菡了解情况,说明事端。何若菡一听大吃一惊,认定程少伯不可能同意这桩亲事,便将两家世仇的来龙去脉一一讲给程杏英听。程杏英也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便叮嘱程若西暂时不要向外公透露实情。程若西口上说听母亲的,心里却另有主见。方才,趁着智远长老的话题联系到包办婚姻,便索性把事情挑明了,这表明她是敢作敢为的。

时值初夏,门前的杏林绿荫初成,稀疏的青果在新叶丛中躲闪着,似乎有些害羞。蝉已开始闹夏,聒噪声不时大作。山雀则有意敛了歌声,只是扑噜噜地低飞,为的是突袭那些蠢蠢欲动的虫儿们果腹。它们的主要目标是一种叫花大姐的小瓢虫,有红、有黄,都长着黑色圆点儿,很多,也很招摇,在树干、树枝和树叶上忙忙碌碌地乱窜,在杏林中的大小空间飞行,在地面、乱石堆和草丛里蠕动。山雀们便也逐着它们的踪影忽而枝头、忽而林间、忽而草地地转战着。

程少伯望着山雀扑虫不禁产生奇怪的联想——国家的人现在也像山雀这样瞄着若西要下手了,他这当外公的能袖手旁观不保护吗?可问题是若西这只小虫儿不听话,偏往山雀嘴边飞,这就不好保护了,若是……咦?要是让那姓国的小子嫁过来呢?每天都在自家人的眼皮底下看着,他不就由山雀变成小虫儿了吗?而且,事实上就不是程家人嫁到了国家,而是国家人嫁到了程家,也就等于国家的人来程家赎罪修好,而不是程家的人不争气,忘却了先祖之仇……这样想着,不觉心里气顺了许多。

程若西见外公站在杏林里独自沉思,便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猛然拦腰抱住:连学几声猛虎之吼,想同他抹稀泥。这是她十几岁前惯用的对付外公的把戏。那时,每逢这种情况,程少伯就要猛然转过身,也学程若西之状,将眼珠瞪得滚圆,与她对吼几声。等程若西被吓跑后,再吼着去追。可自从程若西长大之后,这种把戏再没用过。今天重施故伎,说明程若西也实在别无良策。

程少伯心里很喜欢和这个乖外孙女玩这种把戏,可此时他不能不矜持些,以便做出些绝不通融的威严给程若西看,便不做任何反应,把脸绷得像块杏树皮。

“外公,您还生我的气呀?”程若西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我哪敢!”程少伯粗起喉咙道,“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

“没有没有,还软得很。不信您看。”程若西说着,缓缓扇动两只胳膊,轻轻给程少伯跳起舞来。那翅膀舞动起来,像小鸟儿的翅膀一扇一扇,柔软极了。

“您看,多软。”程若西说着,把双臂软软地举起,又把臂肘软软地垂下来,像只受伤的鸟儿。

程少伯终于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了。

此时,早已想好说服理由的程若西趁机道:“外公,您看这片杏林,好多年没栽新树了。国歌是中医,您若同意我和他结婚,让他嫁过来,给您当接班人,这杏林不就不愁没新树栽了吗?”

程少伯这次是真的开心笑了,他点着程若西的鼻子问:“你是说把他娶过来?”

“对呀,我好继续留在您的身边,陪您呀。”程若西赶紧信口说好听的。

“行!我同意了!”程少伯痛快地说。

程若西一听这话,乐不可支,上前抱住外公的脖子,朝他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嚷道:“您真是我的好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