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农坛外的低矮建筑群落中,最为醒目的就属北京监狱高大而镶着电网的灰砖围墙。范沉香做梦也没想到,耄耋之年,他会在女婿程少伯的陪同下,到此一游。

规定的探亲时间是上午九点开始,时间还不到,便只有等。本来,应该让杏元的媳妇朱月先来探视,同时送些衣物,夫妻间再说几句体己话。一是朱月闻讯后,受刺激太大,竟然昏厥过去,好不容易抢救过来,怕她再受刺激,韩玉茑让她晚几天再来。二是范沉香和程少伯急于弄清事情真相,好酌情考虑如何打点。三是每次探视人数不能超过两人。所以就由程少伯陪着范沉香先来探视。

当时的探视还不是窗口对话的形式,而是简易的条桌条凳隔桌对坐的原始式。

程杏元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由于案情严重,不仅戴了手铐,还戴了脚镣,更显得狼狈不堪。见了父亲与外公,顿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过“姥爷、爸爸”后,便泣不成声。

程少伯与范沉香见程杏元身披重枷,心便一沉,又闻他失声痛哭,也不禁泪如雨下。

少顷,程少伯擦干眼泪,问道:“杏元,我和你姥爷今天前来,就是想弄明白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你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也好让我们心里有数。”

听了这话,程杏元停止了大哭,从头到尾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完全想不到的种种罪行,让范沉香与程少伯大吃一惊。

原来,当初与范沉香建立了幕后交易关系的唐人杰,这些年来一直也是程杏元与范药圣、范药佛的老主顾。他当初离开奉系军阀张大帅后,便通过川岛太郎混进日本人的帐下。川岛完蛋后又几经辗转,成为国民党华北行辕的卫生处长,淮海战役中被俘后,改编进中国人民解放军梁必业部。由于多次为该部解决药品危机,赴朝后成为梁必业部药品供应处长,负责从国内采购中西成药以为军需,总共从程杏元手中购买虎骨追风膏、羚翘解毒丸、冰硼散、合胃散、牙痛散、止咳露、止痢散、跌打丸、十滴水等等,数十种中成药,从上海、武汉范药圣、范药佛手中购买碘酊、仁丹、盘尼西林、阿司匹林、百浪多息、可卡因、乙醚、甲醇、吗啡、磺胺嘧啶等西药与消毒剂。开始时,唐人杰以批量大一再压价,程杏元与范药圣、范药佛也看在老客户的关系上,再三让利,最后实在无利可让时,唐人杰依然要求再把价格压缩三分之一,并暗示说,药品的配料与质量他不抽检,有质检单让他交差就行。程杏元虽然听明白唐人杰是让他偷工减料,但他自幼受严父教诲,宁可钱不赚,也不能偷工减料卖假药,所以还是拒绝了。不料,范药圣与范药佛兄弟经不住唐人杰的纠缠,最后还是与他签订了合同。唐人杰拿着范家兄弟签署的合同再来找程杏元,他最后终于就范。按唐人杰的暗示,在配料时,对虎骨、麝香、羚羊角、冰片、牛黄、樟脑等贵重原料一律减半。修合师傅表示异议时,程杏元承诺一切由他一人承担。就这样,一年多来,志愿军从北京鹤年堂购买的中成药,从上海和武汉双合盛药局购买的西药和消毒剂几乎百分之百存在不同程度质量问题。但却从未遭到志愿军的拒收与退货。直到不久前唐人杰私自涂改的发货票上的价格数字被军内发现,受到严格追查,最终不得不供出事实真相,才彻底暴露了幕后天机,把程杏元、范药圣、范药佛也牵连出来。

程杏元交代完全部事实后,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恳求程少伯说:“爸爸,我是被唐人杰蛊惑,一时糊涂才做下这种蠢事的。我已经全部坦白,并愿意退赃。您老人家认识毛主席,给我求个情,饶我一命吧!我保证再不偷工减料,永远遵循您的教导。爸爸,他们说我这是死罪,只有找毛主席说话才能免我一死。您老人家给我求个情吧!”说完,咚咚磕起头来。

“算了!”程少伯厉声喝住了自己的儿子,恨恨地说:“我程家世代悬壶济世,凭的是‘仁义’二字,从不欺人、欺世、欺心,我题写‘是乃仁术’与‘戒欺’之匾,目的就是要你们弘仁取义,戒欺修诚,以免见利忘义,辱没祖先,不想你身为程家传人,如此唯利是图,对前方浴血将士竟以劣药相骗,试问你做中国人的良心何在?!程家传人的风范又何在?!人若利欲熏心,便会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你既已禽兽不如,苟活又有何意义?你让我去向毛主席求情,可你没想想我培养了你这个孽障,还有何脸面去见毛主席?!杏元哪,杏元。你让我愧对列祖列宗啊!”说完,背转身仰天长叹,不禁老泪纵横。

一番话,讲得程杏元哑口无言,许久,他才无限幽怨地说:“爸爸,您说得对。孩儿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列祖列宗。既然罪孽深重,惟死才能谢罪。我也就不敢再强您所难,也免得您无颜去见毛主席。从今以后,您多多保重吧,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孽障。”说完,把脸转向范沉香:“姥爷,谢谢您来看我,也请您多往开想。我和药圣、药佛两个舅舅怕是没机会再孝敬您了,您自我珍重吧。”说完,朝范沉香和程少伯分别咚咚磕了个响头,起身掩泪离去。

“杏元!”范沉香脱口叫道。

程杏元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范沉香,哀哀地说:“姥爷,您什么也别说了,谁让我姓程呢!”说着,瞥了一眼程少伯,突然厉声吼道:“姓程的人家只要名声,不要亲情!姓程的人都必须是圣人,不能做错事!姓程的人不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道理!我好悔恨!百家姓里那么多姓,我为什么偏偏姓了个程!天下的男人那么多,我妈妈为什么非嫁到程家?生下个我?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程杏元越吼越恨,最后终于声嘶力竭。

监狱的看守见程杏元有些不正常,便把他逼住,架回了牢房。

“杏元,你错怪了你爸。是我不该把姓唐的介绍给你,是我害了你,也害了你那两个舅舅。”范沉香朝着程杏元的背影连声喊着,忽然,他感到眼前一阵模糊,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