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的春节似乎比往年的春节更热闹。从一进小年到正月初五,每天都有爆竹声噼啪作响,街上的秧歌队一拨接一拨,多是古典扮相。除了白蛇、青蛇、许仙和唐僧、沙僧、猪八戒、孙悟空这些百姓人家喜闻乐见的神怪人物形象外,还有演绎陈妙常追赶潘秀才爱情故事的《秋江跑船》,表现百姓现实生活故事的《小老妈跑驴》、《老汉推车》以及表演喷火绝技的《钟馗打鬼》,表现杂耍技巧的《舞狮》等等。每一拨到了十字路口都要打场子表演卖弄一番。若是两拨或几拨不期而遇,就更要认认真真地各自献出绝技比个高低上下,方肯离去。

所以会如此热闹,是因为在通常的节日庆祝活动之外,又增加了为在朝鲜作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有功人员往家里送立功喜报的活动。当时,美国总统杜鲁门推行扶蒋反共政策,对新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视为眼中钉,出兵侵略朝鲜矛头也是对准新中国的红色政权。所以,中国人民解放军高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将东北边防军改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与美军作战。经过几次大捷之后,立功人员大量涌现,以致国内后方送喜报工作也迅速轰轰烈烈起来。

在众多的秧歌队里,协和医科学校的学生队显得最有个性和时代特征。程杏元之子程若东装扮的美国总统杜鲁门,用纸筒做了个尖儿鼻子,配上硬纸板做的高筒星条旗礼帽和麻袋片缝制的燕尾服,活脱脱的一个漫画风格的美国佬儿,在程杏英之女程若西扮演的志愿军女战士及其战友们的千夫所指下,狼狈躲藏的可怜相很是滑稽可笑。让爱看热闹儿的韩玉茑,拉扯着笑容满面的何若菡,深一脚,浅一脚,追着这支秧歌队看了一场又一场,最后终于弄清她们的孙子和孙女扮演的人物虽然也踩着高跷,可那不叫扭秧歌,是在表演街头活报剧。

此外的另一个收获是,两人都学会了秧歌队演出时现场教唱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帝野心狼!

年届九十的范沉香依然精神矍铄,他由于立子较晚,加上身体硬朗,一直干到七十三岁才把上海、武汉两处的药堂放手交给了长子范药圣与次子范药佛经营,然后就在上海、北京两地安享晚年。一般情况下,他每年总是过完清明逛完城隍庙会后,从上海返回北京。过完重阳,登过香山,看过红叶之后,再从北京返回上海。来去途中,都要在武汉逗留数日,与二儿子一家团聚一番,再接续另一半儿旅程。如此这般,像候鸟一样,冬南夏北,倒也十分逍遥。顾紫苑与柳含烟则随机而定,有时一南一北,有时双双伴随范沉香左右,相处甚是和睦,从无醋海波澜,让范沉香省了不少心。由于与川岛和国燕雄的旧账未了,加之听说肖天勇在药王庙和闾阳山成了气候,虽几经赵义卓劝说,邀他回药王庙赶四月十八草药大集,他始终没有再回故乡一次。八·一五光复,四八年土改,两次历史变迁,他虽曾动心打算回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怕招惹烦恼,没有成行。这两年,年事渐高,腿脚日益衰弱不堪,再想回故乡也已力不从心,但心里的思乡之情却未因脚力衰迈而泯灭。正相反,随着老眼的日益昏花,更日甚一日怀念故里,就在去年秋天打算回上海前,雇了专车,特地赶回药王庙看了看阔别三十八年的故乡山水,以及父老乡亲。面对依然健在的同龄故旧,缅怀多已做鬼了的儿时知己,不禁感慨人生苦短,浩叹世事如梦,便淋淋漓漓洒下不少老泪。九月初九,登临闾阳山归来,不慎竟摔了一跤,断了腿骨,以致回到北京就再不便归沪,一直养了整整一冬未敢轻举妄动,也才破例留在北京过了这么个热闹的春节。他觉得北京的春节比上海的节味儿更浓、更地道。连续在上海过了许多个春节后,再品味一下北京人春节的过法,也不失为一种很有意思的调剂,便很是开心。

这天,程若东、程若西兄妹街头演出活报剧回来,有意逗太外公一乐,便化着装来到范沉香的卧房,突然袭击式地为他表演了一番。范沉香开心大笑之余,才意识到天下还没太平,在他们全家欢度春节的时候,朝鲜战场上志愿军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便很感慨,问程若东说:“小东,你们在街头演这种剧是想搞募捐吗?”

“对!太姥爷,你一下就猜着了。”程若东说,“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支援志愿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河南豫剧演员常香玉一个人捐了架飞机。”程若西插话说,“太姥爷,你也捐一架飞机吧。”

“傻丫头,咱家是卖药的,哪儿有飞机呀!”范沉香听说常香玉捐飞机,一时没转过弯儿来,问程若西道:“那姓常的家里造飞机吗?”

“什么呀。”程若西被太外公的老年迟钝逗笑了,耐下性子解释说,“常香玉捐的是她义演赚的钱,国家拿这笔钱去买飞机,再转给志愿军,就算她捐了飞机。”

“原来是这么回事。”范沉香恍然大悟,“一架飞机多少钱哪?”

“具体数目不清楚,反正少不了。”程若西说。

“小东去问问,看到底要多少钱。”范沉香认真地说,然后朝程若西狡黠地挤挤眼,“咱家小西这一表人才,还卖不了一架飞机钱吗?”

“太姥爷!”程若西顿时尖叫起来,“您是想把我卖了,然后再捐飞机呀!”

范沉香反问:“怎么,你不乐意?”

“太姥爷,你好狠心哪!”程若西一头扎在范沉香怀里撒起娇来。

正在这时,柳含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朝范沉香嚷道:“药圣和药佛出事了!”话没说完,两脚一软就瘫倒在地上,呜咽起来。

“你说什么?”范沉香老年迟钝,一下子接受不了柳含烟的突来消息,大声问。

柳含烟边哭边道:“刚才鹤年堂来人,说小东他爸让公安局抓走了。还说上海、武汉那边,药圣和药佛也让公安局抓走了,说他们三个合伙用假药骗志愿军!”

“啊?!”范沉香大吃一惊,“竟有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