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杏元刚走,程少仲就来了。
那年,一石二鸟,报复了川岛,又报复了方志武之后,程少仲为避日本人耳目,领着杏圃,取道广州,经香港又回到美国。他所以要带走杏圃,当时的想法是不再回中国了。因为他不仅失去了协和的依托,也因为日本统治下的中国使他没有了安全感。也是出于这一原因,程汉儒夫妇和何若菡才同意他带走小杏圃。
回到华盛顿的当天,程少仲就因再三追问索菲娅被川岛带走期间是否与川岛有染而激怒索菲娅。她在盛怒之下,打了程少仲几个耳光,便出走了,而且一走就是两月未归。索菲娅与程少仲的关系发展到这一步,应该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中国这些年,索菲娅作为协和医院副院长皮特的助手,经常与皮特独处。虽然皮特的夫人玛莎也随来中国,但因皮特本人生活上一直不够严肃,日常生活中对索菲娅便常有非分之举。由于索菲娅天性豁达,一直未有计较。皮特终有一次趁索菲娅酒醉之中诱奸了她。事后,程少仲了解到真相,质问索菲娅。索菲娅承认了事实。那以后,程少仲对索菲娅开始不信任,经常禁止她参与娱乐活动。双方便渐渐产生摩擦,龌龉日增,发生了感情危机。
尽管布朗和霍曼夫妇对程少仲和杏圃、杏陵两个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尽管内莉夫人对程少仲的器重一如既往,很快又帮他们重新注册办起隶属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新研究所。但程少仲依然在索菲娅出走两个月后,辞去研究所的副所长职务,带领两个孩子搬出了布朗的家。并且,没有留在华盛顿洛氏所属的研究所,而是在纽约唐人街自办了家诊所。当月,他请律师代他与索菲娅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之后,程少仲既当父亲,又当母亲;既要主持诊所的业务,又要操持家务,辛苦自不必说,精神的孤独是最难耐的。
护士苔丝是程少仲依照美国法律聘用的雇员。她出生于贫困的内华达州的拉夫洛克,刚刚毕业于印第安纳州拉斐特的普渡大学,来纽约时间不长,像中国偏远农村的姑娘只身到上海打工,也很孤独。开始时,她与人合租当地人的住宅,后来,为节省房租就搬到诊所来住。渐渐与程少仲有染,形成了同居关系,暂时解脱了程少仲的孤独,并分担了他的许多家务。苔丝曾信誓旦旦向程少仲表白,一辈子不想再嫁别人,如果程少仲想娶她的话。这个有些单纯的美国姑娘,渐渐取得程少仲的信任,后来竟掌握了诊所的财权。三年后,苔丝与一个在就诊时相识的白人小伙子私奔,卷走了程少仲几乎所有的积蓄。程少仲没想到他眼里这个单纯又美丽的白人姑娘,竟也会是个骗子!这使他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怀疑,而且认为,越漂亮的人越值得怀疑。
与此同时,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让程少仲受到更大的刺激。他与皮特及布朗合作期间,共同从中药麻黄中发现的一种生物碱,却被皮特与布朗联名发表的论文把成果分享了。这次很有价值的发现,变成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气愤中打电话给布朗,质问他是怎么回事?布朗说他根本不知道发表的事,还表示可以让皮特设法补充上他的名字。程少仲相信了布朗的这番话,因为他毕竟曾是他的义父兼岳父。
谁知,这件事的补充措施还没落实,皮特和皮朗联名分享成果的论文又接二连三发表出来,内容统统都是他们三人合作时从中药常山中发现的三种生物碱。程少仲这次直接打电话质问皮特,皮特说,你辞去了研究所的职务,就意味着你放弃了在研究所工作期间利用研究所设施取得科研成果的权利。程少仲忍无可忍,便当即通知皮特:他将依法起诉剽窃成果者,将事实公诸于世。
第二天,皮特单独驾车赶来纽约,请程少仲在洛克菲勒中心见面,当场拿出十万美金,希望以此补偿程少仲的损失,同时,也希望就此了结这场不愉快。程少仲对这个前总统弟弟的为人感到恶心,不想再和他啰唆。当然,他当时也确实需要这笔钱,而且也没精力打官司,就同意了他的请求。皮特让程少仲收好钱后,又拿出一份预先拟好的文件请程少仲签字。程少仲匆匆看了一遍,是说明这次遗憾及证明他收下了十万美金,同意放弃合作成果分享权的,便没多想而签了名字。
过了不久,以皮特与布朗署名的论文,又连续发表出来。这回是从防已、延胡索、钩吻、闹羊花、贝母、雷公藤等中药里发现的一系列新生物碱。一时间,皮特与布朗成了美国药界的英雄。《时代》杂志封面刊出他们充满智慧与学者风度的照片,许多报纸介绍他们为发现新药而如何亲去中国,历尽千辛万苦而百折不回的动人业绩。当然,文中只字未提程少仲。
程少仲再次电话质问皮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侵吞他的劳动成果?皮特冷笑着说,你收了钱,同意放弃合作成果分享权,还签字履行了法律程序,再要纠缠便是无理取闹,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竟挂断了电话。
程少仲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中了皮特一个大圈套。他当时故意没写清楚程少仲放弃的是哪一项合作成果分享权,就是要这么无限制地侵吞与程少仲的合作成果,而有了那份签名文件,程少仲就等于永远失去了与他们分享合作成果的权利,再得不到法律的保护。
程少仲为此专程去华盛顿找到毕业后留下来开办律师事务所的魏强和刘畅,向他们详细介绍了事情的原委,请教还有无官司可打?魏强与刘畅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中国同胞在美国上当受骗的事件太多太多了,作为律师,他们同情之余,也深为同胞们法律知识的贫乏而遗憾。当然,目睹过皮特与程少仲当初合作的“热诚”,再听程少仲的这番介绍,他们对这个地球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能不认真咀嚼与深思。
程少仲那天从华盛顿回到纽约,安排好两个孩子的晚餐后,一个人独坐在酒吧里喝起闷酒来。
背景音乐播放的是贝多芬的《命运》,他微闭起双眼仔细听着。应该承认,这是他第一次对贝多芬的情感产生共鸣。是的,命运这个与所有人息息相关的主题是该大发感慨的,谁能逃得过它的捉弄?谁又能不恪守它为你安排好的生存轨迹?
忽然,有一只大手按在程少仲的肩上。他睁眼一看,是一位风度不凡的大个子犹太人,正微笑着打量自己。他的眼睛使程少仲感到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密斯特程?我是詹姆斯。”那人自我介绍道,“你不记得宾夕法尼亚大道十八号?”“哦!詹姆斯!”程少仲立即想起和美洲豹汽车一起消失的那位英国籍的血性汉子。两人便紧紧拥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