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仲和泰勒介绍完情况并提出要求后,慈眉善目的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终于睁开了一直虚闭着的眼睛,同时放开了紧皱着眉头,他的意绪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徘徊良久,蓦然归来,倏地在脸上掠过一片春风,然后微笑着问:“就这些?”

“是的,就这些。”程少仲答。他一时还摸不准芮恩施的态度。

“请您尽快出面交涉。”泰勒急切地催促说。

“是的、是的,我听明白了。”芮恩施换了一下高跷着的二郎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是想向我讲述一个多少有些恐怖的故事——一个叫川岛太郎的日本人,弄走了我们协和医院留用的所有的人,去东北的一个地区,帮他们对付瘟疫,是乘坐军用飞机走的。可这个故事我听起来并不那么恐怖,相反,倒觉得很浪漫。”

“上帝!您会觉得浪漫?”泰勒有些吃惊地说,“您没觉得这和劫持差不多?”

“是的、是的,我注意到了你们的观点,你们认为这件事事前没打招呼,实施时也没征求本人的同意,所以,你们认为这是劫持。”芮恩施说。

“或者说是绑架!”泰勒接话说。

“是的、是的,也可以这么说。因为劫持和绑架的含义相当接近。但是,我的朋友们,你们能提供哪些证据呢?”芮恩施依然甜甜地笑着说,“光我清楚是不够的,同日本人交涉我们不能不提供证据。”

“有过一封信。”泰勒说,“是那个川岛写给程少仲的。”

“在哪里?”芮恩施问。

“被我撕了。”程少仲沮丧地说。

“您真幽默。”芮恩施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撕毁的证据和没有是一样的。”

“有人看见的。”泰勒忽然想起什么,说,“我丈夫被他们押上汽车前,曾试图到住宅楼去和孩子联系,可被他们阻止了,这些都是有人看见的。”

“很好,目击者的书面证词也是证据嘛。”芮恩施终于认可,“你们再写一个事情发生过程,同时开列出被劫持者的名单,注明国籍、年龄、性别、职务等。”

“好吧。”程少仲料定没有这些材料再谈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只好认同,“谢谢!”

第二天,他和泰勒又再次找到公使,把材料交给了他。

“OK!有了这些才好交涉嘛。”芮恩施公使正同一位传教神甫聊天,他边接材料,边甜甜地笑着,可当他看过被劫持者名单后,眉头又皱紧了:“这么说,只有索菲娅一名美国人?”

“不,还有那么多中国雇员。”程少仲纠正他。

“NO!NO!NO!这不一样。”芮恩施连连摇头。

“可《圣经》上说一样,他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泰勒说,“其中就有我的丈夫。”

“我非常同情您的不幸。”芮恩施的声音充满真情,“可我帮不了您的忙,真抱歉!”

“为什么?”程少仲问。

“当然因为他们是中国人。”芮恩施说。

“可他们是给我们当雇员时被劫持的。”程少仲此时终于明白了美国公使的态度,心里不禁大为气愤。

“是的、是的,您说的对。他们是受我们雇用时被劫持的。”芮恩施公使的态度非常和蔼,“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国籍,更不能成为我们干预的理由。”

“不都是上帝的羔羊嘛?”泰勒又想起了《圣经》。

“那是上帝对虔诚的教徒们说的,而我们面对的是盛气凌人的日本军国主义者。”芮恩施说。

“公使先生!”程少仲终于生气了,“我必须指出,您的不负责态度是非常错误的!”

“哦?怎么见得?”芮恩施公使依然满脸微笑。

“我们来中国办的是慈善事业,而慈善事业的宗旨就是解人之难,不是袖手旁观。”程少仲说到这里,把脸转向那位传教神甫:“让这位神甫说一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NO!NO!NO!年轻的朋友。”那位神甫连忙向后退着,“神甫现在光想着午间吃三文治,还是吃汉堡包,他顾不上去想慈善,非常抱歉!”说完,朝公使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起来。

芮恩施与神甫会心地一挤眼,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两人笑得那么惬意,以致竟有些前仰后合,完全像两个顽皮的孩子。

程少仲终于明白自己太天真了。过去仅凭与布朗一家的关系及塔夫脱总统夫妇的知遇,便认为美国人都是崇尚文明和富有正义感的。仅凭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存在和庚子赔款的退还就认为美国是个乐善好施的民族,这显然统统都是错觉!是自己太善良、太幼稚了!眼前这位神甫和公使的嘲笑,使他骤然明白:美妙口号掩饰不住的歧视才是这些道貌岸然者的典型心理,所以,为营救被劫持者来求助这位笑眯眯的美国公使一开始就错了!现在,面对嘲弄和羞辱,他别无选择,上前从笑得前仰后合的芮恩施手中一把夺回那些材料,三把两把撕得粉碎,将纸屑朝惊愕不已的公使脸上一扬,拉着泰勒,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