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的清明,和以往的清明没有多大区别,但对程少伯来说,却是个非常难忘的日子。

上午,在鹤年堂当经理的儿子程杏元,通知他被卫生部国家《药典》编委会聘为编委;下午,在卫生部当副部长的程少仲匆匆赶回家里,说毛泽东主席要请程少伯吃饭。程少仲从未听哥哥提及与毛泽东主席相识的事,所以,卫生部长李德全通知他这个消息时,竟让他吃了一惊。回家接程少伯时,一见面便问他是怎么认识毛泽东主席的,程少伯此时刚刚从开国大典和中国代表团访问苏联的照片中确凿认定毛泽东主席就是三十几年前那个送他《新青年》阅读的二十八画生毛润之,但他没想到三十多年后毛润之还记得他。程少仲得知哥哥与毛泽东主席确有过交往后,立即建议他请求毛泽东主席给他安排工作。他说,只要毛泽东主席向他们部里打个招呼,他保证哥哥起码可以当个中医中药局局长什么的。程少伯听了微微一笑,没说话。

下午四点三十分,毛泽东主席在中南海丰泽园的菊香书屋接见了程少伯。他见程少伯走进屋时,先是前倾着上身,把程少伯看了个仔细,终于认定之后,才站起来用一双大手紧紧握住程少伯的手,朗声笑道:“哈哈,我以为只有我毛泽东老了,想不到你的两鬓也结了秋霜。”

“少伯一介草民,虚度春秋,自然老得快。”程少伯说,“您是扭转乾坤的人,永远不老。”

“大谬,大谬。”毛泽东连连摇头说,“人哪有不老之理,那岂不成了庙里的泥胎?!”

落座后,毛泽东又仔细端详着程少伯的双鬓说:“我明白了,你两鬓的乌黑一定是写到你的医书里去了,怎么样,书早就写完了吧?”

“主席的记忆真好!还记着我写书的事。”说着,程少伯伸手去衣兜儿里掏书。

“不是我记忆好,是大钊先生的嘱托使我不敢忘。他说你是个大才,让我认真帮你查找资料——可惜,他去得太早了。”毛泽东说。

“大钊先生真是难得的大好人。”程少伯握着书不好意思拿出来。

“不光是大好人,更是伟大的革命先驱,我就是在他的影响下,才走上革命道路的。”说着,毛泽东伸出了手:“怎么,不肯见教?”

程少伯只好红着脸将书递过去:“信笔胡诌,让您见笑。”

毛泽东仔细审看着书名,并读出声来:“《阴阳医道》、《回春堂精要》、《本草新注》、《金方集萃》——哈,四部大作,果如大钊先生所言,君乃大才也!”

“不揣浅陋,请您赐教。”程少伯有些脸红地说。

“浅陋,赐教,太自谦了吧?”毛泽东说着,翻开《阴阳医道》浏览了几页,问:“为什么叫《阴阳医道》?”

“用阴阳理论武装的为医之道。”程少伯不敢在毛泽东面前高谈阔论,便把话尽量说得短些。

“请具体阐述一下。”毛泽东偏偏来了兴趣。

“中医的四诊、八纲、二十八脉等所有理论的核心,不外‘阴’、‘阳’二字。也就是说,这是一门悟透阴、阳之间相互吸引和排斥关系,便能诊治所有疾病的医学。”程少伯谈起自己的理论见解就不免亢奋,“这门医学认为,人的健康状态是人体阴阳二者间的守衡状态,病态则是人体阴阳间的失衡状态。”

“嗯,倒也精辟。”毛泽东微微点着头说,“这阴阳之说乃源自《易经》太极生两仪的理论。可你没提到五行,我的印象里,五行理论在中医学中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是的,五行理论在传统中医理论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有些也很有道理,但也有很牵强和不通之处,所以,是不周延的理论。比起阴阳理论来,难以经得起严格推敲,故而,我斗胆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拙作中只谈阴阳,不谈五行。”

“好!”毛泽东听得入耳,不禁喝起彩来,“治学不能人云亦云,继承也要有所扬弃。我不懂中医,对你只谈阴阳,不谈五行的做法不敢妄加评论,可我赞成你的治学精神,要敢于提出自己的见解嘛!——谢谢你的大作,容我余暇拜读。——我还想知道你对西医怎样看?”

“西医我不懂,只接触过《流行病学》、《解剖学》、《免疫学》这些分科理论,还没见到成体系的完整理论。”程少伯委婉地说。

“哈!”毛泽东大笑起来,“你回答得好,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西医只有些分科理论,还构不成完整理论体系,对不对?”

“这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程少伯微笑着承认了。

“你的观点我能理解。”毛泽东盯着程少伯的脸认真地说,“你们中医讲究天人合一思想,把人当成宇宙中的一个单位,治病时总要关照自然气候与人的关系,以及整体人阴阳变化与局部器官的关系,这种主张当然很有道理,既宏观,又微观。李鼎铭先生就是这种主张,他给我开的处方都贯彻着这种观点。后来,斯大林派来奥尔洛夫做我的保健医,他是西医,和马海德一样,强调数据的因果关系,是从微观变化来感知宏观,我以为也很有道理。只是西医受古希腊希波克拉底理论的影响,虽有医学整体观,但无整体方法论。所以,在你们中医看来,西医没有完整的理论体系。”

“主席渊博。”程少伯听毛泽东对中西医理论如此明了,不由大为钦佩,便大胆表白说,“少伯以为,西医治病之则是修理,而中医的治则是调理。修理者,难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没有关照牵一发动全身的整体关系大法则,结果常顾此失彼,导致按下葫芦起来瓢。调理者,关照的是整体调整和综合改善,时时着眼于互动关系与连带疗效,不会治好甲病导致乙病。当然,西医重数据,给人感觉是讲究精确,而中医重脉象,给人感觉比较模糊。但西医的精确是局部的、单项的。中医的模糊是整体的、综合的,都有其各自的道理。因为精确是科学,模糊也是科学。”

“那么,你认为应该如何摆正中医与西医的关系呢?”毛泽东问。

“用其长——主要是技术上,比我们先进,这必须承认。弃其短——主要是哲学上,没我们完善,这也必须指出。”程少伯说。

“两者可以结合吗?”毛泽东问。

“哲学上存在差异,恐怕难以找到结合点,但却可以配合,各扬其长,相辅相成。当然,我这是一家之言。”程少伯说。

“好哇,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领教了。”毛泽东说。

“不敢当。谬误之处,请主席教正。”程少伯说。

“教正不敢说,可中西医结合之路,我以为还是可以探索的。只要认真去探索,结合点总是可以找到的嘛——当然,我这也是一家之言。”毛泽东说。

“主席说得是。”程少伯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敷衍说。

“言不由衷吧?”毛泽东狡黠地微笑问,“你是不是把当了主席的毛泽东,当成了大嘴鸭子,把自己当成了小嘴鸡?”

“我?……”程少伯一时没明白毛泽东的意思,有些尴尬。

“哈哈哈……”毛泽东被程少伯的尴尬相逗笑了,笑毕说:“我是说,鸭子和鸡对话,不管鸭子有理没理,鸡都承认鸭子说得对,因为鸡知道自己没鸭子嘴大!你心里不赞成中西医结合,却又要点头称是,就等于把我毛泽东当成了大嘴鸭子,把自己当成小嘴鸡了。要真是这样就不好,因为我就没办法与人平等讨论问题了。”

“不,不。主席不要误会。”程少伯急忙掩盖说,“中西医结合其实也是一种积极设想,我说恐怕难以找到结合点,也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信口之言,可以探索嘛。”

“是心里话?”毛泽东问。

“我不属鸡,也不敢把主席当成鸭子。”程少伯说。

“哈……”一句话又把毛泽东说乐了,“好!小严,给我裁纸。”

一直站在门口的卫士长小严闻声很快裁好纸,铺好毛毡,研好墨。

毛泽东一边提笔,一边对程少伯说:“你送我大作四部,我送你大字六个,不能让你吃亏。”说罢,笔走龙蛇,“中西医结合好”六个大字一挥而就。然后,把笔一丢,招呼程少伯:“走,我们先吃饭,当年,你请我吃卤煮火烧和豆腐脑儿,今天我请你吃剁椒鱼头和红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