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日子,范沉香一直沉闷不响,天天去找程少仲请教西药制备原理与方法。一连半个月后,他和程少仲一头扎进药工堆里,不几天,西药就制出来了——阿司匹林白药片、氨基苯磺酰胺白药粉、白喉抗霉素水针、奎宁抗疟疾水针、碘酊紫药水和百浪多息眼药水等等。随后,他就同这些药一起消失了,连程家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程汉儒问柳含烟和顾紫苑,她们只说他临走就说一个月回来,没交代去哪儿。
一个月后,范沉香没有如期而归。家里人正放心不下之时,却从顾九芝老板家里捎了话过来,让家里和程家老亲家放心,他和顾九芝二人大约还要半个月回来。
果然,半个月后,范沉香和顾九芝双双归来。范沉香对程汉儒及程少伯一家解释说:肖天勇来讹诈的事儿,提醒他光躲在北平一个地方还不行,必须狡兔三窟。所以又去武汉和上海开了两家西药堂,取名双合成药局。均是以通仁堂分号的名义开办的。但事实上是顾九芝和他范家与程家三三见九的股份,余下一给经营人。临行前没说明是怕程二哥有异议,那他就不好走了。现在,他要把两房夫人分开,让顾紫苑搬到上海去住。那边的房子已经买下了,是楼房。往后,他本人北平、上海两边照应,还有个武汉也可以藏身,就再不怕有人来敲竹杠,同时也拓宽了产品的市场。说完,他要求在场的人严加保密,对谁都不提这件事,以免泄露他的天机。
程汉儒理解范沉香的想法,肖天勇的讹诈也使他增强了警觉。
所以他没有对范沉香的做法表示异议,相反倒很赞赏,说他这步棋走得不错。
“有你这句话就什么都够了。”范沉香笑吟吟道,“不瞒二哥说,我对大哥当初从北平搬回去就有看法。乡下是老年人退隐的地方,不应把孩子们都弄回去。城里才是干事儿锻炼人的地方。为了孩子们,我们还是得在城里替他们打点江山。”后边这句话才是他心里最想说的。他不赞成程家人的小康即安思想,他的胃口要大得多,对他来说,赚多少钱都不嫌多,而且,不光要利,也要名。他此行南方的最大目的,就是想通过中西药两只拳头打出新局面,使自己成为超过北方药王顾九芝和江南药王胡雪岩的中国药王!当然,这话他不能对程家人讲,所以才那么搪塞程汉儒。
范沉香的心机没有枉费,武汉与上海两处双合成药局,开业后生意火爆异常,顾客不光是三教九流平头百姓,更有不少军队大客户。买西药讲究包了儿,就是把所有库存一口全吃掉!弄得这两处的经理人频频告急。范沉香于是拉着程少仲又去了一次南方,将具体制药技术要领面授给药工,要求他们严格掌握标准,就地生产,就地销售。并确立了专人负责的原料坐采制度,派人常驻原料产地,监督原料质量及交货日期,从而保证了产品的稳定质量。如此一来,产品越销名气越大,迅速覆盖了江南各大城市的药品市场。
除了中药、西药之外,范沉香与贺子乾的鸦片生意也很顺利,这样,准药王兼毒枭范沉香的钱一时间赚得翻江倒海、汹涌澎湃。再拿了赚来的钱,去抹地方上各种势力人物的油嘴,去帮他们美化姨太太们的脖颈和手指,就越发得到各方面的关照,也就能再赚来更多更多的钱。
对于越赚越多的钱,程、范两家的人都喜笑颜开,唯独程少伯越来越皱眉头。毛润之送给他的那本《新青年》他看了许多遍,其中的许多文章对他都很有启迪,特别其中叫陈独秀和李大钊两人写的文章,更让他振聋发聩。与陈独秀和李大钊文章中的思想与觉悟相比,他觉得自己活得太庸俗,只关心“医”、“药”两个字,对国家大事、民族兴亡等从来没有关注过,更谈不上有什么社会责任感。再联系到与范沉香的合作,他更是越想越觉得睡不着觉。范沉香新药开发了不少,可质量都怎么样?有没有偷工减料?对得起吃药人的钱吗?还有,他与赵义卓、贺子乾合作种植鸦片的生意,虽然赚了许多钱,可这种钱赚得对吗?不作孽吗?陈独秀与李大钊的文章里,对同胞们吸食鸦片的愚昧无知痛心疾首,而他对范沉香种植和贩卖鸦片却一直熟视无睹,仅从对这一问题的社会责任感方面,他与他们就有天壤之别。还有那个毛润之,虽然身上的长衫很旧,虽然小吃摊上的食相很好笑,但他远路送书的敬业精神和他那篇倡导体育文章的许多见解却都是很独到的。应该承认,这些人虽然很清贫,但都很有学问、有思想、有抱负,是民族精英分子。自己也是青年,可比起毛润之显得太老气横秋了。所以,应该拿他们当一面镜子,完善自己、激励自己的敬业精神。这样反思过之后,程少伯首先找范沉香说:“鸦片生意别做了。”
“为什么?”范沉香觉得很诧异。
“为了别再作孽。”程少伯的语气很坚定,“想赚钱,我们有很多渠道,何必非干这种作孽事儿?牛雨春怎么死的?说不定他抽的鸦片就是从你手出去的。单为纪念小堇,也为了不让我们的后代再染上吸毒恶习,也不能再做这鸦片生意了。”
范沉香从来没有把牛雨春之死和自己贩卖鸦片联系起来。现在听程少伯这么一联系,不禁暗吃一惊:这真是没准儿的事呢!因为闾阳山方圆几百里,都是赵义卓控制的地区。就是说,这一带种鸦片者都是为赵义卓种的,也就是为他范沉香种的,那么,牛雨春抽的鸦片能和自己无关吗?再说,没有种鸦片这件事儿,他与国燕雄就不会有瓜葛,小堇也就可能免遭惨死,何老亲家或许也不会挨那一黑枪送了命,自己当然也就不会成为杀人凶手,落得不敢报真名实姓,也更不会容忍肖天勇来敲自己的竹杠……想到这一切,他不禁心里发沉,感到了事情的糟糕。
“可这事不光我一个人,贺子乾、赵义卓两边怎么交代?”
“赵义卓是深明大义之人,他种鸦片只是为解决军需,我们可以扶持他贩运药材——从四川运四十多种川药到北平,或者从东北运虎骨、参茸到武汉、上海,收入不比种鸦片少。”
“这倒也是个办法。”
“贺子乾那边,只说奉军禁种鸦片,不敢再种了。实在不行,药铺给他点干股就是了。”
“这件事我再想想。”
……
范沉香这人并非不明事理,只是身旁没有人给他照镜子。经程少伯一番劝阻,鸦片生意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并和赵义卓合伙搞起药材贩运来。他们从吉林弄来虎骨、麝香、熊胆、牛黄和人参、鹿茸、鹿胎以及黄芪,东北锦鳞、贯众,运到营口装船转运到上海。从上海回来再运些南洋进口药材,如马来丁香、豆蔻,台湾樟脑、冰片,印度檀香木、乳香、没药、血竭、犀牛角,菲律宾槟榔、沉香、木香,南洋的益智、珍珠、番木鳖等。一来一回就顶得上二百亩鸦片田的进项,一年跑上三四个来回,比种六百亩鸦片还实惠。由于赵义卓自幼本是药工出身,干这种生意也挺在行,渐渐地真就全身心扑在里面,在东北各地派了常驻收购人员,文武兼备,自己也根据范沉香的安排,在上海和营口分别买了住宅,娶了压宅夫人。手下人逐渐分化成行商、坐商两类,日子渐渐滋润起来,一个个终成了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