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玫瑰红的退隐,汉口的花旦缺了一个大角。幸而水上灯的半路杀出,蓦然就补了这个缺。更料不到的是,水上灯音域宽戏路广,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能跨几个行当。不小心名声便日益地响亮。
但重大的场面余天啸还是没让她挂牌。余天啸说,你年轻漂亮,乍一出道,大家觉得新奇。但戏迷的眼睛都是刀子,等你的陌生感和新鲜感一过,就会开始找你的毛病,那时你的功夫若是不硬,便会被这无数刀子割得浑身是血。所以,你现在可以跟人临时搭班演演,把戏台的路径走熟。闲时继续跟徐老师学习,晚上没戏演时,还要跟着我去看戏。一直到徐老师认为你进长乐戏院和大舞台演大戏都能拿下,那时你再跟我搭戏。届时我会找几出好戏,拿我的真功夫和你的真功夫来演。让戏迷们看了这出戏,觉得到汉口不看你我两人的戏就不算看了汉剧。
水上灯认为余天啸每一句都说得在理,所以满口应承。因此,小戏班找她搭戏时,她便去演,而大戏院找她,她便托词婉拒。唱得最多的是堂会。汉口的堂会不少,加上周边乡下也常进汉口来请,所以,隔三岔五,水上灯便会出门演。但凡她在外唱戏所挣包银都是她自己的。头一回拿到包银时,她去街上为余天啸买了一个西洋打火机,又为徐江莲买了一条羊毛围巾。余天啸拿着打火机啪啪地打着,脸上堆着笑,对徐江莲说,我这辈子除了唱戏,最成功的事就是救了这个女伢。有了钱,能想到孝敬我和徐老师,也算是她有良心。水上灯一边脸上便笑得开花一样灿烂。
这天,北京有要人来汉口,戏剧公会请了余天啸跟几个名角在乐园同台演戏。水上灯原本有一个堂会邀约,但为了看乐园这场名角荟萃的大戏,她回绝掉了。余天啸但凡来乐园演出,乐园茶房的独眼老头都会为他泡一杯好茶。水上灯熟稔这一切,余天啸化妆时,她便过去端茶。
进门时脚步迈得急,不期然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撞在一起。那男人连忙扶住水上灯,抱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水上灯没说什么,径直进了茶房。独眼老伯说就知道你要来,水烧好了,你一来我就沏。水上灯说,伯伯,刚才那个人是谁呀?独眼老伯神秘地说,这才真是个人物。水上灯见他如此神秘,越发好奇,说伯伯讲来听听?独眼老伯说,当年,哎呀你大概还没生出来吧。他在堤街踩高跷,耍铁矛,结果失了手,把五福茶园的老板打死了。水上灯大惊,说什么?打死五福茶园老板的人是他?独眼老伯说,对,他跑了十几年,现在又回来了。想找他师傅和师兄弟。说是想他们想得不行。水上灯说,伯伯,你认识他的师傅?独眼老伯说,你也认识呀,就是杂耍班的陈一大。红乐人和红笑人都是他的师兄弟。水上灯更是惊讶得咧开了嘴,说这样呀!独眼老伯说,也得巧。明晚上正好陈班主要在雍和厅弄他那套杂耍,他们师徒也可相见了。水上灯说,他叫什么?独眼老伯说,不晓得他的大名叫什么,只晓得他叫红喜人。
走出茶房,水上灯突然有一股想要认识红喜人的欲望。她说不出为什么,她只觉得水家是她的仇人,而他却是水家的仇人。他们两个就应该相识。
第二天晚上,水上灯来到雍和厅。她在陈一大身边,再次看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红喜人。陈一大显然正在兴奋中,见水上灯说,水滴,是你呀。你现在是名角,怎么还来我这儿呢?水上灯说,小时候看惯了,昨晚听讲陈家班又要过来,今天就想来看看。陈一大笑道,好好好,以前你妈在时,你天天泡在我这儿。红乐人还劝我收你当徒弟,是你妈骂了我一顿,我才死心。幸亏没收,要不哪里会有现在红透汉口的水上灯呢?水上灯说,陈班主见笑了,哦,这位大哥是?陈一大说,哦,这是我干儿子。出门闯荡了十几年,前两天刚回来。
水上灯望着红喜人,好一阵方说哦,好像哪里见过?红喜人亦望着她,惊喜道,昨天在茶房,我撞的那个小姐就是你?水上灯作恍然状,说对了,就是我哩。大哥现在没在汉口做事?红喜人说,是呀。我在上海。小姐是名角?我一走十几年,对汉口的事,竟是半点不知了。陈一大又笑,说你当然不知,你走的时候,她只怕生还没生出来哩。红喜人说,这么年轻的名角,了不起。水上灯说,哪里有大哥了不起。我做梦都想去上海看看。陈一大说,了不起的事多着哩。他参加过北伐,以前武昌城就是被他们包围的。水上灯说,我很想昕大哥说包围武昌城的事。红喜人想了下,说这样吧,明天下午我有空,我好久没去黄鹤楼了,你和我在楼下品江茶楼喝完茶,再陪我上黄鹤楼,可否?水上灯说,好吧。陈一大笑道,这可真是好事,连我都想去。水上灯挑动眉毛俏笑着说,陈班主那就一起去吧。
陈一大望着水上灯,突然他觉得这挑眉而笑的样子很是熟悉,仿佛像某个人。李翠瞬间就浮出他的脑海。李翠笑的时候,也是喜欢挑动眉头。陈一大的心顿时阴暗起来,他在想,红喜人露面的事,水文迟早会知道。如果是通过别人告诉他的,那他陈一大在汉口就别想呆下去。甚至能否保住小命都难得说。红喜人这个混账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处境,竟然大摇大摆地到乐园找他们。难道他发迹了,背后也有什么人撑着?
节目一演完,陈一大便领着几个嫡亲的徒弟外出宵夜,一则给红喜人接风,二则他要套套红喜人背后是否有大人物。这晚,红喜人喝得大醉,但他做的什么大生意,陈一大怎么问都被他绕了圈子。
这一夜,陈一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
早上爬起来,陈一大的脑子还在不停地想事。想得头疼。出门时,他叹道,没办法,一个人要在这世上活下去,该扔的东西,哪怕舍不得,也得扔啊。
陈一大穿过几条街,五福茶园的招牌在望。自从见到李翠之后,到五福茶园喝茶,便仿佛是陈一大的功课。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李翠,跟她说几句话,喝一杯她亲手泡的茶。陈一大心里骂道,这个小妖精。你要勾死人才行呀。但骂归骂,又却是万般情愿地被她所勾。
有些事情,陈一大知道,就是命。是没办法的事。就像他的徒弟红喜人奠名其妙就杀死了李翠的男人;就像现在的他明知李翠恨他,却莫名其妙被李翠所吸引。一日不见,心口就堵,而且是那种完全没有来由的堵。陈一大很清楚,就算天天去喝茶,也喝不出个结果,但他还是要去。去过了,他心里就舒服。就仿佛李翠的气息和声音是消化他心头之堵的良药。陈一大想,孽债,大约就是如此。
五福茶园仿佛洞悉陈一大的心思。每到下午,靠窗的雅座便专为他空着。这是水文的安排。陈一大也知水文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无非是要通过他找到红喜人。这么多年来,水文竟从来没有放弃过。陈一大经常会对这个年轻人怀有一丝钦佩之心。在汉口警察署,水文的精明能干,几乎人所共知。就算吃透黑红两道的“仁义大爷”刘汉宗也三番几次与人说,我这个外甥虽是年轻,却是以一顶十的能人。就算没我这棵大树,他照样能在汉口打出个天下。等我退出江湖,也只有他可以坐我这把交椅。这个风声业已遍传汉口黑白两道。人人见了水文都得礼让三分。陈一大不晓得是因了刘汉宗的这番话,还是因了对水文的钦佩,更或许也是想要献殷勤于李翠,他原本协同寻找红喜人的假心假意,现如今竟渐渐地变成真心实意。
其实陈一大是希望红喜人永远消失不见。毕竟红喜人是他一手带大,情同父子。但是,红喜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陈一大想,这是你的命。
五福茶园刚开门,李翠诧异道,这么早?陈班主。喝什么?陈一大说,还是川字。
陈一大爱喝羊楼洞所产的川字牌砖茶。在汉口喝这种茶的人很少。陈一大的父亲曾跟顺丰砖茶厂的俄国毛子拉洋包车。俄国人经常在过年节时,送一包砖茶给他。陈一大的父亲便时常托人将这茶带回老家孝敬爹娘。陈一大的爷爷经常冲泡此茶喝,少时的陈一大每每回家,抱起爷爷的茶杯仰头即喝,虽是剩茶水,对口渴之人,却如甘露。久之陈一大便特别喜欢这个味道。砖茶的香气,常常能让他想起爷爷的面孔和父亲的孝心。
李翠说,真是老土。俄国毛子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今天给你泡杯碧绿毛尖。陈一大忙说,你说毛尖就是毛尖。能不能找个伙计去叫水少爷?李翠说,事情很急?陈一大压低着嗓子,说他要找的人出现了。李翠微微一怔,立即说,那我要亲自去叫。
二
多年的复仇愿望终于可以实现,水文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他盼这一天盼得太久。父亲死后,作为长子的他,承受的压力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一想起父亲悲惨的身躯,一想起这些年他的重负,水文便恨不能将红喜人碎尸万段。但他知道,办这样的事,必须要有一个名目。
水文要求陈一大一同前往。陈一大起先不干,说红喜人七八岁就跟着他学艺,他若带人去抓红喜人就好像去抓自己儿子一样。水文说,你既把他的行踪告诉了我,便已经跟他断了所有的情感。又说,我知道你对我姨娘李翠有兴趣,这件事办成,只要她愿意,我不会干涉。
陈一大立即心动,这个诱饵太大了,大得他几乎有一种受到恩赐的感觉。于是陈一大点了头。
品江茶楼在黄鹄矶下。坐在倚窗的雅座,既可望见长江滚滚东流,又可望见周边的警钟楼和奥略楼。北伐期间,红喜人常同几个弟兄一起来此喝茶。那时候,他不敢回汉口,坐在江南遥望江北,几次都要哭泣出声。他约水上灯与他同来此楼,也是有要事与人接头。他想,有个女人陪伴,便于掩护。
红喜人走进品江茶楼时,见水上灯已经坐在了那里。他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说水小姐,想不到你这么早。水上灯说,我不姓水,我姓杨。叫我水上灯就好。我从没到武昌喝过茶,今天是头一回。所以,来早点,也好看看风景。两人刚开了一个场,茶倌的茶还没泡上,突然三三两两地进来几个人。在他们四周一坐。水上灯并未介意,红喜人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刚想站起来离开,突然有人叫,红喜人!
红喜人扭头一看,却是班主陈一大,红喜人面带惊讶,正欲问你怎么来了?话未出口,便有几人冲了上来,三下两下将他五花大绑,呼啦啦而去,几分钟,他便被塞进了山下一辆黑色的小车里。
水上灯看呆了。她突然看到与陈一大坐在一起的水文。水上灯说,这是你们干的吗?水文说,我看过你的戏。我非常喜欢,你比玫瑰红唱得好。如果惊吓到了水上灯小姐,我感到很抱歉。水上灯端起桌上的茶,狠狠朝地上一摔,说总有一天,你们的报应,就跟这茶杯一样。水文皱了下眉头,仍然很有克制地说,搅了你的局,是我们的不是。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与他有杀父之仇。这个仇,我是必报的。水上灯咬牙切齿道,我们之间同样也有杀父之仇,你知道吗?这仇总有一天,我也会报的。
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她心里被莫名的愤怒鼓胀着。水文却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没有人把这个风姿绰约的水上灯跟下河的杨二堂联系起来。
水家这天办了个家宴。桌上摆放了白酒。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杯。全家人围桌而坐,还没来得及吃,刘金荣就先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女眷全都哭。李翠自然也是哭得肝肠俱断。她想若不是这个红喜人卖弄自己本事,何至于她现在非但没有丈夫就连女儿都不知去向。在别人都只死一个亲人,而在她,却是两个。
水文突然说起,不知何故,新红的汉剧花旦水上灯竟与红喜人熟悉。水武说,有这事?红喜人居然跟这个戏子一伙?他妈的,她不想活了?水文叱道,你又犯什么蠢?刘金荣望了下水文,心想,这个家大概只他一个人不知道水家跟那个野丫头的冤孽债。
水武第二天便去打探水上灯行踪,水上灯在天声戏院搭金祥戏班唱《宇宙锋》。水武晚间便带了几个人,径直闯到后台。天声戏院的管事挡住不让他们进。水武说,你这里有人跟杀死我爸的凶手有牵连,这是命案,你想找麻烦吗?
水上灯刚化妆完,听到外面人声喧哗,水武一伙闯了进来。水上灯往椅子上一坐,冷眼道,找我?有事就说。
水武见水上灯这等架式,自己心下倒怯了几分。水武说,嗬,这么大派头?真是名角呀。好久没见你去下河了?水上灯说,就为说这个?水武说,有人杀死了我爸,听说你跟他有关系?水上灯说,我对你爸是死是活毫无兴趣。我对那个人有没有杀你爸也没兴趣。水武说,红喜人是杀死我爸的凶手,你是他的什么人?水上灯说,熟人。想砸我的场子就明说,扯什么你爸是活是死?说罢,水上灯心生一计,她转向天声戏院的管事,大声说,管事,我走红以来从没有被人闹过场。我不想往后沾这个秽气,请你帮我弄碗新鲜鸡血,我要祭一下老郎神,一是请他老人家保佑我的清静,二是请他老人家替我驱驱邪。
水武脸色立即大变,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水上灯冷然一笑,说我要把鸡血洒在地上,以后就没有人敢闯进化妆间来闹得一屋邪气,坏我的台。水武一边朝后退,一边大声说,好,有你的。你跟那个杀人犯的事我还没算账,你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说罢,逃似地离开了天声戏院。管事大惊,问水上灯,你这是什么招数?水上灯笑笑说,就是专治这种蠢猪的招数。
一天晚上,天有些凉,余天啸患了感冒,引发了哮喘。余夫人临时去了娘家,尚未回来。家里只有老保姆照顾。水上灯原本接了花楼街一位姓郭的大户人家的堂会,她担心老保姆照顾不周,便想回绝。余天啸说,既然答应了,就该遵守承诺。只要还有一口气,这承诺就不能变,这是当戏子的本分。昕余天啸如此一说,水上灯便依时而去。唱完堂会,天色太晚,水上灯一心想早点赶回,不及卸妆换下戏服,便匆匆上了黄包车。
黄包车行至铜人像一个灯光阴暗的路口,突然被人厉声喝斥着拦下。水上灯想起曾经从黄包车上一下来便遭刀砍的万江亭,不由全身一阵发紧,心知有人想要暗算于她。黄包车夫一个劲地告饶。
水上灯突然一个冷丁,她用戏文大声道白:帘外何人大声喧哗?
车外人听到这声音,竟是一阵静场。黄包车夫说,是是是……水上灯索性豁了出去。她掀开车帘,优雅地抬起腿,就像走出戏台一样。水上灯一个高腔,说我来了……因有戏服在身,走下黄包车的水上灯竟是一番碎步绕着几个拦车的大汉走了一个圈。几个拦车大汉被水上灯的架式镇住,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盯着她看。水上灯便开口唱了起来。
止不住珠泪洒落胸膛……
一句落地,竟有喝彩声起。唱得好!一个大汉说,我想听《贵妃醉酒》。此刻的水上灯心里轻舒了一口气。立即调整身姿另行转调,婉转而歌: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稀薄的掌声,打碎清静的夜晚。偶尔一二的行路人,也过来围观。水上灯的心已经很踏实了,她知道,一场危难已经平安化解。一个大汉说,你是什么人?水上灯说,我是唱汉戏的水上灯。
一个领头模样的大汉说,见怪了。我们是收人钱财,受人之托。不过,我们并不知是水上灯小姐。事先要知,绝不会接这个活。我老娘就是你的戏迷,她要晓得我想伤你,非打死我不可。水上灯笑了笑,下回我演戏,你来找我要票,我一定给她老人家留一个好座。
另一个大汉说,你怎么会惹上水家少爷呢?水上灯说,我就知道是他们。只是点小过节。你们明天不好交待吗?领头大汉说,退钱就是。水上灯说,我上戏台,是为混口饭吃;大哥们在江湖,也是为混口饭。坏了你们的生意,我心也不安。这样吧,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去替你们退钱。我把话说清楚,想必水家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几个大汉低语了几句,掏出一包钱说,今天的事,就算完结。将来如有人欺负水上灯小姐,绝对不会是我们几个。水上灯说,往后但凡有我的戏,你们尽管来找我讨票。将来我会更红,各位大哥都是我最贴心的知音。
水上灯目送着几个大汉离开。待他们一走出视野,水上灯腿一软,竟跌坐在地上。黄包车夫立马上前,将她连拖带扶地弄上了车。车夫说,水上灯小姐,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胆大的女人。水上灯苦笑一下,说死到临头时,也只好豁出去了。
次日一早,水上灯连早餐都没吃,径直冲到五福茶园。水文恰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地喝茶。水上灯冲到他的跟前,将头夜大汉交给她的那包钱,狠狠朝水文面前一甩,说想不到水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竟然下作到去找打手来对付我一个小女子。水文不解其故,说什么意思?水上灯说,不是派了打手吗?可惜打手听过我的戏,他们不伤我。现在全汉口人都听我的戏,你们水家势力再大,你斗得过全汉口人吗?水文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水上灯说,我误会?我差点就死在乱棒之下了。我还误会?我警告你,再玩这种下作动作,我就找记者。而且我还会告诉我的所有戏迷,但凡我今后被人伤害,就必定是水家人所为。水文说,既然这样说,我会查清楚这件事。到时给你一个交待。水上灯指着桌上的钱说,你查不查我不管,钱我替他们转还给你们。还要添一句,不准找那几位大哥的麻烦。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
水文派人将头日的几个大汉一一找来,亲自询问情况。听罢几个大汉的陈述,水文大为惊讶。他想这个小女子竟有如此气魄和道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竟于不觉间,对水上灯很有了几分兴趣。
三
陈一大那些天有点飘飘然。他跟水文说,想请李翠吃一顿饭。水文居然满口答应。果然当晚他去五福茶园接李翠,李翠穿得跟贵妇一样。陈一大高兴得手舞足蹈。吃饭的地点选在旋宫饭店,饭间陈一大不时想把手放在李翠的腿上,但都被李翠小心闪了开。陈一大虽然没占着便宜,可临走前再约李翠吃饭,李翠居然没有回绝。因此陈一大的心情还是很愉快。
带着欢愉的醉意,陈一大行至家门口,正欲掏钥匙开门,突然背后冒出两个人。一个麻袋便套在了他的头上。陈一大不明缘故,强行挣扎,结果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已全然不知,只知自己被扔上了一辆汽车。车行了约半小时,路开始颠簸。待他被抛下车来,拖出麻袋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幽暗的树林里。这一刻陈一大的酒完全醒了,憋了许久的一泡尿也悄然泄下。
几个男人围住了他,一个魁梧的大胡子走到他的面前,用脚踢了他一下,说抬起头来。陈一大抬起了头。大胡子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陈一大说,不知道。我不过一个杂耍班子的班主,天天为人逗乐。我没有多少钱,你们抓我也不合算。大胡子厉声道,可你是国民党特务,替他们跑腿抓好人。为什么要带警署的人去抓洪胜?陈一大说,谁是洪胜?我不认识。大胡子说,他以前的艺名叫红喜人。
陈一大此刻方明白事情的原由。他忙说,这跟党不党没关系。红喜人失手打死了五福茶园的老板水成旺,当年还是我助他逃跑的。水家为报父仇,一直在寻他的人。现在他回到汉口,水家大少爷水文恰好在警署做事,消息灵通,我是被他强行押去辨认人的。红喜人七岁时就跟着我,我怎么会愿意自己的徒弟被抓?可是人家的爹被他打死,人家不可能放过他呀。我一见他就说过,他不该再回来。
大胡子身边有一人低声道,这事我过去听说过。大胡子继续盘问了几句,回头便对人说,看来是个意外。陈一大再次被扔上车,重新套上了麻袋。车又行了大约一个小时,陈一大被人掀下车。陈一大发现这个地方距水家比距他家更近,便连滚带爬地赶到水家大院。
喝过两口热茶,陈一大缓过劲来。然后把晚上的遭遇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水文说,照这么说来,这有点像地下党的人干的。你不是说他参加过北伐吗?难道他后来是地下党的人?陈一大说,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水文脸上露出笑意,说那更好。算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水文立即给警署打个电话,透露红喜人的身份,让他们审出他来汉口的活动机密。
天刚亮,水文便赶去警署,询问聆讯情况,审问的警察说红喜人这个王八蛋骨头很硬,什么都不说,审问中还动了刑,但他依然唇舌厉害。水文冷笑一声,说看来只有我来治他。
水文走进审讯红喜人的房间里。红喜人衣服已成褴褛,脸上却露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他大声说,你凭什么抓我?我抗议!水文冷然一笑,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红喜人亦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我也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水文说,我姓水。这个姓你还记得吧?红喜人怔了怔,脸色一变。水文说,十六年前,你杀死了的那个人,他是我的父亲。
红喜人大惊,他望着水文,仿佛想起那个惊恐的片刻。想起鲜血四溅的场景。突然间他浑身颤抖,手脚抽搐,随即人便瘫软。水文说,这十六年来,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要报仇。现在你知道我凭什么了吗?
良久,红喜人才镇定住自己,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赎罪?水文说,你能这么想就好。红喜人说,这件事,折磨了我十六年。经常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你父亲倒下去的样子。想起那个被吓呆的孩子。想起那摊血。我活得非常辛苦。水文说,比你更辛苦的是我们全家。我母亲和姨娘从此守寡。那个吓呆的孩子是我弟弟。他亲眼看到父亲怎么死在血泊之中,那时他才六岁。从那天起,他精神就出了问题,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见血便晕。我作为长子,十六岁挑起全家的重担。还有、还有……水文想起他那个小小的妹妹,想起那只紧抓着他手指头的温软小手。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仇恨堵塞在他的胸口。这一切,都因为眼前这个人而开始。
红喜人心知这份仇恨有多重。他嗫嚅道,你杀了我吧。免得夜夜都有冤魂追找我。为这事我也快被逼得发疯了。你要知道,那时候我也没满二十岁。
水文淡然一笑,说我虽然报仇心切,但你也可以不死。红喜人十分讶异。水文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洪胜同志,你只需要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你可以赎罪,我可以立功。你等于有恩于我。罪和恩,两相抵。从此我与你的过节一笔勾销。死者的心愿莫过于活着的儿孙能飞黄腾达。我父亲泉下有知,定会饶你。从此以后,便不再有冤魂追随你,你尽可以在汉口自由行走。
红喜人低下了头。他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所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我说出这些,不是我怕死。只因为我是你们水家的罪人,我必须用这种方式来谢罪。
从下午开始,一直到夜晚,警署的车外加警备司令部的汽车,呼啸着奔波在武汉三镇。军警们绷紧着面孔窜来窜去。他们的声音在街巷中不时乍起。满街的肃杀之气,令人恐怖。次日一早,街头巷尾纷传,昨天抓了很多人,其中还有学生。据说几乎破获地下党全部组织。
水文立了一个大功。不光有巨额的奖金,同时,被提拔为警署副署长。一个月后,水文兑现承诺,红喜人被放出来。他身上没有了钱,也无处可去。无奈之中,他只有回到他的杂耍班子。陈一大和红乐人红笑人低语了几句,决定收留他。十几年过去了,他的手艺完全丢生,他根本无从参与任何演出。甚至他连笑都不会了。
春天的前夕,水上灯突然听说红喜人被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吓了一跳,跑过去看。在那里,她看到了陈一大,同时还看到了水文兄弟俩。水上灯说,是水家兄弟派人吊死他的吗?陈一大说,不是。然后低声道,可能是地下党。
水上灯在墙上看到五个大字:叛徒的下场!
水武见水上灯,便走过来,咧着嘴笑道,名角来了?看你的朋友么?他死的样子真难看呀,你不觉得吗?水上灯板下面孔,说将来你死的样子一定比他难看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