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看到了沈继祖四十余年前说过的与墙一般齐的铁栅栏门。那门已经长满红锈,歪歪斜斜的,向一切来人诉说着它的沧桑。这栋小楼搁三四十年代或许还很摩登,但在今日足已显出它的过时与破败,特别是在这潇潇的秋雨中,更透露着它的潦倒与难耐的恓惶。愁暗的雨把院中的衰草打湿,枯败的树叶随着风在摇曳,尚未进门,我的心便已开始僵冷。秋雨中,我仿佛看见一个踌躇的妇人,看见她苍白的脸和酸痛的泪,看见她在满是泥水的地上缓缓地跪下去,跪下去……那是我的二姐舜镅,她在低泣,在申诉着一生屈辱的悲苦和有家不能归的酸辛……我打了一个寒噤,细看院中,却只有风和雨,湿冷之气似乎穿透衣服浸到皮肤上来了。我快步朝小楼走去,沈继祖和他的两个妹妹已迎在台阶上了。

两个女人已呈半老状态,见了我也请安。接着便捂住嘴哭。沈继祖低声说了什么,她们便强忍住悲痛,肩部猛烈地抽搐着。我拉住她们的手。她们也拉住我的手,彼此感到有情感在传递。一个说她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姐妹,没想到竟这样年轻。一个说是亲戚却老没走动过,想想是她们做小辈儿的错。我随着沈继祖上楼,木梯已朽,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的心随之发颤。

来到了卧室,我见到了睡在床上的二格格。从那次雨中相见至今,四十七年过去了。四十七年的时光她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只缩短为昨天和今天。灵床上那安然躺着的老妇人便是在雨中向着二娘窗户叩首的小媳妇,是我不曾细看的美人。这个美人在冷漠、凄伤中,在企图得到金家人谅解、接纳的等待中,默咽着人间的苦酒。一步一步走向无穷,那沉默的躯体里,容忍含蓄着人间的苦痛。这苦痛使我害怕,使我难以承受由灵床而腾起的、一下子向我逼压过来的怨气。我叫了一声“二姐!”热泪便夺眶而出……

老妇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仍旧是一脸冷漠。

我将镶珠石云蝠帽饰放在舜镅的枕边。金的闪烁与她凄冷的脸显出了明显的不谐调,我说是舜錤让我带给她的,依旧是不谐调。看来,她已经把金家毫不留恋地推开了,推得干净又彻底。

外面如泣如诉的雨声,分明是她发自内心的哀怨,令人惊心动魄。然而我知道,在她心的深处,又何曾有一刻忘了金家!她的根实际是扎在金家,扎在金家人生命的深处,纵然是从未交谈过的姐妹,那血的相连,心的沟通,并不因死的隔绝而断裂。填满胸臆的悲哀一时无从遏止,竟使我悲声大放,我是替一个委屈的生命在呐喊,在宣泄,非此不能平心头之怨,五十余年的积怨……

有孩子在牵我的手,是个面庞清丽的女孩,她叫我姨姥姥,用手帕为我擦泪。我想,这该是舜镅的外孙女了。孩子臂上的黑纱似乎有着太重的压力,使她越发显得单薄瘦弱。孩子后面站着她的母亲,就是对我说她第一次见到她母亲姐妹的那个女人。女人说她的母亲病是病得久了,死却并没受什么苦,昨晚睡下便没有醒来,在梦中跨越了生死界线,这不是谁都能修来的福分。我说是的。这期间,女孩子为她的姥姥去添香。女孩与女人的脸有着遗传的近似,女人的脸与床上老妇人的脸也有着遗传的近似,所以。我从女孩的脸上寻到了当年被我忽略掉的美貌。那是一种恬静端庄的美,是对男人不容置疑的征服。也正因为如此,二格格竟改变了沈家后代的命运,使他们与他们的父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院里荡起渺渺的烟,那烟由窗户飘进,缓缓向灵床漫去。床前环绕的白色菊花由于烟的浸入而变得模糊不清,那花大概是来自黄土岗的花店吧,是她的儿子上午执意买来的。墙上有照片,一双俊美的男女互相依偎着,背后的布景已经发黑发暗,看不清所以然,恰如这段门第悬殊的婚姻背后所衬托的阴影。

我望着墙上这帧发黄的照片,听着沈继祖的诉说,诉说他父亲和他母亲的故事。远处传来电报大楼悠悠的钟声。钟声将时光带得极远,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