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当地上年纪的人都说几十年没遇到过这么寒冷的天气。除了冷雪也特别多,下过第一场雪后积雪还没有融化,第二场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雪下得厚也是当地多少年没有过的。宋学兵是从东北过来的,对下雪习以为常,不过在这里见到这么大的雪还是有些惊讶。

又是一个落雪的早晨,宋学兵在阴沉灰暗的天色中醒来,看见手机上有一条短信:“乘动车D3044武昌出发,今天下午14点49分到达。我要来了,你高兴吗?你到火车站接我吧。”

他很少这么早接到短信,发短信的人是刘冰清,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忍不住把手机放到嘴唇边激动地亲了一下屏幕。他把短信反复看了几遍,确信不是在梦里,而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然后咬牙把这条短信删掉了。

尽管删了短信,他心里的兴奋和快乐有增无减。这个好消息太让他高兴了,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了,身体里就像注入了一股新的能量。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刘冰清,他的心被幸福胀得满满的,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他不知道她怎么这么突然就来了,他猜她一定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四年前刘冰清说来却没有来,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心里其实一直在等她——他心存侥幸,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很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就跑来了,给他一个惊喜,因为他相信她是不会让他失望的。现在这一天果真就来了,在他希望的火苗早已经熄灭的时候,那蓬火却意外地燃烧了起来。

他立刻冲进卫生间开始收拾自己。他刮掉了像野草一样长疯了的胡子,把被香烟熏黄的牙齿刷了又刷,又仔仔细细地修剪了指甲,然后洗澡换衣服,把自己从里到外打扮一新。

他向来是个马马虎虎的人,经常是晚上脚不洗就上床睡觉,早上起来脸不洗就出门了,樱桃没少抱怨和嘲笑他。这天他一大清早就起来折腾,樱桃便很敏感,躺在被窝里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问他:“你这一大早晨抽的什么风呀?”

他被她的话惊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赶紧定了定神说:“噢,过会儿我要去见个客户。”

樱桃追问一句:“见哪个客户?”

他飞快地回答说:“就是上次欠我们钱的那个。”他朝她一笑,带点讨好地说,“他答应把钱还给我们了。”

樱桃不吭声,翻了个身,搂着咪姐继续睡回笼觉。

他穿好衣服下楼去吃早饭,心里盘算吃过早饭就出门,先去给刘冰清订饭店,再去喝个茶,然后消消停停去车站接她,免得呆在家里被事情缠上走不掉。

他正在吃早饭,樱桃抱着眯姐从楼上下来了。她蹭到他边上,逗着咪姐,叫她让爸爸抱抱。他怕弄皱了衣服,敷衍地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说:“爸爸吃完饭再抱。”

樱桃抱着咪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给咪姐喝牛奶,一边笑嘻嘻地说:“这人送钱倒积极,一大早晨闹得大家都睡不成觉。”

宋学兵说:“你睡你的,跟你又没啥关系。”

樱桃不满地说:“把小孩吵醒了我还怎么睡?你说得倒轻巧。”

宋学兵不想在这时候跟她吵,他只想快点走。他用柔和的口气说:“等喝了奶你再带她上去睡会吧。”

樱桃嘟着脸,没说话。

宋学兵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饭,去卫生间漱了口,走过来对樱桃说一句:“我走了啊!”夹起包准备出门。

樱桃抱着咪姐追上他,她把咪姐朝他怀里一送,对女儿说:“亲爸爸一口!”

宋学兵想抱过孩子,平常他都是这么做的,不过他伸出了手还是缩了回去,怕被孩子粘住耽误了正事。可是咪姐却张开了双臂扑进他的怀里,他只好接住,但还是慢了小半拍,差点把孩子掉到地上。咪姐受了惊吓,刚喝下去的牛奶哇的一口吐在了他身上。他心里很火,把刚刚接到手里的孩子狠狠地往樱桃怀里一塞,生气地说:“你总要弄出这些忙中添乱的事情来,不把好好的事情弄砸你就不舒服是不是?”

樱桃抱着吓哭的咪姐,同样是火冒三丈。她回敬他:“我弄砸什么啦?不就是去见一个破客户吗,用得着这样火烧猴屁股一样吗?对自己女儿都不耐烦,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宋学兵听了她这几句话,又生气又后悔。他看一眼咪姐,想上去哄她,看眯姐转过脸去躲着他,他也就算了,没有勉强,转身上楼去换衣服。

换好衣服下来,他看咪姐坐在小竹椅里玩她的塑料小鸭子,玩得那样专心致志,他顿时觉得很心疼。樱桃没在旁边,他听见厨房里有水响,估计她在洗什么东西。他走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做出想跟她玩的样子,但是咪姐不理他,连头都不抬,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他知道她是故意的,这个小人精很有心眼,显然她在生他的气。他嘟起嘴唇,把脸凑过去要亲她,她迅速地把脸扭开了。他没想到这孩子气性这么大,心里不由好笑起来。他搂住她扎着一个冲天辫的小脑袋,硬是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咪姐扁着嘴,做出要哭的样子,随后真的眼泪汪汪,果然就哭了起来。樱桃立刻从厨房里冲出来,抱起咪姐,嘴里说着埋怨他的话,让他快走。他整了整衣服,夹起皮包出了门。

外面又是大雪纷扬,地上、树梢、屋顶积了厚厚的一层,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银装素裹,跟北方差不多。街上也不像往日那样人来人往,而是冷冷清清。老街上平常早早开门的店铺有不少还关着门,就像沉睡未醒一样。街边空地上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觅食,更添了几分清寂。天空阴沉沉的,看不出这雪还要下多久。他的心情倒是跟这天气完全相反,他心里阳光明媚。刚才在家里乱了一阵他心烦意乱,一出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倍感轻松。

他慢悠悠地在老街上走着,想着过几个小时就要见到刘冰清,心里快乐得就像化了冻的小河,一股股的潮水哗啦啦地奔涌。他顺着长长的木巷走到土巷,绕过半个圆,到了金巷,准备去新开的恺撒大酒店考察一番,顺便订个房间。他一直听别人说恺撒大酒店是全城最好的饭店,他没住过,不知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好,不过至少价钱是最贵的。现在他已经用不着再精打细算,他已经讲得起排场了。想想四年前为了迎接刘冰清到来他还要偷偷藏起两千块钱,那会儿可真穷啊!再想想今天,他觉得真是扬眉吐气。经过金巷的一家钟表铺,透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他看见里面墙上挂着一排钟,每只都齐齐地指向十点钟,连秒针走得都一模一样,显然是调得极准的。他站下来对了对表,心想这下接站更加万无一失。

汀酒店很顺利,出了酒店他看时候还早,准备去水巷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顺便吃点东西,那里离火车站近,到点过去接站也方便。

他在铲过雪又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的青石板路上走着,脚底下很滑,他生怕一跟斗跌下去摔坏了接不了刘冰清,走得特别小心翼翼。偶然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眼熟的身影,穿着灰棉袄,围着灰围巾,佝偻着背,在雪地里慢慢腾腾地走着。他定睛一看,竟是舅舅。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过他了,猛然一见发现他竟然有点老态龙钟。一两个星期前他就想带着樱桃和咪姐去舅舅家看他们的,事情一忙就拖下来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就忙得一点空抽不出,主要是因为樱桃不喜欢去他舅舅舅妈家,所以这件事落实起来总是阻力重重:他心里清楚这是因为结婚前舅妈不肯和樱桃家走动才有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年纪越大他越清楚家里这些七七八八纠缠不清的事情其实都是互为因果的,而且春天种下去一粒不争气的种子,秋天不定长出多大一堆麻烦事来呢,肯定不会像他小时候就听得耳熟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吨粮”那样尽是好事。过了三十岁,他算是真正对“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有了体会。他想想自己和舅舅他们疏远,主要是受了樱桃这个态度的影响。不过他又想想也不能全怪在樱桃身上,他自己其实也很怕到舅舅家去,他怕听舅舅和舅妈唠叨,也怕听他们抱怨,而他们两个都喜欢唠叨和抱怨。尤其是舅妈,一开口就是老公怎么怎么样,儿子怎么怎么样,儿媳怎么怎么样,女儿怎么怎么样,说来说去都是些他们惹她生气的事,让他听得气闷,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实在为难。不过在街上意外邂逅舅舅,他还是相当高兴,瞬时想起了以前舅舅对他的各种照顾和各种好,心头一热,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他叫了两声“舅舅”,舅舅没有听见,继续白顾白地往前走。他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声,他生怕吓着他,没敢声音太大,就这样还是把他生生地吓了一大跳。

舅舅回头一看是他,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惊喜得就好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他被舅舅的热情感染,心口暖暖的,心想亲人就是亲人,积压浓于水的道理是一点不错的。

他问舅舅怎么下雪天不在家呆着一个人出来,舅舅朗声笑着说:“我就是看着这雪下得好才出来走走的。”舅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亲热地说,“你不晓得,我不明不白发了半个月的高烧,也就是这一两天刚刚退烧的。我都有半个月没出过门了,出来走一走发现世界都是新的!”

他看舅舅须发都白了,说话还这样文质彬彬,心里有些好笑。他怕舅舅站存雪地里着凉,搀着他的胳膊带他就近进了一家饭馆,上了偻,找了火炉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赶紧先点了两杯滚烫的八宝茶来喝。

舅舅坐定之后好像才反应过来进餐馆里了,乐呵呵地说:“我都好了,其实站在外头说会子话就可以了。”

他微微一笑,叫过伙计,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菜,有人参土鸡汤、红烧甲鱼裙边、清蒸鲥鱼、银杏烧鹿肉、蟹粉狮子头、生敲鳝丝、枇杷虾、荷叶鸡、腊肠炒青蒜、淡菜炒笋尖、芦蒿炒香干、青菜烧豆腐,还点了糟鸡熏鱼肴肉一类的冷盘,都是舅舅爱吃的。他点菜的时候舅舅在一边说实在太多了,吃不了要浪费的。他也不管舅舅阻拦,又要了一坛上好的老陈酒,让加了姜丝热得烫烫的端上来。小伙计刚一走,舅舅便喜上眉梢,乐滋滋地夸奖他说:“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看看连点菜都是大手笔!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现在你走在外面那个神气,用‘气宇轩昂’形容很贴切,比你表哥强太多了!”

他听了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说:“舅舅您是笑话我呢!”

舅舅端起酒盅和他碰了碰杯,喝一口酒,脸上放出光来,说:“不是我拍你马屁——舅舅自古以来是用不着拍外甥的马屁的,你这个人吧,除了能干还肯干,除了实在还机灵,话虽不多,却很会与人打交道,为人真诚,办事踏实,我认为像你这样才是真有能耐的人。不像葵正,他就是个样子货。”

他很不好意思被舅舅这样当面夸奖,又听他那样说表哥,脸上更加挂不住,赶紧把话岔开去,说:“舅妈还好吧?我也是杂事占了手,有日子没去看她了。”

舅舅听他提到舅妈,愣了大约有一分钟,叹了口气,说:“我跟她离婚了。”

他大吃一惊,一时语塞,瞪大了双眼望着舅舅。

舅舅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两眼盯着桌子的一角,就像一个功课不熟的学生被老师突然提问那样嗫嗫嚅嚅地说:“其实还没有离掉,我跟她提出来了,她不肯,这样就没法协议了,只好等法院判。我早想好了,总归我是要跟她离的。”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更加牵挂舅妈,便问舅舅:“舅妈肯定很难过吧?”说出这句话之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愚蠢,随便说点什么都比说这句强。

可是舅舅却似乎一点不介意他这样问,说起舅妈他话还是挺多的。他说:“你舅妈这一段还真是有点漏船偏逢连阴雨,她单位改选,把她选下来了。她也当了十来年管事的,后来又提了办公室副主任,这下子没这个位子坐了,肯定是不开心的。实际上也不是因为她工作做得不好,而是她到年龄了。这个属于正常情况,但她就是想不通,觉得自己勤勤恳恳一心扑在工作上,又没犯错误,怎么说不让当就不让当了?她把单位里大大小小的领导找了一个遍,要人家给她一个说法,我劝都劝不住她。她心里憋闷,吃不下睡不着,瘦得都脱了形。自己跑医院去检查,查出肚子里有一个瘤,还好是长在子宫里,是良性的,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这个瘤又添了她的烦恼,她看家里人个个不顺眼,骂我们谁都不体谅她,谁也不关心她。我就不用说了,坑害了她一辈子,夏如云也是她的眼中钉,她嫁到这个家里就是为了气她的,葵正葵容也成了她的冤家对头,都是来向她讨债的,一句话,家里没一个是好人。她自己心情不好就把气往别人头上撒,弄得家里一天到晚鸡犬不宁,没一个人有好日子过。”

舅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舅妈是个要强的人,单位重用她是好事,她精神就有寄托。”

舅舅赞同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所以她心里的失落我也理解。我跟你说的一样,不过我话不是你这样说的,我说她是个作劲很大的人,外头有得作还好,外头没得作就全作家里了。”

他听了想笑,但还是忍着没有笑。

舅舅说:“她脾气大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我知道我也是有责任的。她心里气不平,一个女人气不顺是不会幸福的。我检讨自己,的确是没怎么给过她幸福。从前年轻气盛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现在年岁大了,想起来还真觉得很负疚。人生苦短,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现在说懊悔的话也来不及,补救就更加来不及了,也没啥好补救的。跟你说吧,我是一忍再忍,我原本是打算忍一辈子算了的,不过我又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忍过去了。”他喝了口酒,又说,“我也是一直想保全这个家,无奈我是力不从心。在别人看来这个家还是可以的,实际上这个家是千疮百孔,谁过得都不开心,这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是枉当这一家之主的,这个责任我一点不推诿。有好长一段时间夜里睡不着觉,我心里翻来覆去想这个事情,我总算下了决心。就像一局牌,连续打了几天几夜了,一个个都已经疲惫不堪,就因为没人出来说句‘散了吧’,大家就一直硬撑着打下去。我现在就出来说这句‘散了吧’,各自还能去找点快乐,总比大家绑在一起沉在枯井里要好点吧?”

他问舅舅:“表哥怎么说?”

舅舅说:“离婚这件事我早早就告诉了他,他是成年人,我不想瞒着他。他说随便我们,他不管。现在年轻人开通得很,他这个态度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想想我也很对不住他,他从小生活在我跟他妈妈感情不和的阴影里,真的就是夹缝中求生存,所以他一直缺乏安全感,性格太懦弱,也没有什么定性,说到底,我这个当爸爸的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当然现在说这话太迟了,有些遗憾是没有办法弥补的。按我的想法,一代总该比一代强,儿子自然是应该胜过老子的,我对葵正的确是寄予了厚望。可是他总让我失望。他把五金店要了过去,非但不好好做,还卖掉了,一份好端端的祖产就这么毁在了他的手上。卖了五金店之后他开了什么网店,做了一阵子没兴趣了义开始炒股,炒股赔得一塌糊涂只好收手不干了,到现在一直是啥也没做就在家闲呆着。我看不过去,问过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说打算去卖保险。过了些日子我又问他,卖保险的事情怎么样了,他翻着白眼望着我说还没去呢。就这么一个人。狗屎扶不上墙啊,你说我这个当老子的急不急?也真是难为了夏如云,她要挣钱养家,还要容忍葵正的坏脾气。这也罢了,你舅妈还总觉得儿子被儿媳管着,受老婆的气,还要去替儿子伸张正义,本来她们婆媳就关系不好,这下子矛盾更深了。现在小两口也就逢年过节回家来应个景,平常都不回来,基本是各过各的。气得你舅妈整天在家抱怨说这个儿子只当是白养了。她过得真是众叛亲离,替她想想也真是可怜。现在这个家就是一盘散沙,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哕!”

热菜上来了,他给舅舅夹菜,很快舅舅面前的碟子里就堆得像小山一般。他宽慰舅舅说:“其实表哥还是不错的,我一直是很羡慕他的……”

舅舅打断他说:“那是以前,现在你再去看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原先我也不懂因果,现在年纪大了,相信凡事都是有因果的,也就是说,给出这样的条件,很可能导致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给出那样的条件,很可能导致的就是那样的结果。就比如你走在水巷里,走着走着就会看见好多的餐馆,那些餐馆本来就是在那里的;再比如你往城外走,走着走着就看见大片的农田和运河,那些本来也就是在那里的。反过来说,你走在水巷里,你不会看见大片的农田和运河。所以看到葵正这个样子,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我这个人其实性格非常软弱,一生当中不该退让的时候总是退让。是我一开头就错了,当初我就不该结婚的。如果我性格坚强,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舅舅重重地叹了口气,收住话头,端起酒盅,一口灌了下去。他担心舅舅病后初愈,不胜酒力,怕他喝多了,可是舅舅却兴头十足,他也不好拦他。舅舅多喝了几杯,脸上红润起来,话也更加多起来。他从前一段的无名高烧说起,谈到通过这场病知道了人的生命薄得就像一片纸,还说生病能让一个人学到平常学不到的东西,也能让一个人领悟到平常领悟不到的道理。除去生病,老也有同样的功效,也是让人能对人生有不一样的看法。他说自己现在是又病又老,不少事情年轻的时候看不清、想不通、弄不好,上了岁数,回头一看,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舅舅双眼慈祥地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来这里也有七八年了吧,好在是凭着自己的能耐混出来了,要不然恐怕我心里又要自责了。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你不要恨我。我早就想找你痛痛快快谈一谈,今天总算是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听了心里很感动,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辛酸,第一次觉得跟舅舅这么近,可是又觉得眼前的这个舅舅很陌生。他想如果他刚来的时候舅舅就这么器重他这么真心对待他,那又会怎么样?可是他知道根本就没有“如果”,时光是倒不回去的。

舅舅还在检讨自己,后悔从前好多事做得不妥当,他劝他别放在心上,反正都已经过去了。舅舅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反思自己,我就是对别人爱得太少,所以自己一生过得干巴巴的。”他脸上突然像云开日出一样亮了起来,口气坚定地说,“现在我要变一变了,我不想等到临死前再遗憾了。”

他不明白舅舅说的这个“现在我要变一变了”是什么意思,他饶有兴趣地听着,舅舅话头一转就说到了老高。

舅舅提起老高十分自然,就像热恋的情人自然而然说到自己的另一半一样。舅舅说到老高时放慢了语速,甚至笑容里也了些腼腆,让他觉得他有点女里女气的,心里感到有些别扭。不过他还是被舅舅脸上那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陶醉打动。

舅舅说:“老高是个命运坎坷的人,他自学成才,自强不息,一心往上奔,我说他简直到了苦心孤诣殚精竭虑的地步,能做的不能做的做得到的做不到的事他都做,可是关键的一步总是迈不上去。后来他总算当上了市工商局局长,却还是屁股没坐热就一头栽了下来,而且还差一点蹲了监狱。事业是这个样子,家庭也同样是一个悲剧。他抱定独身,可是被父母逼迫不过,三十五岁那年还是结了婚。在那个年代在我们这里等到三十五岁结婚是相当罕见的,除非是真正条件太差找不上对象,再不就是二婚三婚。他完全是由他父母包办,娶了一个二十岁的农村姑娘。他说自己就跟鲁迅先生一样,结婚是对母亲尽孝,他碰都没碰那个女人就离开了家。到现在他结婚也快三十年了,我们这里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老家有老婆,都以为他一直是单身一人。当初他老母亲催他结婚,说要是她百年之后走了就没人照顾他,所以别的还在其次,一定要挑一个年纪轻身体结实的,将来至少好照顾他,当然啦,他老母亲还指望他们能生个一男半女,续个香火什么的,实际上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他碰都不会碰他的老婆。结婚满一年的时候他提出要跟老婆离婚,他说意思到了,别耽误了人家姑娘。结果他妈妈又出来说自己活一天就一天不让他们离婚。他老婆是个一点主意没有的女人,明明跟自己丈夫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她居然也能忍下来。遇到这种没头脑的女人,旁人也真是无话可说。总之一句话,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就真的没和老婆离成婚。去年他妈病重,他回家去侍候,老人家临终前还劝他不要跟老婆离婚,她说这样等他老了毕竟床前有个端茶递水的人。他母亲还让他发誓,他为了让妈妈走得安心,就真的发了誓。他妈妈走了之后他心里盼望他老婆能主动提出跟他离婚,那样他就可以顺水推舟了。他也怕等不来他想要的这样一个结果,就托了稳靠的亲戚去跟她说,开出的条件也相当丰厚,比如房子归她,房子里的东西也归她,还每月给她钱养老,这算得是有情有义了吧?他老婆回的话是从前年轻的时候都没有离,现在年纪大了,离婚叫人笑话,反正也从来没有管过他,自己也不碍他的事,不如就这么过到头算了。她还说真等老了还能侍候侍候他,有什么不好?这倒跟他老母亲想的一样,要说也是有情有义,他就犹豫了,一含糊就没有坚决跟她去离婚。结果你知道怎样?他妈刚走没半年,他老婆查出得了癌,晚期,医生说顶多只有几个月活头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对不起她,她也是因为他才误了终身,善念一动,就回家去照顾她了。本来他妈是指望他老了老婆能照顾他的,现在完全倒过来了。他也算是摊上了,又出力,又出钱,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还他的良心债。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前天他跟我通电话,说自己一天忙到晚,都快要散架了。他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又是当惯领导的,人家侍候他还差不多,让他在医院里照顾病人,这个罪他可是受大了。”

舅舅蹙紧了双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一脸苦楚地说:“前几天我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说还真说不准,既然回去了,怎么也得等她情况稳定了再走。想想也是啊,我又能说什么?毕竟那是他老婆。再说了,谁好意思去和一个生了重病的人争呢?”

他听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劝舅舅喝酒吃菜。

吃完饭他要叫出租车送舅舅回家,舅舅不肯,说没几步路打的太浪费,还说自己就是想走一走,看看雪景,也消消食。他只得依从。看着舅舅在漫天大雪里踽踽独行,慢慢走远,他心里一酸,眼眶也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