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年打电话来,说想到刘园来散散心。
“宗祥哥,是周伯年要到这里来玩?他老先生可是个难得挪步的人物咧,么样想到要到这里来玩咧?是有么机密的事情要商量?”
吴秀秀早已学会了打毛衣。她正在为儿子汉柏穿针引线。她听刘宗祥说过,法国比这里冷些。看到她打毛衣,刘宗祥笑了好几回:未必法国还买不到毛衣?法国巴黎是世界服装之都,要么衣服有么衣服,真是!您家的儿子这早晚是洋学生了,您家打的这臃臃肿肿的衣服,只有给我穿还差不多。
“我想噢,肯定和最近省城那边的动向有关系。”刘宗祥长长的眼睛虚眯起来。
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下意识动作。“秀哇,你看,是让芦花到外头去叫几样菜咧,还是……”
“这你就莫管了。您家们这些当大老板的人哪,哪天不是在外头有应酬?嘴巴吃外头馆里的东西还冇吃麻?未必还冇吃败味?”秀秀放下毛衣,准备起身帮芦花安排伙食。凡有重要的客人来访,只要在刘园,秀秀总是要亲自督办伙食的。看到秀秀出来,吴二苕以为刘宗祥要用车,就朝她望了一眼。秀秀晓得,这一眼是在问,要不要车?她蛮客气地一笑,朝里头一努嘴。
年纪越大,吴二苕越老成,话也越少。只要没有别的事差遣他,他就像刘宗祥的影子。人们只要看到哪个门口有吴二苕,就晓得里头有刘宗祥。
“刘先生,要出去?”来到里间,见刘宗祥歪在沙发上,眼睛虚虚地,不晓得是在想事情咧,还是在休息,吴二苕不敢弄出蛮大的响动。
“不出去呀,哪个说我要出去?噢,噢,是这样,等下子,要来个客人,麻烦你到园门口去接一下子。哦,这样,你要是老远看到他来了,就叫我一声,我亲自去接……嗯?是的,是的,我忘记说客人是哪个了。你认得的,就是汉口商会的会长周老先生。”刘宗祥在揣摩今天周伯年这个稀客来刘园的目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是的,是的,晓得了,您家,他您家是坐自己的车来唦?周会长的车,我认得的。”
吴二苕退出去,朝厨房走。他有点不放心。跟着老板在场面上走动,吴二苕晓得,在汉口,周伯年是个不比刘宗祥影响小的人物。在维护华商利益、和外国商人办交涉争面子上,周伯年历来是汉口商界的领袖。这位老先生是不轻易到哪个府上去做客的。今天他您家来,一切都要安排好。刚到厨房附近,二苕又转身走了。
“嘿嘿,我好糊涂,有秀秀在这里,还要我操个么心咯!我的芦花有秀秀在边上一拨,还有么事做不好的!”
吴二苕往刘园大门口去,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周伯年的车,直接开进来了。
“哎呀,周会长,您家真是兵贵神速,说到就到哦。我放下电话就请我们的吴师傅去接您家咧,您家就到了!哟嚯嚯,让我坐在屋里,您家在路上跑,真是不好意思呀,您家!”
肯定是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刘宗祥也匆匆地从浮碧轩客厅里跑出来,脚朝周伯年停车的地方趋,嘴不停朝外蹦客气话。
“刘老板,您家是不是想扶我唦?嚯嚯嚯,不必了吧,您家一扶,真的把我扶成个老不死的了哦!”
还是吴二苕见机,挨到周伯年身边,做出一个搀扶的动作。就这么的,刘宗祥在旁边稍靠前半步,周伯年在中间,二苕虚作一个搀的动作稍靠后半步,三个人成斜线地朝浮碧轩走。
春节才过,元宵未至,新年的味道还氲氲氤氤地在不可见处游走。偶尔有一声两声爆竹炸响,声音清晰而遥远,仿佛被层层地过滤了,才传到这里,显得不是很真实。刘园有点像筑在人间烟火边缘一非仙非凡的去处,既可观人间红尘可笑可叹可以扼腕可以顿足的种种憨态丑态,似也可在城门失火之时,免了殃及池鱼的灾厄。
“哦,好香呵,好香!”周伯年夸张地翕动鼻翼,晃了晃脑壳。他是个三角脸,如果仅看脸面,这是一副把大奸大猾写在面孔上的长相。直到现在,在做生意打交道上,刘宗祥仍然对周伯年防范三分。话又说回来了,在生意场上,谁又不防谁呢!
“嗯,像是蒸腊鱼腊肉的味道。”既然周伯年换了话题,刘宗祥乐得顺着周伯年的话头随口打哇哇。
刘宗祥没有想到,周伯年今天急匆匆赶来,说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省城督军府下了公文,要全省商家认购一批“军需券”,指令汉口商会认购两千万元。
真的被秀秀猜到了,又是为钱,为钱!
周伯年一说,刘宗祥就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个账。如果要公摊,到他名下,顶多也就是二三十万吧——“好办,你督军不是要钱么,我就把建模范住宅区的款子拿出来。这反正是你官钱局的钱,你拿走了,我就把工程停下来,等你督军么时候再把款子拨下来,我再动工。何况,这位周老先生一向是代表汉口商界利益的出头椽子,他肯定要拿点什么花招子出来的。我的一只脚,反正是踏在租界里,您家要是实在逼急了,我就荷叶包鳝鱼,溜之乎也!”
就这么一点工夫,刘宗祥把涉及自己利益方方面面的对策都想妥了。
“刘老板哪,您家晓得不,就是这几天,稍微有点积缵的,都朝下江跑了哇。嘿嘿,今年这个年,可要过得长了哦,正月十五过了,也难得有几家铺子开门,就是整个正月过完了,这大个汉口,也冇得几家铺子开门咯!”
见刘宗祥只是一味地随声附和,没一点主动出主意的意思,周伯年伸了个懒腰,不夸腊肉腊鱼的香味了,漫不经心地拉回了话题。他拿不准这位地皮大王心里有何打算。
照周伯年的想法,这购买“军需券”的馊主意,越是大商户,出的血就越多,自然也最疼。在钱的事情上,刘宗祥不可能跳出“三界之外”。周伯年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暗示刘宗祥这样有影响的商家,赶快朝上海跑,制造“湖北督军逼垮汉口商埠,地皮大王刘宗祥无奈出逃”的新闻,为反对购买“军需券”增添一枚沉重的砝码。
“也是,古人说得好呵,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之谓乎!”
刘宗祥仍然抱定刘家的老传统,不想搭白的事情,只管装马虎打哈哈。
“先生哪,您家是不是存心要周会长在这里来饿肚子哦?我晓得您家蛮难得向周先生求教一回,总不能贪请教把老师饿着啵!”
吴秀秀出现得很及时,很抢眼。一身墨绿色的裤褂,薄薄的看不出里头衬了什么,多半是轻软的皮料子,要是棉花絮的棉袄,外头不会是这样抻抖。不到四十岁的幸福女人,或许正像树上最得意的果子。
“刘老板,尊夫人好高的口风噢,怪不得,您家的生意红火哟!”周伯年晓得,今天也就只能点到为止了。他想起前不久刘宗祥找他商量发行“维持券”的事,心里颇有些感慨。这个刘宗祥哦,太精了哇,不看准浪头,真是难得叫他下叉子咧。感慨归感慨,场面上的应酬,还是周到得很。
“周会长,听我先生说,您家蛮喜欢吃腊货,哎,真巧,有个湖南朋友带了点湖南的腊鱼腊肉,我就照着人家湖南的做法,弄了个蒸‘双春’。”
吴秀秀的确是在外间坐了一会了,刘宗祥打哈哈的话头,她已经听到好几句了。
和自己共一个枕头的人,这么多年,她是太熟悉他了。虽然不晓得刘宗祥作何打算,但对周伯年的主意,他显然不很热心。她的出现,是打破僵局摆脱尴尬最不着痕迹的法子。
“哟,只听说有‘湖南双蒸’,么样跑出来个蒸双春咧?”周伯年何许人也,几十年商海浸淫,连汗毛都可以代替鼻子闻味道的,岂有不会转窍的。
“我说啵,想出个新花样的说法,来哄会长一下子的咧,果然,哄不过去咧!”
芦花轻脚轻手麻利地上菜,秀秀一边象征性地在桌子上整理碗碟的朝向,一边打趣。
又一串爆竹炸响,传进来的声音,轻细而清晰。听来不像是人间的响动,倒像是迢遥缥缈的天籁。
细雨如雾。接连好几天,天上都是这样似有又无地荡着潮气。
雨幕中,这一对男女擦肩而过。
其实,男人在不动声色的一愣之后,认出了女的,或者说,他终于连猜带估地记起了这个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
这一对男女,在菲菲雨雾中的汉口街头,都显得不同常人。
女人穿一件绛红的丝绒旗袍,脚蹬一双绛红的高跟皮鞋。她的不寻常处主要在于,这件质地极佳做工考究的旗袍,皱巴巴的,不少部位沾着说不清颜色的脏物,而且,旗袍的主人,还蓬头垢面两眼痴呆!
这个男人,就是从这件旗袍上记起这个女人的。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第一次,她穿的就是这件旗袍。他曾夸赞,这件旗袍穿在这样的身段上,真是珠联璧合,人家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你咧,是七分人才三分打扮。
这个男人,这女人自然是认不出来了。男人穿一套藏青色西服,里头的白衬衫领口处,结了个酱红色的领结;外头是件宽宽敞敞的米黄色风雨衣,只扣了中间的一颗扣子。头上是一顶与风衣相匹配的礼帽。他不被她认出来的最大障碍物,是他鼻梁上的那副墨镜和几乎把整个脸都遮住了的白口罩。
“个鬼婆娘,么样成了这个吓死人的样子咧?”陆小山心里嘀咕。其实,这个问题,应该问他自己才是。
陆小山没进咖啡馆,甚至没朝咖啡馆望一眼,就匆匆地过去了。
他本来是要到咖啡馆去的。刚才,看到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的黄素珍在咖啡馆门口探头探脑,就明白,黄素珍是在一些他待过的地方找他。
“么办咧,只有从后门进去咧。”陆小山把袖子捋起一点,看了看表。和刘宗祥约见的时间就要到了。这场约会,是他打电话约的,他不能迟到,更不能爽约。
他和刘宗祥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这个地皮大王的名声,的确是“如雷贯耳”的。
吴二苕今天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坐在咖啡馆这样的场合,斯斯文文煞有介事的,装喝过洋墨水的假洋人,倒也罢了。跟当大买办的老板这么多年,就是个泥巴捏的小鬼,跟着菩萨一起受了这么多年的香火,也多少有了些灵气。只是这套西服穿在身上,么样都难受。像是街上玩猴把戏的,自己都觉得可笑。
刘宗祥叫他穿的时候,他曾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老板,您家看,是不是小了一点?我像觉得有些箍人。”
“哈哈哈!莫说外行话哟,我的个吴先生!西服么,么样要像您家平常穿的衫子,松松垮垮的咧,就是要像这样唦!”
他听出刘宗祥的笑没有恶意,也就跟着笑。
在房里照镜子的时候,对自己男人的这一身打扮,芦花倒是赞不绝口:“嘿嘿,好,好,真是好!依我看,往后哇,你就穿这样的衣服!这样子么,才像个人唦!”
“哟嚯?个鬼苕婆娘,你这是说的个么话哪?未必,这多年,老子都不像个人?
老子不像人,像么事咧?未必像鬼?那这多年,你个婆娘,不是跟鬼在睡?”
吴二苕总觉得哪里没有穿抻展,这里拉拉,那里扯扯,笑嘻嘻地骂堂客。
现在,吴二苕坐在咖啡馆里,有一口无一口的抿咖啡,看上去无所事事的眼睛,常常射出亮晶晶的光来,朝周围,尤其是门口和窗户的方向扫。他也经常朝斜前头一张桌子边坐的刘宗祥扫一眼。
他的衣服也是紧巴巴箍在身上,么样就看着蛮舒服咧?你看他端杯子喝这苦叽叽黑汤水的样子,就是难得学到。也难怪,他即小就喝这鬼东西么,也是惯了。
吴二苕不晓得老板今天到这咖啡馆子里来搞么事。他从来不问不管老板在做么事。他只管老板的安全。他晓得,今天到这种有洋味的地方来,不是会熟朋友。不然,老板不会叫他乔装打扮。在这种不明不暗的地方坐久了,摇晃晃的蜡烛,暖融融的房间,软溻溻的音乐,让吴二苕有些分心。正自有些神不守舍,忽见里间通向外堂的帘子一闪,烛光一晃,整个店堂似乎都摇晃起来。吴二苕下意识地把腰一挺,整个人就精神起来。本来是右手端杯子的,这时候,他自然地把杯子换到了左手,就那么捏着,右手就搁在左手的手肘处。猛然,吴二苕的右手飞快地伸进了左胁,摸到了热乎乎的枪柄。
“噢,原来是一封信。虚惊了一场!看来老板是要和这个小杂种暗地里谈点么蛮机密的事。果然,像是不认得的么,先拿出信来当凭证。”
吴二苕顺手摸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横放在鼻子底下,有滋有味地闻了闻,做出一副颇满意的神态。然后,把烟放在大拇指上,慢条斯理地顿了好一会,又拿起来,捏一捏,似乎是试一试烟的松紧,再就着跟前的蜡烛,点着,吸一口,没有吞进去,让烟子在口里多停一下,蛮像回事地吐出来。吴二苕不会抽烟。在诸多男人的嗜好中,他只是喜欢喝两口。当然,也很有节制,和老板外出的时候,绝对不沾酒。
和刘宗祥会面以后,陆小山心里像抹了猪油样熨帖。
他完全没有想到,汉口的地皮大王,法租界的大买办,一个以经商赚钱为营生的商人,居然和政界有这么深的瓜葛。他很得意自己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和一个不认识的生意人谈政治,不是在天下太平时节坐而论道的清谈,而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谈火药味很浓的政治。他不去做那些通常要做的试探,而是直接把冯子高的亲笔信掏出来,这就省却了不晓得多少空口说白话的啰嗦。这种时候谈这样的事情,忌讳的就是啰嗦。
果然,刘宗祥看了冯子高的信,笑眯了。这以后,就都是我陆小山在唱独角戏了。眼前的这个赫赫有名的刘老板,就只是在那里点头。嘿,几有味哟!真是呀,盘随么事,都冇得盘人有味,尤其是盘蛮有板眼的傲人,把他盘得嘀溜溜转的时候,看着有几舒服噢!
“我看哪,革命党非搞赢不可的!看啵,像冯子高这样一些傲人,像刘宗祥这样一些有钱有板眼的人,都是跟革命党一条心的。看来,参加革命,这一宝,算是押对了!要是真的有革命党坐江山的一天,就是坐汉口也可得唦,老子首先杀的就是张腊狗那杂种!不,老子不叫他痛痛快快死,老子要用锈刀子割!也不一下子就让那狗日的断气,一天割几刀,多割几天,对呀,古书上说过,这叫凌迟!”
陆小山心情极好。这次从广州回来之前,除了高层人士秘密接见授以机密之外,作为直接领导的冯子高,也给他下了指令,叫他长期潜伏,必要的时候,也就是说,需要汉口知名人士出面的时节,拿这封信去找刘宗祥。冯子高说,莫看刘老板是个商人,十多年前,辛亥首义时节,就是积极支持革命党人的。当时抵抗清兵攻占汉口的时候,黄兴大元帅的指挥部,就是设在刘老板家里的。前天,他接到冯子高的信,要他和汉口的商界联系,千万不要让吴佩孚栾耀祖强行派购“军需券”的事搞成。这件事搞成了,等于是给这个军阀增添了实力。这个时候为军阀增添实力,他们不是去相互混战,去狗咬狗,而是准备蓄精养锐对付准备朝北边打的革命党。冯先生信里的意思蛮清楚:莫看眼下孙先生在北京和北洋政府周旋,好戏还在后头。
心情一好,就有心情好的动作步态。陆小山觉得有些热烘烘的。他把手从风雨衣荷包里抽出一只来,伸展开,在空中画,像是要划开眼前如织的雨雾一般。
“年轻人咯,还是年轻哪!把我当苕啵?好哦,让你舒服一下也好哇。你晓得不,子高兄把你的来龙去脉,早写信告诉我了哦。”
刘宗祥看着陆小山一走一弹的背影,淡淡地笑了。
没有云起云飞,整个天就是一块湿漉漉的铅板,沉重地悬在人们头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把下面的万物苍生碾成齑粉。雨停了。停了雨和没有停雨,给人的感觉都差不多。大白天的天色,就这样的暗。
暗好,好多平常要下蛮大力气遮盖擦洗的东西,现在不需要用心思,就自然而然盖过去了。
王利发手里捏块抹布,有些痴呆地盯着桌子,一副思维停滞无所事事的神态。
在王利发眼里,张张桌子板凳,在昏暗的光线里,都有幽幽的暗光,表示它们都很干净,不需要主人再做无用功。
一只黑头的麻翅苍蝇,叮在中间那张桌子的边缘。
那里,刚才一个客人,可能是太饿,牙齿刚撕下一坨板子骨上的筋子肉,口里还在嚼着,筷子就急慌慌地去挟那块白萝卜。一来是慌急,二来也是萝卜煨得酥了,挟到离嘴巴只有寸把远的时候,萝卜块成两半掉到桌子上了。客人腾出扶碗的那只手,抓起碎萝卜块,朝嘴里恶狠狠地填进去,恶狠狠地嚼,像是和这块稀烂的萝卜有仇。
现在,这只苍蝇叮的地方,恰是刚才萝卜掉落之处。
王利发发现了桌子边缘上的这颗点子,比别的位置颜色深些。他记不清楚了,那里是不是有颗钉子,松了,钉帽子冒出来了。这种湿冷的天气,照说不会有苍蝇。就是一只苍蝇,也算了。这是饭苍蝇,冇得么关系的。
一大锅牛骨头汤卖得差不多了,剩下浅浅的锅底子,像干涸时节的池塘。
“当家的,还有汤么?”王玉霞拿只碗,朝汤锅跟前走。“唉哟,就剩这点底子了?么样不留一点咧?”
王利发没有作声,只是朝她瞟了一眼。平常自己家里的人,从来不喝要卖的汤。
倒不是别的原因。做了几多年的熟食生意,就熬了几多年的牛骨头汤,也就闻了几多年牛骨头汤的味。世界上随几有味的东西,也架不住不停地挨上十年哪!王利发晓得王玉霞今日为么事要牛骨头汤。
天老爷,世上的事情真是无奇不有哦。今日,不晓得是不是听到小伢的哭闹声,一个疯不疯魔不魔的女人冲进门来,硬是把空空儿前些时抱回来的那个小伢,搂到怀里不放手地亲哪啃哪。那伢也怪,自从进了这个屋的门,不是哭就是闹,连老鼠都恨不得被他闹得搬了家,吃东西像吃猫食,只吃屁大一点点,看样子也就不到一岁么,就像是认得这个邋遢女人是自己的娘样的,晓得咯咯笑,一双小爪子抓住就不放松!不得了哇不得了,乱世出精怪哟,不晓得是祸还是福咧!个把妈,只要小山这杂种一在汉口露面,怪事就找到这个屋里来了。这个小狗日的,不是个精就是个怪。乱世为王,小山这杂种,兴许是这乱世里的一条草莽大虫咧。
王玉霞朝那口大锅弯下腰,认真地撇去汤面上的浮油,小心地滤去汤里的骨头渣子,宽大的屁股撅起老高,把裤子绷得紧紧的。也许是屁股比原先更宽大些罢,王玉霞的腰似乎比过去更细了。她弯腰舀汤的时候,腰眼那块的衣褶子,勒出深深的暗影。
“么办咯,光出些蹊跷的事!看咧,看小山那杂种回来么样说咧!唉,玉霞个鬼婆娘孙子都有了,还这少嫩,个把妈,老子只怕熬不过她噢!”王利发蛮过细地看王玉霞舀汤的背影,心里有些发虚,不由自主去摸自己差不多是寸草不生光溜溜的脑壳,感到一阵冰凉,心里一惊,把手拿下来一看,原来是把油滋麻喇的抹布按到脑壳上去了。
“叔叔呃,您家是么样搞的唦,桌子板凳都抹完了,就歇一下子唦,么样慌到要去抹脑壳咧,那又不是桌子板凳,又不是碗瓢!”
陆小山很喜欢这个善良的继父,长大以后,经常和他开点不伤大雅的玩笑。
“你看你,看你,冇得大冇得小的,真是!”王玉霞直起腰来,看王利发只顾嘿嘿地笑,就嗔爱地骂儿子。
“姆妈呃,今日真是怪了咧,叔叔咧用抹布抹他您家的光脑壳;您家咧,么样穷极饿极了,舀起锅底子来了咧?”
陆小山今天看到什么都很舒服,凑到娘跟前,接过那碗烫手的汤:“么样哦,姆妈呃,是就在店堂里喝咧还是到楼上房里去喝咧?我看哪,还是到楼上房里去的好。”
“好,就依你,就依你。给我端到楼上去,端上去,是的,是要行点孝心哪,伢咧!”王玉霞一边说,一边朝王利发这边瞟了一眼。
王利发把脸一车,装作没看见。他去看桌子上的那颗黑点:“咿!果然不是钉子,是个苍蝇!个把妈,这冷的天,还有苍蝇!这遭孽的苍蝇,几硬的命咯。”
“呵,老子莫不是见到了鬼啵……”
陆小山朝前后左右瞄了一遭。不对呀,这明明是我的家么,明明是娘住的屋么!
没有走错哇!
天色有些开了,又是在楼上,窗户敞进的光,比楼下店堂里亮堂多了。
这是在街上看到的那件绛红色的旗袍么?
整个旗袍的大襟敞开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右边胸脯上拱。另一边,也就是左边,高耸的山丘被白生生的雪覆盖着,只是山峰的顶端,一团紫红的晕圆中央,骄傲地挺立着一颗紫红的酱果。天哪,天哪,我曾经记得,这晕圆,是娇嫩的粉红么!这酱果,不是一颗粉红的芽粒么?什么时候,娇嫩的诱人的粉红,沉淀成骄傲而端庄绛紫的呢?
遥远而又清晰的画面,倏地在陆小山的脑海里切入,一桶冰骨透魂的凉水兜头浇下,天囱开朗之际,一股燥热又由丹田处游蹿上来。
“像个苕样的,汤歪了!流了一手腕子的,可惜了您家这俏皮的一身人皮哟!”
蓬头垢面依然蓬头垢面,但声音,不大的声音,清醒的声音,却比什么声音都更振聋发聩。
张腊狗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脸越喝越白。荒货站在旁边,想劝,几次都是嘴巴翕了翕,又闭上了。
依荒货的意思,是请张处长就在自己的汉口大旅馆里去喝,弄个把姑娘,往身上一靠,搛菜喂酒,挨挨擦擦,或者就在他您家开的“新市场”里头,专门安排个场子,叫个把看得入眼的小娘,弹弹唱唱,逗逗笑笑,不就解了心里的烦恼么!
这个新市场,自从开了之后,处长他您家就一直请人经营着,自己倒是很少进去玩。整个汉口所有好玩的花样,只怕都在新市场里头找得到哦。荒货不明白,他的处长为么事不经常到这种有味的地方散散心。
“算了,就在屋里弄两个菜,清清静静地喝两口。大旅馆,一天到晚办公也在那里,请客也在那里,还冇厌哪?新市场?我未必不晓得那里好玩?你晓不晓得,那是几多人集股建起来的?今日我去玩,明日其他的股东还不是鸭子跟着鸡子一路上笼,也跑去玩!那还赚个么钱咧?你还不晓得啵,赌博场上无父子,生意场上无朋友哇!”
不晓得是么回事,说这番话,张腊狗脸上有些戚戚然。
“哎,个把妈,怪不得人家说的,皇帝都有不快活的事情咧!我们的处长,说几威风就有几威风,还是这样不快活。我也不晓得他您家是么样想的。就是为那个疯癫了的个鬼婆娘唦,哎呀,人家外头都说我们处长的心狠,哪晓得他您家是这样重情义咧!”
荒货又朝他的处长瞄了一眼,这一眼很有些同情的意思。
拉眼端着一盘红烧蹄花上来了。他一只手端盘子,一只手时不时地抹一抹往外流的涎水。倒不是拉眼嘴馋,而是嘴巴没长好,下嘴唇豁得太开。抹嘴巴是他不得已的动作。
荒货有些厌恶地横了拉眼一眼。他本来想叫佣人来做这端菜送水的事,张腊狗问了一句:“拉眼咧?就叫他弄唦。”荒货记得,他们的处长一直是不喜欢拉眼在跟前晃的。凡有离得远远的粗事,或者到处长瞧不起的人那里去办点么事,都是叫拉眼。这在跟前晃来晃去的,而且事关胃口,不晓得处长何以改了主意。
荒货实在不明白,他的处长就是不想有什么好胃口。
一天到晚跍在茅厕里,闻到的都是臊臭,从茅厕里一出来,立马把鼻子伸到雪花膏瓶子口边上,那个舒服的味哦,就不是一天到晚搽雪花膏的姑娘婆婆们尝得到的咧!有个蛮不舒服的东西在眼前晃,也是一种刺激。
这更让他想黄素珍。
“唉,个苕婆娘哦,十六岁不到,就吵死吵活,脸不要命不顾地跟着我哇,遭孽咧,这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伢,又不晓得被哪个仇家偷走了。个婊子养的哟,这个仇家,是蛮有蓄心,蛮有心计的,总像影子样跟在老子后头哇!老子要是捉到了……”
张腊狗又闷声不响朝口里倒进一杯酒,矍然而惊:嗨,我是不是太毒了哦,心太狠了哦?哦呀,么样起了做菩萨的想头唦!这个世界,不毒不狠,么样出得了头,么样活得下去咧!
一声吱呀,似响得惊心动魄。还没等屋里的煤油灯晃动,荒货的身子一横,挡在张腊狗前面。
张腊狗已习惯了这种场面。
虽然这里离洋街很近,毕竟是在花楼街的尾子上。这一带都没有牵电线。有了一把年纪,张腊狗无端生出念旧的情绪,一直没有把自己和黄素珍的小窝挪到汉口大旅馆附近有电灯的地段去。在张腊狗内心深处,似乎需要一种和当年苗家码头环境相似的混同感。
“处长,您家看叻,太太回来了!”荒货朝旁边一让。
回来了就回来了啵,值得这样惊喜?荒货不该这样大惊大诧的呀!近来,黄素珍的确是很有些不正常,一天到晚在外头疯跑。每天不晓得回来得有几晚,也不晓得是在哪些地方跑了的,每天回来,身上都邋遢死了。蛮晚回来,上床之前,要不是佣人提醒她洗,她连洗都不记得了!这鬼婆娘哦,魂都随到那小伢不见了哇!
张腊狗把杯子从脸上拿下来,不经意地朝门口瞟了一眼,当即遭了电击样地弹了起来。
“么样噢,你把伢找回来了?是从哪里找回的呀?是么样找到的呀……”
张腊狗这才明白,自己真正不快活的原因了:个把妈,搞个半天,老子心里也是蛮记着这个伢的呀!也是的,老子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那还是蛮久的时候,陆疤子的堂客坐在堂屋里,把奶子拉出来喂伢,老子当时就想,要是有个自己的伢,该几好哦!个把妈,么样记起这久远的事情来了的咧?就是为那个蛐蛐,和疤子翻了脸唦。要是疤子的伢还在,也该成人了。
看他们处长先是呆着,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苕问题,荒货心里也就释然了。一个人哪,不管有几堵心的东西塞在心里,只要开了口,只要发作出来了,就冇得关系了。像刚才那样,处长会喝一晚上的闷酒,不烧心烧死才怪。哎哟,随几狠的人,都过不了儿女这道关哪!
“拉眼,拉眼叻,你先去,这里冇得你的事情了!”
荒货一边想,一边催促拉眼离开。
黄素珍把怀里的伢送到张腊狗跟前,要张腊狗看,是叫他也分享一点儿子失而复得快乐的意思。其实,这也是黄素珍快活得过了头,放弃了一贯的戒备。在这个伢的事情上,对张腊狗,黄素珍一向是有戒备惧怯之心的。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伢根本就不是张腊狗下的种呢!这可不是到隔壁左右的人家借双筷子借个碗的事。凡事一涉及裤裆,就是两说了。是男人的,可以到风月场中去追欢买笑,只要你荷包里有银子,你尽管公开半公开地去。是女人的,就没有这多的自由了,除非你去当婊子。何况,一旦肚子里有了“货”,就不仅仅是裤裆里干不干净的问题了。香火,子嗣,继承人,将来坟头上,有冇得人每年去加一锹土,坟跟前,有冇得人每年去烧几张纸,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这就是人和畜生之间的区别了。看那母鸡,要孵儿了,不管你拿什么蛋放在它的窝里,它都孵得一往情深。孵出来了,一群里有鸭子,有鹅,这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疼爱得不分彼此。即或这孵出的一群里,都是鸡,又有几个是从这位鸡太太下的蛋里钻出来的呢?看来,越是进化,就越是自私。
张腊狗一点想看看这个伢的意思都没有。黄素珍抱到跟前来了,加上黄素珍似乎洗抹得干干净净,竟无一点邋遢样子,身上居然还散发出一阵幽幽的雪花膏的香味。这热烘烘的肉体上发出的香味,给张腊狗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张腊狗象征性地敷衍着看了一眼。他明白得很,这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长期以来,他没有点穿这一层窗户纸。点穿它干什么呢?自找烦恼?自找无趣?
不是睡着不烧爬起来烧么!
他看重的不是这个伢,他看重的是这个家里有一个伢。照这样看,张腊狗既有母鸡的无私,又有母鸡所没有的聪明。
“哦,噢,”荒货也退出去了。至于荒货退到哪里,这不是张腊狗操心的。他晓得,荒货会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眼前。刚才的一阵惊喜,现在已经退潮样地退下去了。他嘴里随口哦哦着,听黄素珍讲一天的奇遇:如何在一家卖牛骨头汤的馆里看到这个伢,她认得这伢的衣服;如何搞清楚人贩子把伢卖给了这家人家。这家人又是如何善良,把这伢照顾得不晓得几好……“我想哦,我们的伢能够回来,我们的伢能够被养得这样好,得亏这家人家咧。
我看哪,我们就把这家人家当亲戚走动,好不好?就只当我们的伢结拜了一个干娘干爹。”
黄素珍按照在王玉霞那里商量的口径,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说,没忘记看张腊狗的脸色。她要小心,不能让张腊狗听出破绽来。她晓得,现在一脸喜欢的男人,绝不是个老实坨子。
这也是冇得法子哟。我么样丢得开这个伢咧?冇得伢,不等于是挖了我的心尖子肉么!陆小山那个臭杂种,倒像是一点事都冇得!他的老娘是个糍粑心肠,真是疼这个伢。也是冇得办法唦,么样能把伢放在那里咧,那还不想死我了!
黄素珍答应经常把伢抱到王发记包子铺去,让陆小山的娘能经常看到自己的孙子。
“哦,噢。”张腊狗脸上挂着含义不明的笑,捏着酒杯,不经意浅浅啜上那么一小口,或者让杯子沾湿嘴巴,做出一副全神贯注听说天书的样子。
个把妈,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这样的巧板眼都被你个婆娘碰到了!编得像真的咧!算了,你说你的,老子听老子的。老子明天叫人去一打听,有么事打听不出来?苕婆娘,不动脑筋想想,你的男人是做么事的!
口里“哦噢”的,张腊狗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也许是太熟悉眼前这个男人了,黄素珍自顾自说了半天,没听到对方答白,有些悟了,这才过细地又朝张腊狗瞄了一眼。张腊狗鼓鼓的下眼泡,不停在掣动。
黄素珍心里一阵发紧: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心里一发狠,他的肿眼泡就这样跳。
“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撞落一树紫丁香,惹了一身缤纷。到底是春太浓了。凡事不能到极处,极者必反。刚涌上这么几句,牟兴国又伤感起来了。
这个时节的蛇山,真是踏春的好去处。仿佛武昌城的春色,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该绿的都绿得发胀,该艳的都艳得发腻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气息,黏稠得化不开。牟兴国有些奇怪,这些年来,怎么就忘记了省城还有这么一个极佳的冶游之处。无论汉口、汉阳、武昌,他都是老土著了,他怎么会不熟悉这么个好地方呢!
当年,在武昌求学,后来,又在武昌参加革命党,再后来,参加辛亥起义的筹划,担当汉口和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是呵,我还是为改朝换代出生入死过的人哪!要不是为改朝换代拼过命,也还罢了,也就没有后来的气怄了。后来咧,后来,革命胜利了。革命胜利了,清朝成了民国,我随么好处都没有得到。也似乎没有经常出来找个好地方玩一玩。忙么事去了呢?哦,怄气去了,怄了一些时的气,就做生意去了。这做生意,真是最最消磨人性的勾当。一天到黑要想心思对付这个那个,一天到晚要想心思把别个的钱弄到自己荷包里头来。以前是朋友的没有了友情,以前不是仇人的有了仇恨。唉嗨,钱哪钱哪,多不得少不得的钱哪!
你看你看,冇得钱了,才又回过头来,记起身边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也是,省城这边,可游的地方不能说不多,但像蛇山这样景致集中,且一作登临,即可将武昌、汉阳、汉口三镇尽收眼底的景点,真还只有蛇山这一处。
今天,牟兴国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春游的兴致来。他不仅没有春游的兴致,就是自己今天是怎么到蛇山上来的,也是糊里糊涂的。
今天一大早,他懵懵懂懂地在街上走,懵懵懂懂地买了一张报纸,懵懵懂懂地看。可是,刚看了一个标题,他就不懵懂了。
“哦,呵,老天,孙先生,孙先生!您家么样就这样走了咧!”
牟兴国想喊,想放声大哭。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喊,已经在号啕。实际上,他鼻子发酸,就这么站在街上,眼睛盯着报纸上那条报道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消息,呆呆地,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谁也没有觉得这个人不正常,谁也没有注意这个站在大街上泪流满面的男人。
大街上,没有多少人。从大街上走过的人,都是一脸的戚容。
今天,在大街上当街流泪,甚至真正号啕大哭的人,有,而且,没有人感到不正常。就是目不识丁的苦力人,都晓得这个叫孙文的人,就是当年领导辛亥首义推翻最后一个皇朝的人物。这种人死了,是值得大家哭的,是值得登报的。
牟兴国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跑到蛇山上来了。
当然,如果他的生意还顺利,知道孙文先生逝世的消息,他也会哭。但是,他不一定到蛇山上来。
他之所以哭,而且到蛇山上来伤感,除了孙中山先生的死,还因为他公司生意的死。
牟兴国被栾耀祖的人,彻底从楚兴公司挤出来了。
面南而望,当年首义军政府大楼,红墙红瓦,似乎象征着当年弟兄们流的血,已经深深地浸透了民国的旗帜。而这面旗帜,被人家拿去当了遮羞布,被人家拿去换成了黄的金,白的银。而像我牟兴国这样的开国元勋,却成了叫花子,成了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的流浪汉。像孙文先生这样的民国缔造者,不是死在总统的位置上,而是死在总统椅子旁边的小胡同里!唉,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急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怪不得,一个日子过得天花乱坠的皇帝,能写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呢,人哪,如果都有‘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这样的遭遇,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叫花子,个中的滋味,恐怕都是一样的。”
难道就这样算了么?牟兴国不止一遍这样问自己。
他是个不信邪的人。从本质上看,他并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他是个特别爱感情用事的人。感情用事的人是不能做大生意的。比如,这一次,在政治气候变化急骤的时节,作为曾是职业革命者的商人,理当未雨绸缪,那么,对于什么购买“军需券”这一类的把戏,对付的办法早就该想好了。他却始终把枕头垫得高高的,以为自己是革命元勋,又是督军身边的工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哪知,栾督军这个兔子,这回吃的第一口,恰恰就是窝边的草。当这把草被彻底吃掉之后,牟兴国才又回复了当年革命的思维:哦,既然兔子连窝边草都开始吃了,说明这个兔子的日子不好过,说明这个兔子的日子不长了!
可惜这种聪明,回来得太迟了。
站在蛇山尖尖上,面对着滔滔汩汩的江流,牟兴国既心有不甘,又有些心力交瘁。
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小南风吹起来了。把朝前匆匆奔走的江流,朝汉口的方向,横扯出一层层的皱褶,使义无反顾向大海奔流的长江,略显出些儿牵牵挂挂的儿女情长。
“汀州无浪复无烟,楚客相思亦渺然。汉口夕阳斜渡鸟……这是哪个写的咧?后头的好像都记不起来了。唉,这倒是提醒了我。汉口,我不是还有一处窝子么。
看来,真正做生意,还是要在汉口发展哪!”
牟兴国朝山下督军府的方向剜了一眼,心,已经飞到汉口去了。
毛芋头驾轻就熟地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大哥。
穆勉之对老六在这里看到自己,没有一点羞惭之类的颜色。在穆勉之的弟兄伙之间,如果谁谁没有过妓院的经历,往往会被大家认为是个难得猜透的人,至少会被弟兄们认为你不怎么合群。除非你还有很强烈的其他爱好。像穆勉之山寨里的老五孙猴子,就是这种情况。他从没有到花柳去处盘桓过,但老五对于吃,极其地考究。汉口哪条巷子有么好吃的东西,自是不在话下,他肯定早就品尝过了。
就是汉阳西大街的牛杂碎汤、武昌户部巷的面窝,这一类不被人注意的小吃,他都不肯放过,早就一品为快了。所以,山寨的老五不近女色,并不被弟兄们视为异端。人各有所长。老五这也算是一长罢。何况老五如今已经有了家室,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呢!
这一段时间,在色字上头,穆勉之好像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和相公厮混的兴趣一点都没有了。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到,底下的事情,还真是得一公一母一男一女来做。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做起来就格外地勤快,格外地上心,因而也就有了格外的体会:哎呀,真是,亏这多年是么样过来了的哦!
看到老六毛芋头的时候,穆勉之已经和这个高大的法国女人完了事。法国女人在浴室里冲洗,穆勉坐在椅子上品味从浴室传出来的哗哗声,在脑壳里复制着,这个正在被水抚弄的胴体,刚才在自己的统治之下,痛苦而愉快辗转的所有细节。
这也是穆勉之很长一段时间不换窝的重要原因。在穆勉之看来,洋妓和土妓的明显区别有两点。第一是完事后当即冲洗。虽然穆勉之从来不附和着去做这附加动作,但爱干净,毕竟不是个坏习惯。不像“土窑”里头的货色,完事之后,就那样陪着你。当然咯,这也罢了,不算是个蛮了不得的区别。最重要的是第二点。
那就是,土妓把你拉进门之前,手段用尽,可以使出浑身解数,可到了床上之后,差一点就是个泥偶了。她们和泥偶的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还是热的,是软的。哪里赶得上这大洋马样的洋妓哟,你进得门来,价钱一开,一上床,嗨,哪怕你是七老八十岁,只要有站得起来的扒壁之力,她们都可以把你盘得像三十郎当的壮汉子!男人做这事图个么事咧,就是图个快活图个舒服唦!个把妈的洋婊子,硬是像钻到你心里去的虫哦,你就是不中神,她也不停地夸奖,说你真是这世界上顶棒的男人。个把妈的,男人哪,也真是贱得很,高头喜欢听好话,底下也喜欢听好话。高头听了好话,朝外头撒钱眼睛都不眨;底下听了好话,耷家伙也仰头翘颈——那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穆勉之很想和这个进来得恰是时候的兄弟交流这些感受。可他朝毛芋头的头上看了看,马上联想到他这位六弟的底下,比高头还要惨得多。自己关于这方面的体会,恰是毛芋头目前的短处。显然,这不是个可以交流的对象。
“老六呵,您家蛮会找哇。”
一旦打消了交流体会的积极性,刚才还在品嚼的激情也就消失殆尽了。穆勉之说话的口气里,就多了慵懒的成分。
“大哥,有个叫么事国的人找您家咧!”毛芋头吸了吸鼻子,脸随着朝周围转了一圈。“嗯,好香!大哥,这味道真好闻。”毛芋头夸赞。
“老六哇,到底是哪个唦,那个人姓么事唦?”穆勉之没有接着毛芋头关于香味的话题往下说。这个兄弟很不自觉,不会藏拙,您家说香不香有么用咧?还不就是鼻子过点干瘾!我不接着您家的话说,是爱惜您家。老六也真是,有本事跑到这种地方把我找到,就连人家的姓名都冇搞清楚。
毛芋头说的是牟兴国,其实,牟兴国来过穆勉之的山寨,只是毛芋头不记得罢了。
“是唦是唦,那个把妈的自己也说他就是姓么,您家说怪不怪,我们弟兄伙的这多年在汉口,都冇听说过还有姓么的。”
也怪不得毛芋头,汉口话“牟”与“么”同音。
毛芋头似乎找到香源了,他把脸车到浴室的方向,就停住了,鼻子狠劲地连吸了几下,咝咝有声。穆勉之这才注意到,浴室里的水声没有了。想是里头已冲洗完毕,正在上妆,故而才弄出这么浓郁的味道来。
“不错,老六底下不行,高头看来还比以前进步了。可得,总还是一种享受啵,还不算是个整残废。”暗自夸奖毛芋头的鼻子顶用之余,穆勉之忽然心血来潮——“呃,老六哇,大哥这就走,去有事。您家要是冇得多的事,不么样忙,就在这里玩。我先走,先走……”穆勉之边说边站起来,眼睛朝毛芋头这边睃。
“哦,噢,那好,也好,大哥,您家先去,我坐一下子,反正也冇得么蛮急的事。”
穆勉之非常失望。他没有看到预期会出现的情况:听了穆勉之叫留下来的话,毛芋头应该忙不迭地站起来,连连摇手,抢在他的前头,逃离这个不是他用武的地方。
失望的感觉还没有消退,又一片疑云盖过来:“呃,个把妈,这才是邪得很咧,老六要在这里玩——他用么事玩咧?”
“叫个么猡呵?”
栾耀祖没有动身子,只是在吐出一口轻烟,呷了一口浓茶之后,趁专司烧烟泡的师傅剔烟枪的当口,才略微动了动嘴皮子。
“姓穆,您家,是汉口的大商家,叫穆勉之。”
看来,这个管通报传信的,被穆勉之塞了个不轻的“红包”,为穆勉之通报名姓特别耐烦。
“姓母?还姓公咧!哪有这样的个猡姓呢?汉口的大商家,老子么样就冇听说有个猡姓母的!”
报信的和剔烟枪的师傅对了一眼,剔烟枪的又低头用烟钎子去通那个早就通了的烟嘴子,报信的就继续说:“是穆桂英的穆,您家。是汉口禁烟局的咧,您家……看样子,很带了点好货来了,您家!”
“哦噢,穆桂英的后人哪,你么不早说咧!带不带货来有么要紧咧,看你个猡日的么样在说话!该说的,你把个猡嘴巴子夹得蛮紧,不该说的咧,你那嘴巴子又像老母鸡的屁眼,不晓得有几松!请那母么事进来唦!”
栾耀祖早就忘记汉口禁烟局还有个什么姓穆的局长了。虽然,他曾经“吃”过这个局长一次“黑”。
正说到这里,烧烟师傅刚好把烟枪整顿好,一颗泡子正在烟灯上恰到好处地鼓泡泡:“栾大人,好了,正好,老爷,您家快点接到!”
栾耀祖赶忙把还要往外蹦的“渣滓”收住。他毕竟只有一张嘴巴。
里头真暗。
在穆勉之看来,这完全不是办公的地方。如果要说是一间昏暗的香烟缭绕的佛堂,倒还更能让人相信。有好一阵子,穆勉之看不出香烟来自何处。整个房间,被严严实实笼罩在烟雾里。隐约中,可以感觉到有人,或者说是有些憧憧的影子。
很不真实。如果,穆勉没有思想准备,或者,穆勉之本人不是经营鸦片生意,不是看惯了瘾君子吞云吐雾的众生相,那么,他很可能会产生已经来到九泉之下阴曹地府阎罗殿前的恐怖。
“来的……可是……穆勉之……先生?”
烟障深处,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听得出来,发出这声音的人,中气严重不足,阴阳两虚。穆勉之年轻习武,对跌打损伤养元固本一类的名堂,多少晓得一些。
“噢,督军大人,您家好唦?在下穆勉之,专程看望您家。”
穆勉之的眼睛稍微有些适应这里的亮度了。他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的矮榻上歪着一具骷髅样的人影子。凭在汉口听说过的印象,晓得这就是统治中国偌大一个省份的大督军栾耀祖。
“在下托您家的信赖,做着禁烟的差事。在下公务上免不了要收缴鸦片,在下和手下的弟兄,有是有些眼水,总还是难免失手弄错咧,您家。晓得您家是精通烟土鉴定的大行家,今日特地带了点,您家有空的时节,慢慢地鉴定。”
“哈哈,下官还有这样的名声?哈哈,穆先生,作为商人,真正难得你会说话,会说话呀!”也许是及时地又吸了一颗泡子,栾耀祖的声音听来有力多了。“算了,穆先生,我们还是抄近赶直,猡日的莫绕弯子。老子就是喜欢吸两口,就这样说,冇得么关系的。你带来的东西,老子顶喜欢。说,你今日来,到底有么事?”
“哟哟,大人,真的,就是来看望您家,真的冇得么别的事……”
烟雾稍稍有些薄了。穆勉之朝周围看了看。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晓得很有几个人。
“莫看,看个么猡?有么事,尽管就这样说。都是老子跟前的人。”
穆勉之眼睛下意识的一扫描,竟被歪在烟榻上的栾耀祖注意到了。
“噢,噢,是这样,您家们这边有个叫牟兴国的参议,也托在下送了一块土来了。说是想请在下顺便在大人面前说几句‘圆范’话。在下听说这位老兄最近跟您家有点,嘿嘿,有点那个,就留了个心。用只猫子试了一下,猫子还冇闻到两口,就伸了胯子……”
“呵?呵!么事,么事呵?个猡日的,想这种坏心思来害老子?”烟枪还在嘴里含着,栾耀祖就一个打挺坐起来。旁边烧泡子的师傅,连忙一伸手,把烟灯端起来,凑拢去。
咿?都说这个把妈的栾耀祖是要烟不要命,也不一定全对呀。你看,听说人家要他的命,暂时还是把烟搁到旁边了么。
“穆先生,多谢了。麻烦您家过江去,对侦缉处的张处长说,要他办这桩事……哦,算了,本督军还是正经地下个公文去。”
栾耀祖狠劲地把这颗泡子化成一团浓烟之后,终于离开了烟具。瘾过足了,又有了性命之忧的刺激,栾督军头脑活络,思维敏捷,口齿清楚,表现出少有的大将风采——“这样,穆先生,本督军跟你,也不收着藏着说,你立的这一大功,就用免购军需券抵了。再咧,只要本督军还在这里歪着,汉口禁烟局的事,就还该你管。本督军晓得,汉口猡日的生意人,都猡日的跟老子作对,都一个个跑的跑,躲的躲。你咧,也跑出去算了。不然,你要得罪汉口一大帮猡日的,以后不好做生意。
做生意,冇得人抬着做,是做不成的。本督军晓得你的心思。”
这棵枸树,用它阔密的绿叶挑起了一肩初夏的阳光。一只急躁的蝉,不晓得躲在哪一片叶子底下,唱得声嘶力竭。
王利发扭头朝枸树叶丛中瞄了一眼,皱了皱眉头,旋又舒展开,舀了满满一碗牛骨头汤,浮在上头的红彤彤的辣椒油,快要漫出来了。
凡事有利就有弊。有树遮荫,自然是好,但就免不了有些虫子。不过咧,有点虫子也是好事。热闹唦。再说咧,虫子也是命哦,都要活哦。这样大的个世界,这么多的拐家伙都活着,就容不得几条虫子?汉口人称坏人为“拐人”,以此类推,坏也就是拐人。至于称自己的兄辈人为“拐子辈”或“拐子”,就有相当于“兄长”、“哥哥”一类亲近、亲切的意思了。
王利发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碗汤,朝店堂一瞥。老叫花子正在和一个丑得要死的男将说话。他就有意地捱了一捱,不慌着为老叫花子端上去。
王利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长得有看相的男人。可是,尽管没有看相,总不至于长得蛮讨人嫌。
对自己的长相,王利发一向自卑。但看到和老叫花子说话的这个男人,他的自我感觉就好多了:你看这个男将唦,一只眼睛的眼皮子不晓得么样竟扯得那么老高。我的个老天爷,么样活下来了的哟。人的眼睛,除非睡着了,是要不停眨的唦!个把妈这遭孽的杂种,么样眨呢?随么样眨都是白眨了的。还有他的个嘴巴,也不晓得是么样长的,豁得那样狠。嘿嘿,个把妈,还上下一起豁!这么样吃饭咧?那还不一天到晚不停地流涎?咿!老子真还说对了,你看你看,真的在流,真的在流咧!遭孽,这晓得要费几多条幅子抹哟!王利发顺手摸摸袖口。那里,王玉霞每天为他放一条幅子——白手巾。不管用不用得着,时不时地摸出来,白生生的,表示你这人爱干净。做熟食行业的,顶讲爱干净的。他记得王玉霞不止一回这样嘱咐。唉,这个把妈的娘老子,真不是东西,么样只做出个人胚子,就慌忙急火地送到世界上来了呢?真是,丢汉口男将的丑。老叫花子哟,老哥哥,您家不是蛮讲究开眼睛荤,讲究一莫让嘴巴子吃亏、二莫让眼珠子吃亏的么,么样和一个这样丑的人说这半天咧?哦,总算是说完了!
王利发伸手摸摸碗沿,还烫得很。到底是天道热了,汤难得冷:“老哥哥,您家今日还喝不喝哦?”
“哪个说我不喝了哇?活了几十年,还想再活几十年咧。”汉口话喝、活不分。
大声打完哈哈,老叫花子压低了声音,“伙计,注点意哟,就是刚才和老哥子说话的丑八怪,像是个探子咧兄弟,像是在打探您家的底子咧。我跟狗日的说,您家冇得伢,连个伢苗都冇得。怕是冲小山来的……哼哼,过来了。”
“老板,生意……好……哇!”拉眼朝这边移了一张桌子。他长得实在是遭孽。
年纪轻轻的,哪个不想好看呢!大庭广众之中,拉眼还是很苦恼的。他要不停地揩嘴巴,不停地用很大的劲眨眼睛皮。这样不停的努力,也还只是个体力劳动,不算是难事。困难在于,所有的努力,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形象。张腊狗也有些体谅他,很少派他的外差。拉眼经常在汉口大旅馆里侍候,也算是张腊狗把困难留给自己吧。这次出来暗访,以证实黄素珍说的是真是假,张腊狗考虑只有拉眼最合适。在张腊狗看来,像拉眼这样的长相,是不会有人怀疑他是探子的。张腊狗哪里晓得会碰到老叫花子这样的眼睛呢。
“托福托福,您家!您家要点么事?小店冇得么多的东西卖,酱肉包子、素菜包子、豆沙包子,外加牛骨头汤咧,您家。东西的样数是不多,嘿嘿,您家,味口还可得,十几年了咧,您家!”王利发眼睛看着对面的墙,把抹布一抖,不停地在拉眼跟前抹去抹来,动作做得很大。抹布很湿,抹到之处,不仅没有产生干净的效果,反而留下一路不尴不尬的水珠子。王利发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用这种大开大阖的动作抹桌子,无疑是赶客人走。他很希望对面的墙上出现点什么奇迹,哪怕上头有两只苍蝇做那种事,也比看这个丑得喊娘的家伙强些唦!王利发也是出于无奈。有一把年纪了,就是这几年,日子过得有了点人相。有个王玉霞在跟前,白天里,眼睛看着,夜晚,身子挨着,就是不做么事,也是舒服的唦!老子将本钱做生意,凭么事要让自己的眼睛吃亏咧?
“个老婊……老……板,就是您家一个人……在忙……呵?生意做得……这好,也冇说叫……叫儿子姑娘回来帮个忙哦?您家的……堂客也不出来……帮忙……”
拉眼心里的火往上一蹿,立即就止住了。他不能露出侦缉队青帮混混的脸子来。
任务在身,他晓得这任务关系到处长屋里头的大事。
拉眼口里“渣滓”虽然没有带出来,但王利发心里烦:“嘿嘿小兄弟,您家是江西人哪?”
“哦?老板,您家这才……是问的怪咧,我一口的汉口话,么样看我……像……江西人咧?”拉眼使劲地眨动眼皮子。王发记包子铺牛骨头汤散发出来的辣味,太冲,那只拉扯上去的眼睛很是受不了。
“噢,不是江西人?我刚才听到您家喊老表哦!”王利发抹桌子的手停下来,飞快地朝拉眼的脸上扫了一眼,又去看对面的墙。“唉,不怕您家笑话哦,我的娘老子冇把我做好哇,哪里来的伢咧?您家要喊我的堂客回来?那您家就先坐一下,等我去喊!呃,老哥哥,麻烦您家一下,我出去一趟,去把我的个婆婆接回来,她呀,回娘家去了!”
“呃呃!老板叻,您家么样就走了咧,我还冇……”
拉眼没想到王利发会来这一手,急煎煎地喊。这狗日的牛骨头汤,辣是辣了一点,辣得眼泪直流。吃咧,肯定是蛮好吃的。你看唦,说是骨头,高头的肉,还是蛮多的咧。嘿,颤颤的牛肉筋子,个把妈,咽酒几好哦!
“我听您家说的尽是些跟吃不相干的话,肚子里头肯定是有数。我只去一下子,就回,就打转。”王利发口里说着,人已经出了门。
“几远哪……”拉眼撵到门口,喊。还想说点什么,突然看到迎面走来个眉目端正的小女人,稍微愣了一下,急忙低下头,车转身。
“不远,不远哪,就在硚口哦,您家!”
王利发已经转到枸树后头的巷子里,声音,也被“知呀知呀”的蝉鸣盖得面目全非了。
“个把妈,他也学会扯谎撮白了!”从这里到硚口,差不多直着把汉口走穿了,还说不远!
老叫花子差点把口里的汤喷出来,连忙填了一坨菜包子,塞住。
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牟兴国顿时脸色灰白。
“牟先生,请哪,您家请哪!”
张腊狗催请了好几遍,牟兴国居然无动于衷,好像没听见。
这个把妈的怪呀,关在里头哇,每餐黄米饭,黄包菜叶子,吃得蛮大的劲,像前世冇吃过东西的相。眼下把他客客气气地请得来,这好的酒席招呼他,他反倒捏腔拿调,爱理不理的!个把妈,世界上只有这种打不湿绞不干臭斯文的人顶不好缠!
骂归骂,也只有闷在肚子里头骂。既然下了请自己的犯人吃饭的决心,总有请吃饭的道理。张腊狗收拾起刚爬到脸上来的愠色,继续劝:“牟先生哪,这些时,把您家吃了点亏呀。也是冇得办法,上峰命令,不执行也不行哪。就是这请您家喝酒的事,也是不能让上头晓得的哦,还是我张某自作主张呵!您家坐,坐,先马虎地吃一点!”
张腊狗不晓得,牟兴国根本就不是捏腔拿调不肯赏光,他以为,这餐丰盛的酒席是送他到阎王那里去的断头饭。一想到自己这多年一点福都冇享到,就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死了,真是划不来!张腊狗劝说半天,根本就没有抠到牟兴国的痒处。倒是牟兴国自己,从张腊狗不经意的话中听出了,今天不是他的断头之日。
“能不能请教张先生一个问题呢?”
既然不是送自己上断头台的,何必这样紧张呢!心里一轻松,嘴皮子就硬朗起来。这既是牟兴国的酸腐之处,也是他的聪明之处。一句问话,轻轻松松就把刚才的窘态遮盖过去了。
“哎呀,牟先生哪,先吃,先吃!有么话,多的是时间问哪,您家!”
张腊狗今天是诚心请客。
这是他想了好几天才走的一步棋。
自从当了这个什么侦缉处的处长,得到的好处很是有限,倒是遇到了不晓得几多的麻烦,得罪了不晓得几多的人。细想起来,张腊狗觉得,是该认真想一想了。
这个差事,不当也是不行的,关键在于么样当,得到的好处最大。就说这一回啵,这个牟兴国,这多年都在省城那边混,么样省城那边不捉他,非要等这狗日的过江到汉口来了,叫老子去捉咧?个把妈,一个过了时的革命党,倒不是么样了不得的人物,顶多也就是个死老虎,捉了也就捉了,杀了也就杀了。过细一想哦,他们为么事不去捉,不去杀咧?肯定有名堂。算了,老子也不去做这个恶人。
老子像是闻出点味来了。这有点像辛亥年那时候,要变天之前的闷人气候。老子也要留条后路。省城那边老狗日的栾耀祖,肯定是在把药老子吃。对不起,老子要自己把自己招呼好。这年头,除了自己心疼自己,鬼的姆妈都不得心疼你!你不是叫老子捉么,不是叫老子关么,老子就把他关在这里,天天鱼肉蛋地养起来,到用的时候,还是老子的一张牌咧!怕么事哦,山高皇帝远,哪个晓得咧!只是便宜了这个姓牟的杂种!
不晓得张腊狗正在想心思。牟兴国在张腊狗的脸上搜寻了好一阵,除了看出一些心不在焉,没看出别的奸诈来。
吃?吃就吃。这个青帮头子的脸上没有杀气。看来一时半时还不会把我怎么样。
再说,老子毕竟是省政府的参议咧!
牟兴国把长衫的下摆一撩,就势坐了下来。在世面上混了这么多年,牟兴国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多了些市井的流氓气。
陆小山硬是弄不明白,这个友党人士,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来会面。
弯七拐八地走,引路的人完全像个哑巴,顺着这条不晓得有几长的围墙,走了像是有一百年。哦?这像是到后湖沿了咧?真是想不通,那么幽静的咖啡馆,那么闹中取静的环境,他硬是不肯去,非要神秘兮兮地到这荒凉的地方来。
陆小山朝引路人宽阔的后背盯了好久。他有一种感觉,一堵墙似的背脊上,似乎有鼻子眼睛,可以表情达意,可以窥到他陆小山内心的秘密。
进得一扇窄窄的小门,引路的汉子朝林木深处一座茅草棚子一指,意思是,那里就是目的地。壮汉指明去处之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了。
“他为么事不说话哦?牛高马大的,开看他的神情,特别是那双眼睛,不是蛮憨哦。”
陆小山朝引路汉子脸上瞄了瞄,转身朝不远处的草棚子走。
陆小山跨上一道土坎。这一道土埂子,两边尽是齐膝高的草蒿。从葳蕤的草蒿中穿过,淡淡的清新的药香在周围缭绕。陆小山顺手扯了一支蒿草嫩尖,放到鼻子底下,感受在闹市无法感受到的田野气息。
这都是些藜蒿呢,要是早春时节,这嫩嫩的尖子,用开水汆一下,是饭桌上的一样好东西咧。推门进去之前,陆小山把这截藜蒿尖丢在地上,又闻了闻手,有些惋惜地朝后头的一大片蒿草瞥了一眼。
“噫——?”
就这么长长地噫了一声,陆小山就呆在门口了。
他不是为这座外表看似简陋、里头装修华丽的棚屋而惊呆,而是为他看到的联络人而惊呆:这不是冯小姐么!冯蝶儿,冯子高的儿女,就是自己这次要会面的友党联络人?
宽敞的附满牵牛藤的窗户,收进了一世界的风景。
“噢,陆先生,您家来了?请坐。”
冯蝶儿从椅子上欠一欠身,顺手抿一抿葱绿色湖绸长裙的下摆。窗外泻进不着痕迹柔和的光,和冯蝶儿长裙的色调浑然一体。不知是户外的光线染绿了绸裙呢,还是葱绿的绸裙衬绿了这一屋的柔光。总之,在陆小山看来,冯蝶儿就泡在碧螺春样素碧的春水里,或者说,冯蝶儿就是那美轮美奂的一片碧螺春茶,仅一片,就浸出了这一世界的春色!
很难从冯蝶儿美貌的吸引中摆脱出来,陆小山好一会没回到自己的角色中,当然也不可能去注意,冯蝶儿和他打招呼怎么会有主人的口气。
“冯小姐,这里是……”
“陆先生,这是一位朋友的别业,清静,还有点田园风味,听说先生代表贵党汉口党部,有事和我们商量,这里应该是个适合深谈的地方。”
“哦,哦,冯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噢,您家是?”
陆小山恢复了机敏本相。他开始小心起来。这虽然和做生意差不多,却有更多的危险性。生意亏了,无非就是丢了钱。钱是身外之物,赚赚折折,本属常事。革命这档子事,这党那党的,这时候都是朋友,是友党。就像捡柴烧火一样,这时候都一条心想把这一锅冷水烧成热水,把生米煮成熟饭。等到革命革得有了点眉目,就像等饭差不多熟了,一个个拿碗的拿碗,抢钵的抢钵,是友党还是仇党,那就另有一说了。他不得不搞清楚对方到底代表谁。
“我是哪个?是不是想问这个问题哦?我是冯蝶儿,这您家还不晓得?我们不是还同事过么?好了,说句玩笑话。您家肯定是问我代表哪个。也还是一句话,您家今天想约哪一方的人物,我就是那一方的代表。您家不是早就晓得,我曾是受通缉的革命党?”冯蝶儿很轻松地坐在椅子上,端起杯子,朝陆小山请一请,把杯子放到嘴唇边沾一沾。陆小山仿佛看到一颗红樱桃,马上就要掉进茶杯里去了。他的心,不由又是一顿。
也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确没有说假话。多年前,为了追逐这个美丽的小女子,陆小山不计报酬到汉口女子中学去教书,那时,就晓得她是个革命党了。
“跟他她常往来的那个麻脸男人咧?可能那就是她的上级。这样看,这个女人,当革命党的历史,比老子还要长些咧!嗨,还是个老资格咧!”
陆小山这样想着,眼光就多了一些庄重和严肃。
“冯小姐,是这样,不晓得您家听说了冇,辛亥革命的元勋,一个叫牟兴国的将军,被汉口侦缉队抓起来了。”陆小山一边说,一边看冯蝶儿的脸色。他今天约见共产党的人,就是想把牟兴国被张腊狗抓起来这件事,当成很大一篇文章来做。大处是当局镇压革命党,小处是张腊狗是革命党的死敌。当然,陆小山内心深处,是希望“友党的同志”把张腊狗“做熄火”。真要是煽起了友党同志的火,借刀杀人也就成了。
“哦,这就是陆先生今天约见我们的目的么?我们还以为是以贵党为头的北伐军,就要打过了呢。哦,搞半天是这个事哦?”冯蝶儿毫不掩饰她的失望。
的确,受周思远的委托,她来践约,是很真诚的。看国民党汉口党部负责人的这副嘴脸,真是很让人失望。
这算什么事嘛!一个早就和革命没有丝毫联系的投机分子,一个借革命之名行扒钱发财之实的老滑头,是个什么革命党?要这么算,现在坐在台上做尽坏事的,哪个又不是当年的革命党?想当年,真是可笑。辫子还没有来得及剪掉,就那么拖着一条前朝的辫子,穿着皇帝老子赐给的马褂,连摇身一变都免了,一个个就都成了革命党!从鱼肉百姓的封建官僚变身革命党,照样还是鱼肉百姓。也不晓得,当时父亲和孙文先生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样革了一场“半截子”命。
“冯小姐,难道这还不算很重要的情报么?您家未必不晓得,这个牟兴国,是个很有贡献的革命党呀!当年武昌首义,他老先生是汉口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哪!
这是孙文先生很器重的人呢!”
看冯蝶儿漫不经心的样子,陆小山也很失望,语气中就不自觉地流露出促迫的成分。
“那么,依陆先生的意思,应该怎样办呢?”冯蝶儿心里想归想,对牟兴国这类人的看法,她毕竟不好当着陆小山的面说。她还没有看透陆小山今天提这个问题的目的,顺势把球又踢了回去。
“没有别的意思,也就是通通情报,通通情报。友党么,听说在南边,敝党与贵党,合作得像一个党样的咧,在汉口,也理应是一样的噢。”
在陆小山眼里,侧身对着窗户的冯蝶儿,实在是美得勾魂摄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柔和的线条,又可以挑起人多少的想象哟!唉,这个鬼女人!
“走了?”
“走了。”
冯蝶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哎哟,腰都坐疼了。这友党的个么鬼负责人,像是吃了饭冇得事干样的,说了这半天的废话。又不能不做出蛮认真听的样子。真累!”
“嗯,嗯,坐累了,就走动一下子唦。”为陆小山引路的李长江,看着眼前的兄弟媳妇,就想起了兄弟。“冯姑娘,我兄弟咧,你们冇一起回来?”
“噢,汉江呀?您家还不晓得?他到南边去了唦!我想,是不是和我爹在一路哦。我咧,在上海留了一些时,也是组织上安排的……”冯蝶儿停住口,没有往下说。
冯蝶儿回来很有一段时间了。李汉江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后,奉命到南边去了。
她在上海接受了短暂的培训,就回来了,只不过很少在汉口露面,主要在武昌那边做学生联合会和妇女联合会的组织工作,直接受周思远的领导。
按照周思远的意思,冯蝶儿这次回来,顶好是不要和汉口刘宗祥他们这些人接触。不是别的意思,主要是形势紧张,出于自身和亲友的安全,不在亲友跟前露面,是最好的。这一次,周思远却点着要冯蝶儿在刘园和国民党的人会面。周思远暗示她,南边马上就要开始动作了。自己党的很多同志,已经进了国民党的中枢,不少同志还掌握了军队。这些进入国民党的同志,有的是以公开的身份进入的,有的没有公开身份。这就留了余地了。为配合南边马上就要开始的北伐行动,汉口的国民党党部,也将重新组建。自己党的不少同志,将要在汉口国民党部里头担任重要职务。在这种非常时期,对于国民党的同志,不管他原来的背景,更不要有什么个人的好恶,都要团结,要谨慎地处理好关系。现在是利用一切有利条件的时候了。汉口商界,历来是湖北政治力量的支撑点。难得有刘宗祥这样的商界关系,要马上利用起来。
这些个中原委,冯蝶儿不好对李长江说。在冯蝶儿眼里,李长江显然不是革命党,只是革命党的外围人物,虽然靠得住,但不能透露党内的秘密。
好在李长江也没有问。
冯蝶儿晓得这位兄长一向不长于言辞,可她却不知道,她和李长江的上级,都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