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旧历年关,下起了雨夹雪。

一到这雨夹雪的天气,老汉口的街头,就显得尤其的没有章法,如抛荒已久的地,满目杂芜。人们来去匆匆,有戴竹篾斗笠的,有系棕蓑衣的,有披桐油布的,有打油纸伞的,都把头脸遮着,没有了人形。整个市井,漂浮着一种可见却难以言传黏乎乎的人欲和烦躁。

冯蝶儿打着一把红竹骨油纸伞,整个头脸用一块大围巾包着,穿一双汉口不多见的橡胶套鞋,把稀烂的雪水溅起来,匆匆朝学校走。今天是成立汉口学界联合会的日子,她是主要的发起人,要先一步到会场,作一些准备。虽然她叫吴小月和钟媛媛先帮忙准备一些茶水、茶具,但还是不放心。

“你干什……呜……”冯蝶儿刚张开口喊,本来就被围巾蒙着的嘴,又被一只手在围巾外加了力。她已经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就被拉进了咖啡馆。

“你……”一进咖啡馆,拉她和蒙住她嘴的手都松开了。冯蝶儿认出了,这是陆小山。

“嘘!两杯咖啡,加牛奶。”陆小山穿一身藏青色长袍,看样子薄薄的,不知道里面胎了什么没有。照说,这阳历一月旧历腊月,正是汉口最冷的时节。只穿一件夹袍,是挡不住寒冷的。陆小山把压得很低的呢毡帽前檐,朝上顶了顶,提起长袍下摆,抖抖上面的水。冯蝶儿看到,袍子里像是衬了一层很轻软的皮毛。

“到底要干什么,陆先生!我可没工夫陪你喝什么咖啡,就是有工夫,本小姐也不接受这种形式的邀请!”看陆小山抖皮袍下摆,是一副要坐下细品咖啡的架势,冯蝶儿就要往外走。

“到哪里去?到学校去?去送死?张腊狗早已经带人在里头等你咧,不然,我疯了,探头探脑地在这里淋雨,等着把你拉进来?”

咖啡送上来了。热腾腾的牛奶咖啡,升起两股袅娜的热气,像舞着两个香喷喷的精灵,舞着舞着,时分时合,不经意地把一身甜香,悄悄地融进这冰冷的潮润里。

顿时,冯蝶儿感到心里头有些暖意了。这股暖意一经涌动,倍觉空气的寒湿。她下意识地握住一杯咖啡,如同主动握住一只温暖的友谊之手。

“哦,陆先生,太谢谢您家了!”刚才,为了表示知识女性的尊严,冯蝶儿一口官话,以示庄重。现在,她改用汉口话了。陆小山是土生土长的汉口人,当然明白这一变化的意义。

“噢,我不能,我不能在这里,我还是应该到学校去。不瞒您家说,陆先生,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同志和学生,这是逃兵,这简直是临阵当逃兵……”

冯蝶儿口里说着要走,人却在原地激动地转着圈,手上的咖啡也忘了放下,仿佛一只金丝雀,突然间毫无思想准备,就被困进无形的笼子里,一时间竟乱了方寸,显得尤其惶惑而焦躁。

“哎呀,不得了,我们怎么用这么大的喉咙,在这里谈……”像突然醒过来一般,冯蝶儿发现刚才说什么“同志”一类的话头时,送咖啡的侍者正在旁边。

“哟,看您家小姐着急的样子哦,您家回避送咖啡的,么样不回避我这个不是您家同志的人咧?”陆小山善意的笑里漂着善意的调侃。

“再见,陆先生,谢谢,陆先生!”冯蝶儿朝陆小山瞄一眼,心往下一沉,拿起伞,就要往外走。

冯蝶儿有难以描画的美貌,也有难以理解的泼辣。惊人的美貌和风风火火的泼辣同时附着在她身上,就常常引起一些登徒子的非分之想:这丫头大大咧咧的,肯定是个心里冇得数的,三下两下不就盘上了手?

可冯蝶儿恰恰是心里有数的姑娘。她风风火火的泼辣下,藏着比丝还细的敏感。

现在,她就认为陆小山是另有企图了。

“冯小姐,请留步,”陆小山并没用身体挡住冯蝶儿的去路,只是轻柔地招呼了一声。这表明陆小山很会制造抑扬顿挫效果。观察或者研究冯蝶儿,陆小山的确是下了工夫的。果然,冯蝶儿站住了。“冯小姐,您家还是要去送死么?提个建议,您家们的聚会,或者集会,是否就在这里举行呢?”

“么唦?么唦!您家在说么事哦,我怎么不晓得有么机会八会的!”一阵惊惧,唰地沿着脚跟蹿上头来。冯蝶儿最及时的反应是,她可以被逮捕,但那些学生和同志,还有其他学校的代表,不能因为她而出事。首先,她不能承认任何聚会一类的事,这种口实,一定要堵住。

冯蝶儿非常敏感地意识到,陆小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现在,他在把羊皮一点点地揭开,开始露出狼的本相。有了这样的认识,冯蝶儿马上冷静了。她再没有说走的话,而是移到另一张咖啡桌旁坐下来:“一杯咖啡,不要牛奶,不加糖!

“她朝那两杯咖啡瞟了一眼,已经没有袅袅热气了。

“喂,一杯咖啡!”冯蝶儿好生奇怪,刚才陆小山一叫,叫声还没落,咖啡就端上来了。怎么我叫咖啡,就没有人理睬呢?这是哪个开的咖啡馆哪,有眼光开咖啡馆,怎么连优先尊重女士的规矩都不懂!“这是个什么鬼咖啡馆,一点规矩都没有。完全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老板咧,老板!”冯蝶儿想着想着,居然就把闷在心里想的喊了出来。

“来了,小姐,有何吩咐?”

陆小山又风度翩翩地出现了。

呀,见鬼了,今日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刚才生气着急去了,没有注意这个姓陆的竟然到哪里去过了,你看,他连着装都换了。这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做工还真不错,料子像是英国纯毛的。冯蝶儿用女人的眼光,很快就看出陆小山这一身衣服价格不菲。这陆小山简直是个魔术师,不,是个变化无常的魔鬼!

“我喊咖啡馆的老板,与您何干呢,亲爱的先生?”冯蝶儿使用了最标准但是也最冷漠的交际口吻。口气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哦,美丽的小姐,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本人,陆小山,就是这爿小咖啡馆的老板。谢谢小姐的光临,但是,我要提醒您,美丽的小姐,今天敝店不营业,已有告示在外。”陆小山腰微躬,极优雅地和冯蝶儿周旋。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要干什么?”冯蝶儿真正地震撼了。这个陆小山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人的身份太神秘了。

“冯老师,稍安勿躁。请坐下。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要干什么,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了。算了,也不打哑谜了。本人奉我党有关指示,今天汉口学界联合会成立,借用本人这爿咖啡馆。冯老师,学界联合会,可不是贵党一党的事情呢。眼下,你应该知道,本人所在的党与贵党合作得很好哦,您家未必不晓得,贵党的很多人物,都是本人所在党的重要领袖人物呢!”

见冯蝶儿目瞪口呆的样子,陆小山非常得意。他终于有机会,在这位心仪已久的姑娘面前表现一次了。

为此,他非常感谢原来在督军府共过事的一位朋友,就是那位朋友,介绍他参加了中国国民党。

也是事出偶然。

那一天,他从学校上完课出来,顺便到自己开的这爿咖啡馆看看他的生意。他看的当然不是卖了好多咖啡,卖了几杯牛奶。即使这几张桌子整天都是满的,又能发得了几大个财呢?他看的,是用咖啡馆影着的军火生意。

开这爿咖啡馆,陆小山使的是狡兔三窟之计。这个地方,做军火生意绝佳。两边都是学校,旁边开个咖啡馆,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咖啡馆是新潮的学问人、喝过洋墨水的知识人休闲聊天的地方,谁会想里头在买卖军火呢?

买卖军火的生意,也只有像陆小山这样在督军府当过差的人才能想得出来。从督军到团长,一层哄一层,一层克扣一层的钱粮。这还不算,借用各种名目,以旧换新残破报废之类,倒卖枪支弹药,才是他们的一大银钱来源。这毕竟是只能偷偷干的事,所以,只要能出手,他们的要价都非常便宜。这些当督军当司令当军长师长的,驻防各地,今天这个拉你打他,明天拉他打你,总是热热闹闹的,军火很有市场。当然,他们相互之间也很想倒腾枪支,但双方都不愿意见面,不愿意让对方了解底细。谁会傻到把手伸到人家口里让别人咬呢。这样,就很需要像陆小山这样的中间人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生么样的菜,就有么样的虫子。

就这样很偶然地碰上了这位昔日督军府的同事。这位同事是冲着枪支来的。国民党打算在汉口拉一支队伍,搞一次推翻现政府的暴动。如果暴动成功,就会有腹地开花的效果,影响和震动就可以和辛亥年间的首义革命媲美了。这种设想自然是很美丽的。传闻汉口有个倒腾军火的好手,是在一家咖啡馆谈生意的。就这样,陆小山就和他的这个国民党员朋友不期而遇了。剩下来的情节,就没有什么传奇色彩,也没有什么新意了。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正是两好合一好。国民党在汉口找到了一处军火供应基地,也找到一处极妙的联络点。

“哎呀,真的呀?我都不晓得您家在说些么事咧?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哇!”冯蝶儿完全是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很明显,这是在装马虎。没有她自己的上级和同志,她非得装马虎不可。其实,她心里已经相信了。她知道,扯谎不可能扯得这么“圆范”的。

“蝶儿,陆先生没有说错,是的,人都差不多到齐了。”

“哦哟,靳……您家哪,您家是从哪里进来的呀?”冯蝶儿突然记起来,不要称靳红的姓名为好。她实在是又惊又喜。这么短的工夫,新的发现太多了。

“小月和媛媛她们咧,来了冇?”冯蝶儿一边朝靳红跟前走,一边问。

“被侦缉队的人看住,出来不成了。”

“哎呀,那么样办咧!我去把她们救出来!”有靳红在跟前,冯蝶儿就显得毛躁多了。年轻人就有这毛病,有了依靠,胆子一大,心思就不那么细密了。

“你真是会想噢!人家正用两条蚯蚓,在钓你这条鱼咧!您家不去,她们还是不懂事的女学生,过一下由家长领回去教育教育而已。你一去,自己送肉上砧板除外,正说明她们也跟你一样是革命党!你真是一条好鱼哦,还帮钓鱼的送蚯蚓!”

靳红一脸的严肃,话说得很重。

嘿,这个黑麻子,还是个贼角色咧!陆小山冷眼旁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吴秀秀从窗户朝外望,四官殿码头外的江面上,居然波浪不兴。她刚打开窗户,张嘴想作一次深呼吸,却被一口刺喉咙的凉气呛得一阵猛咳。

“噢哟哟,这凉气像是冇经过嘴巴,直接就冲到喉咙管里来了!好冷,好冷的天气!”

吴秀秀边咳,边把才打开一半的窗户复又关上。她靠着窗户喘气,脸通红,像是才扛了好几百斤的东西上楼,累成这样子的。

“么样了哇,姆妈?”

可能是听到这边的响动不寻常,刘汉柏跑过来,问。

“冇得么事,你去忙你的事去。”秀秀的口气有些生硬。

刘汉柏朝妈妈脸上瞄了一眼,脸一红,头一低,转身到自己房间去了。

吴秀秀以前从没用这种生硬的口气对儿子说话。

自从把儿子从博艺轩的地窖里救出来,刘宗祥向秀秀吐出了对儿子的长远安排:

一开春,就送汉柏出境,到法国去留学。这一段时间,让汉柏在家里补习法语。

怪不得,他一直叫儿子学法语,除了每天规定汉柏放学后到法租界一家教堂跟神父学习拼写之外,只要有空,就和儿子用法语会话。

一想起儿子就要出国,秀秀是又高兴,又着急。学成回来,儿子肯定会有一番作为。儿子有灵性,比他的父亲还要超脱得多。但看样子,儿子将来不会是个经济人才。儿子对平时父母在一起谈的生意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也说不准,人的一生还长得很哪!

刘汉柏走了一点弯路,细究起来,也不怪他。这是穆勉之做的一个笼子。汉柏说,他根本就没有赌博。就是因为他只愿意下棋,不肯进去赌博,他们才把他弄去关起来的。敲诈是其次,主要是要弄得刘家人不舒服。

“不过,也算不准咧,姓穆的现在成了气候,在汉口织下了一张黑网,弄死个把人,不也像好玩一样!”

一想到这里,秀秀不由自主地朝脚下看了看。她还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处理关在地下室里的张全生。地下室关人的事,刘宗祥还不知道。不能让他晓得。他是不主张用暴力的,特别不喜欢这种阴阴藏藏的暴力。但是,李大脚反复嘱咐,这个人绝对不能放出去,否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秀秀,你要听我一劝。要么就让我现在就把他丢到江里去,连捆都不消捆得,冻都冻死了。你要是想弄点么花样,瘌痢戴斗笠——善磨,也可得,只是千万不能放他走。”

虽然是个一天难得说两句话的缓脾气人,但是,在这样死人翻船的大事上头,李大脚却有着少见的刚毅和决断。后来,李大脚对她交了底:救汉柏那天,来帮忙的人,都是宝庆码头的一批湖南朋友。秀秀明白,如果放了张全生,就害了一大排人。

那个张全生,说该死也是该死。开赌场,诱人子弟,还背地里不晓得做了几多坏事。要是往日……唉,少杀生,总是好事。就让他关着吧,只当我捉了一头狼,养着,不让它出去害人。

秀秀从心底里感谢李大脚。营救汉柏,多亏了他。他成功地组织了整个活动。也不晓得他和一帮子湖南籍的朋友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交情。特别是那个深谙赌博之道的湖南客,更是不多见的江湖异人。要不是他拖住张全生,事情还真不会那么顺利。

哦,记起来了,李大脚说过,大花子在四官殿码头挑脚多年,虽然他早就离开码头进了铁路,但他的人缘很好,那天,守在博艺轩外头的,都是他的好朋友。这个大花子哦,做了这大的好事,一声都不吭。唉,这个大花子哦,么样还不找个人成个家咧!都三十多的汉子了,么样一看到我,还是像做小伢时样的脸红咧!

秀秀朝镜子中的自己打量了一会,脸也腾地红了。哎呀,想到哪里去了哦!大花子噢,我么样不晓得你的心思咧?有些事情,是一辈子都冇得法子的呀……站在窗前,吴秀秀七想八想,思路一时还难得理顺。

“秀秀娘娘,您家在想哪个呀?”

“哎哟,鬼丫头,把人吓了一跳!”

秀秀说吓了一跳,是真的。像小伢偷偷从妈妈的糖罐子里拿了一块糖,被人撞见一样,心嘣咚嘣咚跳,两腮一时通红。

“想哪个,想你这个野丫头唦!”

“呀呀呀!娘娘扯谎,蝶儿不要您家想,蝶儿有人想!”在秀秀跟前,冯蝶儿露出了女儿天性。

想想也可怜。这丫头从小就没有了娘亲。冯先生虽然疼女儿,毕竟是女大避父,有些女儿家的私话私事,向哪个说咧!这丫头泼泼辣辣大大咧咧的样子,可能是渴望母爱不可得,给自己涂上一层自我保护的外壳吧?

“哎呀呀,姑娘家,那有这样说话的咧?如今的姑娘伢,真是大方得冇得名堂了!”

“哦哟,娘娘呃,您家几好看咯,真的,您家好漂亮哟!”

冯蝶儿不接秀秀的话茬,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一样,汉口话夹官话,惊惊诧诧地嚷。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不对呀,一台戏,有两个女人就够了。”

随着嘎吱嘎吱的楼板响,刘宗祥人还没有上楼,声音就上了楼。

这种似乎有失矜持,有失绅士风度的时候,在刘宗祥,不多。也许是儿子的事情摆平了,出路也定下来了,他心里高兴罢。秀秀这样一想,心里又翻起一股回甜。儿子天天在身边,有时并不觉得他的存在。儿子不在跟前了,整个人,似乎从里到外都空了。刘宗祥高兴就好哦,对他的心脏有好处咧。

“您家今日么样这高兴咧?捡到了一包金子呀,还是捡到了一袋洋钱咧?”

“捡金子洋钱干么事?我还嫌这些东西少了哇?我捡人,捡个大活人回来!”

“您家是——”这是那家的个俊小伙?怎么上楼一点声音都冇得哪……秀秀还愣怔着,冯蝶儿已泪流满面扑上前了——“噢,噢!汉江,汉……江!嗯?爸爸咧?爹咧?”

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冯蝶儿两臂刚围上李汉江的脖子,就蓦地松开了。

“哟,还好,还好,还记得有个老爹,不简单哪不简单!”楼板又嘎吱嘎吱起来,响得沉缓。冯子高上来了。还是一身灰色长袍,一脸慈和的笑,遮盖了一路风尘。

“刘太太,秀秀!酒席叫来了,要不要开席呀汉柏妈!”

是张太太的声音。只有张太太,才对秀秀有这样复杂的称呼。这几个称呼,张太太是换着使用的。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喊“刘太太”,只有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直接喊秀秀,有汉柏在场,她偶尔也按她北方老家的习惯,母随儿称,叫“汉柏妈”。

秀秀只是答应了一声,就朝刘宗祥瞄。她并没有叫酒席,而且,她也从来不用张太太做这样的事情。她把张太太看成自己的好朋友,把张太太一家看作自己一家的亲戚。叫酒席是厨师的事,是用人的事。平时没有多少人吃饭,加上自己最了解刘宗祥的口味,秀秀没有请专门的厨师,家里有一个用人帮着拣拣抹抹的,也就行了。

“噢,我忘记说了,忘记了,是我顺便请张太太帮忙叫的。”刘宗祥连忙接了腔。

“多谢您家咧,张太太,叫他们稍微等一下子。您家咧,也快点去把您家的先生请得来!”

刘宗祥平时是不管这些事情的。今日是么样了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秀秀又朝刘宗祥瞄了一眼,眼光下意识地朝窗户外头一瞟。刘宗祥笑嘻嘻的,在听冯子高说什么,冯蝶儿和李汉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客厅角的沙发上。不晓得李汉江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冯蝶儿笑得花枝乱颤,时不时把头往李汉江肩膀上撞。

仍然是江天一色。灰黄的江水,在与天相接处,黄色逐渐褪淡,只剩下灰褐,和铅灰色的云天浑成一色,天气仍阴冷,天色仍凝重。

秀秀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往楼下走。用人么样会安席咧?既然是在饭馆里叫的酒席,既然是刘宗祥开口叫的,一定是很高档的。这么冷的天,有的菜,一揭开,就冷了。有的菜,还不能把盖子盖久了,一盖久,等揭开吃的时候,一点看相都没有了。不算张太太两口子,现在已经是六个人了,加上张家,就是八个人,正正规规八人的酒席。她又朝刘宗祥投去一瞥。这一瞥有埋怨的成分:你心疼我,怕我操劳,我心里未必不晓得?要看是么时候唦!这多客,有的还是远道归来的稀客,桌子上太没有看相,自己丢人倒是小事,对客不尊重唦!

“秀哇,你下去搞么事唦,厨房里有人忙,您家今日,在自己家里,也做一回客。等下子咧,您家还有大事要做咧!”

刘宗一眼就看穿了秀秀的心思,连忙制止。

这种季节,饭馆朝客人家里送酒席,都事先想得很周到。有些菜,客人在吃之前,肯定要回火热一下,或者客人要按照自己的口味重新回锅加料。这样,有些菜,他们送来的往往只是半成品;有些菜,只是生的。当然,如果客人要他们派人到家里来加工,也是可以的。

“还有么大事呀?你今日随么事都蛮神秘,想学一回诸葛亮,运筹帷幄呀?”

“您家莫掏我的话,山人腹中自有锦囊,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便知也!”

一向不喜欢国戏的刘宗祥,居然冒出了一句京韵道白,而后,又朝冯子高一笑。

“冯先生,恭喜恭喜呀!”

“汉柏,汉柏。”一听到张先生来了,秀秀就喊儿子。

噢,这个张先生咯,还是那个样子,咋咋呼呼的,爱说些无头无影的话,听听,不晓得平白恭喜冯先生么事!秀秀一听到张先生的声音,就晓得,这时候自己该下楼了。照说,该到的客人都到了,该指挥用人安排座位了。她一边喊儿子,一边朝楼下走。把儿子带着一起招呼客人,既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炫耀。

一副墨镜,遮住了刻在张先生眼角的岁月。依然一脸清癯。这清癯与冯子高相较,张先生显得超脱却轻忽,冯子高显得丰厚而疲惫。

张先生长年就在秀秀的一江春茶楼门口,拉胡琴为人算命。他算命,从来不主动找人要钱,跟前连个让人家自觉放钱的家什都没有。更叫人费猜详的是,只要有人找他算命,他首先就对人家讲,我这是瞎说的呀,不是瞎子瞎说,是算命的瞎子瞎说。您家要听这瞎说,就只能当我是对您家说了几句闲话。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有些东西,成色并不差,任你满口玑珠舌生莲花,把它夸到天上去,说成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是太上老君的九还丹,可就是无人问津。像张先生这行当,耍的就是两片嘴皮子,却总说自己说的是假话,完全是把生意往外头推,可生意恰恰好得很。也真有并不要他算什么命,而是跟他聊闲篇混点的。上下几千年,纵横几百代,正对了张先生的胃口,可以旁征博引,牵根扯襻,借古讽今,借古人杯酒,浇自己心中块垒。像这样的闲云野鹤,在老汉口醺人的红尘中,倒真是难得的一景。张先生自己并不晓得,自己成了一江春茶楼的一大特色。张先生自己不收钱,可张先生要吃饭。既然张先生对一江春茶楼的生意有推波助澜之功,茶楼的伙计就代张先生收钱,把收了的钱交给张太太。当然,张太太不知道,茶楼经理受了吴秀秀的指使,张先生的算命收入,可能是全汉口所有吃这碗饭的同行望尘莫及的。

“可以开席了啵?”吴秀秀悄悄走到刘宗祥身边,悄悄地问。张太太两口子和汉柏,都围着冯蝶儿和李汉江,叽叽哇哇说得正热闹。刘宗祥和冯子高,并肩站在靠大门附近的地方,有一句无一句的也在说什么。这不是他们说话的地方,也不是他们叙阔的时候。看样子,他们好像还在等什么客人。

“噢,秀哇,跟你开了一个玩笑,是想让你突然高兴一回。到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不然哪,你真的要发恼了。是这样,我到车站去接冯先生父子,顺便说了小花子,哦,叫惯了,说了汉江和蝶儿的事,是不是今日就办了算了。子高兄冇得异议,汉江也红了脸。汉江也跟他父亲说了,也蛮喜欢。我想咧,这是民国了,也莫讲蛮多的老规矩,但是咧,为了热闹,我想呵,请张太太当一回红娘。蝶儿冇得娘亲,您家咧,就当一回娘家人。”

“哎哟,你呀,真是!这是我们女将们操心的事,你闷着搞么事唦!哎呀,嫁妆咧?陪嫁呀,一点都冇准备呀!哟哟,你看,新房咧?诸葛亮先生,您家把新房安在哪里咧?真是,真是……”

一时间,秀秀惊喜交集。一想到蝶儿终于和汉江成了眷属,两边都是没有娘的,几不容易噢!我吴秀秀是受了这两家人的恩、得了这两家好处的。冯先生还是我的发蒙先生咧!冯先生对宗祥哥的事业,出了几大的力呵!至于李大脚一家,在爹和叔叔三狗子活着的时候,这一家人,就给了不晓得几多的关心。尤其是这一回,没有李家父子,汉柏有几危险咯!

不晓得是喜多,还是感慨多,还是伤心的回忆多,吴秀秀急急慌慌的,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这在她,是很少有的。这真把刘宗祥吓了一跳。

“莫着急,秀哇,真的,我只是想让你突然惊喜一下。我晓得,你待蝶儿是姆妈兼姐姐的情。莫着急。过一下,大脚师傅要来的。会办得蛮热闹的。新房么,也安排好了。就让他们小两口子到刘园去度蜜月。那里,芦花都安排得好好的了。

还要个么嫁妆咧,你这个娘家人,把箱子打开,把柜子打开,不就都有了?么样学得这迂阔了?要不,这样吧,新姑娘不是要回门的么?这里不就是蝶儿的娘家么!过了三朝,等蝶儿回门的时候,您家们两个到几个大铺子转一圈,随几多嫁妆不都回来了?那只是钱的事,钱的事着个么急咧?要紧的是情。”

“是哦,问世间,情为何物?说不清,道不明,为它死,为它生。”冯子高叹息一声,很是感慨。

“为情生,为情死,那是好事哦,还有那,为了这情字,生不如死,死亦难休的咧。嗯?我这是说的么话?乌鸦嘴,要不得,要不得!”张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磨到跟前来了,可能听到了冯子高的感慨,刚要借题发挥,又立即自我批判一番。

这餐饭吃得很慢。

吴秀秀感觉到,为一对新人举办的这餐婚宴,在浓浓的喜庆气氛底下,潜藏着某种沉闷。其实,她早就体味到,这种沉闷的来源了。“遥望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十个人的团圆席,就差大花子李长江。

席上最活跃的还是张先生。也许是他看不到,也许是别有深意,他一直在讲古,就是没有说今。这很不像他平日的性格。借古讽今,借题发挥,是他的强项。有时,闲来还编成词,随便借哪个词牌,琴弦拉得松香末子纷飞。

“小花子,小蝶儿,今夕何夕,今宵难忘。张瞎子没有眼睛,看不见世间的丑,固然是一大幸事,但也看不到世上的美了,这,又是一件憾事。算了,好在世上的美丑,能够用眼睛看得到的,都不是至美至丑。至美和至丑,都藏在人的心里。哦嚯,又说远了。算了,我只是要说,您家们两个,肯定是一对璧人无疑矣!

您家看,又是文白夹杂,这也是民国带来的毛病。文言没有退化,白话又没有提纯,就成这样个半铫子。好,废话就免了,瞎子冇得别的送您家们,送一支曲子给您家们度良宵!”

琴声起处,思绪绵绵,大千世界,恍惚其间——……远处传来很不清晰的梆柝声。是从野山环抱的山城小县那幽深小巷传出来的吧?幽深的小巷过滤了梆柝简单的抑扬和谙哑,深情的大山又把这过滤成天籁的声音游丝样地送回幽深的小巷。噢,不,仿佛是汉江源头的第一滴山泉,在寂静的山野里,你捕捉到了吗?好生无奈,哦,它已经顺流而下了:潺潺的,汩汩的,淙淙的,有时竟至寂然无声,似暂时潜入地下,作旅途的小憩罢?月华如水水映月,江水洗月月更明。可如水的月华,洗不褪两岸朦胧离离的村树,抹不淡丛竹潇潇的耳语。是嗳乃的桨声吧?这是撸柄与扣着它的熟牛皮绳摩擦发出的声音。这艘用桐油油得喷香的戴棚木船,艄公已经喝了四两了吧?眼迷离,动作是下意识的,桨声就这样醉醺醺地溶到江水月华中去了。哦,桨声歇了,是被汉江的月华全部融化了么?哦,不,或许是艄公不胜酒力,或许艄公就是这天上的月老,他就这么迷迷蒙蒙地把舵顺着酒意一摆,弯进这一汪新月形的野湖。深秋的成熟覆盖了这弯野湖。菖蒲如戟,芦苇如箭,尽皆引而不发。噢,这一对红烛,特多情,眼泪汪汪地,仿佛是它,等今夕之夕,等了如许年!是该揭盖头的时候了。颤颤的心,伸出颤颤的手。粼粼的湖光,悄悄地晃出一缕湿漉漉的箫声,时断时续,泣诉难辨。一块银白色的云绢飞来,为新月抹去了弯弯的泪。一只野鸭惊了,嘎嘎的叫了两声,翅膀扑扇的声音,如擂天鼓。颤颤的心,就这么握住了另一颗颤颤的心。等吧,何必要揭开这层盖头呢?不管是“郎骑竹马来,绕床戏青梅”的两小无猜,还是“众里寻她千百度”之后的惊鸿一瞥,都需要这种咫尺天涯的距离感呢!这可怜的红烛,这引人泪下的多情烛泪,我们都听到了,听到了你滴下来的叭嗒声,我们都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你无私的献身和滚烫的热情!等吧,当这烛泪流尽之时,就是我们明晃晃的曙光了……一曲终了,吴秀秀的睫毛湿了。汉柏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父子俩似乎都醉了。冯蝶儿啜泣着,李汉江把她的手臂搀了一把,这对新人走到张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您家的这份礼物,我们虽享受一时,却是受益终身!”

张太太泪汪汪地走到丈夫身边,抽出白绸手绢,为丈夫揩额头。这冷的天,那里,已经沁出一层芝麻细的汗珠。

“伢们,听张先生这一曲,我这糟老头也聊发一回少年狂,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秀秀,你是我第一也是我最后一名弟子,笔墨侍候!”

“先生,请您家的墨宝!”这些东西,家里都是现成的。

“好,这支五紫五羊的长锋湖笔,正合我意!”

让墨将笔濡得饱了,冯子高用笔在砚边耐心地掭,再提起来,让笔锋朝下悬着。

笔毫鼓胀,没有余墨滴下来。见墨吃得好了,冯之高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腰不弯,身前倾,笔走龙蛇——箫声咽,残荷摇碎后湖月。后湖月,年年桂子,岁岁伤别。疏竹横斜拂颜色,恰似耳畔语窃窃。语窃窃,恨情似梦,泣尽是血。

“好,好!好一个‘恨情似梦,泣尽是血’!似有稼轩气。好,‘年年桂子,岁岁伤别’,柳永的肉,东坡的骨,兼而有之。‘疏竹横斜拂颜色’,信手拈来,知曲中真意者,冯先生也!”

听秀秀吟诵,张先生站起来,激动地朝冯子高揖了一揖。

“子高兄,这首词,实在是三美皆俱,文美,意境美,书法美。但恕我这外行直言,刘某总像从中品出了一些儿……嗨,算了,算了,说岔了瞎说,瞎说!”今天,刘宗祥显得比在场所有人都清醒。“秀哇,汉柏哇,狠狠地放几挂鞭炮吧!”

“刘先生,多谢您家!您家晓得,我说不到多的话。今日的事咧,您家们真的是当自己伢的事在办!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烂到土里,也恨不得要肥您家们的田才好!唉,我说不到多的话。汉柏噢,我看鞭炮就莫放了。真的。您家们要听我一句话。最近铁路上蛮紧张。大花子说,这几天怕要出事。清静些为好,清静些为好哇!”

李大脚往起一站,坐在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忽悠忽悠地晃得厉害,晃得橙红的火苗子上,窜起一缕黑烟。

“你个……老……杂种,少来这样……的……花样!顶好……是……乖……乖地坐着!”

拉眼的嘴巴不关风,寒冬腊月的,牙齿本来就很受罪,一张嘴,冷气更加长驱直入。拉眼的嘴巴真正应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为了弥补嘴唇上的缺陷,拉眼尽量少说或者不说话。即使不得已非说话不可,就随时断句,说说停停。宁可让别人的耳朵多受点罪,也不能让冷风灌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他看透了李大脚的用心,总想把这盏灯弄熄。这个大块头的老头子,只要往起一站,就带起一股风。拉眼把手枪端在腰眼处,枪口始终对着坐在矮板凳上的李大脚。这么冷的天,手上握着支沉甸甸的枪,简直就像捏着一块镔铁。握枪的手靠着腰,手腕子这里稍微要暖和一点。

拉眼对荒货很不满意。经常用眼角的余光朝他的搭档瞟一瞟,一肚子的不舒服:

这家伙自恃处长喜欢他,干事情一点也不上心。你看他唦,这样大的事,这样紧张,他却把手笼在袖子里,跍在墙边上忪瞌睡。要是我再不盯紧点,搞不好真的要出事。莫看这老家伙这大年纪,看他壮得像头牯牛样的,老子空手大白巴掌的,真还对付不了他。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李大脚不断地朝拉眼手里的枪瞄,屁股总是不停地动,好像板凳上有钉子。他不太注意跍在墙边的荒货。这个像瘦猴子的小块头,就是刚开始进屋的时候,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像是寻找一处可蹲下打瞌睡的地方,然后,就在这靠窗户墙跟前迷糊了这么半天。最有威胁的是这个丑死人的家伙。

“这个杂种,是哪个下的种哦,么样这丑咧!硬是瞟一眼都不舒服呀,冇得法,不看又不行。只要他一分神,老子就……”

盯着拉眼黑洞洞的枪口,李大脚觉得自己在和死神的眼睛对视,在较劲。李大脚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死神较量。六十的人了,还有什么想头?如果不是这个丑得让人吐的家伙手里有个铁家伙,我还真不把这两个家伙放在眼里,我早就动手了咯!

盯着拉眼手里黑黢黢的枪口,李大脚不晓得有几后悔:哎呀,我李大脚么样搞的哟,么样成了乌鸦嘴咧?刚才在秀秀那里,不该说那些不吉利话的呀!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呀!这好,我自己倒成了别个的蚯蚓,被别个拿来钓自己的儿子!

外头,通向这里的小巷尽头处,似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李大脚朝乌黢巴黑的窗外瞄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疼痛。他已经听出来了,这脚步声里,有一双脚是属于他大儿子的。他不再犹豫了。他猛地从板凳上蹿起,大喝一声:

“开头咯——!”

外头的脚步声陡然停息了。但就停了一眨眼的工夫,脚步声又擂鼓样地响起来。

是朝这房子相反方向去的脚步声。拉眼根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那一直跍在墙边忪瞌睡的荒货,倏地跳起,跳起的时候,枪已经在手了。他似乎没有作任何瞄准,手一甩,朝窗户外头砰砰就是两枪。

“好,倒了一个,那个跑了。噫!也受了伤,你摸唦,这地上的血粘叽叽的。快,追呀,跑不远的!”

就在李大脚这猛一蹿动里,煤油灯熄了。听着屋外的喊叫声,李大脚突然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死死盯住黑暗中的荒货:哎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哦!这念头还没闪过,他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挡在面前的拉眼扑了过去。

张腊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里是刘宗祥的“别宫”。要不是因为刘宗祥,张腊狗也不会认出吴秀秀。张腊狗没有惊奇。刘宗祥这样的人,应该配吴秀秀这样的女人。就像他张腊狗,就应该配黄素珍那样的女人一样。只是有一点让他费解,刘宗祥的家,怎么会隐藏革命党?在张腊狗心目中,刘宗祥的可恶和可佩服之处,就在于他和政治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任何时候,刘宗祥总是生意第一,这一点,是汉口各界公认的。

看看迎接他的主人居然是刘宗祥,张腊狗回头朝荒货瞄了瞄。荒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张腊狗相信了。荒货是不会看错的。那个受了伤的革命党人,绝对是被刘宗祥藏起来了。

“哦嚯,张先生,这样深更半夜的,么样想到光临寒舍咧?看您家的样子,像是在执行公务咧?么样,天也太冷,我们也不来虚套子,有么事,您家就快点说。

“刘宗祥也不说请进,但身体却朝大门旁闪开了。

张腊狗懂,这是说,您家想干么事,一切请便。

“刘老板,您家总是这样痛快!好!这冷的天,您家想下子唦,哪个不想像您家这样,猫在温柔乡里头享清福咧?冇得法,端了政府的碗,总要尽点责咧。是这样,刚才咧,有人看到,一个受通缉的乱党分子,跑到您家屋里来了。您家兴许冇注意,屋又大,房子又空……”

张腊狗一边拉拉杂杂地说,一边不请自进。

“个把妈,他总是会过日子些!不管在哪里过,总是搞得清清爽爽的!哪像我们,就是有蛮好的房子,也弄不出他这种调调来!”

张腊狗像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张西望,满肚子嘀咕。

“个把妈,真是怪唦,老子活了这多年,就冇看到一个顺眼的女人。就一个黄素珍还算是稍微强一点吧,冇过到两天倒成了个鸦片鬼。这刘宗祥,有这清爽的个小老婆还不说,你看,又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这样仙女样的个姑娘伢!这样的姑娘伢,只怕整个汉口也就只有这一个哟!随么好事都被他占全了!”

看到冯蝶儿,张腊狗要好好搜一搜刘宗祥这处“香巢”的心思就淡了。

“活人要像刘宗祥这样活,才算是冇白活一场唦!像老子这样,成天野猴子样地瞎蹦,自以为蛮玩味,这一看,真是连眼睛荤都冇开过!总以为自己餐餐吃肉蛮享福,朝这个把妈的碗里一看哪,才晓得自己是把豆腐干子当腊肉!算了,有个么闹头唦,有这样的姑娘伢在场子上,不可能有么血糊拉呲吓人的事。”

看着张腊狗崴着八字脚,慢慢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刘宗祥和吴秀秀对望一眼,相视苦笑。

张全生觉得今天才算是吃了一餐饱饭。什么时候觉得饭好吃的呢?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了。

“先人板板的龟儿哟,老子啷个搞的嘛,啥子时候觉得米饭这样子好吃的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老子也吃了不少,啷个从来也没觉得米饭好吃咧!”

当李汉江扶着李长江来到地窖的时候,张全生正微眯着眼,在啧啧有声地嗍嵌在牙缝里的腊肉丝。这是上好的腊肉。腌得不好的腊肉不可能有这么有韧劲的肉丝。在吃的当口,张全生没有着意搜刮这根腊肉丝。他已经预料到,吃完这餐丰盛的晚餐之后,用舌头尖耐心地抠,让粗糙的舌面反复地刮,把腮帮子吸得扁扁地嗍,这样从容地处理这根腊肉丝,是极好的余兴节目。此刻,张全生对从上面又下来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人一吃饱,就有些懒。或许是送茶水下来了呢?嗯?

不对呀,又捉了一个人?这龟儿刘宗祥,斯斯文文的生意人,啷个像是《水浒》里头十字坡酒馆的老板,专一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哦!嗯,不像呀,轻脚轻手的,又是搀,又是扶的,倒像是他们自己的人,被人搞伤了到这里来躲的……刚想到这里,一股凉气从尾椎骨倏地蹿了上来——“完了,老子完了!龟儿子,怪不得今天把老子吃这样子好,原来是断头饭哪!

日他先人!要是关进一个老子的同道,老子还有活路,关进龟日他们的人,老子的死期就到了!”

不愧是洪门老幺,起眼睛动眉毛看菜下饭看事料事的本事真还不差。一旦料到自己已经没有了生路,张全生整个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泄了。

“你是……”一进地窖,李长江才有些清醒,他睁开眼,咬着牙,有些困惑的眼光朝李汉江瞄。

李汉江离家在外时间不短了,今天当新郎,打扮得衣帽光鲜,加之地窖内光线很差,李长江又失血过多,眼神昏蒙,居然一时没认出自己的兄弟来。

“哥,我是小花子,我是汉江呵!”

“秀秀,蝶儿,刘老板,哦,噢,您家们都在呀……我……咿?那是哪个呵?”看来,李长江已完全清醒了。他想说什么,忽然注意到有一个晕晕糊糊的陌生人在旁边。

“有么事,你就快点说!不怕的,那是个要死的人。”看到血糊糊的李长江后,秀秀下了决心。好在在场的人都没有听懂秀秀这话的意思。秀秀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这个人身体不好,已经活不长了。

“蝶儿呀,靳红老师,还不晓得是死是活……要是活着,就想法子把他救出来……这是个好人,可惜了,一肚子学问的读书人,一心为我们工友奔命……”

“李先生,到底出了么事情哪?”看李汉江和秀秀在忙着为李长江清洗包扎伤口,刘宗祥一时插不上手。

“刘先生,反正您家也不是外人。是这样,前几天,京汉铁路工人总工会,不是在郑州成立么,吴佩孚派兵冲了会场。就是我们湖北督军栾耀祖的上司唦,这湖南湖北,都该姓吴的管咧。唉哟!好好,不要紧。这样一来,总工会就搬到我们汉口的江岸站来了唦。栾耀祖,张腊狗,今日包围了总工会,开了枪,到现在,还不晓有几多人被他们打死了。哦,靳红老师是上头派来的人,名义上是来做总工会律师的,刚才想跟我一起到集家嘴家里躲一躲,被枪打中了……哦,噢,还不晓得爹的生死!”

“么唦?爹他么样了哇?”对今天这大喜大悲的起伏,到目前为止,李汉江还没有转过弯来。他的手一颤,感到哥哥的伤处也一抖。

“唉哟,我的个姆妈咧!”

靳红仿佛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

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声,只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记得,伤口好像是在左胸上挨着锁骨的地方。右手顺着记忆朝伤口摸,黏黏糊糊的,是血,但不疼,木木的。这撕心裂肺全身的疼痛,是从哪里放射出来的呢?哎哟,我的个姆妈噢!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呢,还是什么也没有呢?是了,太黑,太黑了。他动一动嘴唇。嘴唇也发出一阵撕裂的疼痛。他仿佛听到,嘴唇上灰白色皮肤蔌蔌往下掉的声音。舌头艰难地从口腔里爬出来,企图舔一舔干枯的唇。但舌头似乎也同样干枯,舔在嘴唇上,像干燥的丝瓜瓤子在擦拭灶台。身子底下是湿叽叽的稻草。稻草似乎比我这个活人的水分还多些,他想。哦,是了,我是被关在监牢里来了。不然,怎么会睡在湿稻草上咧。狱不通风,连个窗户都冇得,难怪这黑!是了,刚才是在做梦呢,梦到我要回家呢,梦到姆妈在鹦鹉洲头翘首盼望呢,盼望她这个麻脸的儿子回家咧。

靳红终于从干涩的迷糊中挣扎出来。稍微有些清醒了,肉体的和精神的痛苦,就跟着遥远的往事一起翻腾。

“麻子!呃,麻子呃——金麻子呃!”

这个一身黑衣的狱头,把喉咙压低了喊,一边喊,一边心里嘀咕:个把妈,麻子就麻子咧,还金麻子!金麻子就不是麻子?未必金麻子就值钱些?也亏他想得出来,黑黢黢的酱油麻子,偏要叫么金麻子!个把妈,也真怪得很,一个花脸壳麻子,还有这样水嫩的姑娘伢跟他!么得了哦,这世界么得了哦,人都疯了哇!唉,冇得法,这世界上的人都疯了,都疯了哇!

“麻子!咿?喊麻子就不答应,还蛮俏皮?老子还求你?好,好,算你麻子有狠!哦,哪里噢,算你的钱有狠!靳先生,金先生!这该可得了吧?”

黑衣狱头见靳红闭了眼,一副根本不屑理他的样子,晓得是因为称呼上的问题。

黑衣狱头记得,这个麻头怪脑的家伙刚进来的时候,就因为喊了他一声“麻子”,硬是水米不进,绝食抗议两天。他不想再惹这个犟家伙了。完全是因为钱作怪。这个麻子关进来好几天,浑身冇得一文钱,真是穷得叮当响。老子关的要都是这样的犯人,还不连水都冇得喝的?天可怜见,这麻子还有这样清爽这样有钱的个婆娘!黑衣狱头一高兴,又“麻子麻子”地叫,把靳红的忌讳忘记了。

“噢,金先生,靳先生哪,对不住呀您家,我是喜欢不过,喊高了兴。跟您家说唦,您家的堂客来看您家了哇!您家听到冇哦,您家的太太,噢,夫人,来看您家来了哇!”

“狗才!闭上你的茅厕嘴巴!”靳红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就朝黑衣狱头的方向啐了一口。疼痛需要他转移注意力。他很希望有个人站在跟前,让他发泄一顿。他正准备就汤下面,把狱头狠狠地骂一通。这个家伙也太无聊,我哪里疼他就朝哪里捅。一进来就笑我是麻子,晓得我冇得堂客,现在又跑来拿我寻开心!可是,他张了张嘴,又把溜到嘴边的一串咒骂咽回去了。

他看到了冯蝶儿。

冯蝶儿满脸泪水。满面泪水的冯蝶儿如带雨梨花。

“靳……噢,先……生,先生哪,您家……”冯蝶儿泣不成声。冯蝶儿用泣不成声来掩盖探监的真实目的。

冯蝶儿是以靳红太太的身份进来探监的。这还是钱的功劳。有钱能使鬼推磨。和李汉江结婚才几天,要装出是另一个人的太太,实在是很难受的。一想起自己的新婚,冯蝶儿就有一种不足之感。办喜事的当夜,还没有进洞房呢,就出了李长江大哥受伤、靳红老师被捕的灾难。她不能不来看望靳老师。也只有她来看望这个人,才是最合适的。这个被折磨得走了形的人,不仅是她的老师,更是她的上级和同志!从张腊狗脸上的表情看,对,这家伙就是那天晚上追到秀秀娘娘家里去的,从这家伙脸上的表情看,似乎晓得我不是靳老师的太太。他一听我是靳老师的太太,嘴角就撇出嘲讽的笑来。对了,那笑绝对是嘲讽的笑。

“哎呀,莫哭,莫哭,一哭,就变丑了,看,变丑了啵!”

一时似乎找不到恰当的方式表示亲热,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给太太揩脸。袖子刚伸到太太脸边,才发觉自己的袖子太脏,又把手缩回袖子里去了。最终,似乎还是要表示一点什么,又把手伸出来,把太太的手握着:“你看你,莫哭了唦,莫要让别个看笑话,莫要让世界上的刽子手,狗奴才们看笑话!”

靳红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听到骂刽子手和狗奴才时,黑衣狱头不耐烦,踱到一边去了。

“你看,你看,手都哭得像冰铁了哇!”靳红的手在冯蝶儿的手掌心里用了点力。他似乎不晓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丈夫的角色演得很到位。

“先生,现如今哪,天太冷,人的鼻子都冻木了,狗子的鼻子却尖得很哪!”冯蝶儿捉住靳红想缩回去的手,也在他的手掌上用了用力。“您家有么事,告诉我就可得了,您家在这里不放心的事,我都跟您家办!”

“噢,是呀是呀,如今的世界,就是怪呀,狗比人狠,狗鼻子是比人的鼻子尖些。”一听冯蝶儿的话风,晓得冯蝶儿和他之间的关系已经暴露,能让冯蝶儿进来,是对方放长线钓大鱼的把戏。靳红收回了打算递给冯蝶儿的纸条。“哎呀,我都被冤枉成这样了,还有么事要你在外头办咧?我们的生意做大了,架子也搭大了,树大招风啊,要吃眼前亏咧。我们的生意,投进去的本钱太大,银根很紧哪!麻烦你跟伙计们说一声,生意不好整柜台,也是很有必要的呀,你说咧,是不是?”

“么样,金先生,舒服了一点冇?只能让您家跟您家的堂客过点干瘾,您家莫怪我,也是冇得法。高头只准让您家的太太进来三分钟,我还是捏着胆子,让您家们在这里亲热了这老半天!”看着狱卒把冯蝶儿引出去了,黑衣狱头才放了心。

这多天,他一直还没有搞清楚他的犯人到底姓什么。钱这个东西真好。虽然是硬邦邦的银洋,摸久了,暖暖的,真舒服。钱是王八蛋,用了再去赚。这是哪个婊子养的说的呀?用了再去赚?钱是好赚的么?你看老子赚一点钱有几难!做老子们这一行的,弄两个钱,一损阴寿咧,二短阳寿。让高头晓得了,搞不好一生的饭,一餐就吃完了。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黑衣狱头和靳红搭讪,也是寻找心理平衡的意思。

“哎呀,真是把你这个人冇得办法,一开口就尽是腥的臭的。你读过书冇?冇读过?唉,也难怪,也难怪呀!要是读了书,就晓得道理了唦,就晓得像你这样的人,也是受压迫,受侮辱,受剥削的呀,你们这些人也是蛮遭孽的呀。要是身上不这么疼,我真该给你讲一讲。”

冯蝶儿一走,靳红又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伤口很疼,浑身酸疼,忽冷忽热。他的意识不是很清楚。可越是恍惚,越是意识不清楚,他的话就越多。恍惚中,他的另一个思维似乎活跃起来。好像正面对一大群听他演说的工友农友,他有了滔滔不绝一倾胸臆的渴望和冲动。

“是呀,对呀,您家真是神仙哪,晓得我是受压迫的呀,稍微有一点不到堂,高头就把我们不得了哇!哎呀,不是人过的日子哟,个把妈,您家是该给我过点门道,点拨点拨才好!”

“嗯,这还差不多。怪不得,苏俄革命,冬宫一占,一下子就成功了咧!民众都是想革命的唦,你说咧?我看你就蛮有革命性。这样,我先介绍你在革命党的外头做一些边缘的事。莫急,革命党不是说进来就让你进来的,又不是菜园门,随便进出。你先在这里搞,做一些有益的事,等我出去,再介绍你加入……”

靳红眼睛半闭着,实际上,他整个人都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谈话对象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我日你麻子的姆妈!我日你金麻子的祖宗八百代!金麻子呃,你想把老子害死哦?说这样一些造反吓人的话!要是把别个听到了,还当老子真的跟你麻子是同党!你还要不要老子活哦!”

开始,黑衣狱头还没听出名堂来。听着听着,他头上听出汗来了。没等靳红说完,黑衣狱头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极恐怖地跳将起来,好一阵破口大骂。

为筹备这一处模范住宅区的工程,刘宗祥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

“唉哟,刘老板,您家的白菜卖完了?”这天回来,秀秀端给他一杯热腾腾的茶,外加一脸的笑。

刘宗祥接过茶杯,朝她脸上瞄了又瞄。秀秀脸上的笑似乎不带嘲讽。

“噢,么样,冇卖白菜?那您家肯定是卖萝卜去了——大过年的,年关来了咧,只有卖白菜萝卜的才这么忙唦!”

“你看你,有么话不能直说,用得着绕这大的弯子?真是,人家在外头忙得翻跟斗,您家还扛着锄头进庙门——挖我的神哪!”

刘宗祥今天心情不错。热乎乎的清茶,清淡淡的家庭气氛,秀秀略带嘲讽的挖苦话,听起来也是关心的成分多。

“你这哪里是在做房地产生意唦,硬像是年头节尾卖葱姜大蒜藕的小贩子,起早贪黑地赶场子咧。一点都不晓得爱惜自己。你不爱惜自己么,也要为你的伢多活……”

大年附近,秀秀觉得自己的话不吉利,就打住了。

也难怪秀秀爱发烦,近来,不吉利的事情太多了。

当官的不准铁路工人成立工会,把设在江岸的工会总部砸了个底朝天,死了不少的人。大花子李长江被打伤了,蝶儿的老师被捉到牢里去了,听说,已经被枪毙了。冯蝶儿早就被视作这个家庭的成员,她的老师,起码,应该是这个家庭的朋友吧。大花子李长江就更不用说了,就是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秀秀一家人,得惠于李家的,真不少啊。

一来秀秀是心疼刘宗祥,二来,是为最近社会上发生的动荡涉及她这个家而心烦。

“宗祥哥,这家里,别的事情不要你操心,汉柏的事情,你千万莫提起来千斤,放下来四两噢!抚个伢起来,有几难咯,这多年,就只有这根独苗,硬是冇怀第二个哪。”原来商量过,等汉江蝶儿成了家,由小两口送汉柏到上海。从冯先生的口气看,汉江蝶儿像是有秘密的事情到上海长住。

“我晓得,晓得!噢,李先生李长江转到刘园去了没有?我说了啵,要转,还是白天好些。张腊狗这个人我晓得,疑心重,也蛮自信,他绝对不相信你会白天把革命党拉到街上走。”

刘宗祥提议把李长江转移到刘园去养伤。他认为,那里清静,比这里安全,而且,那里可以请专门的人照顾。秀秀采纳了他的建议,也听从了白天转移的主意。

就是不同意另外请人照顾的话。多一个外人,就多一份风险。再说,刘园有芦花,还有婶娘祁小莲,都能细心照顾李长江。

“到底几时送汉柏走唦?这动荡不安的,还是早点出去的好。哦,还有,这年,是在这里过,还是在刘园过哇?”看刘宗祥把儿子的事情记得很牢,秀秀放了心。

“我看就在这里过年吧!李大脚师傅走了,李汉江两口子这个蜜月就是在忙丧事,恐怕也冇得蛮多心思过年。让刘园清静一些,免得遭人注意。你看咧?”

自从李大脚遇难,这还是刘宗祥第一次在秀秀跟前提起这位老人的死。他们两人都尽量回避这个伤感的话题。

“也好,我只是怕您家忙赚钱,把这事忙忘记了。么样唦,看您家的样子,工程准备上的事情蛮顺手啵?过了年,能不能开工唦?”

督军府传下话来,汉口是华夏四大名镇之一,不能只有一处模范住宅区。要再建一处。政府打算补贴这项工程,让这些房子的成本低一些。

现在是,这个政府到底补贴多少,取决于把“政府”挂在嘴上的人能往荷包装多少。

刘宗祥晓得,这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

刘宗祥深知,历来,中国当官的,凡为办公事着急的,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公事鞠躬尽瘁的,像包公这样的人物。一种是包藏着自己的私利公私混杂赶马混骡子的。第一种人太难找了。包公,早就死了。好人总是先死了的。剩下的都是第二种人。只要这第二种人里头少几个狮子大开口的,就是万幸了。现在官家有人很着急这项工程的筹备进度,主动出头提出补贴,刘宗祥首先闻出的,不是包公包文拯的味道,而是白晃晃银子的味道。

吃完饭,检查了汉柏的法文日课,纠正了儿子的几处拼写错误,刘宗祥就全身心地放松了。

“秀哇,如今当官的,真是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呀!”刘宗祥口里发表评论,手也不闲,接过秀秀递过来的一杯咖啡,用匙子搅了搅,揭开糖罐,要往咖啡里头加糖。

“呃,宗祥哥,不能再放糖了。糖吃多了不好。医生说了的。依我说哇,您家这喝咖啡的洋习惯,也要改一改了。这糖哦咖啡哟,对你的病是顶不好的咧!”

儿子到回自己房间去了。刘宗祥和吴秀秀拥着一盆红彤彤的板炭火,闲谈家常。

他很详细地对秀秀描绘了现任湖北督军栾耀祖在筹建工程上的态度。

“栾耀祖是个典型的鸦片烟鬼,一个不可救药的烟鬼!要是谈他还有么事值得我佩服,就一点,佩服他要钱一点都不躲躲藏藏,绝对是脸不泛红心不慌。真是,真是,你冇看到哇,说起钱来,比他爹娘还亲些哪!”

真正的竞技手,是渴望公平竞争,渴望强有力竞争对手的。刘宗祥永远忘不了张之洞。张之洞也给过他便宜。但作为治理一方的政府大员,张之洞利用他刘宗祥的经营操作,也为自己树立了政绩卓著的形象。与张之洞合作做的几笔生意,生意双方,都不折本,都赚了。

越是回想张之洞,刘宗祥就越是瞧不起栾耀祖。

栾耀祖没有张之洞那么多的雅兴爱好,也没有张之洞那么多的名士行径。他的爱好只有一样,就是搞钱;他的嗜好也只有一样,就是鸦片。

“宗祥哥,事情这么顺利,该不会是个笼子吧?莫怪我多心哪,事情太顺了,我总要多想一下子的。你想唦,省城那边,你是有对头的咧。”汉口话的“做笼子”,与北方话设圈套、设陷阱之类,有异曲同工之妙。

秀秀没有对栾耀祖多加评论。她考虑的是生意场上的常规: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不讨价还价的商家,多半有阴谋。

“噢,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那个将军团的牟兴国哪。不行了,不行了。这个人在前任督军跟前还有点灵,那是民国才开张唦,对这些真的假的将军,还有一点忌惮。现在,哪个还把当年的辛亥元勋当回事唦?牟先生晓得自己已是一盘端不上台面的狗肉,也冷了仕进的心,专门从商赚正经钱去了。秀哇,这回我看不出有么笼子。你想唦,历来都是这样,为小利争的人,绝无大谋。”

“未必姓栾的堂堂督军,比穆勉之这样的人都不如?我看你对姓穆的,还是蛮防备的咧。”

砸了博艺轩之后,秀秀才彻底搞清白,博艺轩是穆勉之卵翼下的一处黑窝子。一旦晓得了这层关系,对穆勉之,对社会上发生的闹过去闹过来的事,秀秀就特别关心,对送儿子出国,就特别急切。

“这倒被你说准了。栾督军在领兵打仗上,或许还有几刷子。但在斗小计,耍奸猾,弄流氓手段上,穆勉之绝对是成了精的高手。对穆勉之,还有张腊狗,你我,真还不能马虎!”

夜已深,刚才还炽焰烁人的这盆炭火,已经显出乌红的衰色。四官殿码头外的江面上,一阵汽笛声,经浓浓夜色的过滤,淡了几分粗犷,浓了几许悠扬。

钟毓英的身影,被夜色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吞噬了。在穆勉之看来,钟毓英仿佛是一筒纯度很高的墨,慢慢地融化了。他现在就站在钟毓英融成的墨汁里,一任墨汁慢慢地往腔子里浸。穆勉之一脑子的混沌。

“个把妈,有几烦人咯!”

穆勉之对着钟毓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其实,刚才,钟毓英没有带来什么很不好的消息。

“昌昌吵着要去当兵。”钟毓英说得很突兀。见穆勉之一副茫然的样子,她又重复一遍,“儿子吵着要出去当兵!”

“生得这么贱?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不晓得跟他说!又不是冇得吃的喝的!读了一肚子书,都读到屁眼里头去了!”

穆勉之急焦焦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这真是很伤脑筋的事情。明明是自己的儿子,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地管教,可以助儿子一臂之力,可就是不能出这个头!穆勉之对自己长期扮演这种角色,快没有耐心了。

“说了,随么话都说了哦,就差冇喊他是爹呀!我还说,他要是实在不想读书了,就把点本钱他做生意也可得。这个小老子不晓得是不是接你的代,咬金不咬铁的,难得转弯。”

钟毓英说到这里,像是用尽了力气,浑身被抽了筋样地,现出一种虚弱衰竭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朝穆勉之这边靠了靠。刚挨到肩膀,穆勉之像是发现身边有个鬼,口里啧了一声,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动作和声音虽然都很小,但态度是很鲜明的。钟毓英也好像是刚醒过来一样,腰身朝上一挺。

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忘记自己的性别,习惯了没有男人的生活。只有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她才偶尔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个女人。她再也不会为穆勉之这种薄情寡义的动作伤心了。她再也不可能为世上的男人激动——伤心,也是一种激动呢。

“么样,老娘身上有狗屎?莫见你姆妈的鬼哟,把你当人,你还做鬼吓人,自己当自己是个么欢喜砣?真是!快点,有冇得么话,要是冇得屁放,老娘就走人了。跟你说,老娘是看在当年你下了一盘种的份上,才来跟你说这个事,不然,你当老娘真的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

“说话就说话,么样牛胩的扯到马胩里唦!我只是想晓得,读书读得好好的,么样突然提起当兵的话来了咧?”

“唉,要是世界上的男将都像你这样当爹,晓得有几舒服哦!你只晓得自己快活,你几时为伢想过了的唦?你想唦,他和刘汉柏都在一个学堂里,都是刘公馆的人。刘汉柏一天到晚像洋冰糖,含在口里怕化了,吐出来又怕凉了。我们的儿子咧,每个月的生活费,还要过赵吉夫的手,精打细算!人比人,气死人。我们的伢,是蛮有志气的咧!”一想起为儿子上学,去求刘宗祥拨钱的事,钟毓英就气鼓气胀。“抱养”的儿子,不可能要求刘家血亲的权利。眼前这个做爹的,钱倒也是蛮多的,但只能是暗地里塞一些。从小在白眼和歧视中长大的钟昌,平常虽然不多话,但前天提出,死活不再读书,坚决要走当兵吃粮的路。

“算了,算了,莫说些冇得油盐的话!还是说点正经的!”穆勉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分,“儿孙自有儿孙福,依我看,昌昌要去当兵,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如今天下不太平,哪个手上有枪,哪个就是爹。我的主意,是顺其自然,先让他出去闯一闯,等稍微大一些,再让他回头。他这个年纪的伢,心里还是糊的。稍微大些,就晓得自己的命是顶值钱的了。”

也是突然福至心灵,穆勉之觉得儿子当兵吃粮,还可以更早一些摆脱刘宗祥的阴影,早一点自立。只要儿子从刘宗祥的阴影里走出来,也就是说,只要钟昌早一天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他穆勉之就可以多一个合作的伙伴。

“打虎还要父子兵呢,到底是老子的种唦!”他想。

我是几时变得这样儿女情长的呢?穆勉之自己也感到很惊讶很好笑。真是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想我穆勉之,本是个过了今天,就不管明天的,有银钱有酒肉有朋友,就是天天过年的好日子。到混不动了,无非也就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对这个世界还作什么指望咧!吃饱了喝足了,脑壳一挨枕头就打鼾;活够了,要断气了,脚一伸,也就无牵无挂地去了,晓得有几脱洒!这好,做人做人,做出小人留下种来了,长出牵挂来了,麻烦也就生出来了。

“呃,媛媛咧,她们娘两个,还好唦?”

穆勉之实在没有兴趣和钟毓英亲热。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兴趣。和钟毓英的关系,与其说是机缘,不如说是误会,是因报复刘宗祥、让刘宗祥戴绿帽子而弄出来的副产品。外人都以为,穆勉之既然是个无恶不作的人,也绝对是一身恶习。其实,这还真是个误会。穆勉之在吃喝嫖赌玩上,都很有节制。尤其是绝对不沾鸦片烟。他察觉到钟毓英又有挨靠过来的迹象,赶忙用别的话岔开。

“我怎么晓得么圆圆咧瘪瘪咧,又不是我生的!不像您家,这么大的粑粑心,疼了这个又疼那个,几忙噢!”

钟毓英不是宽心胸的女人,对穆勉之与小梅生的女儿钟媛媛,有一种无端的忌恨。

“算了,算了,一说到这些,你就像个嘀嘀哆哆的老母鸡,烦死人!”

下巴底下,不知何时有了赘褶,有了臃肉,钟毓英自己从来也没去注意这些。一个没有爱的女人,一个习惯了没有爱的女人,是不可能去注意这些细节的。

“那是的,老娘是老母鸡,你还是抱你的小母鸡去,去唦!”

“我日……”穆勉之把已经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了,果断地作了安排:“唉,你走吧!昌昌要走也随他。他走的时候你跟我说一声就可得了。广州那边,我会安排的。你放心。我会给他在那边开一个银行户头的。”

看到娘的脸冷得像要下雪的样子,钟昌只是瞟了一眼,一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随手一带,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门关上之后,一股安全感和屈辱感,搅拌在一起涌上心头。

钟昌越来越觉得,这豪华气派的刘公馆,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雀子笼,关着几只幸福而又可怜的雀子。

“昌昌,伢叻,把门打开唦,姆妈有话跟你说哦。”

只有和儿子说话,钟毓英才这样的柔声柔气。曾经,她也对穆勉之柔声柔气的,可那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他的那种做派,简直像到婊子行玩,自己快活了,裤子一提,连正眼都不看你一下,掉头就走了。天下的男人只怕都是这个样子噢!

冇得法。今世脱胎为人,从阎王那里往这人世间跑的时候,跑快了,跑掉了一样东西,可怜见做了女人。来世要再脱胎做人,随么样也要做个男人,好讨这一辈子的夙债!

钟毓英喊了好几声,里面都没有答应。又一阵疼痛潮水样向她冲过来。噢,儿子懂事了,儿子已经像个男人样地学着要挺自己的腰杆子了。儿子要出远门,是不想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了。遭孽呀儿子,你还小咧,一个人出去闯天下,入的又是枪林弹雨的行,还不晓得熬不熬得到出头的日子。老话说得有哇,一将成名万骨枯呀!

“昌昌,开门哪,你躲在里头搞么事唦?你哭么事唦,伢叻?你去,姆妈答应让你出门。姆妈想通了。姆妈都跟你安排好了,年一过,你就走,好啵?”

钟毓英听到了儿子的哭声。是的,儿子像是在抽抽嗒嗒的哭咧!

“哎哟,看您家们娘两个哟,硬像是演戏样的呀!一个在门里头,一个咧,在屋外头,有么话,不能够在一堆说哇?大年节跟前的,这个屋里,总还是要讲点禁忌啵!您家不总是教我,一个屋里呀,顶要紧的是家口要宁。您家们这样一个叫一个哭的,这个年,还过不过哦?”

小梅从自己房里出来,口气是劝的口气,话也是下人的话,但卑里有亢,软中有刺。

“哎呀,看您家哟,么样这样说话咧,您家该忙么事还是去忙您家的去,这里的事咧,您家顶好少插嘴。”听到客厅里有蛮大的声音,钟媛媛出来一看,就批评小梅。媛媛晓得小梅对自己好,晓得在这个豪华的洋宅第里头,真正喜欢自己、把自己当骨肉亲人的,就是这个本家的老丫鬟。但她毕竟是丫鬟咧,自己虽然不是这个公馆的正经主子,总还得维护公馆主人的颜面。再说,这也是关心小梅唦。要是真的搞得姆妈发了怒,这个老丫鬟还要遭孽些。

钟媛媛的几句话,把小梅逞强的心,说得掉到冰窟窿里去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自己生的自己养的,成天在一起,娘认得儿却不能认儿,儿不认得娘还帮着别人呵斥娘!

盯着自己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却不能相认的女儿,小梅的泪珠子在眼眶子里蓄着,随着眼皮眼睫毛的颤抖,像深秋的浓雾消散后留下的露珠,在草尖上打转转。

“姆妈,算了,昌昌哥要到哪里去呀?要去蛮远啵?我跟他一起去,您家说,好不好?”尽管晓得这个“姆妈”不疼自己,总还是喊了一场姆妈。

“他到哪里去?他充军去!充军,你去不去唦?你当是蛮好玩,像你在外头和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疯跑疯叫哪样好玩啵?”

儿子的情绪,儿子即将要出远门,这些揪心的事,让钟毓英窝了一肚子的火。她正愁没有发泄的对象呢,钟媛媛一接茬,她也就不顾身份,不看场合,不择言词,脏的臭的都从口里一泻而出。

“姆妈,您家这哪像个做上人的唦!妹妹说的是好话,她又是个姑娘伢,么样骂这丑的话咧!就是外头的人,也冇得这毒唦!”

就像刚才进去的时候一样,钟昌突然把门“哐”的一声拉开,满脸通红地对着钟毓英一顿吼。

钟毓英眉眼呆呆地看着儿子,好像不认识的样子。

钟媛媛忽然注意到,她的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陡然长成个大男人了!是的咧,魁魁梧梧,方面大耳的,连喉咙都哈沙哈沙的像大人了咧!

一意识到袒护自己的是一个成熟的男人,钟媛媛蓦地一阵脸热心跳。像是在掩饰刚才被钟毓英呵斥的窘态,她急忙别过头,回房去了。

刘园的这一片桃林,仿佛告别了青春期的女子,没有了绿叶的衬托,没有了粉妆的渲染,显出的只有萧索和嶙峋。

“噢,感谢您家哪,苍天!感谢您家又让枯木逢春哪!”

从暖融融的屋子里出来,从缠恋着桃林的紫红色烟霭中,祁小莲看到了春的信息。她仰首向天,让火辣辣的脸庞在料峭的风中冷却。

她觉得自己浑身发胀,绵软,那种久违了的说不出口的绵软,一阵接一阵地朝她袭来。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燃烧。在棚户区,吴三狗子也曾引燃过她心中的这种情感,两团火烧得炽炽烈烈的。可惜好景不长。天灾人祸,挟带着腥风血雨,泼熄了生命之火。木木地活着,就是这么多年生活内容的概括。眼下,她发现,这火的余烬居然还在。

祁小莲扯弯一根细柔的桃树枝,摘下一粒芽苞。紫红色的薄皮下,是嫩绿色的芽眼,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噢,这是生命特有的那种腥味呢!祁小莲为这久违了的联想感到吃惊。她瞥一眼落在手上的芽苞,仿佛捧着一颗活生生的罪恶,不敢正视,手一抖,掩面转身去了。

她往浮碧轩这边走。又朝身后的小棚屋扫一眼。周围阒无人迹,她才感到心跳缓和一些了,把放在胸口的一只手拿了下来。

这座外表看来很简陋的棚屋,远离刘园浮碧轩一带的高贵豪华,孤零零坐落在刘园靠后湖方向的菜地中。这里原来也没有种菜,是一片荆棘灌木丛。芦花是个任何时候都不忘乡下生活的女子,一见这大一块地闲着,就在灌木丛中刀耕火种起来。她忙里偷闲地经营了几年,四季的瓜果蔬菜,居然可以让刘园自给自足了。

秀秀和刘宗祥都没有干涉芦花经营这块都市里的庄稼地。秀秀也没有因此而削减刘园的生活经费开支。看园主人没有反感和干涉的意思,芦花干脆在菜地边搭了一个小棚屋。开始,搭这棚屋的意思,无非是劳作间隙蔽荫躲雨休憩之用。有一次,刘宗祥转到后园来,在这小棚里吃了两块芦花现摘现切的香瓜,一高兴,就对芦花下了指示:“管家呀,这棚子太小了,也太简陋了,您家是不是干脆下点神,重新修一个?这样,外头看咧,还是茅草棚子,里头咧,要修得像浮碧轩里头一样。莫光想到您家自己在这里过神仙日子唦,要是来个把想过一过田园日子的客人,这里不是蛮好么!”

这样一来,芦花在这里“自我经营”的日子就结束了。刘园多了一处景,芦花多了一处照料打扫的地方。

不过,自从装修成外头简陋里头豪华的休闲处后,这里还没有接待过刘宗祥说的那种雅客。李长江是第一个住进这里的客人。只不过,他也不是刘宗祥所说的那种雅客,他是被刘宗祥和秀秀安排藏在这里养伤的。

天冷,李长江的伤好得很慢。时有炎症发作。虽然刘园主人不惜金钱,重金购药,但延请医生还是多有不便。他毕竟是被当局通缉追捕的革命党头子。

刚开始住进来的几天,伤口感染的症状很突出,李长江连日高烧不退,常处于半昏半睡的状态,梦魇连连。最先,梦得最多的是靳红和父亲李大脚。

“杀杀张腊狗张腊狗杀!”

很多次,他都是这样紧咬牙关喊,喊声压抑沉闷,喊不清楚。醒来总是大汗淋漓,好半天,才觉得自己的手拽着人家的手。这只手的主人命令这只手一动也不动,这只手的主人还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抚摸他大汗淋漓的脸,抚摸他绝望的眼睛。

这是一双充满爱怜又同时渴望爱怜的眼睛咧。好多次,李长江装着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眼睛虚眯着,透过眼睫毛织成的细缝,研究这双眼睛,在脑子里寻找似曾相识的记忆。很困难。这双眼睛的主人倒是像一个人。对了,像秀秀。细长的眉梢,朝鬓角射出去。细长的杏眼,不睁大也就不觉大,睁开以后真像圆溜溜的杏子,又大又圆。只是,秀秀的眼睛里读不出忧郁来。

忧郁也居然这么美!李长江暗自吃惊。慢慢的,血腥的梦就做得少了,常常做儿时和兄弟小花子出去捉蛐蛐的梦。梦中就是兄弟在那里瞎忙,他一个人躺在荒草地上看星星。星星都是清冷清冷的。清冷不是忧。他寻找那颗忧郁的星星……噢,找到了,抓住了,兄弟,我抓住了……有过这样的几次,他抓着祁小莲的手,口里嗫嗫嚅嚅的,一只手抓着人家的手,一只手的手指头还在那里摩。仿佛手是有头脑的,它也晓得陶醉呢。

今天,他也是这样抓着人家的手。这只手今日怎么啦?怎么这样子抖哇,像发疟疾样的咧!哦,怎么还这样子烫咧,像是发烧样的咧!这发抖的手,这发烫的手,很像雷管,终于引发了这个沉重的炸药包。

“给我吧,呵?给我吧,嫁给我吧,呵?是么年月了,还守个么节呵……”

李长江把这只手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捂在伤口上。一阵钝痛,沉重地朝他压过来。

“哎呀,你这是做么事呵,伤还冇收口哇,这不疼死了?”祁小莲对谁说话。都是您家前您家后的,唯独对面前这个大块头男人,不晓得从么时候开始,她丢掉了“您家”这个客气却生疏的称呼,直呼起“你”来。

祁小莲朝外抽自己的手。可她哪里是李长江的对手?她越抽,李长江压得越紧。

她不动了。这样扯,只会把伤口越扯越疼的。

“这个鬼人咯,几犟噢!硬是像一头犟牯牛哇!”如同惊蛰那一天的虫子听到了春雷,长久的压抑和等待,混合着兴奋激动以及惊喜和害怕,让她浑身发抖,浑身发虚。终于,原始而顽强的生命之根,被春雷从漫长的冬眠中震醒过来。一度枯涩的根,开始伸展,寻求生命之泉,潮润,膨胀,开始新一轮生命的周期。

“伤还冇好咧,就这大的劲哪!”祁小莲微微地喘着,一动不动,只是把一双浸泡着忧郁的眼睛,在他脸上来回地扫,似乎要把自己的忧郁,也涂他一脸一身。

看到祁小莲心神不定的样子,芦花真的有些担心。不管么样说,虽然年轻,不是这园子的正经主人,但总是秀秀的婶娘,辈分上还是个长辈咧。再说,寡妇里道的,这多年,确确是不容易呢。现如今的世道,又不兴守节么事的,么样不找个人,再朝前走一步咧?也难怪,虽然是拉车的女人,现在可是有钱人家的内亲了,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真不容易咧。

“冇得么事,您家,管家,我是到这里看一下,要是有点么热汤热水的,弄一碗去把李先生喝两口。几冷的天咯,您家!”

祁小莲自己也不晓得为么事跑到前头来。这一趟完全是下意识的。所谓要点热汤热水的话,也就是随口打哇哇罢了。她心里很乱,很想找个人说几句。芦花肯定不是说话的对象。还有哪个呢?园子里剩下的就只有小伢了。要不要再嫁人,祁小莲太难决断了。和吴三狗子,当年实在是恩爱夫妻。这种恩爱又过了几天呢?

阴阳两界,分开的日子不晓得有几长。这多年,要不是因为指望秀秀把伢盘得好一点,兴许早就朝前走一步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小女子的柔弱肩膀,是难以承受生活重压的呢。就说秀秀罢,要不是刘宗祥,她能够有这大的场面?不能说秀秀没有能耐,能耐还是有一些的。这是个男人的世界,女人的能耐再大,再有机会,就是有像秀秀这样的机会,顶多也只能像秀秀这样,躲在男人的后头,出出主意,参谋参谋。何况,整个汉口,有像秀秀这样运气的女人,也就只有她一个哟。这还是她的命好。祁小莲是个处处小心谨慎的人。她从来不以自己是秀秀的婶娘自居。她对芦花很谦和,有时甚至是谦恭,就连对厨房烧火的,园子里打杂的,她都礼貌周全。她不要人们注意她。忘记她,她反而感觉更安全。在人们眼里,这个女人绝对是老实人。是个对前途没有希望、对生活没有奢望、绝对服从命运安排的小寡妇。谁也不知道,祁小莲是要把自己和这个喧嚣的世界隔开。

“在这个世界上,欢喜不是我的,笑不是我的,随么事都不是我的。连儿子汉生,也主要是秀秀的堂兄弟,其次才是我的儿子!”

祁小莲想一个人有一个空间,有一层哪怕是很孤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就用这大半生的时间,慢慢咀嚼属于自己的那一分人生苦涩。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为自己做茧,结果,连她自己也真的适应了这种角色。而一旦有这么一个人,向她再一次描绘真正人生图画的时候,她的确是惊喜交加手足无措了。

“我么样办咧,么样办咧,么样办咧……”

芦花舀了一小罐蹄膀藕汤,转身找祁小莲,却见秀秀这位年轻的寡婶娘,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声无一声地,不晓得在念叨什么。

从正月初六开始,刘宗祥开始走动,到商界政界该去的人家拜年;秀秀带着汉柏到刘园来小住。

她想得很周到。叫花子还要过三天年咧,殷实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在家里过完五天的团圆年。这样再到刘园别墅来消闲逗伢们玩,就不显得出格坏规矩了。

这也是吴秀秀自己心里有事:李长江在刘园养伤,她不想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让外头怀疑刘园里有名堂。她又特别记挂李长江的伤势,早就想来看看。其实,要不是自己心里有这点顾忌,这一家子人在自己的家里过年,或是在自己的别墅里过年,都是很正常的安排。再说,忙年忙年,各人都在忙自己的年,谁又管谁怎么过年呢。

见第一面,吴秀秀就发觉祁小莲的神色不对头。祁小莲时不时地用眼睛朝人瞟,特别是朝秀秀这边瞟的时候,竟露出害怕和祈求的内容。她的这位年轻的婶娘,虽然平常看人也是低眉顺眼,走路行动轻手轻脚的,但从来没有用眼睛瞟过人。

眼睛这扇窗户,是最能泄露心灵秘密的孔道。大凡用眼睛瞟人,多半有心思,心思重得藏不住了,把那一份不安,不自主地通过眼睛泄露出来。当然,这是对于没有多少城府历练的人而言。那些大奸大猾大智大勇的角色,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血流漂杵而不动心,绝对不会现出祁小莲这种表情。

“芦花,大管家咧,今日您家弄么事我们吃呀?有冇得么摘摘拣拣的菜,要我们帮忙弄的呀?冇得?那我就陪我的婶娘到园里去转一转的咧!汉柏咧,你和这几个弟兄姊妹的,好好地玩哪,你大些,莫扯皮拉筋的呵!”

秀秀嘴巴里头叽叽呱呱地吩咐,话音里倒有跟人商量的口气,但说起来根本就没有停顿,完全没有让人插嘴的意思。声音蛮大,虽然是跟芦花和汉柏说话,分明是说给大家听的。所以,不需要她再招呼,祁小莲就跟在她的身后走了。

两个女人朝园子后头走。吴秀秀走在前头,祁小莲走在后头。两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是做女人做得最辛苦也做得最甜蜜的年纪,有模有样的面相,有条有款的身材,这是在自家的花园里,还看不出有什么轰动效应,要是在街上,绝对是很引人注目的。

“婶娘,您家像是有话要跟我说?”吴秀秀停下来,让祁小莲和她并行。

这也是跟刘宗祥学的。刘宗祥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话却从不拖泥带水,而且,还特别讨厌人家谈正经事拖泥带水。既然是己亲,更不应该说话绕弯子。

祁小莲头微低,一时又抬起来,朝秀秀瞟一眼,复又低下。

“说起来咧,我们虽然是婶娘和侄女的关系,但是咧,年纪隔的都不远。您家也就是大我岁把两岁啵。从这上头看咧,我们更应该是姊妹伙的亲近说话才好。您家说咧?有么事,莫搁在心里。您家和我,晓得都经过了几多的大事!就说我咧,死人翻船的事情,不但是看见过,还都做过!有么事怕的咧?您家尽管说,我晓得,我看出来了,您家心里有话。不过咧,您家要是实在不想说,也莫勉强,我也只问今天这一回,过了这时候,就只当我冇问。您家莫误会,这不是赌气,这是真心话。就是和刘宗祥,要是谈个么正经事,也是这样子的。要说就说,不说也不多问。真的,真的是这样。这个规矩,还是他教给我的咧。”

不知不觉,秀秀的话就有些走题。对刘宗祥的爱和崇拜之情,虽然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却也无意中坚定了祁小莲说出心里话的决心。可不是么,你吴秀秀可以这样痴痴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男人,我为么事不能嫁给一个爱我的男人咧!再说,这多年,我又冇得么事对不起你们吴家的了,就是有么事对不起的,这多年的辛苦,这多年的清白守志,什么天大的债,也还清了。一想到这些,祁小莲抬起了头,她扫了吴秀秀一眼,目光灼灼的,像忧郁的湖水里反射出来的光。扫了这一眼之后,祁小莲再也不看吴秀秀,只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李长江要我嫁给他。”

祁小莲的话简单得令秀秀失望。

祁小莲简单的一句话令吴秀秀震惊。

吴秀秀秀震惊的,还有祁小莲说这句话时,所用的平淡语气。

是不是打哈欠被北风呛住了的感觉?好像不是。没有凉的感觉,倒是有空落落的感觉。对,这是一种掉了件什么东西的感觉。这件东西,本来是属于自己的,长期就这么让它闲在一边。突然,有人要把这件东西拿走了,而且,人家在拿走之前,还礼貌周全地对你说一声,打个招呼,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可人这东西就是怪,一旦失去,失去的哪怕是自己平时极不经意的东西,临到失去成为事实的时候,就无端生出一腔子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伤感。

吴秀秀朝祁小莲剜了一眼。祁小莲坦然地迎接了秀秀刺人的目光。秀秀心里又是一震。她很熟悉这种坦然目光的内容。这是被幸福和激动过滤了的坦然,包含了因幸福而对一切冒犯采取的宽容和大度。坦然的目光中还揉着一些儿很美的忧郁。

一阵自我谴责的羞惭,猛地朝吴秀秀胸口撞来。我这是么样搞的,么样一下子竟糊涂了,冯先生教的书都白读了?和宗祥哥风风雨雨这多年的历练,白过了?我怎么自私到这种程度咧!你秀秀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么!

吴秀秀躲开了这道忧郁平和坦然的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北风走了,似也带走了冬。

一溜小东风钻进桃林,带起一阵嘁嘁嘈嘈,仿佛一群小姐妹,为一些相干或不相干的芝麻绿豆事,掩嘴遮腮地说悄悄话;又像亲热不够的热恋中人,等不到月上柳梢头了,迫不及待地窃窃私语。钻进桃林的东风,潮润润的,颇有些缠绵,撩拨着柔嫩的桃枝,逗得紫红的烟霭在桃林里缭绕,像变幻莫测调皮活泼的小精灵,擎着春的素雅的旗,朝充满嫉妒和仇恨的世界招摇。

“我们去看看他咧,好不好?”吴秀秀没有回头,像是对着桃林说话,语气却极绵柔,满是歉疚和友好。

冯子高从省城打电话到刘园,说要到刘园来过年。

电话是芦花接的。当芦花把冯子高的电话内容转达给秀秀时,秀秀把眼睛睁老大,盯着芦花看了半天。

吴秀秀刚才带着几个孩子上街去了。

“冯先生在电话里头说,他您家要到刘园来过年。”

看秀秀的神态,芦花以为她没听清楚,就把冯子高打电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你冇听错?您家晓不晓得,都快正月十五了哇,他您家还过么年咧?过明年啵!真是,要就是您家听错了,要就是冯先生说错了,反正,您家们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错了。”看来,可能是芦花听错了。也许,她把“过节”听成“过年”了。芦花事多,加上她喜欢忙,冇得事她也能找出事来。

“啊哈,您家是在做么事哦,像是说拗口令样的,颠来倒去地说一句话。”刘宗祥满面红光地进来了,好像是听到了秀秀的话尾子。

“咿?您家喝了几多酒哇?您家自己照镜子看唦,脸叻,红得这狠哪,这不是好事咧!这是哪个哟,想害你啵!快点,吃点药,睡下来。”

秀秀最关心的,是刘宗祥的病。这病是不能沾酒的。可今天,肯定喝了不少。她心里很生气。为这禁酒的事,她说了好多次。虽然他平常不怎么喝,但一有了应酬,就容易忘形。埋怨的话涌到嘴边上,又咽回去了。这个时候再埋怨他,只能让他怄气,而这时候怄气,最容易加重病情甚至出现意外。

“冇得么事,莫吓不过。好,好,喝点药,喝点药,睡下就睡下。呃,你刚才跟芦花说,哪个错了呀?”刘宗祥兴致很好的样子。秀秀朝他红通通的脸又扫了一眼。这红真是不正常。为刘宗祥这个病,秀秀请教了不少医生。她算是半个心脏病专家了。有心脏病的人,酒后的兴奋尤其危险。

“好,算了,您家先歪在沙发上。我跟您家说,冯先生打电话来,说是要到这里来过年。我说咧,是不是芦花她您家听错了。芦花说,冯先生是这样说的。您家满意了罢,可以睡了吧?”秀秀像哄小伢样,半推半拥地,让刘宗祥到房里躺下了。

“秀哇,我真的冇得么事。就是喝了一点葡萄酒。你晓得,我本来就不怎么喝白酒。噢,冯先生要来了?好哇,这位老兄,这长的时间不打照面,不晓得又在哪里颠!我说啵,颠累了吧,年都冇过吧?想过年了吧,好哇,就给他您家补一个年咧!”

“哎呀,哎呀,真是,这么明摆着的道理,我怎么冇想到咧?冯先生东跑西颠的,又冇得个家,他您家这样说,是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咧,是冇把我们见外呀!唉哟,到底是大老板哪,在醉乡里都比我这冇沾酒的还清醒些!”秀秀真是很服气。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边的人换个角度一点穿,就那么薄薄的一层纸。

“秀哇,怎么冇看到您家的婶娘呀?噢,李先生的伤势是不是好些了?”一旦心情轻松了,关心关心生意之外的小事,对刘宗祥,有休闲换脑筋的性质。

“噫?您家今日么样了哇,一时记着这个,一时记着那个的?”对这个问题,秀秀很敏感。这次与祁小莲的接触,事后细想起来,自己太自私,甚至有些卑鄙,但心里却总像有什么东西鲠着,时不时地翻上来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很不舒服。

对刘宗祥,她似乎就更不好说出口了。细分起来,祁小莲算是娘家的人,李长江又是少年时代的朋友,而且,刘宗祥也一定明白,年轻时节,大花子李长江对秀秀是有暗恋的。现在,婶娘要嫁给侄女当年的恋人,这算什么事呢!刘宗祥一问,秀秀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么样哦,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咧,随么事都像不耐烦样的呀?”本来躺下了的刘宗祥,又撑起来问。

“不是的,我是要打算告诉你的,冇想到你问起来,干脆就这时候跟你说了算了。”

看刘宗祥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秀秀就一五一十地把祁小莲和李长江相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哦,是这样,是这样,哦……”

刘宗祥朝秀秀脸上扫了几遭,意义不明地哦了几声,没有下文。

正月间的大江,没有了夏日的丰盈,也没有了夏日的桀骜。正月间的大江,显出了枯水季节的清癯和苗条。尽管如此,船至中流,江风仍很劲,江流仍湍急。冯子高撩开篾舱篷的厚布帘,就感到湿润的江风仍很锋利,割得鼻子尖生疼。他干脆钻出舱来,迎着风,痛痛快快打了一个喷嚏。

“先生,还是进舱里来吧,风浪大得很咧,危险哪!”后艄的艄公,连头带脸用一块油布蒙着,既挡风,又挡水,连声音也挡住了,听起来呜噜呜噜的。

“冇得么关系的,您家成天风里浪里的,不也好好生生的么,未必我就那么娇嫩哪!”这条船是托一个朋友代雇的,是一条半新不旧的渡船,看样子,枯水季节尚可在江上行驶,暑天涨水时节,恐怕就有些不合适了。

“您家哪里能跟我们这些粗皮糙肉的人比呀,您家是先生唦,斯斯文文的,风一吹,不是咳嗽,就是伤风。吃文墨饭的人哪,就是娇嫩些。莫说哦,您家,这世上做大事的,还是靠您家这些文墨人咧,您家!像我们,出点苕力气,可得,要是提笔呀您家,那就比千斤还重呵您家!真是服了您家们哟,拿杆笔那样子轻松,写起字来哟,看都不看,呼呼啦啦一写一大张纸呵您家!还有说话,我也是顶佩服的,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噼里啪啦,说起来连哽都不打一个,说一天都不晓得转弯。哎呀,那实在是真本事,打死我,也学不到,就是成天把大鱼大肉供到我,我也只有干吞涎哪您家!您家也是遭孽哪,要伤几多脑筋咯!”

船家可能和冯子高的朋友有点什么关系,显得见面熟。难得和个斯文先生单独在一起,也可能是喝了二两,艄公的话就有些多。要是在往日,冯子高或许会跟着说两句,凑个趣。但这早春的大江上,风硬是比针还刺人。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刚才打哈欠,凉气灌进肚子还憋得生疼。

江风突然加了一把劲,把蒙在艄公头上的油布吹开了,露出一个戴着厚毡绒帽的头。艄公年纪并不老,但脸上却一道道刀劈斧斫纵横苍劲的纹。这是沉重生活磨砺出的痕迹。

“您家们才遭孽哪,一年四季吃辛苦,累死累活,还难得混个肚儿圆哪!”

“也还好咧,您家,也就是一日三餐罢咧!米多咧,就吃干的咧,米少,就多掺两瓢水咧您家!要是碰到像您家这样好心积德的先生,闹个么四两半斤酒,就是神仙了哇,您家!还好混,好混,不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嘛您家,一晃就要被阎王接去享福了哇您家!”

看来,唤起民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是难咧!这民心民智民生,民生还是第一位的咧。只要不是被逼到冇得饭吃了,这民智真还难得开启,民心还真难得捏拢来呀!

有一句无一句的,艄公的话,倒让冯子高想起十多年前,首义革命前夕,在宗祥路那栋小楼里,和牟兴国的一场争论。当时,牟兴国是那样的狂热,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也就是十来年么,牟兴国也就是四十多吧,就完全是一副看穿了的架势。革命的心思是一点都没有了的,扒钱的本事倒见长了,可以说是只要看到钱,随么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唉,大浪淘沙,大浪淘沙呀!也难怪,革命不成,弃政从商,弃武从商,也不失一条路啊,也是古已有之的呀!想那范蠡,不就是摇身一变,成了陶朱公么。

这些时,冯子高一直在省城这边走动。女儿的终身有个交代了。这也算是身前的最后一桩事情吧,用佛家的说法,这叫孽债。至于身后的事,现在还算不到。只不过,奔走的效果却让他沮丧。当年的首义元勋们,个个都客客气气。今天这个请酒,明天那个设宴,看起来都是财大气粗,荷包里都是很暖和的。一年多前,在齐满元治下,冯子高是首义革命的叛徒,是新乱党的骨干分子,这些昔日的战友们,对他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现在,这些战友自然知道这位冯仁兄还是新乱党,但毕竟离开了这长的时间,督军府的主人也换了,也没有传出继续追捕冯革命党的说法。所以,走到哪家来了,大鱼大肉甚至问要不要“叫条子”的招待,也算是尽一尽昔日的情分。再说,人在台上,总不能一辈子在台上吧,后颈窝没有长眼睛,做一点长眼睛的安排,顺水人情做起来也不难。

就这样,冯子高在省城盘桓了一个多月,结果,是深深的失望。尤其是和牟兴国的接触,让冯子高深为叹息。这个昔日革命的激进分子,本就一向反对什么唤起民众的,这次一见面,倒是首先检讨:“哎呀,冯兄,您家当年的见识,真是高人一筹哇!要是当年听了您家的,拢民心,启民智,用民力,革命的成果,哪里还有这些军阀乌龟王八蛋的份咯!我也不至于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您家也不至于亡命天涯!”

牟兴国也显出发福的身态了,也没有再穿学生装,完完全全的一副商人打扮。脸色红润,印堂发亮,一看就晓得,牟兴国的日子过得蛮滋润。

“嚯嚯,牟兄,发福了呢,干才呀干才呀,当年铁血风范,真是埋没了呢,怎么就冇看出来,老兄居然是个经济之才咧!也不掏两个出来资助一下您家的穷朋友?我可是连饭都冇得吃的了啊!”

冯子高这番话,也是真真假假,半认真半嘲讽的。他知道,当年的一批革命党人,肚子里的学问都是很杂的。握笔可以成章,上马可以打仗,坐衙可以从政,掌秤可以经商。冯子高这些时在省城转,的确想重新联络当年的革命党,以便南边二次革命向北边推进的时候,里应外合,重振当年首义之乡的革命雄风。

“哎呀,看您家说的,看您家说的哟!冯兄哦,您家这样说,真是不如铲我两嘴巴咧!您家是鸿鹄,我咧顶多只能算是燕雀。您家是冲天而起,直排九霄哇,像我咧,就只能在凡间接点露水,捡几颗瘪谷充饥罢咧!来,来,这长的时间冇见面,总还算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咧,喝酒,今日我们不醉不散!还有咧,您家要我办点么事,也尽管开口,尽管开口。么样,是为刘宗祥的事唦?”

牟兴国招待冯子高的席面规格很高。大冷的天,居然还上了龙虾和螃蟹。这螃蟹也倒还罢了,迟是迟了一些,蟹黄没有深秋时节的味道醇厚,但公蟹的蟹膏,很是绵香。龙虾就稀罕了。这东西不是内地淡水之物,想是从南边来的。

难得,牟兴国露出真性情。革命卖命,到头来一场空。牟兴国从人变成了狐狸,有时还有狼的凶残。在冯子高面前,难为他又变成了人。

牟兴国的话让冯子高感到很突然。他虽然知道牟兴国和刘宗祥两人之间有些积怨,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毕竟没有很多直接生意上的交道可打。再说,这两个人的生意,纺织和地产,没有多少界可搭。这一次,冯子高真还没有带刘宗祥的什么嘱托。除了和李汉江那天回来,他和刘宗祥一家人在一起吃过一餐饭之外,这长时间,他和刘宗祥连面都没见过。

“噢,噢嚯,哈哈,牟君哪,凡事都不要把弦绷紧了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良有以也!”虽然不知道牟兴国最近和刘宗祥之间又有了什么新的矛盾,冯子高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和刘宗祥及其家人,关系毕竟太深了。凡有机会,他冯子高有责任帮刘宗祥一把。因为不晓得牟兴国到底指的是什么,冯子高也就只能泛泛地打哈哈,让对方去听话听音。

“我说罢,冯兄,您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么!果然,是为刘宗祥做说客来的吧?

算了,看在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我给您家冯兄一个面子。您家可以告诉他刘宗祥,这次汉口修建模范住宅区,我本来是向督军府建议,把他的那块地全部征收过来的!征收哇您家,还不是想把几个钱就把几个钱,他姓刘的未必还敢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征收过来之后,建房的工程随便给哪个去承包,人家还不喜欢得在地上扳!不说别的,光是孝敬我这出主意的,就是一笔进项咧!”

“哎呀,牟兄,您家真是想的周到哇!现在省城,您家牟兄一句话,督军还真是不敢马虎!是的,是的,您家可能也晓得,刘宗祥那块地,不是他一家的,是和法国人合股买的。您家这样慈悲一盘,也是省了一场外交上的官司,也是为督军府解忧咧。”

冯子高听明白了。牟兴国要是真出主意,用政府的名义征收刘宗祥的地皮,那刘宗祥的损失就惨了。如今的所谓政府,完全是乱世为王的。清朝腐败是腐败,督鄂的张之洞倒还是个明白人,办事总还想着实业救国,洋务救国这几个字,对扰民害民的事,往往绳以重典。现如今,当政的都晓得自己是陀螺屁股,能够坐在发号施令的位置上,都是凭运气,坐了今天,明天还是不是能坐得住,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趁机会往荷包里多捞点,不是个苕么!什么法不法,哪个坐在台上,哪个说的话就是法。牟兴国的话,台上的人是容易听进去的。看样子,刘宗祥该到江南省城这边来走动走动了。

“这个刘宗祥咯,怎么搞的唦?忘记了做生意的基本准则?和气生财呀!生意人不能太讲究什么骨气一类的虚套子。这和为革命东奔西跑最是不同的。我们讲究原则,生意人讲究圆范。讲原则就不能轻易让步,这就是骨气了。孙中山先生为了大原则,向袁世凯让了步,结果,搞成如今天下明为有政府,实则像五代十国,分崩离析。做生意,最高的境界就是会让步,会不失时机地让步。让步就是妥协,妥协就意味着都可以成交。孙文先生大智大勇,且忍辱负重,几十年如一日,真是冇得话说的。就只一点,当初不该对窃国大盗袁世凯妥协的哦,也许,他老人家也是有苦说不出罢,也许是有难言之隐罢?”

站在船头,真还很有些凉意。但这冰凉的风,还真醒脑壳。

呀,我是么样搞的,居然评判起孙先生来了?已经可以看到灰蒙蒙的汉口了。冯子高忽然警醒自责起来。喔,现在冒出来的一些年轻人,就比我们这些人的脑壳转得快些。就说汉江吧,他就说过这样的话:孙先生的功劳是彪炳千秋的。他老人家的最大功劳,不是建立民国,而是推翻满清。这一推一建像是联着的,实际不是一回事。只是一个过程。剩下来的路,还是要靠革命来实现,但是,这后来的事情,可能要靠我们这些人来办了。

不能说年轻人说的没道理。这个年轻人和我是一个党,但好像还有蛮多事情瞒着我。这也不足为奇。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就是党内,看样子也还有党咧!眼下,一个人同时在几个党的,难道还少么?不晓得蝶儿么样了?跟着汉江这样的伢,总不会蛮差吧!汉江这个伢,这几年练得不多言多语的,很有些少年老成了咧。

冯子高想念女儿了。

刚吃完饭,众人还没有离开桌子,芦花就进来,在秀秀耳朵边说,外头来了一个先生,说是要找冯姑娘。

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芦花忙里偷闲,就着一坨卤牛肉,往口里扒了一碗饭。她晓得,等一下开了席,主人肯定客气地要她也上桌子。她算了一下,就是她不上桌子,今天一张桌子也坐不完。刘宗祥两口子,小花子李汉江两口子,冯先生,还有有资格上桌子的几个年轻伢,大花子李长江也可能要上桌子,还有祁小莲,还有自己的男人,随便一数,就不止十个。要是等到撤了席才吃,又饿不得。人说杀猪宰羊厨子先尝。这话错是不错,就是没看到厨子有几遭孽!

芦花刚准备请人清场子,自己也可以歇一下了,管门的就领来这么个不速之客。

这个人芦花没见过。到刘园来的人,芦花大多认得。这个先生面生得很。一顶深灰色呢礼帽,一件鼠灰色长袍。这是个斯文人,瘦瘦精精,白白净净的,开口说话礼貌周全:“您家是管家大嫂么,请您家通报一声,我想见见冯小姐!”

看来这是个熟人。不然,怎么连冯蝶儿在这里都晓得这清楚呢。再说,冯蝶儿也就是今天才来。

“就是一个人?您家问清白了?园门口的人也是这样说的?外头再冇得别的人了唦?”

秀秀站起来,把芦花拉到一边,急促地问。

她不得不问细。今天在这里吃饭的,成年人里头,除了刘宗祥和她自己,其余的都是当局盯着的人物。像李长江,还是张腊狗穷追不舍的人。这不是好玩的,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当得到芦花肯定的答复之后,秀秀就和芦花一起到外头迎客,也是亲自考察一下来人有无危险性的意思。

“噢,哦,先生,您家稀客呀您家,哦,噢,您家么样称呼?”

第一印象是很不错的。这位先生,一脸的正气。

“噢,不敢当,不敢当,鄙人姓周,名思远,是冯小姐的朋友,也是李长江先生的朋友……”

“哎呀,周先生,您家哪,未必我就不是您家的朋友?今日真是起了么风噢,把您家都吹得来了?还冇吃饭罢?来,来,我权当主人,您家进,您家进……噢,忘记了,您家看,一喜欢,连主人都忘记介绍了。这位,就是刚才盘您家根底的,是这园子的女主人,秀秀,吴秀秀。”

冯子高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看秀秀出来,他也跟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在省城那边很活跃的周思远。周先生原来是蝶儿的老师,后来自己创办了一所中学,自己除了兼任校长之外,还亲自教课,也算是省城那边的一个知名人士,一个有很多传说的奇人。别人怎么看周思远的奇,冯子高不晓得,但在冯子高眼里,这个周先生的奇,就奇在他肯定是个革命党。和冯子高虽然不在一个党,估计就是李汉江他们的党。看起来,蝶儿也是革命党噢,哈哈,这真是有意思,一屋的革命党,居然相互间不晓得对方在哪个党!

一进屋,除了刘宗祥不认识来客之外,李长江兄弟俩都是认识周思远的。自己客人的客人,也就是自己的客人了。在这点上,刘宗祥一向是非常豪爽的。秀秀也不乏孟尝之风,当即吩咐芦花重整杯盘,另开酒席。

“贤伉俪免礼,周某真是吃过了,吃过了。如果真没有吃,周某肚子也很有限,讨扰刘老板一餐,想也不至伤到贤主人家皮毛的。”周思远赶忙制止。

虽是初次见面,就这几句文白夹杂的幽默,就让空气轻松起来。本来,周思远这样的不速之客,其他人怎么看是一回事,冯蝶儿两口子和枪伤未愈的李长江,心里很是着急。他们清楚,周思远是靳红的直接领导人,可以说是他们这个组织在汉口、武昌的总负责人。如果没有急事,他不会亲自跑到这里来,与隔着一层关系的同志接头。眼下有非组织的人在场,冯蝶儿几个人对视一眼,没有表示出太多的亲热和激动。

“要是周先生真的吃过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等下弄点夜宵也是一样的。这样咧,冯先生,您家虽然不经商了,我们还是有蛮多生意上的事情要请教您家咧!

让周先生和他您家的学生们去亲热,我们到后头去偷点闲。”

在后堂一落座,芦花就送来了茶水。她正要出去,就被秀秀喊住了:“管家,您家是不是要到前头跟蝶儿他们送茶水呀?”

“他们的茶水已经先送了。我想咧,那里有生客咧,先送茶水,也是个客气的意思……”

“嗯,好,好,我想跟您家说的就是这句话。他们那里咧,您家茶送了,就再也不消去管闲了。他们有他们的话要说,连我们都不管他们,您家明白唦?”

“晓得咯,您家,未必这多年,这点都还冇学会呀您家,就是我的个男将,也总是教哇您家!”芦花把手放到围裙上反复地揩,像是手上有蛮脏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朝坐在角落里自己的男人瞄。

吴二苕没有插嘴的意思,甚至根本没朝自己老婆这边看一眼。他面朝着厅堂的门,眼睛盯着门外的黑暗处,好像那黑暗中有很多值得他研究的东西。

“宗祥兄,吃了您家的嘴软哪,这嘴一软,倒真还软出一句话来了哇!”冯子高伸了伸懒腰,发出了不打算长谈的信号。

“累了?我想您家也是累了,唉,看来作彻夜谈是不可能了哇!一句?就一句吧!”

“您家还彻夜谈,就是冯先生精神好,不累,您家心脏的毛病,也不是彻夜谈的本钱咧!”男人谈话,秀秀一般是不插嘴的。看今天气氛轻松,不是深入谈某一件事情的架势,她也乐于说点轻松话,打打岔。

“我碰到过牟兴国。这个人的为人么样,您家肯定有您家自己的看法。那就不谈了。我只是想说一点,他在动您家的心思。就是修建模范住宅区的事情,他想说动栾耀祖,把您家的地皮征收过来,然后再承包把别人去建。”

说到这里,冯子高朝刘宗祥瞄了一眼。他注意到,刘宗祥眉梢一抖。

“您家冇对他说点么事,比如说,这些地皮,不是我刘宗祥一家的,还有法国人的一份?”表面上并不激动,但刘宗祥心里像油煎。他太清楚了。姓栾的督军如果真的听了牟兴国的馊主意,他刘宗祥就损失惨了。

“说了哦,么样冇说咧?说这冇得用。还是我下面这句话有用。我对他说,您家就是把栾督军说动了,把刘宗祥的地征收了,您家能够得到么好处呢?汉口能够有气魄搞这个事的,除了刘老板,哪个有这大的财力物力?汉口哪个又愿意得罪人来做这个工程?您家未必还敢把手爪子伸过江,到汉口去自己承包这个工程?

哼哼,那您家就把整个汉口的华商都得罪光了咧!”

“他听不听得进这句话呢?”刘宗祥终于露出了着急的神态。在事情没有眉目的时候,他还强忍着不动声色。

“他当然听进去了。可事情最终还是要您家摆平。也好办。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您家在栾督军身上狠狠地塞,完全不理姓牟的帐。一条咧,把塞栾耀祖的分几成出来,喂牟兴国,塞他的嘴巴。这两条都有利有弊。随您家选。”

“哎嗨,真是得亏您家今日来了哇,怪不得,您家说是来过年咧!哎呀,您家这哪里是来过年,是来救急的呀!”刘宗祥很少这样把好话放到面上说,何况,他和冯子高是交情很深的朋友。

“哪里哟,也是偶然的事,也算是活猫子碰到个死老鼠罢咧您家!宗祥老弟,客气话就莫说了。你我早就有君子协定,道虽然不同,还可以相与为谋的。您家未必还冇明白,您家实际上是个革命党了咧。您家从辛亥年就是的了。眼下咧,您家这里又是革命党的窝子咧,我的大老板!还有一条哇,您家也不要忘记哟,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像牟兴国这样的人,已不能以君子视之了。这样的人哪,成事不足,败事还是有余的呀,您家!”

“唉,冯先生咯,说句蛮不中听的话哪您家,要是您家再不到处跑跑颠颠的,坐下来做生意,该晓得有几好噢!修后湖的张公堤那些年,有您家的参赞,生意做得几顺手哦!真是舍不得您家走哇!”

吴秀秀不由自主地感叹。

“秀秀哇,狗啃骨头猫吃鱼,各人自有各人福哇。看来呀我这颠颠跑跑的命,是前世注定了的咧。冇得法呀,我总是这样想,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有几多时候是由得了自己的咧?”

“您家说的倒真是那个理呀。随么事,都是一个机缘哪。噢,您家说到这里,我还想请您家帮个忙咧。反正这里都不是外人。”吴秀秀朝刘宗祥看了一眼。其实,刘宗祥根本就不晓得她要请冯子高帮什么忙。

“秀秀哇,不管么样说,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啵?有么为难的事,学生求老师,正常的唦!”冯子高看吴秀秀欲言又止的神态,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

“真是有些说不出口。是这样,我的婶娘,这多年也得亏了它,把我的个侄儿守了这么大。眼下咧,李长江有这个意思,我的婶娘也像没有反对的意思。要说咧,也还是一段姻缘。只是,说起来我还是个晚辈,想请您家……”

秀秀的确很尴尬。冯蝶儿和李汉江成了一对,现在,要是李长江和祁小莲成了一对,这以后,辈分上,该么样认咧?

“哦,要我做月老,好事呀,又有酒喝了啊!”

冯子高倒没有想那么多。在冯子高看来,这种没有血亲关系的婚姻以及由此产生的朋友之间的关系,很好处理。最关键的是,只要夫妻间自己感觉很好,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

“秀秀哇,你想不想听我说两句真话唦?”看吴秀秀的神态,不尴不尬的,冯子高想把话说透。“其实呀,你是冇将心比心哪。这话说重了啵?道理是一点都不错的咧。多的就不说了。你要是想管,就多在钱上头帮他们一点,别的咧,第一是欢喜,第二咧,还是欢喜!”

正是折柳送别的季节。

煦煦的江风吹起来了,几乎就在这一夜之间,逶迤漫长江堤上的岸柳,被多情的春之手柔柔地刷上了一层淡淡的嫩绿。

隔江而望,蛇山一片灰苍,如一个很不真实的梦。龟山稍近,一抹青翠的春色,正在浓淡相宜之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复短亭。”李太白这首词,别的都还罢了,只这“伤心碧”三字,最是诗眼。这首词或许是李老先生在没有喝酒时写的,没有酒味,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的粗豪,多了江南骚客的柔绵。相较起来,他的“赠汪伦”似乎与此地此景此情更相吻合——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冯子高朝江堤两岸望了望。

没有桃花。不会有人在江堤上种桃树。如今这样的世道,不种蒺藜就不错了,怎能指望有很多人在公众生活中种桃植李呢!此处虽无桃,桃花水还是快下来了,江水显出了更多的阳刚。江浪你推我挤,很有点像人世间沸沸红尘模样,有序又无序,推推搡搡,虽然诸多的不舒服,诸多的不愉快,也还是就这么向前在走。

由于走的人多了,又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在走,所以,如果可以做一个旁观者,从外头看,看到的不是相互倾轧相互牵制,竟可以感觉到诸如浩浩荡荡团结奋进之类的气势。

没有母亲的女儿,有了丈夫,父亲就应该自觉地退到一个宽松的位置,享受一份长者平静的甜蜜。冯子高现在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可以信马由缰,可以心骛八极。不像刘宗祥,虽然没有像秀秀那样喋喋不休,把儿子身上的衣服又是拉又是扯的,好像刘汉柏穿了一件很不抻抖的衣服,但是,眼里射出的关怀,胜似说了一大箩筐话。

今天,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送儿子出国留学的场面,成为四官殿码头的一道风景。

冯蝶儿、李汉江夫妇陪送刘汉柏到上海。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出国。冯蝶儿和父亲静静地对望了一会,望得眼眶湿湿的,就和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女孩子说悄悄话去了。

这是一个很端正的姑娘,正值豆蔻年华。不晓得是不是疏忽了,冯蝶儿没有向在场的人介绍这个女孩子。从女孩子的打扮和对冯蝶儿的态度看,是冯蝶儿的学生无疑。女孩子和她的老师告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一边和老师说话,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不时朝刘宗祥夫妇瞄。

和自己父亲站在一起的吴小月,眼光一直放在刘汉柏身上。她站在父亲身边,显出下意识的躁动不安。

吴秀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刘汉柏的耳朵在听母亲说话,眼睛不停地朝小月这边睃。吴秀秀太投入,刘宗祥倒是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拉了拉秀秀的衣襟,朝小月这边看了看。秀秀朝吴二苕这边望,一时有些茫然。不过,就是一瞬间的工夫,她也就明白了——“去咧,和你的二苕叔叔告个别哦!”

刘汉柏的脸一红,朝小月父女这边靠拢。吴二苕看到刘汉柏过来,踱到一边去了。

“和蝶儿说话的丫头,是哪个的姑娘呵,蛮受看的咧!”

看儿子和小月羞羞答答的样子,吴秀秀涌上一阵说不清白的愉快。她没朝儿子那边多看。像这样的青梅竹马,至多是人生中一段甜蜜的记忆,不太有可能演进为销魂蚀骨的爱。她注意到了和冯蝶儿说话的少女。

“宗祥哥,你认不认得那个姑娘伢啊?”吴秀秀靠近刘宗祥的耳朵,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问。

“就是我那边公馆里抱养的个姑娘伢。”

刘宗祥说得有些苦涩。自从辛亥年那场大火离开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没有回自己的公馆去过。刘公馆的生活费用,仍然照老规矩,由赵吉夫从祥记商行拨给。赵吉夫曾经向他反映过,钟毓英要求增加经费,说两个伢要上学。赵吉夫说了两三遍,刘宗祥也未置可否。后来,他也没有过问,赵吉夫是否自作主张,增加了刘公馆的经费。对自己的后院,刘宗祥所采取的态度,现在各方似乎都已习惯了。那两个伢的来历,刘宗祥也采取了装马虎的政策。不装马虎又有什么办法呢?像这样的事情,自己弄清白了,只能徒增烦恼耻辱,人家看笑话。最明智的就是装马虎。从钟毓英的态度,刘宗祥早就明白了。如果真是抱养的孩子,钟毓英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刘宗祥要钱,何必通过赵吉夫转达增加经费的要求呢!还有,听说钟毓英对这个姑娘伢并不好,反倒是丫鬟小梅特别呵护这个女孩子。这就太清楚不过了。穆勉之这个流氓,已经把他刘宗祥的后院,完完全全地玷污了。

当然,如果把某人某事看作与自己完全不相干,这种被侮辱和被玷污的感觉也就不存在了。

今天的这场送别,对吴秀秀来说,是既企盼,又流连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离开身边。但是,她更希望儿子赶快离开这快多灾多难的土地,希望儿子出国,早日成行。有冯蝶儿和李汉江夫妇陪伴送到上海,吴秀秀觉得再完美不过了。只有冯子高心里有数,他的女儿女婿能陪伴刘汉柏到上海,并非出于对刘宗祥夫妇的厚爱,而是那天周思远来访的结果。蝶儿已经悄悄对他说了,她陪李汉江在上海办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后,李汉江也要出国学习一段时间。冯子高不能忘记,女儿说这个安排的时候,没有多少伤感。不知这个安排是不是真的涉及政治政党,这年月,即使是亲人之间,也不一定说真话。这与欺骗哄瞒这类坏品质无关。政治就是政治。很多场合,政治就需要虚虚实实,或者六亲不认。只是女儿说这话冷静的语调,让冯子高震惊:女婿要真是出国远行,而女儿情感居然波澜不兴,这只说明,对离别和漂泊,女儿比他这个长期居无定所的漂泊人,表现要冷静得多。

“唉,这种对于离别的冷静,是好事咧,还是坏事咧?是不是如今的年轻人,比我们当年更重名利而轻别离呢?”

钟媛媛是从火车站赶来码头的。与其说是为老师送行,不如说是利用一次接触刘宗祥一家子的机会。说来颇为有趣,刘公馆的女儿,不熟悉刘公馆的主人,尤其对吴秀秀,对这个让名震三镇的大老板长期迷恋依恋的女人,钟媛媛有更多探索的好奇。

与四官殿码头的送别场面相比较,钟毓英、小梅和钟媛媛为钟昌送行,就显得冷清多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钟昌心里被塞得满满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堵的是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不是对个家庭的留恋。对眼前的这三个女人,似乎也说不上有什么依恋。充其量她们是和自己在一个屋顶底下生活的人。如果从“同船过渡,五百年难修”的角度,这的确还是一段缘分。钟昌的眼光依次从钟毓英、小梅和钟媛媛脸上扫过,似乎从她们脸上读到了一些悲凉和怜悯。其实,真正值得怜悯的是她们。嫒嫒的日子还长,和我钟昌一样,这刘公馆只不过是她的客栈而已。另外的这两个女人,这刘公馆,恐怕就是她们的坟墓了,虽然,对大多数汉口人来说,这是一个很舒服的坟墓。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思索和痛苦的心理历程,还是半大孩子的钟昌,过早地把男子汉的忧患和责任扛到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光又顺着南下的铁轨朝前流淌,但这眼光却没有内容,空濛而迷茫。

钟毓英和世上绝大多数母亲在这种场合的表现一样,不住地抹眼泪,不住地絮叨,不住地在儿子身上这里牵牵,那里抻抻,那样子,真恨不得就跟儿子一起走才好。显得最平静的是小梅。此刻小梅的脸上,与其说是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不如说是一副漠然麻木的表情。这很自然。各人养的各人疼,天下哪个女人不这样呢!

从候车室高大的落地长窗朝外看,车站月台上的这一幕,穆勉之尽收眼底。

个婊子养的哦,就这四个人,有两个是老子下的种,是老子的骨血,有两个跟老子睡过瞌睡。你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唦,硬像是演三国演义呀!这都是冇得当家男人的坏处。要是有个当家作主的男将在跟前,他们何至于像这样一盘散沙,完全冇得主心骨的样子咧!想起来,老子还是蛮遭孽的呀,那两个女人,虽然不是老子正而八经的婆娘,这两个伢,是老子一点假都不掺的后人咧!自己的伢,年轻幼小的就要出远门,老子这个当爹的,只能站得远远的,不能拢去跟儿子说两句话!为他朝广州汇钱去,还只能阴着,像做小偷样的!个把妈日的,要是刘宗祥突然死了,晓得有几好噢!哎呀,真还莫说咧,无爹管的伢天照应哪,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哪!你看咯,两个伢都长得几灵醒咯!

穆勉之挠挠头皮,挠下几根短发,其中有两根,已经灰白了。

火车头烟囱旁边,一股乳白色的蒸汽,从汽笛管道口笔直地朝上冲,冲得不高,但是力道遒劲——汽笛拉响了。穆勉之哈了一口气。哈得有些夸张。也有一股乳白色的气散出。是散出,不是冒出,更不是冲出。

几个匆匆赶车的人,脚步杂沓地从身边跑过,候车室地上带起一蓬烟尘。

“这要几大的劲才能冲得这样响哦!凡事,还是要劲足哇,劲足,才能叫得响哦,才能叫得比别个都响些,才能把别个的叫声压下去!”

看看火车头上冲出的劲道十足的蒸汽,看看自己哈出的软绵绵的水汽,看看地上腾起的浑浊的烟尘,穆勉之忽然生出与暗地送儿子完全不相干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