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是个么鬼世道哦,光出些稀巧无聊的事!”

刘宗祥把一张《汉口时报》往茶几上一丢,站起身,踱到窗前。

窗外,飞琼散玉,好一场大雪。

刘园那些曲曲拐拐的小径,被雪暖暖地捂起来了。

吴秀秀和刘宗祥都难得有这样的清闲,一起到刘园闲散地坐一坐。几个伢在园子里堆雪人。雪人堆出一个坯子模样,刘汉柏要塑成一个土行孙。他看过《封神榜》,特别佩服这个动辄身子一扭,或从地上钻到地下,或从地下钻到地上的人物。

“什么土行孙唦,丑死了!莫做他!”吴二苕的小女儿秋桂,听汉柏说过土行孙,长得像猴子,她不喜欢。小女子自小读书,学校教的“官话”和汉口土话在她的语言里并存。

“算了,秋桂,就做土行孙,这是个蛮活泛的人咧,很好玩的……”吴二苕的大女儿小月已经懂事了。汉柏吸收了秀秀和刘宗祥的优点,十七岁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小月做妹妹的动员工作,眼睛没有看汉柏,脸却一红。

“莫争莫吵,快点做唦,雪要化了!”二苕的小儿子吴用,人虽小,心窍却不比哥哥姐姐差。汉口的雪,可以下得大,但难得持久,常常一停就化或边下边化。

吴用小小年纪,想法很实惠。

老大吴诚和老二吴明是堆雪人的主要劳力。兄弟俩拄着锹,笑眯眯地不动手。

吴诚外表憨乎乎的,心里却有数得很。堆雪人,不就是玩玩的事么,大家都乐一乐,那是顶好不过,至少,不能让主角不快活。他的兄弟妹妹们,不是游戏的主角。游戏的主角是汉柏。尽管他和汉柏一起长大,也晓得汉柏是个对人对事都很随和人。吴诚已经是在祥记商行挣口粮的人,自然晓得自己一家和刘家的真正关系。关系好是好的一说,哪个依赖哪个又是一说。没有刘家,没有刘家的产业和势力,不可能有自己一家这样的日子。

吴明身板颀长壮实,看起来比他哥哥稍瘦,却显得比吴诚清秀。吴明是个好动却不多话的少年,和刘汉柏在一个学校读书,比汉柏低两个年级,但上学放学,俨然汉柏的保镖。吴明好动,只有他爹娘晓得。每天放学,陪刘汉柏回家后,吴明总喜欢到刘园附近一家武馆看人练武,晚上,就在刘园后头林子里自己动手动脚偷偷揣摩。有一次,芦花到园后来摘菜,发现二儿子好像在练武,也没有声张,跑回来对她男人说:“呃,明明像是在练武咧!你做爹的,现成的师傅,教教他唦!”吴二苕盯了他堂客一眼,不做声。一身武功的吴二苕,曾对儿子们说过,这不是个凭蛮力活命的世界,他也决不教他们学武功。这次,听了堂客的话,不动声色跑到园后偷看了一会,二苕心情复杂:“嫩是嫩了些,一招一式,样子还不错!嗯,说不定,拳脚对这小家伙,兴许今后还用得着。”从此,只要不陪刘宗祥外出,晚上,二苕就到园子后头“活动筋骨”。刚开始,在林子里偷偷练习的吴明,还不明白爹的意图,因为爹说过决不教他们功夫。很快,他醒悟过来,爹天天来“活动筋骨”,实际上是在暗地里点拨他。

“随便随便,你们说怎么堆都行。小月呀,秋桂小些,就听她的,好不好?”汉柏果然随和。但在小月听来,这种细声细气的商量口吻,甜丝丝的,不禁脸又一红。

“她小些?她小些,为么事要我喊她姐姐咧?”祁小莲的儿子吴汉生,是个耳听八方的。刚才,他还在用手抠雪,一捧一捧往雪人坯子上拍。他本无所谓堆什么样的雪人,他只但愿,能够天天有这么热闹就好了。

祁小莲也带着儿子住在刘园里。好多次秀秀都要她搬到四官殿去,祁小莲执意不肯。秀秀不理解,这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婶子,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刘园。一个寡妇人家,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住在刘园,也太冷清了。问多了,祁小莲就掉眼泪。这样,秀秀也就明白了,刘园离老棚户近,寡婶子是不愿意离开这块伤心之地。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她和吴三狗子成亲的地方,也是她失去亲人的地方。她愿意在这里,反正儿子一样可以到铁路内去上学读书,自己有空就帮芦花收收拣拣。日子过得平静了,心情也就平静了。心情平静了,祁小莲就越活越显得少嫩,三十大几的人,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如果和秀秀站在一起,抢眼一看,真是姐妹一般。过细看,祁小莲甚至还要年轻些。刘园难得经常这么热闹,一有这种场合,祁小莲就到厨房帮忙。

“汉柏哥,你不公平,要说小,我最小!”吴用也发现汉柏话中的漏洞了。为了说明自己是最小的,他不去反驳吴汉生,而是绕着弯子去质问汉柏。

“好,对,你最小,听你的,听你的……”汉柏接腔,顺手抓起一把白生生的雪,做出一副要朝吴用颈子里塞的样子。

“汉柏这两年读完了,要把他送到国外去才好。”刘宗祥不经意地自言自语。

“宗祥哥,你说么事呵?”秀秀没听清。没有外人在跟前,秀秀总这样称呼刘宗祥。“呃,宗祥哥,你注意到了冇,这一段话里头有文章咧。”

“哪一段话呀?”刘宗祥还在欣赏另一代人的童真之乐,没有转过身来。

“就是你刚才说的稀奇古怪蛮无聊的这个新闻唦!”秀秀似乎从新闻里读出了新内容——……昨日鸡鸣五鼓时分,一下河女晨起操持,至四官殿码头不远一处名纸烛巷之小巷尽头,被一物绊倒,爬起视之,乃血乎乎一男尸也。该妇不顾满身秽臭,厉呼狂奔而去。巷中邻里,闻下河妇呼声凄厉,出而围观,一时巷道为之堵塞。尸身为一瘌痢男性,脸上被刻划出若干伤痕,面目不清。更有奇者,该男性下体竟了然无存,似被利器割去。有好事者扪尸,见胸口热气尚存,急送医所抢救。据熟知帮会道门人士云,此男性为洪门人物,人称六哥。此前,有人见青帮侦缉队人物在此人所辖‘戒烟所’附近吊线跟踪,或两帮作龙虎斗,亦未可知也,云云。

“哦,还是那个狗咬狗的新闻哪?这里头有么文章?狗咬狗有么文章?狗咬人都冇得文章。人咬狗,才有文章。”

“哎呀,我还冇说完咧。”秀秀也站到窗前来,她也看到了,几个半大少年玩得正上劲。吴诚和吴明在吴用、秋桂的指挥下,堆出了一个很难看出是哪方神道的雪人。汉柏和小月却站在一边,不动手,也不动嘴,只是偶尔对视一眼,很快又把视线分开。

嗯,嗯?这两个伢,未必都有那个意思了?还小哇!喔,也不小了,我那时候……看到少男少女一些微妙的神态,秀秀不由朝并肩站着的刘宗祥瞥了一眼。秀秀来不及品咂更多的感慨滋味,她觉得,刚才在那篇新闻中的发现太重要了——“宗祥哥,你不是一直对穆勉之挤进洋行心里不舒服么?我晓得,你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话又说回来,为么事把好处让姓穆的沾咧!何况,他抱着洋人的胯子,赚的是害人的黑心钱哪!张腊狗跟姓穆的之间这一场戏,蛮有看头的咧!”

秀秀不想把话说得太透。大主意,还是刘宗祥拿。他是男人,他会想到怎么完善没有说透的内容,产生经济效益。

“有点意思。只是,只是,嗯,嗯,穆勉之和张腊狗一向是蛮好的咧,可能是他们手下人搞出的一场误会?”

果然,刘宗祥和秀秀的想法合拍了。

“一向关系蛮好又么样,两个帮会,各有各的利益,只有利益,才是顶要紧的,这比他们的爹娘都要紧。暂时的误会又么样,有一点缝,就可以撬开一个大洞!

他们之间暂时的误会,就是你不可多得的机会!”

“秀哇,你往下说呀,么样不说了咧?再出点主意,做一回轻轻松松得鹬又得蚌的渔翁哦!”

刘宗祥的思路又彻底回到生意上来了。几十年了,他就是这样的个性。没有大生意做的时候,他可以很长时间不想生意上的事,他也从不过问小生意。年轻时节,还没有和秀秀在一起的那多年,有点闲散,偶尔到紫竹苑那样的风月场,逢场作戏走一遭。有了秀秀,有了汉柏,生意之余,除了天伦之乐,他花了不少时间钻了一通之乎者也一类的国学,也算是补少年时代只顾学法语,国学底子薄的遗憾。可一听到有大生意,或一看到有大生意的苗头,他就像听到鼓角的战马,一门心思等着披鞍垂镫,随时奔向疆场。

“吴师傅,喊伢们吃饭哪!问下子看看,是不是吃四喜火锅?”

吴秀秀好像没有听到刘宗祥的话,转身朝一直跍在外间烘火的吴二苕喊。

天快要黑透了。

黑透之前,冬夜的颜色似一湖涮笔洗砚的水,在尖厉的北风中荡漾着。刺辣辣的北风一阵阵的。冬夜的颜色变得飘忽而诡黠。一阵北风铲过去,这里的黑变得淡了一些,又一阵北风奔过来,这里的黑又变得浓了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叶子的稀朗的树,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民居,曲里拐弯的街巷,都像是最适合在干冷北风中生存的精灵,在忽暗忽淡变幻不定的夜色中,或蠢蠢欲动作跃跃欲试之态,或翩翩然作起舞之状。黑夜或许真的是鬼魂和精灵的世界。想一想,鬼魂精灵们也可怜:活着的有热乎乎肉体的人,你们睡了,我们这些曾经活过现在只剩无形骸无斤两的游魂,难道还不能出来遛遛弯子么……王发记包子铺斜对门,是一条死巷子。死巷子顶头,是一间外头看来很残旧的偏厦屋。屋里没有灯。屋里比外头黑。北风一副很不心甘的样子,在屋外呜呜地叫着,用粗糙的手拍打窗棂。好像非得把外面的浓黑,都赶到这小偏厦屋里来不可。

“伢咧,这晚来,事情蛮急啵?冷不冷哪?吱——!”

“还好,您家这大的年纪,么样不生一盆子火咧?又不是冇得钱!”

“这屋外头看蛮破,里头封得蛮严实,不冷。再说咧,我还有一件水皮袍子唦——吱!”

“您家一个人过,这大的年纪,这酒,还是要少喝哇!”

“小山咧,不怕。再冷的日子我经过。要不是你那死了的爹,我早就冷死了。哦,酒是好东西,还是要喝的。你这回来,真让我想起你的爹,出事前到关帝庙来的那个晚上……吱!”

垂暮之年的老叫花子,一天到晚酒瓶嘴不离他的嘴,反倒不咳了。这真是难以解释的奇迹。提起他的结拜兄弟陆疤子,老叫花子的声音变得沙哑了。

“小山哪,伢咧,穆勉之洪门老六的那桩事,是不是你做的呀?你搞张腊狗那个狗日的,么样弯这大个弯子咧?跟老叫花子说说看,你这一两年到底在搞些么名堂哦?你莫以为你做的事冇跟我说,我就不晓得。伢咧,你的屁股后头,总有个跟屁虫咧——吱!”

“真的?您家总是跟在我后头?”

“老叫花子这大一把年纪,只剩下喝酒的劲了,哪还有劲做你的跟屁虫噢?说吧,跟你爹一个样,有过不去的坎子吧——吱!”

户外的北风,已经少了许多刚烈,如一头在田里做活做烦了的犟牯牛,甩脱了犁耙,狂奔了一通,终于累了,终于连喘息声都变得弱了,仿佛在为刚才的鲁莽而懊悔,喘息中杂着一些呜咽。

“我这时候才跟您家说,您家该不会怪我不懂事,不相信您家吧?”

在北风的呼啸声中,陆小山把自己如何用计劫了齐满元的军车,如何用开绸缎铺做掩护,暗地里做着军火生意,以及勾引黄素珍,引起张腊狗和穆勉之两个帮派之间的矛盾,都一一对老叫花子说了。

“我晓得,已经到最要紧的关口了。以前冇跟您家说,是怕搞不成,何必把您家们都牵连进来咧!您家看唦,有一些事情,连我的姆妈都不晓得。我怕连累这边,把绸缎铺开得远远的。”

夜色已经很浓了。刚才还作喘息状的北风,似乎用完了最后的劲头。也许,夜色太浓稠,而北风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无力搅动了。

“哧!”

一根火柴被擦燃了。先是黄色的光一闪,然后是橙黄色的火焰跳将出来,紧接着,猩红的火苗燃了一会儿,很快就暗淡下去了。这根火柴自焚之后,一盏煤油灯就蹿起了深红的火苗。这很有点像热烈生命的接力,很是辉煌,很是残酷。

这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汉口,里巷人家用这种灯,还属于一种奢侈。陆小山盯着这盏灯看了好一会,好生奇怪:坐了这么久,他老人家冇点灯,这时候怎么点起灯来了咧?

陆小山想在老叫花子脸上看出点端倪。老叫花子影在灯光的背亮处,眼窝和脸颊凹进去很深。整个黑乎乎看不清无官的脸,最醒目的就是这四个比其他地方更黑的坑。那个整天不离嘴的扁酒瓶子,还拿在手上。

“您家点灯做么事呵,要找么东西?”

说了这半天话,都是在黑黢黢的暗处,陡然一亮,很不适应,好像有什么隐私被突然暴露在亮处一样。

“咚咚咚咚!”

声音清晰而轻微。这不是敲门声,而是敲窗声。

“你自己进来唦,脚坐麻了,我懒得起来开门。”老叫花子动了动脚,好像他的脚真的坐麻了。显然,他认识这个敲窗的人,而且,他似乎正在等这个人。陆小山又朝那盏煤油灯瞄了瞄,好像有点明白了。

吱呀一声,响得很轻微,在沉沉的夜色中,却响得很有余韵。

关得好好的窗子,刚才那么大的北风都没有吹动,怎么就这样开了咧?陆小山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屋里老叫花子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人。

“师傅,这晚了,您家呼唤弟子,有么急事?”

这个从窗户进来的人,只朝陆小山瞥了一眼,对老叫花子躬身一拜,极是恭敬。

在陆小山眼里,这是个实在很不好说准年龄的人。说他是青年人也可以,说他是中年人也可以。那一身打扮也无法帮助判断他的身份,似介乎里巷温饱人家的一家之主和江湖人物之间。

“小空空哦,这位先生,你认得啵?认得?我晓得你认得。那好,我就抄近赶直地说噢,小山哪,这位是接我讨饭棍的小空空。冇得法哪,小空空哦,你活到一百岁,这个小字,还是要跟着你呀。好了,不说闲话了。你呀,小空空,是你亲自出面咧,还是请个灵光点的兄弟出面,帮这位世兄做点事。你不是说,穆勉之运鸦片,想搞个带枪的押运队么,这位世兄,恰恰有这种货——吱!”老叫花子又把酒瓶子嘴对着自己的嘴,有滋有味地润了一口。“算了,你们两个人商量,我的瞌睡来了。”

赵吉夫的来访,的确出乎张腊狗的意外。

“这条老狐狸,到我这里来有么事呢?个把妈,老子和他们,是井水跟河水的关系唦!别个做生意的,听到老子这侦缉队的名头,都巴不得赶快躲得远远的。这个刘宗祥,仗着冯子高,仗着京城里还认得几个民国的元勋,老子难得打他的主意,他也把老子冇得办法。”张腊狗朝荒货瞟一眼。荒货赶快点点头,意思是,的确是祥记商行经理赵老板来访。

十八年前,赵吉夫曾借助张腊狗,烧了穆勉之的芝麻船。后来,穆勉之查清,烧芝麻船是赵吉夫做的手脚,又借助张腊狗砸了赵吉夫的茶楼。当时,秀秀的爹在茶楼挑水,被陆疤子不问青红皂白打死。当年的张腊狗,虽然与陆疤子一干青皮混混结成苗家码头十兄弟,毕竟还没有多大的势力。只要谁出钱,张腊狗就肯干任何事。在他的记忆里,赵吉夫是个身手不凡的家伙。

“他是一个人来的咧,还是有人跟着?”

“后头跟着一个人……”

“是个么样的人哪?你刚才怎么不说清楚咧?”

“是这样的,您家,我刚才看了的,跟来的是个挑夫,挑了一担吃的东西,说是空着手来不好,送点年货,大小是个意思。噢,东西我查看了的,挑夫我也叫他回去了。”

“喔,噢,那好,给点打发!人家既然来送礼,不给点打发,也不合礼节。嗯,请姓赵的进来咧。”

等一会,省城那边还要来客人。是么样的客人,带信的人没有说,估计很不一般。汉口大旅馆,吃喝玩乐,销金窟,安乐窝,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省城那边,隔三差五过来玩的官哪吏呀,像流水不断线。张腊狗不在乎这样赔本的事情。这是明面上赔,暗地里赚的好事。张腊狗只愁他们不来。来的官越大,张腊狗的名声就越大。

“名声就是钱哪!个把妈,名声这东西,真的说不清楚。昨天,你还是坨臭狗屎,今日,说不准是不是鸡子把你的祖坟扒动了,陡马的,你就名声蛮大了!名声大的人值钱,连跟他关系好的,也瘌痢跟着月亮一路走,沾不晓得几多的光!就说这来的赵吉夫,冇得刘宗祥,鬼的姆妈认得他!他的后头有刘宗祥,连老子都还不好马虎他!”

赵吉夫真的是见老了。不明显,但看得出来。男人的老,老在眼睛上。不是眼珠子浑浊,是下眼睑肥起来,总像含着一泡没有流出来的泪。有了这样下眼泡的男人,也就到欲哭无泪不如不哭的年龄了。

赵吉夫是有相当武功底子的人,至今腰板挺直,走路没有蹒跚之态。他不急不躁的步态,是他几十年的常态。就和他的笑一样,是他的特色之一。赵吉夫的形象,舒缓平和,谦恭和蔼,这几乎成了祥记商行的商标。早年,赵吉夫还有自己另创一份家业的雄心,他也为此作过一些努力。但是,自从在穆勉之的芝麻生意上犯了忌讳之后,他基本上放弃了脱离刘宗祥而另起炉灶的打算。另起炉灶是要很多付出的。不仅是本钱。钱对于赵吉夫,并不是很窘迫的因素。这多年来,赵吉夫自己手上的钱,绝对不是一家中等商号资金能够比肩的。在生意场上滚了这么多年,赵吉夫觉得,做生意,还是要像刘宗祥这样,总要往大处做。就像下围棋,一开始就点三三,喉急着围实地,到头来怎么也是输。刘宗祥从来不过问赵吉夫的日常经营,这是很有道理的。日常的经营,就像是围棋终盘的单官,你来我往,已与胜负无关。刘宗祥总在做“大模样”上用心思。像张公堤工程这样的生意,刘宗祥就亲自从头管到尾。围棋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形势。看起来是一条单线朝前跑的龙,后头虽然只有一个眼位,但前头却藏着直接威胁对方大龙的杀招。

这条只有一只眼的大龙,看来是在为做另外一只眼而疲于奔命,实际上是在作战略上的大迂回。

赵吉夫不下围棋,但他喜欢读棋谱。他读棋谱,是当作读武术书来读的。他觉得,围棋里头有很深奥的武学玄机,好的着法,无一不是精妙的武学套路。他早就不动拳脚了,读点围棋棋谱,也算是对武术的精神回归。

“哈哈,张处长,给您家拜年哪!哎呀哎呀,哈哈,小号给您家拜个早年哪!”

赵吉夫还没有进屋,哈哈就进了屋。作揖状的手势,也早就在向四下晃动。任何时候,赵吉夫都没有大商家经理财大气粗压人一头的做派。

但赵吉心里在笑——“一进门,又是检查挑夫,又是检查礼担。防范倒蛮像个做大官的样子。腰里别只死老鼠,充个打猎的,算个么东西!这世界也真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这种家伙都成了气候,这世道还有个么指望!”

“赵老板,今日是起的么风哦,把您家吹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哪!”

张腊狗也努力在脸上扯出笑纹来,打起哈哈。虽然长的是一张娃娃脸,除了对他的上司,张腊狗很少笑。赵吉夫是汉口特有名头一家大商号的代表,前后左右还不晓得有几多牵扯着的关系,马虎不得。再说,离过年还很有些时咧,哪有这么早拜年的?肯定是有么急事。张腊狗暂时收起等待省城来客的焦急,他要听一听,刘宗祥在他身上,动出了什么心思。

张腊狗清楚,刘宗祥,赔本的生意是不做的。

毛芋头的头脸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只有这几样是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另一只可能被“吹了灯”,也包着;两只鼻孔,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鼻梁不高的人,脸上的纱布一厚,就只剩下鼻孔了;还有半张嘴巴,有一边被撕裂了,也包着。

看到他的寨主龙头大哥,毛芋头没什么反应。昏昏然的独眼珠子难以察觉地闪了一丝光,又复昏昏然了。

在毛芋头昏昏然的时候,穆勉之揭开被子,看到的惨状,像他这样心肠硬的汉子,都不能卒睹。

这手也下得太狠了!什么位置不好伤,偏把这顶要紧的位置伤了。岂只是伤了喔,硬是齐根镟了!茶杯口那大一个窟窿,晓得有几疼哦!遭孽呀,老六噢!张腊狗那杂种,这多年,我们还是蛮好的呀,就是革了一盘命,搞了个官当在身上,倒疏远了。疏远了就疏远了咧,么样下这狠的手,往死里整我的兄弟咧!狗日的,是不是看到老子赚了两个,心里不舒服咧?也好,老子也不让你过安生日子!

看毛芋头这般惨状,穆勉之心里一阵阵往上蹿火苗子。

这就是穆勉之与张腊狗很大的不同之处。对任何人,哪怕是最好的帮内弟兄,一句话不对,张腊狗都可以当时把脸一抹,什么歹毒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穆勉之恰恰相反。穆勉之在江湖上混,可以什么坏事都做,但对朋友,特别是洪门山寨的弟兄,只要不危及根本利害,他真是可以两肋插刀。他的老六毛芋头,是从少年时代起,就跟着他“打码头”的贴心兄弟,除了老五孙猴子,就这个老六最得力了。这些个挂着“戒烟所”牌子的烟馆,都是老六管着的,一个月进几多钱咯!

老六遭孽,长得冇得看相,冇得哪个女人肯跟他,就只有到处打点野食咧。这下完了!莫不真是应了那句俗话,瘌痢掉了卵子,一头都冇得了哇!老六真遭孽,除了沾点野花,就是喜欢赌两把。男人么,这算个么毛病咧!就是蛮了不得的毛病,也不与别个相干唦!

“大哥,动手吧?这狗日的也太欺负人了唦!”见穆勉之铁青着脸不作声,一直站在旁边的孙猴子,实在憋不住了。

前几天,一个自称穷家帮的家伙,来洪门山寨做了一笔生意,卖给山寨二十条枪,五箱子弹。枪虽然不是国外进来的那些很先进的品种,但都是崭新的。孙猴子管鸦片进货这一头,一直想搞点带“火”的家什,运货时好防身。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孙猴子还是很谨慎的。穷家帮多怪人,有军火在手上不足为奇。就是看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尖嘴猴腮的家伙要价是不是内行。要价不内行,就有可能是仇家做“笼子”。结果,孙猴子很满意,穷家帮的家伙不要钱,要洪门山寨用烟土换。这就叫孙猴子放心了。穷家帮的人馋鸦片,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现在手上有了带火的家什,正好报仇。

孙猴子也觉得,老六太惨了。

省城武昌督军府门口的那对石头狮子,还是张之洞当湖广总督时的那一对。它们没有老。它们也不会老。没有生命,没有感情,老从何来?刘宗祥下意识地要把手放到石狮子上。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十几年前,他和冯子高为争取后湖长堤的修筑权,过江拜访张之洞,凌晨出此府衙,他曾用手体味过这石狮子凉津津醒脑提神的感觉。岁月如白驹过隙,物是人非。世事如麻,老友飘零。刘宗祥将要放到石狮子上的手,又缩了回来。他记起《石头记》中,贾府那位以酒装疯小骂大帮忙的奴才焦大骂的那一番话,心中一激灵,这督军府门口的狮子,是干净的么?

刘宗祥曾在这座古色古香气派森严的大宅里见过三个大人物,张之洞、黎元洪,今天的这位栾耀祖。

张之洞不消说,那是儒相之才,是经国之才,且极有个性,极有眼力,极有创造精神。像这样啃国粹故纸堆啃出来,又有洋务思想和实干精神的方面大臣,还真是不多。张之洞这样的人,应该看作中国读书人的一种进化。就像看似白胖胖却半天也蠕动不了一尺远的蚕,变成长翅膀能飞的蛾,尽管飞得不高,飞得不远,但毕竟飞了,飞起来了哦!

在张之洞面前,刘宗祥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敬佩,在敬佩中夹着一些惧怯。照说,黎元洪的官,比张之洞要大,但是,刘宗祥就生不出敬佩来。长得像个耙田的黄陂老乡,才不压人,貌不惊人,就是机会好。有了这样的看法,刘宗祥才敢于在他面前吹牛调侃:您家创造了民国,我刘宗祥创造了汉口。

说黎元洪不怎么样,到底还是有些手腕的,不然,怎么能够到京城去当总统呢?

这栾耀祖就说不得了。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堂堂一个湖北省的督军,歪歪撇撇一个鸦片油子!这么样治理得好一个地方!政治看吏治,吏治靠官员。官员如此,谈何吏治?这不是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么!听说,这个栾耀祖,除了睡瞌睡和吃饭,烟枪总是杵在嘴巴里头的。他嘴巴里头杵的那根烟枪,一户庄稼人一辈子也挣不出来。烟杆是象牙镂空雕成的,据说,要是烟里下了毒,烟还没有抽到口里,烟杆就会变色。烟锅是纯金的,随怎么染得黢黑,稍微一擦,仍然闪闪发亮。烟嘴是一整块玛瑙刻出来的,玛瑙红中透紫,和栾督军乌红嘴巴的颜色恰好浑然天成。栾督军所用的“土”,是由专人调制的。没人晓得用了些什么好东西。不过几年,栾督军暴死,才传出他老人家烟土中的秘方:高丽参,黄芪,珠粉,茸粉,太子参,黄精……刘宗祥没有体会过来,栾督军对他是非常客气的,他老人家破例没把烟枪杵在嘴里。这是一种很高规格的待遇。没把须臾不离嘴的烟枪含在嘴里会客,这是何等的难得!只有见上司才有这般模样,而且还坚持不了两个时辰。见刘宗祥,栾督军虽然还是歪歪撇撇的,哈欠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但毕竟坚持了近三个时辰哦!

这太不容易了。

好几次,栾耀祖都要做一个特定的手势,招呼人递烟过来。这个手势很好懂,就是把左手中间的三根指头斗拳起来,剩下的大拇指和小指头翘起,翘起的大拇指放到嘴边,就是栾督军要过瘾的命令。也真得亏栾耀祖,还有点定力。终于忍住了。

也是,这个汉口的著名富商,今天说的事情太重要了。

整个汉口的鸦片生意,都叫一个跟着法国人屁股后头转的家伙一家吞了。这怎么行呢!那个姓穆的,真见他妈的猡甩!你在法国人的树底下躲荫得好处,老子身为一方父母,一根猡毛都冇看到。这还得了?老子可以一天不吃饭,不可半时无鸦片。老子么时候发昏,答应了那个猡日的牟兴国,要这个猡姓穆的做禁烟局长的?答应了也就算了,你个猡日的搞邪完了,竟敢武装起来贩鸦片!

栾耀祖吞了一口涎,又打了蛮大一个哈欠。

“督军先生哪,我看您家精神不大好,呀,也是,当官也遭孽咯,不晓得要操几多的心!”刘宗祥从西服胸袋里掏出一个紫檀木小盒子,递给栾耀祖。“这是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带给我的,说是醒脑提神赶瞌睡,不晓得有几灵!不晓得您家喜欢不喜欢抽两口鸦片?要是把这东西和在那东西里头,听说,只要一口,简直像神仙!”

“真的?有这猡神?还把你说中了,老夫还就是喜欢抽两口。来呀!”栾耀祖迫不及待了,做手势传递信息,已嫌太慢。他揭开盒盖,里头是一坨亮闪闪的锡纸。锡纸卷成一个很精致的花样,最上头,像做工精细肉包子的褶边。栾耀祖小心地打开锡纸,看里头是一坨灰白色药膏样的东西。“拿去,和一点到土里头,试一盘哦,刘先生,一颗烟泡子,和几多这猡东西进去呀?”

刘宗祥接过专为栾耀祖烧泡子这人手上的扦子,挑了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坨。

“就这么多,第一回么,先让您家试一盘。”

专烧泡子的人,身材像捅鸦片渣子的细签子,他朝栾耀祖看着,接过刘宗祥递过来的药膏,就是不动手。

“快点去调唦,盯着我看个猡!刘先生又不是外人!”一怔之后,栾耀祖明白过来了。他的烟土,是由这个烧泡师傅专管的,任何人不得插手。除了专人专味,最重要的是讲究个安全。烧烟泡的师傅不懂,督军今日怎么啦,红黑都不问一声,就要用不相干的人送的东西调膏子!

这个比麻杆还苗条些的烧烟师傅,也是老江湖了。他就当着众人的面,调烟,搓泡,装烟,捅烟泡,烧泡子,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他从来都不这样。尤其是调烟,绝对不当着众人的面。这是手艺,手艺是值钱的,是换饭吃的根本。同是一种烟,同是那几种配料,不同的人,调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烧烟泡就更要技术了。莫看就是在烟泡上戳那么一个小洞,然后在烟灯上烧起泡泡,这火候,就是大学问。烧得恰到好处的,不仅没一点焦煳味,还把鸦片里的所有余香,都悠悠地逼了出来。这样的烟泡,抽一颗,要顶别人烧的烟泡两三颗!现在,烧烟泡的师傅留了个心眼。这个姓刘的耽搁了这么半天,督军大人的瘾头渴得很,急着要润泡子,也不问这调进去的是不是有毒的东西。我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了岔子冇得我的事!

“咝咝!”

这时候,督军衙门太安静了,以至督军大人这第一口抽进去的声音,显得很响很响,响得太夸张,有些像汽车车胎被戳了个小砂眼,气放得悠长。

烟灯陡地矮下去一大截,火苗子像一条毒蛇的舌头,从烟泡小小的窟眼里钻了进去,好一阵子,才又缩回来,恢复了刚才在外头示威样摇曳的模样。

火苗子恢复了常态,栾督军却还没有动静。这真还算是一种功夫。吸一口气,可以老半天不吐出来,居然可以不换气!

抽一口鸦片,然后仰面闭眼,慢慢享受那一份独特的飘飘然,这就叫“润泡子”,这也是鸦片的魅力所在。但是,督军大人,是积年的老鸦片了,从来没有过这么漫长润泡子的过程。

“呼呼!”栾督军的眼睛还闭着,但是,这一声呼气声,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惬意和舒坦。

“哈呀!个猡日的!真是像在狗猡天堂里头走了一趟哦!”栾督军的眼睛睁开了,睁得很开。不到六十岁的栾耀祖,下眼睑像蛤蟆叫时鼓出的两个泡,能把眼睛睁得这么开,实属不易。他仿佛是在看,他是不是回到了人间。“呃,刘老板,你这是么猡东西,就只搞进去一口,比平常润一颗泡子要过瘾多了!”

“您家真是行家!这东西还就只有我孝敬您家,有个人手上就有这东西,他要拿到上海去……”说到这里,刘宗祥朝周围瞄了一遭,停住了口,一副机密的样子。

“你们先去做点别的事,去,去!”听说有成批的这种好东西,栾耀祖把手一挥,叫左右回避。他晓得,这姓刘的,今日是他的欢喜坨。

离督府衙门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家熟食铺子,专卖“欢喜坨”。欢喜坨实际上是糯米坨。把糯米团子用糖拌了,再在芝麻里头一滚,用油一炸即是。栾督军每天要吃两个。不晓得他是真喜欢吃这玩意呢,还是觉得这玩意的名字听起来很吉利。

在督军府衙对门一家茶馆里,张腊狗坐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见栾督军。

前天,等了老半天,等来的客人是督军府的师爷。失望归失望,失望之情还不能露在脸上。无例外,这个师爷也是个绍兴人,一口的下江话,十句里头有九句听不懂,那听得懂的一句,懂的成分还要打倒九折。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喝酒,该是几难受的事情!但这种人又不能得罪。督军府的师爷,绝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的角色。好在这个师爷不是个酒篓子,或者,这次他过江到汉口大旅馆来的目的,主要不是喝酒,而是来逛“窑子”的。这真是个古怪的家伙。给他叫婊子,请他上妓院,他左也摇头,右也摆脑壳。最后,张腊狗问,您家到底想玩么样的?要玩么样的花名堂?师爷团着大舌头,嘴巴张合了好半天,张腊狗才听明白,他是要领略后湖“野味”。冇得法,百人百性,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胃口。张腊狗暗里摇头,叫侦缉队的一个弟兄陪这怪家伙到后湖去“打野鸡”。

张腊狗心里烦。赵吉夫到这里来“拜早年”,张腊狗闻出了黄鼠狼的气味。

赵吉夫说的都是事实,有意吞吞吐吐透出的情报也是真的。但是,他为的是么事呢,或者说,刘宗祥为的是么事呢?张腊狗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和穆勉之的仇,是结下了。这很遗憾,但也是冇得办法的。开弓冇得回头箭。但凡事总要留个后路。事情总不能做绝。穆勉之的人玩了我张腊狗的婆娘,我张腊狗割了他的鸡巴,破了他的相。一报还一报,是个平手。我要是在他生意上动手,十几年的交情,就一点都冇得了。唉,说个么交情咯,看穆勉之的动静,是觉得自己吃了亏,要准备向我动手的样子。硬碰硬,我张腊狗绝赢无疑,但为么事不能借把刀来杀人咧?刘宗祥叫赵吉夫来给我“拜早年”,还不是想借我这把刀去杀穆勉之吗?

张腊狗坐在督军府衙门对面的茶馆里,还在前思后想。借督军的军队来把穆勉之整一盘,这是一把靠得住的刀。在这么大一个湖北,这就是尚方宝剑。栾督军是个大鸦片鬼,是个比齐满元还难得缠的敛财能手。他一出面,把穆勉之是打熄了火,可以后,汉口的鸦片生意,我姓张的一点都赚不到了咧。眼下,敲敲竹杠,打打秋风,收点烟馆的孝敬,大小还是个收入。姓栾的一伸手,老子连钱毛都捞不到一根了。

张腊狗没看到刘宗祥进督军府衙门,但是,张腊狗看到刘宗祥从衙门出来。他还注意到,刘宗祥把手朝石头狮子伸出去,又缩回来。

等刘宗祥一离开,张腊狗就出了茶馆。他已不再犹豫,决定去见栾督军。

“五哥,像有点不对头哇,您家看唦!”

站在孙猴子身边的一个弟兄,对孙猴子说。

“你说么事呵?”江上的风太大,一个劲地往人领子里,袖口里,裤管里灌。只要有缝有洞的地方,风就一处不漏地往里灌。如果这是夏日的江风,那倒是求之不得的,就是春天秋天的江风,也还罢了。腊月的江风,是针,是那种比麦芒还细的针,朝人暴露在外的任何一处不停地刺。孙猴子尽量地把颈子缩到领子里,连下巴都埋进衣领里去了。这使他显得更像只猴子。这样刺人的风,这样扛肩缩颈的,怎么听得清楚呢!

“这北风,硬是要人的命哪!嗨,老话冇说错哇,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一些王八蛋,只看到老子们这些人神气武扬的,都是只看到强盗吃肉,冇看到强盗挨打的!”孙猴子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把耳朵往外头伸一点,他想听听,这个瘦高个子弟兄到底在说么事。这个弟兄长得高,孙猴子叫他多留点心“观风”。

“五哥,像是有些不对呀!”高个子把嘴巴对着孙猴子的耳朵,大声喊。“您家看唦,前头,看唦!前头两边,都像是有船朝这边迎着开咧!”

“嗯,是的,看到了,还是机器船咧,听唦,嗵嗵嗵的响。”一旦警醒,孙猴子是比他的弟兄们都敏感的。“长子,叫弟兄们拿家什。说不好就是张腊狗那杂种的侦缉队!那狗日的得势不饶人,赶狗逼巷的事情,是做得出来的!”

看这个绰号长子的弟兄转身走了,孙猴子赶紧掀开脚下踩着的那快舱板,用力拖出两个沉重的油布包,扯起挂在船尾水下处的一根麻绳,把麻绳上的钩子朝油布包的铁环上一扣,两脚就把油布包踢下江去了。

他清楚,这两个油布包,每个包都严严实实地裹了五层油布。挂在船尾艄水下的麻绳,也是用桐油浸透了的。油布包上的铁环和麻绳上的铁扣,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狗日的,只要老子保住了这两包东西,实在冇得法了,船上的东西都丢了也算了。”

这两个油布包,是孙猴子亲手办的。只有孙猴子和穆勉之两个人晓得。

“喂,干什么的船?停下,停下,停船检查!”

两条比拖轮还小一点的机器船,从下游朝孙猴子的船作包抄状围过来。

“您家们是搞么事的?我们是汉口禁烟局的船,正在执行公务咧您家!”

孙猴子已经听出来,这不是张腊狗的人。一口的北方话。在孙猴子这些人听来,不管是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所有的北方话都一样。看来是军队。是军队就好办了。老子们是政府的禁烟局,你军队再狠,总不能不让我执行公务吧!既然是军队,就动不得枪了。玩枪,谁都不是军队的对手。

孙猴子示意弟兄们把上了膛的家伙都收起来,让包抄过来的机器船靠拢来。孙猴子的船也是机器船,只是机器的马力小得可怜,不可能跟靠上来的这两条船比劲。

“什么局?鸡巴!半夜三更的,执行什么公务?真他娘的开了眼啦,有这样半夜三更忙的局,天下还不早他娘的太平啦,俺这些当兵的,还不该早点回家种地抱孩子啦!”

跳上船来的领头的,天黑看不清脸,只有身架像块厚石碑的印象。他用手枪把帽檐朝上一顶,骂骂咧咧。这么冷的天,只有把帽子朝下拉的,他却朝上顶,一定是习惯动作。

“禁烟局?还有这么个鸡巴局?禁烟禁烟,禁得到处都是烟!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船上装的,就是你们禁的!他娘的,当婊子,立牌坊,拉大旗,作虎皮!看看,还有枪,枪,是哪里来的?你们他娘的要枪干什么?嘿嘿,他娘的,还是上了膛的!”大块头兵头儿随手从长子手上夺过一支枪来,熟练地一拉枪栓,一颗子弹跳了出来。“娘的,什么破玩意!大概真是什么鸡巴局,穷得连家伙都娘的还是老套筒子,吓吓老百姓还是可以的!呃,你要不要,老子卖一点像样的真家伙给你,就这样的!”这个兵头,绝对是个老兵油子,骂骂咧咧,嘻嘻哈哈,可一点也不耽误他办正事——“嘿,留两个弟兄在这里看着这几个鸡巴人,把他们手上的家伙都收了。把这些破玩意拿回去?有找累的病呵?扔江里去!其余的弟兄,把这船细细地搜一搜!

“看来,喜欢把男人裆里家伙挂在嘴上,不是汉口人的独特习惯。

“班长,我们真是汉口禁烟局的,正在执行公务呵,您家!这些,都是刚才在江上搜缴的走私烟土哇,您家。来来,弟兄们拿些去尝尝新也可得,拿一点去换两双鞋子……”

孙猴子晓得,今天碰到鬼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晓得有几会说,都说不清楚,老子么样说得赢他们!人总是这样,明知已经不行了,已经是落花流水春去也,还要争取。像孙猴子这样的狠人,都不敢发脾气动粗,口里说的江湖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就是说说,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哎呀,哎呀,谢谢了!”兵头油子又用枪把帽子朝上顶了顶,口里念着京韵道白,声音一沉,“快,快!操,娘的,都装到我们船上去!就这么一点点?好,走。把他们带走?想管他们的夜宵呀?”

个把妈,老子差不多五十万大洋的东西,他还说是一点点!老子们这些时么样这么背时,光出鬼咧?

“我日……”

无涯的夜色吞没了满载而去的快船,尖啸的江风消灭了嗵嗵嗵的引擎声,孙猴子这没有对象的发泄声,自然就显得太虚弱、太微不足道了。

“太太,您家……”见黄素珍要往外走,一直守在门口的男人把门一堵,话是蛮客气,口气却不客气。

这个男人是张腊狗专门派来看守黄素珍的。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看住黄素珍。

黄素珍随便做么事都可以,只是不能让她出门。

其实这任务很重。不是别的什么重,主要是太单调。想想吧,整天不错眼地守着一个长得不差甚至还很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看着她抽鸦片,看着她描眉画眼,甚至看着她做些女人才有的小板眼动作,有的是不想看的,有的是男人看了惹火的。张腊狗事先肯定想到了这些因素,派了一个最没有看相的青帮门徒,来干这事。这是个“拜山”入帮不久的小青年,名叫拉眼。当然,这是绰号,真名叫什么,并不重要。这小青年左眼皮受伤结疤之后,眼皮向上扯,这只眼睛就总是闭不拢。眼睛闭不拢,眼珠子自然很难受,时时分泌出一些颜色暧昧的液体,在眼眶周围结出一堆灰黄色的眼屎。这倒也罢了。更看着不舒服的,是拉眼的嘴巴。他是个豁嘴,北方人称之为“兔唇”。一般的豁嘴,都是上嘴唇豁开一个口子。拉眼是上下嘴唇都从中间豁开一道约半寸的口子。一个人的嘴巴能有多大呢!

古人说的美人的樱桃小口,整个嘴巴也就只有樱桃那么大。拉眼光豁口就有半寸,整个嘴巴的吓人形状,就可想而知了。由于下嘴唇也有个豁口,嘴里的任何东西都关不住。吃东西要直接送到牙齿里头,嚼的时候还要用筷子时时保护住,不让被嚼的东西掉出来。平时,他总是不停地用袖子擦流出来的口水。拉眼的袖子,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拉眼长相如此不堪,不仅没有女人愿意挨他,就是同门弟兄,也是能够不看他,就尽量不看,能够少看,就尽量不多看。常有这样的情况,非要跟拉眼当面说不可的事,说的人经常是把脸车到一边,像是不经意地在说什么,在旁边的人看来,这说话的人不是在对拉眼说话。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眼睛先长疤子呢,还是嘴巴先豁开的,不然,从传神或实事求是的角度,他真的应该叫豁嘴,比较合适。

黄素珍和拉眼整日里在一起,效果可想而知。黄素珍把恶心的感觉憋了又憋,还是狠吐了几次。后来,看久了,黄素珍还是每天都吐,她就心存疑惑了:噫?这个样子,莫不是怀了伢咯?这想法一出现,就坚定了要跑出去见陆小山的决心。

拉眼也很难受。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正是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种种憧憬的年龄。平时,他这个样子,哪里有女人正眼看他一下呢?他天天看着黄素珍,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好久好久的旅人,终于来到一汪甘泉边上了,可就是不让你有滴水到口!拉眼的袖子湿得更厉害了。湿了这边的,他又用那边的袖子。十冬腊月的,有人拖着两条湿叽叽酸臭烘烘的袖子,整日价挡在门口,在眼前晃,黄素珍又一阵作呕翻上来,用手绢一捂,强行压了下去。

“您……家不能……”豁嘴不关风,说话漏气,总是有咝咝声发出。他还算是个自觉的人,不多说话。

“我要出去买东西!”黄素珍仍然用手绢捂住嘴。

“您家……要买么……事咝,等下……我叫……人代……”

“老娘买胩里用的东西!你看到冇?胩里,这里用的东西!”黄素珍勃然大怒,把夹旗袍一撩,露出下体小衣,指着私处,朝拉眼逼进。

拉眼完全呆了。

他的眼睛,完全被一片猩红所淹没,好一阵看不清东西。本来,他就只有一只眼睛管用,那一只也就是摆设,现在,黄素珍桃红色的小衣长时间定格在眼前,拉眼神情恍恍惚惚地,下巴拖出尺余长黏稠的涎水,就这么面朝屋里站着,像一尊怪诞的雕塑。

福记绸庄的掌柜,是个富态的老头子。宽脸,方腮,小眼睛。有一把年纪的人了,眼泡一大,加上他总戴一副黑框的老花眼镜,也就显不出眼大眼小了。脸宽的人,应该戴镜框宽大的眼镜。这位掌柜的眼镜就不合适。镜框细窄,不断地往鼻子下面滑,常常要用手去顶一顶。日子一长,顶眼镜的动作,就成了掌柜的习惯动作。有时,眼镜并没有滑下来,他也按时用手去顶那么一下。

一位太婆指着匹青洋布,宽脸掌柜随手从布匹架上抽出来,往柜台上一放,左手把布往左一扒,布卷滚了两圈,右手在铺开的布上一抹——“太婆,您家看,几清爽几抻抖的布啊!扯几多?一丈?”

掌柜把布一抖,用尺在布上一截截地量。每量一尺,他的手都绷得很紧,只是在尺朝前移动的一瞬间,他的手一松,被他拉直的布就显出松耷耷的模样——“跟您家放着量,您家这大的年纪,扯点布不容易!”

掌柜是个积年的生意精,是那种占了便宜还要讨好卖乖的角。

“么样,您家不扯这种布?扯么样的咧?呵?只是看看,不扯?么样不早点说咧?又冇得哪个把你的嘴巴蒙到!”

一听太婆不买,掌柜一脸的笑当即消失,像根本就没笑过的样子。他还打算把这位只开眼睛荤,不照顾生意的太婆挖苦两句,嘴巴就这么半开半合地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朝眼镜顶过去,没顶,只是停在那里——他看到了黄素珍!

“卖布的,你们老板咧!我在问你的话咧!是聋了哇还是把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哇?呵,你们的老板咧?死了?”

甩开拉眼,黄素珍跑出来太不容易了。走得慌急,气一喘紧,又一阵恶心呕吐的感觉窜上喉咙眼。这让她更烦躁。她晓得,这家铺子的老板,实际上是陆小山。

“您家是——”掌柜的是认识黄素珍的。他是在装马虎。陆小山对他有一条规定,卖布以外的任何事情,他顶好看不到听不到。掌柜的是个老汉口,场子上的事情看得多了,经冬的萝卜凌泡了——心里空得很。老板开绸缎铺蛮像回事,实际上是在装幌子。

老板对这处铺子的营业收入,盘得很粗。老板当初是这样说的:冇得么蛮高的要求:维持招牌,略有盈余。这当然是老板对他的信任,他也明白,老板对他个人的要求:做您家事,拿您家的钱,喝您家的酒,吃您家的饭,睡您家的瞌睡,打您家的鼾——余事跟您家不相干。

“这女的,么样变成这样子了哇?”黄素珍灰白憔悴的脸色,真让掌柜的吃惊。

“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您家未必真的不认得?我有个生意上的急事……呵哈!

“黄素珍打了老大一个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的当口,记起自己应该是淑女小姐的身份,赶紧用手绢把张开的嘴遮住,把那个哈欠打完。哈欠打完,疲软爬上了身,口气也和缓了。她意识到,这是陆小山的地盘,不是张腊狗的地盘,别人完全可以不理她。

“怪不得的,把鸦片的瘾都染上了身嘛,还有么好结果?”掌柜的用手顶了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算了,您家也不晓得老板到哪里去了?这样吧,留个话,你家的老板这几天要有大麻烦!明日叫他到一江春茶馆等我,还是这个时候。”黄素珍烟瘾发作,实在是耐不住了,她要赶回去。一来回去过瘾,二来怕这次出来长了,引起张腊狗的痛恶,以后再出来就不可能了。

黄素珍匆匆往家里赶。

“小姐,您家不拿两个蛋回去?我有两个蛮新鲜的皮蛋哪!”

卖蛋的小痞子认出了黄素珍,见她走得匆忙,有些惋惜。很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个女人了咧,今日像是赶丧样的,走得这么急!要是站在跟前说两句闲话,该几有味!

“你那两个皮蛋,还是拿回去,把你的老娘吃!”

黄素珍没有回头,丢下一句话,让小痞子心里快活了半天。

“蝶呀,抹把脸,趁热的喝一碗排骨汤咧!几好的藕哦,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秀秀对冯蝶儿,有种亦姐亦母的爱。

“哟,么藕唦,说得这好,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哎呀,你未必不晓得?白莲藕唦,只有后湖才有咧!么唦?藕都是一个样子的?瞎说!人和人不一样,藕哪里就能一个样咧?你看这藕,不是圆的,是瘪的咧!么样就是瘪的好?这是它在泥巴里头拱得深,压成这样子的。拱得深,才煨得烂唦!你看,瘪瘪的,白汪汪的,每一节都是十一个窟眼,连窟眼都是瘪的咧!”

看着这个丫头,心里就像抹了一层蜜,甜津津的。冯蝶儿揩脸的毛巾还没搭上毛巾架,秀秀就把一大碗藕煨排骨汤端上了桌子,话也比平时多得多。

“秀娘娘,您家是存心要把我喂成一匹大肥猪哇?这大一碗,掉进去都淹得死人咧!”面对一大碗汤,冯蝶儿夸张的惊惊诧诧,很多撒娇的成分。

只有在这种场合,冯蝶儿才觉得有真正的轻松。在学校里,在和靳红老师商量革命的一些事情,她觉得她是大人,是一个肩膀上扛着蛮重担子的大人。

“瞎说,你又不是天天喝、餐餐喝。肥猪怕么事,还怕小花子不要你!”秀秀挨上来,和蝶儿挤到一条板凳上坐着。“蝶呀,莫怪我说的话不中听,一晃,你都往三十里走了哇,老姑娘了哇!唉,你们不晓得要把这人生的大事,拖到哪一天哦!”

“秀娘娘,您家急个么事唦,唉哟,您家到底还要不要我喝汤唦!”蝶儿把筷子一放,把喝了两口汤的油腻腻的嘴巴,对着秀秀的耳朵,“秀娘娘,我接到汉江的信了,说不定要回来过年咧!您家莫作声哦!”

“看你说的么话,说的么话,我的嘴巴就那么不关风?”听到这个消息,秀秀很高兴。冯蝶儿父女,李长江、李汉江,和刘宗祥,和这一家人,真有拆不开的亲情。

“呃,蝶呀,有件事差点忘了。你大概和你爹差不多的,也是革命党,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应该让你晓得。刚才呀,茶馆叫个伙计来跟我说,刚才有一个女客,在我的茶馆里坐着喝茶……”

这倒真是个稀奇事。非年非节,又不是庙会春游,女人上茶馆,真是新鲜。要是仲春时节,春游赶场子,女人倦坐茶寮,呼烟唤茶,倒还别是一景。

“秀娘娘哇,我看哪,女人么样就不该坐一坐茶馆呢?非要男人才可以坐?”一涉及自由平等女权一类话题,冯蝶儿果然激昂起来。

“你还冇听我说完咧!我是说,这个女的是张腊狗的堂客!你晓不晓得张腊狗唦?汉口侦缉处的处长唦。你晓得?哦,你看,他的堂客,像是到我的茶馆来等人的!”

在这个单间包厢里,黄素珍已经等了快一个钟头了。陆小山还没有影子。这壶黄山云雾茶,已经换了三道水。她一杯也没有喝。只是隔一会,黄素珍就把茶倌叫到跟前来,叫他把原汤滗了,再续上热水,然后用不经意的语气问:“我给你说的那个先生,一到,就叫他上楼来。”

茶倌好生奇怪。女客进茶馆,已是罕见,茶馆会情人,更是匪夷所思。再么样民国自由,也不至于自由到这个份上。这是家正经茶馆,不是小巷子里的下等烟馆娼寮,可以胡搞乱来的。看样子,这女人也不是个喝茶的料。头道汤,二道茶。

这好的黄山云雾,她连二道茶都滗得泼了,不晓得玩的么把戏。

没去注意茶倌异样的眼光,黄素珍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揭开盖子,用小指头挑了一小坨烟膏,抹在舌头上,含一口茶,一仰颈子,咕的吞了下去。她晓得,她已经不可救药。像这样生吞鸦片,非常危险,量一大,有性命之虞。

她觉得精神好些了。来会陆小山,不能用这副病蔫蔫萎靡不振的模样。

眼前突然一亮。心跳陡然加快。就像熬过漫长湿叽叽的江南梅雨季节,迎来第一个灿灿的艳阳天,一股睽违太久的明丽感,呼地一下涌上胸口。这是一种近乎撞击的感觉。黄素珍鼻子一酸,又一阵欲呕的恶心冲上来。她吞下一口涎水,强压下欲呕的恶心感,又赶紧用手绢轻轻地在扑过粉的脸颊处沾一沾。

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有这一系列少女初恋的激动不安。

陆小山已经注意到黄素珍的手忙脚乱。

西装革履的陆小山今天显得尤其倜傥。他很少这样打扮。能够到一江春茶楼践约,关键是黄素珍临走前丢给掌柜的那句话。

“哦,噢,黄小姐,您家好哇,好哇!”茶倌在跟前,陆小山不得不客气而生疏地打着哈哈,其实,他恨不得马上照眼前这女人脸上抽一巴掌。真是烦死人哪,这个女人真是个鬼呀,亏想她得出来哟,到这里来见面!一个女将,到茶馆来,这不是给老子装幌子么!

“快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婊子养的,么样想得出来,到这里来见个么面!

“见茶倌转身走了,陆小山压低喉咙,口气却极凶狠轻慢。

也许是被太多的思念和委屈所左右,黄素珍竟忽略了陆小山这不恭的冷冰冰的语气,只是呆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轮廓生动的男人。这是让她丧魂失魄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女人尊严的男人咧!望着望着,眼里浸出湿润,湿润重了,汪成两潭受伤的感情。又一阵恶心感耸上喉咙管,没有压住,哇的吐了一地。

“么样搞的唦!”女人刚才的表情,显然不是表演。陆小山看在眼里,心里为之一软。

茶倌一直在不远的地方,这里刚刚有点响动,他就影子样地出现了。见状,也不言语,转身提了个拖把,三下两下,擦去地上的污秽,又影子样地消逝了。

这情状让陆小山心动,身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地方不祥,不可久留。

“么样回事,快点说,这里坐不得!”陆小山朝周围扫了一遭。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噫!不对呀,这哪像茶馆,简直像墓冢咧!

其实,这是陆小山太紧张产生的幻觉。虽然不是茶客进茶馆的高峰时节,零星的茶客还是有的。楼下还相当喧哗,楼上雅座包厢,恰是磨鬓耳语的所在,需要的正是安静。

“么样坐不得唦,这里未必有鬼……”黄素珍还想说下去,一看陆小山的脸色难看,就打住了。“是这样的,哦,你是不是革命党唦?我猜你有点像,一下子是布铺的老板,一下又跑到学校去教书……你要是的咧,我就说得你听,你好快点跑!”

“哎呀,我的个姆妈咧,说唦,么样总像是口里含了根萝卜样的唦!真是把你冇得法!”一听黄素珍有这样机密的话要说,陆小山的脸色陡然变得和蔼起来,话虽然说得粗鲁,粗鲁中却含着好多的亲热。

“我说罢,你是个革命党啵?不然,你么样这急咧!怪呀,我在屋里看到一张纸,纸上说侦缉队要对你们学堂下手,纸上倒是冇得你的名字。哦,你说怪不怪咧,那个姓冯的,就是那个长得还蛮逗人喜欢的女先生,是个革命党咧!真是,女的也做革命党,啧啧,捉进去,晓得要吃几大的亏哟!”黄素珍朝陆小山瞄了一眼,又一阵恶心涌上来,她一呕,用手把嘴一捂,压下去了。

哦嚯,真是被我猜到了。冯蝶儿果然是革命党!这个情报太重要了。黄素珍只是说说而已,对陆小山,这是个很有分量的砝码。

陆小山真的有些感动了。这个女人,病得这狠,还到处跑,找我,给我报信,怕我是革命党,被人捉去了。

“你到底是么毛病哪?不停地要吐?病得这狠,还到处跑么事唦?”

原来还是包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像决堤样地冲了出来。黄素珍怎么会听不出来,陆小山说了这么多,就是这一句,才是真正关心她的话。

“你是个苕哦,你是真苕哦还是装苕哦?你看不出来,我怀了伢唦,怀了你下的种唦!我不到处找你,么办咧?未必让你的伢还冇生出来,就冇得爹!”

她和陆小山是对面坐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黄素珍一腔子内容丰富的爱,和着交集在一起的委屈,潮水样地漫上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把手向坐在对面的陆小山探过去。她需要陆小山的爱,需要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抚慰,哪怕是把她伸出的手握住,轻轻握住,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的力量噢。

“么唦么唦?”黄素珍吃惊地看到,陆小山像看一头怪物样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没有触到她的手,就倏地缩了回去,仿佛突然发觉一条毒蛇正向他不怀好意地吐着舌头,人也蓦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是黄素珍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盼了好多年,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小伢。她也晓得,张腊狗也盼望她能够生一个小伢。怎么这个男人,一听到怀了他的伢,倒像是看到鬼样地吓成这个样子咧?

“么样啊?不相信,不相信是你的种?张腊狗冇得这个板眼,这多年,他都冇让我怀上咧!再说,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冇让他挨过我的身!”

陆小山终于从发懵的状态中醒过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但是,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我还是个冇接媳妇的童子伢咧,跟个仇家的破罐子生个伢,算么回事咧?要是被冯蝶儿晓得了,么样得了?

陆小山觉得,冯蝶儿已经是他的人了。

再聪明的人,一旦得了一厢情愿的毛病,也会糊涂得让人哭笑不得。

雪天易晴。

雪后初晴的汉口,整个地被安置在一个光鲜亮丽的大冰窖里。

快要期末考试了。汉口女子中学既没有考试前的紧张,也没有一点放假前的松散气氛。两个小女子,为两句悄悄话,发出一阵嘻嘻哈哈之后,一个弯下腰去,抓起一把雪,就要往另一个的颈窝里塞。另一个就一阵乱跑,把银铃铛样的笑声带得满操场飞。

冯蝶儿匆匆往教员休息室走。她打算把讲义夹放到教员室,马上到书店街去见靳红。年关快到了,铁路上工人和资方的谈判时断时续,罢工也就时断时续。她要向靳红请示,支援工人的学生游行,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雪后的书店街,更静,但街面的色彩,却失去了往日的庄重,一片驳杂。开了门的铺子,门口的雪扫了,连带着门口街上的雪也扫了;没有开门的铺子,门口的雪白晃晃地铺着,门口街面上的雪就被踩出一片狼藉来。冯蝶儿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看,似又没有跟踪的人,停下不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好像没有了。

启智书屋门口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她走过书店,回头瞥一眼书店,门关着,周围也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但她没有再转过来,径直朝花楼街走。她又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突然停住脚,猛地朝身后看。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影,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一顶宽边礼帽,压得很低,连颈带脸,都被一条大围巾缠着。

嗯?这不是陆小山么!果然是条走狗!

不管它,回秀秀娘娘家去暖和暖和,可能,靳老师有事出去了。

与咫尺比邻静谧的书店街相比,逼窄的花楼街却呈现出一派极有市井味的盎然生机。

一家卖猪肉的,一张被剁得伤痕累累的肉案子上方,一溜排的铁钩子挂的都是颤颤的肉。连着蹄膀带着排骨的肉,白的是膘,红的是瘦肉。这是为腌腊肉的民家准备的。这种连皮带骨的肉买回去,想只是腌肉,现剔骨熬汤也方便;想连骨头带肉一起腌,那是想喝腊骨头汤的刁嘴巴人。这样刁嘴巴的人,汉口真还不少。

正月间,油炸丸子汆汤丸子珍珠丸子,烧鱼滑鱼清蒸鱼,吃得口里起火觜子,连菜苔炒腊肉,也吃腻了。这时候,心里最想的,是有一碗既香又淡的汤。腊骨头就正派上用场。到海味店里称回点把干鱿鱼,用温热水泡它几个时辰;把那老姜坨子刮几块,将不沾一点肥肉边子的新鲜排骨用绍酒炒得黄了,再加一截腌排骨;还没有冒荷尖的白莲藕剁成大块子,往那里头不见油、外头油直冒的铫子里一丢,细细地煨它个半天。拥有这样的一铫子汤,就是把个玉皇大帝的位置让出来,也冇得人肯换!

几个人在挂着的肉上捏捏戳戳,几个人在一边等。他们在等这匹刀口处还在鼓血泡泡的猪。一个牯牛样壮实的年轻人,这冷的天,穿一件油腻腻的短夹袄,抱着这匹还没有断气猪的左后蹄,吹得身上头上腾起一层热雾。

“还吹一下子,还用点劲!”这个用捅条在猪身上敲得嘭嘭响的老汉,可能是这家肉铺子的老板。看来,他是个积年的老杀手了。他从捅条敲出的响声里,晓得气是不是吹足了,吹匀了。气不吹足赶匀,毛刮不干净,就是刮干净了,猪身上的毛眼不好看,卖相就差了,再说,刮下来的猪毛猪鬃也卖不出好价钱。

冯蝶儿瞟一眼吹气的年轻人,似有所悟:劳动,是冬天的敌人。

“小姐,您家看中了那匹?”

福记绸庄掌柜的眼睛一亮,急又敛神,一脸生意人的殷勤。

好鲜亮的姑娘!掌柜的眼神不好,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比今天早上出来的太阳鲜艳多了。久雪初晴的太阳鲜艳是鲜艳,就是缺乏含蓄的热情,缺乏内在的随时勃勃待发的生机。“连我这老家伙看了,也心里一礅,真是天生丽质。”

冯蝶儿什么也不想买。她穿的衣料,都是秀秀给她操办。有时,秀秀为她把衣料买回来,两人再商量款式。久了,冯蝶儿也就习惯了,有了依赖,在这本该姑娘家最关心的事情上,反倒没有经验。现在,她走进这家绸缎铺,也是临时一机灵。她想摆脱跟踪的陆小山。她不想把这条尾巴带到四官殿秀秀那里去。陆小山是哪座庙里的神,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他在跟踪,这已经是铁定无疑的了。

“小姐,外间的这些料子您家要是看不中,里间还有些新花样。”掌柜的忽然朝冯蝶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蝶儿朝绸缎铺里间引。

冯蝶儿没有多想,就跟着掌柜的朝里走。里间,只是一间客厅样的房间。她一愣,刚朝外一转身,陆小山正好堵在门口。

冯蝶儿没有看到,刚才陆小山在内堂朝掌柜做的暗示。

“陆先生,您家到底要做什么?”事已至此,冯蝶儿反倒没有一点紧张了。从小跟着爹,颠沛流离,晓得见过几多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也好,今日倒是可以看看陆小山的真面目,看看变鬼变神的陆小山有什么大神通!

“没有别的意思,冯小姐,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从门口闪开。他深为刚才堵在门口的鲁莽举动而懊悔。性急喝不得热米汤。

“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一再声明,脸竟然红了。“我一直跟在小姐您家的后头,真的,一直跟着,就是想多看小姐一下子……哎……唉,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候咧,看到小姐已经到我的铺子里来了,就想留小姐坐一会,喝杯茶。”

“这是您家的铺子?”冯蝶真的惊讶了。这个陆小山,到底是何方神圣哪?开着这么大的铺子,还要去教什么书呢?生意人,不做生意,跑去做一厘钱好处都没有的事情,真正是不可理解。冯蝶儿不喜欢生意,但从小就生活在刘宗祥和吴秀秀的生意场里,刘宗祥、吴秀秀都是蛮好的人,但她还是不喜欢生意。他们一谈生意,她就不喜欢听。跟所有的生意人一样,刘宗祥和秀秀,不赚钱的事情是不做的。看陆小山说话结结巴巴,脸都红了,冯蝶儿更是不在乎了。一个人还晓得为自己的行为尴尬红脸,说明这个人还可救药。

“我本来就不是个生意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成了个生意人,”陆小山示意,掌柜的吩咐一个伙计端上两杯热腾腾的茶。“如果冯小姐肯赏光稍坐片刻,陆某尚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要说。”

冯蝶儿忽然记起,她和秀秀在一江春茶楼经理室小窗看到的一幕。

“这个陆小山到底要说什么呢?”那天,冯蝶儿只是看到陆小山和一个女人约会。像是幽会,又不怎么像。这个女人,原来是她的学生。他们两个人说什么,听不清楚。

“小姐心里肯定在想,你这个姓陆的,开着这大的铺子,做着这大的生意,还跑到一厘薪水都开不出来的学校去教个什么劳什子书咧?不瞒小姐您家说,我的生意,远不是这家铺子的规模。我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向小姐您家炫耀家财。我晓得,小姐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出身名门,父亲身份显赫,视高官显要钱财如粪土。”一个人如果有了真正的谈话对手,有了可以一吐心曲的对象,就显出真性情了。尽管陆小山自己知道,冯蝶儿还没有成为自己的红颜知己,但他相信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这个天仙样的姑娘,现在就坐在我陆小山的家里了——这是最重要的!

冯蝶儿隐隐猜到陆小山要说些什么了。她非常平静。一个人的情爱空间,只能容纳一份爱。说可以容纳许多份爱的,那爱,不是真正的爱,或者不是深沉的爱,或者是把男女之性,当成了男女之情。

冯蝶儿心里只有李汉江,只有同她父亲一起在外奔波漂泊的李汉江。

用这种心境,听一个人动情的诉说,细想起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很有点像认真在那里唱做念打的演员,与一个漫不经心观众的关系。

“请冯小姐恕陆某冒昧唐突,陆某到学校教书,只是为了有多看冯小姐几眼的机会。是的,陆某惭愧,陆某其实不是个坏人,当然,说陆某是很好的人,也说不上。再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有什么固定的标准呢?噢,说远了,冯小姐冰雪聪明,革命党人么,什么道理不晓得!”

说着说着,陆小山也逐渐从盲目单方爱恋的梦中醒过来。他看出来,他说了这么多,冯蝶儿声色不动。于是,话锋一转,顺手一枪,探探虚实,看看是不是对方的痛处。如果刺中了对方的痛处,他就好看菜摆碟子,进一步把这篇文章做下去。这篇文章的开头有些生涩,但毕竟是开了头。万事开头难哪。

“陆先生是不是想要拿我到哪个地方去领点赏钱呢?或者,陆先生一定要本小姐对您家承诺点什么呢?”冯蝶儿已经完全听出了陆小山话中的弦外之音。很清楚,陆小山不缺钱。至于承诺,她是绝对没有的。

冯蝶儿的这句话,把陆小山逼到墙角去了。一股由恼羞而成的怒气唰地从胸膛往上一冲。陆小山的脸,霎时变得红白不定。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要说声告辞了。陆先生,多谢您家留我在这里暖暖和和地坐了这半天,多谢您家的热茶。”冯蝶儿注意到了陆小山脸色的变化。但她还是款款地站起来,没有朝门口走,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陆小山跟前,向这个心内如滚油煎的男人伸出她的纤纤小手,“再见,陆先生,明天学校见。”

见面告别握手,在汉口还不是很流行的礼节,男女之间行此礼节,只是在知识界偶有所见。冯蝶儿朝陆小山伸出手,无疑是在施放一个信号:你我都是有知识有教养的文化人,又是早不见面晚见面的同事,凡事适可而止。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的事,双方最好都别做。

“冯小姐请留步!”冯蝶儿这不动声色以柔克刚的一手,恰似给陆小山搬来一架下坡的梯子。握着冯蝶儿冰冰凉的小手,陆小山的心在微微颤抖,以至冯蝶儿很敏感地抽回自己的手,他不仅没有见怪,反而促使他记起一句重要的话来。

“小姐不要误会,陆某有一言相告。”见一层愠怒爬上冯蝶儿的脸,陆小山知道姑娘误会了。“是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让陆某得知一份机密,最近,汉口当局要对革命党下手了,似乎,似乎,小姐是上了黑名单的!”

刚爬到脸上的那一层愠色,倏地消逝了,代之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震惊和感激。冯蝶儿怔怔地盯着陆小山看了好一阵,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又朝他伸出手去。

“陆先生,谢谢,真的,谢谢!不管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都要感谢你!”

好一阵子,福记绸庄的掌柜才回过神来:我的老板,真是个人物咧!有这样美如天仙的姑娘伢做朋友,您家看唦,说了这半天的话,都是些官话,蛮多都听不懂!啧啧啧,还手拉手,拉了两盘哪!

福记绸庄的方脸掌柜,朝伙计看了一眼,夹着两条粗腿,朝店子后门走。

又有了尿意。不停地想屙尿,这很让人烦。让伙计们晓得了,岂不是笑料?懒骡子上磨屎尿多!又冇喝好多水,么样回事呢!是不是年纪来了的人都这样咧?是的,天气冷,夹不住尿。

绸缎铺的后门是一条死巷子,只有一条很窄的巷道通到外头。一般人都不知道这里可以进到绸缎铺来。这就为方脸掌柜和伙计们的方便提供了方便。

“咿?这婆娘么样到这里来了的咧?”

刚扯下裤腰,掌柜的忽然看到黄素珍朝这条窄巷子口走过来。这让掌柜的很尴尬。拉屎屙尿这种事,不比别的事,憋是可以憋一下,但一经启动,就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掌柜的实在无法可想了,朝个旮旯侧过身去。尴尬人偏逢尴尬事。掌柜的毕竟有一把年纪了,不比年轻人,干这种事,完全顺其自然,用不着出力用劲。他屙了一会,没有几滴,还总是有冇屙干净的感觉。加之有个女的要过来,这个女人还是老板的“那个”,也是掌柜不想见的。

“嗯?么回事?”由于只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屙尿上,掌柜的耳朵就特别管事。

他听到后头那个女的发出闷钝的呜呜声,急忙车头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把那本来还在滴的尿彻底憋回去了——“我的个老天爷哟,么样大白天的,就敢在巷子里头抢人咯!”

小巷子口实在昏黑,可能抢人的人没有注意到躲在旮旯里掌柜的,但是,掌柜的却看清楚了,那个把麻袋朝黄素珍头上套的,是个长得像猴子样的男人。

“拉眼哪,你师娘咧?还在睡?”人还没进屋,张腊狗就问拉眼。

他没有用正眼看拉眼。这狗日的太丑了,稍微多看一下,就要让人作哕。这杂种,他的娘老子,不晓得是么样把他做成这个样子的!

张腊狗最近关心起黄素珍来了。

得知黄素珍怀了伢,张腊狗朝黄素珍盯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正是黄昏时分,屋里头光线已然模糊,张腊狗没看清黄素珍吓得煞白的脸。盯了一个时辰之后,张腊狗又把脑壳仰起来,对着影影绰绰纵横交错的屋梁,就像看到了上苍的诸多神灵。他嘴唇嗫嚅着,没有声音。其实,张腊狗心里在喊着炸人耳朵的声音——“天哪天哪,老天爷呀,您家还冇睡着哇,眼睛还睁着咧!该我张腊狗这一门不绝后哇!”

张腊狗晓得,自己在这方面能力有限,但这种事情又不能停着不做。这是自己的一块田哪,非要自己亲自耕种不可的一块田呢!又不能请别人帮忙。要真的只是一块田,又好办了。老子又不靠种田吃饭活性命。人活在世界上一场,总应该传个种下来吧?一棵草,也要结几颗籽啊!

把黄素珍关了几天之后,张腊狗就又开始在黄素珍身上折腾了。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就是不信这个邪!”

每天晚上,他总是咬牙切齿,攒一肚子的劲,把自己扳得汗直淌。他相信,数量可以出质量。广种薄收,老子只要收一盘,就够了。

眼下,张腊狗手上提着一块猪肝。这是刚才在花楼街那家肉案子上拿的。拿到手的时候,猪肝还是热的。一直跟着他的荒货要从他手上接过来,他一摆手,意思是让他自己拿。

后继有人的大事有了指望之后,张腊狗还能够经常反省自己。

黄素珍在外头做了一回糊涂事,我张腊狗也是有责任的。也怪自己惯坏了她。老夫少妻么,提么事就答应么事,还让她去上学,到处跑,跑花了心,把鸦片也搞上了瘾。这都怪自己底下不硬足。也好,鸦片上了瘾也好,冇得劲在外头跑了,就在屋里头吃鸦片。

听拉眼说,黄素珍还是三不之出门去,买点杂八什的东西,但是,总是冇得几大一下子,打个转就回来了。张腊狗心里轻松多了。这个鬼婆娘,到底还是把心收回来了。

“出去了……”

不晓得是不是自知丑陋,拉眼见到他们的处长,表情紧张把头一低。

“出去了?”张腊狗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朝拉眼扫了一眼,忽然停住。“出去了!出去几半天了哇?噫,你个小杂种,我在问你唦,哑了?”

张腊狗把一只已迈进门槛的脚,从屋里抽了出来,用那只拿着猪肝的手,在拉眼鼻子尖上点点戳戳地吼。他已经看出,拉眼不是在回避自己的丑相,是心里发虚。

本来就只有一只眼睛管用,本来就心里害怕得不得了,现在,他的师傅又吼又叫,更让拉眼无法集中独眼,看清师傅是用个什么吓人的家伙往自己脸上戳。

血糊拉呲的,挨在鼻子尖上冰冰凉!我的个姆妈噢,师傅才杀了人的啵,连匕首都冇揩,就往我脸上戳咧!我的这张脸,本来就冇得一点看相了,再用刀子一划一戳,还不稀烂?师傅哇,您家实在要戳,就朝脸上戳吧!反正这张脸就这样了。就是千万莫朝我的肚子噢、胸前咯、喉咙管咯,这些位置戳不得的咧,还有,就剩一盏灯了,这要保住,总要看得到一点亮唦!

江湖话把眼睛称为“灯”,把眼睛打瞎或把眼珠子抠出来,叫“吹灯”。拉眼的脸上,有用的部件就只剩下一盏“灯”了。这是要珍惜的。他一边暗自祈祷,赶紧把那只眼睛闭上了。

闭眼睛的动作是有了,但还是只闭上了一只眼睛。闭上的是一只管用的,那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眼睛还是睁着。对于拉眼,保护“灯”的目的是达到了,但对于张腊狗,却非常难受。

这狗日的丑杂种,几烦心咯,他狗日的竟敢这样看老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把好眼睛闭着,把这只烂得一塌糊的眼睛拿来吓老子!

一股莫名的怒火倏地蹿上来,张腊狗提猪肝的手,拳了起来,挺直食中两指,就要朝拉眼那只闭着的眼睛戳下去!

“处长,处长!”荒货高叫一声,从屋里蹿了出来。“处长,您家看咯,这上头像写了些么事!”

拉眼不知道,他还能有幸看得到这个世界,真是得亏荒货这个师兄。

这张纸条,荒货是在靠黄素珍床边的窗框子上看到的。纸条用小匕首钉着。他把匕首拔出来,想就着窗户外的光线看看,纸条子上有些什么,偶尔朝外一瞟,看到张腊狗要对腊眼下手“吹灯”,就势蹿出来,救了这位小师弟一驾。

接到张腊狗的请柬,穆勉之吩咐,赏送请柬来的拉眼几个小钱,叫他传信给张腊狗,他穆勉之准时赴宴。

这是明摆着的,此宴非好宴。能够这么爽快地答应“赴宴”,穆勉之也是出于力挽颓势的考虑。

最近,穆勉之发现自己正在走霉运。

先是毛芋头被人割了下身,接着,又是运“土”的船在江上被“吃了黑”。

看着送请柬的青帮小喽啰在门口消失,穆勉之心里窝着的火,一燎一燎地往喉咙管上窜。

“婊子养的张腊狗,太瞧不起人了,太把老子不当人了,有意叫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送请柬,这不是明着羞辱老子么!”

恼火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最让他恼火的,莫过于法租界立兴洋行的总经理弗朗克,前几天和他的那一场谈话。

“穆先生,最近,生意还顺?”弗朗克寒暄。弗朗克是个办事说话都相当干脆,有时还显得很生硬的人。在中国人眼里,这个洋人未免太刻板。有时,就是因为这种印象,可以成交的生意,不知怎么就“黄”了。近年来,他已经学会,和中国人谈事情,必须先说几句和事情毫无关系的废话。

“个猫眼洋杂种,这不是废话么!老子生意顺利不顺利,你杂种不是顶清楚的?”

从见第一面开始,穆勉之就不喜欢弗朗克。照说,穆勉之好男风,喜欢和“相公”玩一手,应该有点异国风情的好奇才对。穆勉之总是在心里骂蓝眼珠的弗朗克是猫眼睛。

“噢,穆先生,你知道,我是个不大会,什么,什么客套的人。”见穆勉之没有接过寒暄话寒暄下去,弗朗克反倒觉得不舒服。是中国人而不会寒暄,还是中国人吗?这个中国人,跟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笑风生,和我这个老板在一起,总是板着一张脸。看来,董事会的决定是对的。

弗朗克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左手上轻轻地敲打,边敲打边在屋子里踱着圈子,好像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

刘宗祥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观看这个法国人和自己冤家对头的这场对话。

和中国人作简单对话,弗朗克不怎么需要翻译。今天,他却特意把刘宗祥叫过来。刘宗祥明白,这预示着,这场谈话是正式的,是经洋行董事会讨论过的。他心里的高兴,没有在脸上露出一丝痕迹。他清楚,前一段时间,他下的药,已经发作了。

“很遗憾地通知您,穆先生,哦,我正式代表董事会,通知您,解除您在我们洋行的买办职务。”

弗朗克站定了,铅笔也不敲打了。说完这一句,他一动不动地等着。这句话,他是用标准法语说的。他很认真地听刘宗祥的翻译。翻译过来的绝大部分意思,他是听得懂的。

“能否请问一句,”窗户纸捅穿了,也就亮堂了。穆勉之有遗憾,但是,背靠法国人的鸦片生意,已经成了气候,有了规模,要不要这个买办头衔,很是无所谓的。但他要搞清楚,或者,他要做出一个姿态,搭出一个架子来。在刘宗祥面前,他要有“英雄的失败”或“失败的英雄”的形象。

不待刘宗祥翻译,弗朗克就点了头。不能太伤一个中国人的面子了。他来中国这两年,最深的体会就是,中国人什么都可以放弃,唯有“面子”,至死也是要保住的。在弗朗克看来,中国人所重视的面子,可能和法国人所说的自尊心同义。

但自尊心和金钱相比,尤其是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理解不理解中国人的“面子”是一回事,会不会利用中国人对面子的执著,又是一回事。他不能在一个中国人的面前,太伤另一个中国人的面子。用中国话说,这叫留有余地,叫网开一面。以后,这个被你保住了面子的中国人,在有机会整你的时候,也会顾念你曾经保过他的面子,不会对你下死手。同时,那个在旁边看着的中国人,也会从内心赞许你,说你有,中国话怎么表述?有修养?有涵养?有城府?

“本人在任职期间,在生意上,似乎没有什么闪失吧?能说说,是什么原因,董事会作出这个决定吗?”

穆勉之的询问,应该是很得体的。而且,已经不作什么多的指望了,口气也就显得尤其平和。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子肯定能重新杀回法租界。最终老子总要和你刘宗祥平起平坐。

“噢,这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呢?我们法国人做生意,我们法国人的企业管理,我们法国人的用人制度,都是很透明的,没有什么秘密。”弗朗克口气很轻松。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上,他没有什么责任可负的。“穆先生,我们洋行对您是很欣赏的,是的,很欣赏。但是,你们的政府,向我们提出了正式的照会,说我们支持您做毒品生意,不不,不是这样措辞的,不是支持,是怂恿、包庇!对,就是这样说的。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分手,我们不愿意惹出外交上的麻烦。您知道,现在中国动荡得很厉害,这汉口,就动荡得很,像一只摇摇晃晃的船……嗯,嗯,虽然,我们法兰西,从来不怕外交上的麻烦。”

穆勉之刚刚穿戴整齐,朝门口走,就和迎面进来的孙猴子撞了个满怀。

“大哥,您家到哪里去呀,穿得这样子齐整,到哪里去吃喜酒?”大冷的天,孙猴子的棉袄还敞着怀。孙猴子最近特别忙。除了管鸦片的进货,还暂时帮穆勉之管着毛芋头那一摊子销售的事。弟兄们都很佩服孙猴子,说他忠厚。对大哥忠,待弟兄们厚。又不怕死,敢作敢为,还不像六哥毛芋头那样毛躁。毛芋头还躺在医院里。听医院的人说,性命可能是保得住的。孙猴子就是刚到医院去看了毛芋头的。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毛芋头,孙猴子很感慨。老六还算是“八字”好,命大。要换一个人,早就死了。但要从床上爬起来,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不行。再说,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了,有么用咧?一个大男将,长得好看不好看,算得个么事呢!只要胩里的家伙能把裤裆顶得起来,就是个好男将!这好,不要说顶不顶得起裤裆,连屙尿都对不上夜壶了。你看这有几遭孽!

孙猴子很想对穆勉之说说毛芋头的病情。孙猴子记得,穆勉之对弟兄们说,不管用几多钱,就是把洪门这个山寨的老本都贴进去,也要把老六救活。一看穆勉之一副参加正规社交的样子,就把要说的正经话咽回去了,想开个小玩笑,又天生不是开玩笑的性子,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哦,正好,老五哇,您家回来得正好!”思前想后,穆勉之还是决定要去赴张腊狗的“鸿门宴”。“老五,是这样,张腊狗那里送来一张帖子,请我去喝酒,我这就应该去了,等了你一下。就是要跟你说一声,让你晓得我到哪里去了。”

“么唦?张腊狗请您家喝酒?”孙猴子的眼睛,睁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莫见他的鬼哟,这不是黄鼠狼给鸡……”

尽管敞着怀,孙猴子头上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汗。这是冷汗。

他心里暗暗叫苦。他猜到,张腊狗请他的大哥喝酒,与黄素珍的被绑架有关。绑架黄素珍的事,孙猴子没有跟穆勉之说。他以为,他做得绝对的神不知鬼不觉。

那是一条死巷子。他事先“踩过点”。再说,那一带他孙猴子也很熟悉,前头就是一家“戒烟所”。他要一报还一报,为老六报仇,让那狗日的张腊狗心里也疼一疼!看来,还是得跟大哥说呀,不说,要是张腊狗那杂种真的手上有么证据,不麻烦了?

“老五哇,么样搞的,这冷的天,袄子也不扣好,还一脑壳的汗?莫不是病了?

过点细咧,您家也不再是年轻的汉子了。您家再一病,我还指望哪个?”

见孙猴子一脸惶急,穆勉之以为他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心里一热。

孙猴子用袖子在额头上揩了一把,揩得很潦草。孙猴子这很听话的揩汗动作,暴露了他心里装着重要的话,没有说。

“老五哇,你莫不是心里有事?是不是山寨里头的大事?不是公事大事就算了,你还不晓得,这多年,弟兄们各人的私事,除非要山寨帮忙,我是从来不管不问的。”

穆勉之有些着急。他应该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明知是上刀山,下油锅,答应了的,就要去做。不然,以后还么样在汉口玩咧?

荒货凑近张腊狗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声音太小,呵出的气大于声,张腊狗的耳朵眼子热烘烘一阵奇痒。他下意识地用手抠一抠那只痒耳朵,瞟荒货一眼。

“说大声一点,怕么事唦,这里又冇得外人!你说穆勉之么样唦?”

“我是说,姓穆的来了……”

“带了几个人哪?”

“冇带人,就他一个人来的。”荒货再也没把耳朵贴上来说话了。他记起来了,处长不喜欢和男人挨得蛮近,说悄悄话。

张腊狗的确对他手下的说过,男人和男人之间,挨挨擦擦,要么是日屁眼的相公,要么就是搞阴谋诡计。穆勉之喜欢日屁眼,我们青帮就是要清,不搞那些恶心的事情。像他那样搞,世界上还分个么男女咧!这段时间,张腊狗和穆勉之关系很紧张,他对穆勉之,随么事都看不惯。以前两人关系还不错的时节,他也不是不晓得穆勉之的这些毛病,却从未听他批评过。

“就是一个人来的?嗯,嗯……”

这是张腊狗没有想到的。他估计,穆勉之会意识到此宴非好宴,会带几个人,虽不说是前呼后拥,也要有两三个保镖一类的护卫。

个把妈的穆勉之,这一手玩得蛮清爽!张腊狗想,他应该出门相迎。

“穆先生,哦,穆兄,盼您家来,还真不容易呀!还当您家不来了咧!”张腊狗迎出门来。既然穆勉之是诚心来赴宴,起码,是单枪匹马到他张腊狗的窝子里来,说明人家是有胆气的。都是在江湖上玩光棍的,晓得这是不容易的事。

“张处长,您家是官身哪,请我这草民百姓喝酒,我只有跑都跑不赢的,还有不来的!舍下最近多事,有点穷忙,稍微来得晚了一点,张处长该不会见怪吧?”

这就是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差别了。穆勉之闯江湖,随什么歹毒的事情都做过,但是,在与人交际上,说出来的话,不仅礼貌周到,而且话里藏话,肉里含着骨头。

张腊狗自然听得出穆勉之话里的骨头。一股杀气在脸上一掠而过。

“哎呀,穆兄呀,您家能够到寒舍来,就是蛮把面子我了。还等么事咧,入席咧入席咧,老弟兄伙的一些时冇在一起喝两杯了,今日哪,我们是要一醉方休哇!”

“你们要是想喝酒,能够上台盘陪穆先生喝两杯的,就上桌子,不相干的都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莫像根驴子鸡巴样地杵在跟前,这鬼样子蛮败胃口!”

张腊狗也不愧是火里血里滚出来的,插科打诨,嘴巴热闹得不得了,表现出和穆勉之不晓得有几亲热的样子。

上桌子的东西,也可以说明主人待客的诚意。

凉拌蛰皮,凉拌毛肚,凉拌口条,凉拌心头,凉拌腐竹,凉拌藜蒿根,凉拌皮蛋,凉拌莴苣尖,先上来八个冷碟,四荤四素,用的是五寸的中盘,显得秀气紧凑。

八个冷碟还刚动了几筷子,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紫砂陶钵端了上来。尽管盖得很严,但仍有一缕清香断断续续溢出来。

“穆兄,尝一口,这是好东西咧,菊花枸杞脚鱼汤。”

这自然是好东西。汉口人把鳖叫脚鱼。脚鱼和乌龟这玩意相像,都有“王八”之嫌。穆勉之嘴角稍微向上一翘,有那么一丝笑容停在那里。

“张处长请,您家先请!”

从毛芋头口里,穆勉之晓得黄素珍像是怀了身孕的样子。这么多年,这张腊狗,在黄菊英和黄素珍母女两个身上扳了晓得几多趟,连个屁影子都冇得一个,被我们的老六只睡了一盘,肚子就鼓起来了。哎嗨,老六哇,你高头不中看,底下还是蛮中用的咧!可惜了,恰恰就被这个把妈的把点有用的东西废了!老六,遭孽哪!

穆勉之以为,让黄素珍怀孕,是毛芋头的功劳。

热菜一道道地上,已经搞不清楚上了几道菜了。反正吃的人心思不在吃上,废话倒是说了不少。

“穆先生,蛮想向您家打听一个事,又怕引起您家的误会。”张腊狗喝酒走肝,脸越喝越白。这种人,就是把眼珠子喝得像兔子的眼睛,脸色也是从白里朝青里走。穆勉之喝酒走表上脸,一沾酒脸就红得像炒熟了的虾子。喝酒走肝的人,如果有酒路子,三两下去,就头上像揭了盖子的蒸笼,胳肢窝、脚板心,像戳穿了洞的水袋子,不停地流水,流出的水还有浓浓的酒味,这种人是很难得喝歪的。

喝酒走表的人,没有沾到几多,就头泡脸肿,容易晕,也容易还原。张腊狗喝酒走肝,却属于没有多少酒路子的,脸越喝越白,身上越喝越冷。大冷天的,这种身子的人喝酒,很吃亏。晓得自己是这样的底子,张腊狗喝酒就比较节制。没有喝多少,他就把话引进了主题。

“张处长,有么事,您家尽管说,我还有不听的?”穆勉之是喝慢酒的,浅斟缓酌,脸喝红,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被酒泡松了,整个人就松弛舒泰了。孙猴子已经交了底,说黄素珍被他塞到一处地方藏起来了。他晓得,今天着急的是张腊狗。

张腊狗肯定怀疑这事是穆勉之派人做的。嘴巴两张皮,说说是不费力,先拿凭证来再说。

“是这样,我屋里的,这几天都冇回来,怕是走失了向,有人说哇,您家洪门有兄弟看到过,好像是在花楼街附近。”张腊狗尽量不把心里的焦急表露得太明显,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穿。把话说死了,人也就死了。

“哎呀,有这种事?有这种事?这倒要好好查一查!”穆勉之开始装马虎。他也不愿意把话说绝。随做么事都要留有余地。

“穆先生,穆兄呵,您家也不要装马虎了。有些话咧,也应该挑明。就说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么。青洪不分家唦。前些时有些是误会。就说您家老六出的那件事吧,就不能听那些鸡巴报纸写些么事。那些耍笔杆子的,吃饱了饭,胀不过冇得事干,就只晓得拿根笔瞎戳。还有,听说,您家们在江上被吃了一回黑。您家当是那个搞的呀,是刘宗祥唦!”

张腊狗的确怕穆勉之一怒之下“撕票”。把黄素珍的命救到,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他要转移目标,移花接木,搞点嫁祸于人的把戏。

“张处长,我晓得您家说话,是不开黄腔的。我只是想问一句,您家么样晓得是刘宗祥搞的名堂咧?”

听张腊狗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穆勉之有几分相信了。毛芋头被割了下身,肯定是张腊狗的人做的。至于是不是张腊狗指使的,又另当别论。据花楼街那家“戒烟所”的经理说,毛芋头老六的确睡过张腊狗的婆娘。江面上被吃了一趟黑,是刘宗祥做的笼子也说不定。

“穆先生,您家想唦,我跟您家做生意,有个么事过不去的咧?您家的生意越好,对我只有好处唦!这话还冇说穿?您家的生意做得好,哪个不舒服咧?这还不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到的么!”

对于穆勉之,有说服力的话,就是这一段。弗朗克那天的谈话,刘宗祥当时当翻译的表情,都还像就在昨天。刚刚挤进法租界,就又被刘宗祥挤出来了。

“穆兄,未必您家还不相信?我这个消息,是从督军府传出来的咧!”

这最后一句话最有说服力。老五孙猴子是说过,那天吃黑的一批人,就是当兵的。要不是老五机灵,把那几包货沉到船尾,损失就大了。那是一批提纯的浓度很高的鸦片,稍加工就成白粉了。几贵的东西哦,真是得亏事先想得周到,作了应急的准备。

穆勉之也注意到,张腊狗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先生”改成“兄”了。这是个信号。穆勉之懂。这既是在拉关系,又是在下通牒:我这样把你当人,你还不给我面子?

“您家这样说,那我也就喊您家一声张兄了咧!不是我高攀哪,我们原来真是蛮好的唦!”张腊狗端了架梯子来,穆勉之也就顺着下来了。他通红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朝张腊狗凑近一点,显得很是诚恳的样子。“张兄哦,这样,您家刚才说的内眷失踪的事,就算是我穆某的事了,就算是我这个洪门山寨的事了!您家把三天的时间我,让我来查!”

“哎呀,真是多谢了咧!多谢了咧!穆兄呵,不瞒您家说哪,我蛮着急呀。我的个内人,刚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咧!”张腊狗清楚穆勉之是在做戏。他说什么三天的时间,是鬼扯羊腿的屁话。这只能证明,黄素珍在他们手里。

张腊狗不得不钉钉子回脚:人要送回来,肚子里的伢也要保住。这可不是好玩的!银钱冇得了,还可以去赚,把肚子里的伢搞掉了,老子剩下的都是些瘪谷种子,再要发个芽就难了啊!

“噢,有这样的事?真是恭喜恭喜!来,我要为张兄添丁有望喝一杯!”

这杯酒,穆勉之觉得顺着喉咙,一路痒酥酥地往下爬——“张腊狗,王八杂种!由你精似鬼,也喝了我们老六的下脚水!”

“穆兄噢,谢了谢了,您家随便敬么酒,都冇得敬这杯酒让我舒服。”张腊狗不晓得穆勉之在心里暗暗笑话他。在家门香烟子嗣上头,张腊狗看得很重。“穆兄呵,您家真的为我张某办成了这件事,今后您家禁烟的公务,我张某绝对抬庄,绝对助您家一臂之力!您家放心,我的弟兄,只要给碗水喝就可得了,不会把您家吃亏的!”

“好,有您家张处长这句话,我穆某今日也斗胆说一句泡话,只要我们两家一起攒劲,有我们发的财咧!”

在发财捞钱上,穆勉之和张腊狗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立场。

张全生十年前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个样子。白皮细肉的脸蛋子,清清爽爽的身条子,光溜溜的下巴没有一根胡子。

“这四川佬,吃了么长生不老的药吧,硬是成了精怪!”花楼街的老住户,有时也对“博艺轩”指指戳戳。

“他莫不是个阉鸡子啵?”也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

“您家未必冇看到,他的婆娘跟他生了几个伢咧!”这说的也是事实。

只不过,张全生的堂客和他生的伢,都没有活到三岁以上。这三个都是姑娘伢,得的都是一样的病,两岁以前都活蹦乱跳的,一到三岁,就三天两头发烧,随吃么药都不见效,不到半年,就死了。开始,张全生两口子还蛮伤心,也不死心,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生。这样连着死了三个,死怕了,居然也就不生了。

“日他先人,是不是老天爷罚我咯?看到老子没做善事?那也是没得法子的,老子这一辈子就这样咯,先人板板,龟儿来世变猪牛,再还今世的债。”在香火问题上,张全生算是绝望了。

日子长了,老花楼街也都晓得,招牌蛮雅的这家门面,不是什么下棋的棋艺馆,而是一家赌馆。当然,除了赌,张全生还做些别的什么,晓得的人就不多了。

每天经过花楼街,刘汉柏都要进博艺轩去看看,开一开“眼睛荤”。里头那两个下围棋的,他都熟了。

前几年,冯子高有空到刘园来,偶尔和朋友手谈几局,多是以下棋佐说话,倒是让刘汉柏对围棋生出了兴趣。看刘汉柏似有下围棋的灵性,冯子高就指导了几次,何谓生死,何谓打劫,何谓占实地,何谓做大模样,何时长好,何时尖妙,时间不多,也算是启了蒙。虽然没有坚持下去,但是,黑白两子千变万化的魅力,却深深嵌进刘汉柏心里了,从此,围棋,就像永远在前面招手的精灵,总在朝刘汉柏有声无声地召唤。恁什么事,只要有兴趣,没有干不好的。开始,刘汉柏找了几本棋谱,当闲书看,然后,就到处找对手。可惜,汉口喜欢这东西的真不多。

博艺轩里的这两个棋手,也是刘汉柏偶尔放学经过时发现的。这两人的棋艺,看多了,他也就不敢恭维了。年轻人就这样,刚对那一样玩意入了门径,就特别喜欢跃跃欲试。今天,刘汉柏又发现这个白净面孔的汉子,下了一步臭着。

“可惜,这好的着眼,下丢了!”虽然是自言自语,毕竟有违“君子观棋不语”的古训。

“噫?小娃儿,未必你看出了啥子名堂?”白净面孔的汉子一口四川话,一脸的和气,不仅没有见怪,反而有求教的意思。

“您家刚才走了一步缓着。要是在这里立一颗子,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都死了。

您家看到冇?这是金鸡独立唦!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是靠的这两个眼位,您家一立,您家看到冇?他您家就不能进子了唦!”

“伢叻,看棋,么样能插嘴咧?那这样咧,这一盘你接着下,好不好!”对面那个的口气,就有些不耐烦了。

“下就下,残局不下,要下就下一整局!”刘汉柏听出了对方的不舒服,但年轻人好胜心表现欲太强,不假思索,就下了战表。

“好,好,您家们两个人下,这一盘就算我输了。”四川人的口音一变,汉口话也说得很地道。他把棋枰上的棋子一抹,就把位置让了出来。

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眼睛总是虚眯着,很难看出表情。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朝白净面皮汉子把手一摊。

“噢,噢,是了,是了,差一点忘记了。”白净面皮汉子从长棉袍子里摸出一个手绢,打开,数出几枚银角子,放到对方伸出的手掌心里。

“哎呀,您家们下棋还来钱?这不成赌了?”汉口人称赌博为“来钱”。

刘汉柏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很吃惊。他知道下棋是可以“来钱”的,但真正看到,而且要他下场,还是第一次。

刘汉柏生活的环境,虽然总是能听到生意经,但秀秀喜欢中国古典读物,刘宗祥一身洋气,而且,这两个人对儿子的教育,都十分重视。刘园和四官殿居处的书香气息相当浓。可以说,刘汉柏是浸泡在中西合璧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长到十六七了,秀秀和刘宗祥还看不出儿子的特长和爱好来。在父母眼里,儿子是个谦和有余、主见不足因而显得很随和的伢。也好,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不恃富骄人,就是难得的清纯。刘宗祥和秀秀常暗地里庆幸。

“么样?吓不过吧?不敢来吧?”虚眯眼的汉子眼睛还是虚眯着,说话不阴不阳的。

“不怕他,不怕冇得钱,冇得钱我这里有!”白净脸的汉子在一边怂恿。

“哪个说我怕哪!哪个说我冇得钱哪!真是,来,下就下!”

看来,在围棋上,刘汉柏还真有些悟性。开局的大模样做得很有气象。对面两个角和两条边,都和中间的子有了遥相呼应的韵味。他自己也感觉不错,但毕竟是第一次和人在正规的棋艺馆对弈,不敢大意。走至中盘,刘汉柏死死地咬住对方的一条大龙,围追堵截。这条大龙想和对面一块棋连通。几经周折,终于把这条大龙断死了。对方盯着棋枰好半天没有作声,然后,轻叹一声。

“算了,这盘棋,我输了。”话刚出口,他就把棋枰一抹,从座位旁边的一只小布袋里,哗地倒出一堆银圆来,“来,拿去,这些都归你!”

开局之前说好了的,这一局的注是二十块银洋。

“算了,么样认起真来了咧?算了算了,再说,么样要这多钱咧!”

的确,刘汉柏不缺钱。但是,这钱来路不同,它们代表一种刺激和兴奋。

“中盘认输,注翻四倍你不晓得?你不晓是你的事,我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再说咧,要是传出我欺小伢的话来,我的耳朵也跟着受罪!”

从小到大,刘汉柏听的是赚钱的话,看到的是赚钱的事,是在钱堆子里头捂大的,自己却从来没有尝过赚钱的滋味。

“果然,赚钱还是蛮有味的咧。这大一堆钱,刚才还是他的,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就成我的了!”

刘汉柏盯着这一堆银洋,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在晃动。父亲身上从来也没有这么多钱。在刘汉柏的记忆里,父亲总是用银票,有时就在账单上签个名字,多半时候还是赵经理结账。母亲的茶馆,也是由别人管着,赚的钱有经理经常向她报账,说成本用了几多,还有什么毛成本,直接成本,毛赚,纯赚,又在银行存了几多几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大摞钱堆在桌子上。他很兴奋,但一想到娘的话,他又害怕了。

“男人活在这世界上,有两样事是绝对沾不得的,一是嫖,二是赌。嫖不光是伤了自己的身子,也损了德行。赌是无底洞,随有几多钱都会被吞进去。十赌九输。输的不是钱,是一个人的精气神。赚钱用钱,都要从正道走。你现在还小,用父母的钱,长大了,就要自己去赚钱,从正道去赚钱。”娘不止一次地警告。刘汉柏总记得,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平时不晓得几温和的脸,像铁板样冰冷。

“还下不下?”虚眯眼的汉子问刘汉柏。他很注意眼前这小青年盯着银洋的眼光。他很怀疑,这真是大富豪的儿子?穿戴也很一般么,也就是干净整齐罢了,怎么像是没有看到过钱的样子?

“下还是想下,就是,能不能不来钱?赌博总是不好……这钱咧,我也不想要,您家看好不好?”

“嗯,这才像是大富翁子弟说的话。家教底子也还蛮厚实。这样的伢,牵下水难。”虚眯眼汉子朝白净面皮汉子扫一眼,想把心里藏的这个意思表达出来。“那怎么好咧,那怎么好咧,钱还是拿去。”

“算了,莫要老说这丁丁点钱的话,”白净面皮汉子觉得把这场没多少油盐的谈话进行下去,完全是一种浪费。他已经看出,要把刘宗祥的这个宝贝儿子丢进这口染缸里头染黑,时间短了还不行。坎子下陡了,怕把鱼吓跑了,时间拖长了,又不晓得山寨大哥等不等得及。“里头还有蛮多好玩的花样,要不要进去看看呢?反正又不折本。”

“算了,要是不下棋,就算了。”刘汉柏朝外走。他记起娘的话,小小年纪,在一个陌生地方,不要待久了。

“钱拿到,钱拿到!”白净面皮汉子还是不死心,就像钓鱼一样,一是要打窝子,二是要有耐心。

看到刘汉柏消失在花楼街人丛中,虚眯眼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师傅,这伢难得沾上这个赌字!”

“再等一等,要沉得住气。”

白净面皮汉子是张全生,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个龟儿子,穆大哥也是脱了裤子放屁,有绕这大个圈圈的工夫,还不如一个麻袋,把这娃儿一笼,背起就跑!先人板板的,再向刘宗祥那龟儿狠敲一笔,不比这爽快得多!

每次到刘园来,芦花都要把刘园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一一对秀秀说一遍,算是禀报的意思。

在芦话眼里,吴秀秀还是这里的老管家,实际上也是这里的女主人。

秀秀注意到,这次她到刘园来,芦花的大姑娘小月在面前晃去晃来地走了好多趟。这是过去没有过的。

小月长了她父母亲两人的优点。身材高挑,很周正的一张鸭蛋脸,下巴不像有的鸭蛋脸那样尖削,圆过来的线条很柔和,轻飘飘的柳叶眉下,远看似单眼皮的丹凤眼,近看是浅浅的双眼皮。睫毛太浓,齐刷刷如芳草围护着两潭秋水,近看极其清澈,稍远一点,有晓岚笼水的韵味。再远一些看,就需要想象了。

凭直觉,秀秀感到小月有话要对她说,而且,要说的话多半和汉柏有关。

秀秀已经注意到,她的儿子有些反常。前一段总是抱着一本围棋书看。当娘的不懂围棋,做爹的也不懂围棋。但是,都晓得围棋高雅,是锻炼智慧和毅力的高尚娱乐,也就没有去管他。最近,汉柏每天放学都回家很晚,偶尔问了两次,说是学校组织活动。

小月眼看着一层惨白从吴秀秀两腮向整个脸颊蔓延,刚才还坐得自然的身子,像突然被抽去了脊椎骨,一下子就委顿了。

小月不知道,秀秀脸上的惨白,是从心里漫出来的。

“秀娘娘,您家么样了哇,么样了哇……”小月吓坏了,两汪清潭像突然被什么搅动了,潭水溅出来,湿了围护着清潭浓密的芳草。她眨动着眼睛,抖落下几串泪珠子,一转身,在床上搂起一床毛毯,将秀秀裹住。“秀娘娘,都怪我,怪我多嘴多舌的!”

“小月,鬼丫头,你惊叫个么……”在厨房关照做饭的芦花,听到女儿的声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当她看到秀秀这个样子时,脸也吓白了。

“鬼丫头,快点把娘娘扶到床上去躺着!”

芦花的出现,像是把秀秀从白日梦中突然惊醒了一样,她一抖小月给她披到身上的毯子,脸色一整,眼睛闪出夺人的光来。

这变化太急骤了,让芦花母女一阵心寒。

芦花母女不知道,当年,吴秀秀为自己的叔叔三狗子报仇,为被英租界打死的人力车夫报仇,组织一帮人偷袭英租界,那一段日子,眼里经常闪出这样的光。

“管家,你去忙你的事,我冇得么事,让小月陪陪我就行了。”

一阵狂涛从吴秀秀心田滚过,冲走了沉淀多年的淡泊和平静。

“小月,你真的看到汉柏总是去赌博?”见芦花满眼茫然出去了,秀秀又问小月。她要钉钉子回脚。

“是真的,是真的,我偷偷地跟了好多回……”

小月一脸通红,眼睛躲躲闪闪地眨动,看上去,像一对蝴蝶在一朵盛开的大牡丹上扑扇着翅膀。

这姑娘爱着汉柏,既有偷偷跟踪的歉然,又有少女初恋的羞涩。

“真是个好姑娘!”秀秀明白小月的心思。此时她却没心思去品味姑娘的甜蜜。

“小月,今天给我说的事,只当没有说的,明白了冇?”

刚说到这里,刘宗祥进来了。

“咿?汉柏咧?不是说好了,你和儿子一起到这边来吃饭的么?”

见只有刘宗祥一个人,秀秀心里又是一顿。

“是的呀,我等了这么半天咧!你看,天都快黑了咧,我还以为儿子自己到这里来了咧!”

刘宗祥疼儿子,儿子大了,他还经常和儿子开点玩笑。有时,秀秀爱嗔参半地说他,当爹的冇得当爹的相,硬像是跟平辈在一起。秀秀也晓得,这也是刘宗祥独特的教育方法。他说,人家法国人,父子之间,都是喊名字的,像您家这样子的说法,那还了得?

“哦,小月,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你刘叔叔有点事要商量。”

“么事呵,不能吃了饭,晚上再商量?把人家姑娘伢支走,不怕人家难堪?么样哦,是不是汉柏和小月两个人的事噢,您家都急着要做婆婆了?”刘宗祥也看出了儿子和这个姑娘之间关系不寻常。

刘宗祥这句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了。

“好,请赵经理马上到刘园来,是的,马上!么样快就么样来!”

吴秀秀操起话筒,听了一会,好像是把对方的话打断的样子,也不征求刘宗祥的意见,就发出了命令。这绝对是命令的口气。这种口气,吴秀秀好多年都没有过了。在刘宗祥的生意上,十来年她都不怎么“参谋”了。今天这样发号施令,让刘宗祥大为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他已经听出来,秀秀接的电话,是赵吉夫打来的。

吴秀秀和刘宗祥的来访,让李大脚父子俩深感意外。

客人和主人都无言地相对站了一会。客人在门槛外,主人在门槛内。

这是集家嘴靠近河街的一处房子。这一带经常失火。为此,建了好几处火官庙,想镇住在不可见之处蹿来蹿去胡作非为的回禄火鬼。但是,失火的事还是经常发生。人们烧伤了心,又很恋这块黄金宝地,房屋建筑上就有了区别于其他地段的特点:所有的房屋,都只三面用砖砌,而且也只砌一人多一点高,上面的部分全部用木板或镶钉或斗榫。门脸的这边,则全部用木柱木板,不见一块砖。

外地人,对这种特殊的建筑样式很不理解:“既然是怕失火,怎么还用这么多木头呢?那不是烧得更快吗?”

这问题提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果提这问题的人走到这种房屋跟前去,照着木板处狠踹一脚,就会明白,这种房子,最适合失火时逃命。

集家嘴是个民居成分颇为复杂的地方。主要是码头工、小商小贩,别的三教九流或不入流,可能无一不有。这个居民区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钱。这里没有称得上富翁级的人物。

“哎呀,真是,真是,年纪来了,真是,眼睛不中神了,哎呀……”从年龄上说,李大脚的确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但是,铁塔样的身板依然直挺。

在吴秀秀看来,李大脚只是有一样变化,就是话比原来多了些,你看,客人还没进门,就说了好几句不成句子的话。

其实,李大脚除了年龄长了十来岁之外,别的一概没变。眼下,他不是话多,是无话可说,却又非说不可。

刘宗祥来访,只能是让李家父子惊讶,秀秀的到来,是让这两条光棍惊喜了。

李长江一只手端海大个碗,一只手捏着双筷子,筷子上夹根尖辣椒,嘴巴半张,就这样定格着。

没有电灯,一盏煤油灯因门开着而闪烁不定。这盏煤油灯,已经说明这家人家,不属于吃了上顿愁下顿那种类型。

见到李家父子,吴秀秀感慨万端,一肚子的话,竟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李师傅,您家还健旺得很哪!惟愿您家越活越仙健哪!”

刘宗祥毕竟社交场合经得多,房产行业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交际反应上,就比秀秀快得多。他用最土的汉口话,向自称“年纪来了”的李大脚打招呼。

这是专门用于向老年人打招呼,或者向老年人拜年时的用语。

在李家父子眼里,吴秀秀永远属于他们这一群,而刘宗祥,永远属于和洋人搭界的人。这是汉口很特殊的一个群落。这种人全汉口都不多。这样的人到这样的家庭来作客,又是这样谦和,再怎么持人以群分的观念,主人的自尊心都会得到最大的满足。

“爹,您家么样拦在门口咧?您家这样一拦,是请他您家们进来咧,还是赶人家走咧!”

到底是经过一些风风雨雨,李长江现出了闯过世界的姿态,像突然醒过来,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惊喜中带出些许幽默。

“您家们还冇吃饭,把您家们耽误了咧!”好像直到现在,秀秀才看到李长江正在吃饭。她顺便朝桌子上睃了一眼。一大钵粉蒸肉,一碗干辣椒炒得红光光的猪顺风,一碗芹菜炒干子,一碗清炒菜薹。一个白酒瓶子里,还有半瓶子酒。桌子上的吃食,既可以看出一户人家的经济水平,也可以看出这户人家的健康状况。

两个人能够把这多菜打发掉,是要胃口的。

“我回来晚了一些,爹他您家又非要等我回来才肯端碗。”李长江把桌子上的碗筷缭草地朝中间一推,这是表示自己已经吃完的动作。“这样子晚了,您家们肯定是有么急事,算了,也不耽误了,您家们快点说。”

秀秀忽然觉得李大脚不见了。她车身去找,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靠门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了。凳子太小了,看不见,他坐在上面,还以为他是跍在门边的。

刹那间,一个画面在秀秀心里闪过。处死英租界巡捕杜拉那天,夜色如墨,当时的大花子如今的李长江,就这样跍在铁路沿那间棚屋黑黢黢的门口。十多年过去,地点变了,画面重现,只不过跍着的人父子俩换了个位置。这似乎昭示着什么深奥的道理,秀秀一时来不及想。

秀秀两口子相互对望了一眼。

李长江晓得,他们这是在默商由哪个说、么样开口说的表情。他心里轰然滚过一阵碾压感,脑壳有些发胀。他下意识揉揉太阳穴,朝酒瓶子瞄了一眼。嗯?冇喝几多呀,么样搞的?

秀秀没有注意李长江揉太阳穴的动作。她的心,原来被刘宗祥占领,现在,被儿子所占领。就在李长江揉着太阳穴的时间,秀秀把发现汉柏喜欢围棋,小月发现汉柏到博艺轩赌围棋,后来到博艺轩里头赌“摇宝”猜单双,简捷地说了一遍。

“么样呵,不舒服?”当她朝李长江递上一张纸条子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一直用手在揉太阳穴。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李长江接过秀秀递过来的纸条,就着桌子上的煤油灯光看。

赵吉夫先生大鉴:

贵老板之公子刘汉柏,近来频频照顾敝号生意,开销颇豪。留下若干积欠,数目可观。刘公子慑于家教,不敢归家,求我等择一僻静处,容其暂时躲藏。古人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出于同情,我等已然遵命。顾及贵老板之名声,此等事,我等决不外传。奉上贵老板公子所欠银钱数目清单。我等纯属做好事积阴德耳,不求报偿,故略名不具。

专致时绥!

(如三日内结账,将银洋托交博艺轩代转我等,将感激莫名。至时,贵老板之公子,或许已回心转意,愿意回家,领受其爷娘罚责,亦未可知也。又及。)“五百万哪,数字还真不小咧!”看完纸条,李长江随手朝桌子上一放。“您家们说,打算么样办?要我们做点么事?”

“钱好办,出就是了。一是人要平安回来,二是这口气要出。不然,太憋人。逼良为娼,诱人参赌,这还了得!”

“秀秀,你莫着急,不多说了,这事就由我来办,大花子咧,给我搭个帮手就可得了。”李大脚人没动窝,还是像跍样地坐在那个小板凳上。煤油灯照到他那里,已经有些朦胧了,他的表情不是很清晰,说话声音也不大,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

“三天,三天之内摆平。”李大脚站起来,走到吴秀秀跟前,“秀秀,不是我说你呀,伢么,哪个不心疼咧?心疼的法子蛮多咧!像你呀,我的两个和尚儿子呀,长大起来,是用的一种心疼的法子;像这位刘先生,能够有今天,他的上人,用的又是一种心疼的法子。你是个几明白的人咯,莫临到该明白的时节,懵懂了哇!我这大的年纪了,一生说不到多的话,今日怕是说得顶多的哟,你莫见怪咧,伢!”

吴秀秀听得一震,继而,鼻子一酸。

一股从宗祥路拐过来的北风,想顺着花楼街朝前扫,无奈花楼街的曲拐太不规则,不规则的街道一点点地消磨着北风的刚性,当扫到博艺轩附近时,已被花楼街浓浓的市井味兑淡了。

隆冬的北风,少了催动寒梅的阳刚,倒是掺进了早春二月北风的含蓄。

“桂花汤圆咧!”

悠悠的老汉阳府腔,被一条苍老却极有后劲的喉咙,送得幽深而幽远。

“糊——米酒!”

这是孝感调子。孝感离汉阳府不是很远,这叫卖声中就滴进了汉阳腔的精髓,但又自成特点:高半度,“糊”字拉得很长很长,仿佛糊米酒真的太黏糊,拉得费力,拉得甜糊糊的丝儿老长老长。渡过了“糊”字这一关,声音就如强弩之末了。或许就是为了掩盖这强弩之末的颓势,或许就是为了造成一种跌宕,达到引人注意的目的,到“酒”字这里,就毫不犹豫地刹住。谁想得到呢,古音韵中“入声短促急收藏”的韵味,竟然在花楼街这最底层的语言环境中找到了标本。如果这叫卖糊米酒的汉子,知道有不少大学问家为研究这音调,皓首穷经,踏破铁鞋,他可能会笑得被北风呛了喉咙。

深夜卖甜食,最是有讲究。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地,傍着博艺轩这样一类处所,三下两下地叫一嗓子,就是顶聪明的。当然,首先要叫得有味,不能让人听得像夜猫子哭。也不能叫得太频繁,否则会败了到这些快活地方找快活的兴致。

今日,博艺轩附近就有些反常了。除了这两个卖汤圆卖糊米酒的老贩子,还多了几个卖零食杂碎的:一个卖炒蚕豆的,一个卖炒黄豆的,一个卖炒带壳花生的,一个卖炒豌豆的。卖汤圆和卖糊米酒的,开始还没有在意这四个卖炒货的。后来,他们在叫卖的间歇中注意了。这太奇怪了。这不是卖炒货的地方呀!在花楼街和从这里朝两边辐射的小巷子来找快活的,是有闲有钱又不得闲的人。有闲有钱才能到这里来,到这里来了就没有了闲。一进赌博场,一进风月窟,他们都成大忙人了。赌赢了的高兴得汗直流,赢多了,揣起赢来的钱,穿过一条半条巷子,往老鸨巴掌心里拍进一摞洋钱,也不管香的臭的,搂一青楼女子,再出他一身风流汗,泄一泄火气。这样之后,稍微消停一点了,再悠悠地弯到一处卖热汤热水的去处,喊三两个合口味的菜,抿二三两酒润一润神。至于那些赌输了的,一头一脸的汗,一肚子一脑壳的无名火,他们最关心的,是下一把能不能稍微扳回一点本。这种人,为了让冷风吹一吹发胀的脑壳,调动肚子深处的赌经,可能到赌博场门口的汤圆担子、糊米酒担子边,舀上一碗,让甜腻腻的软滑,去中和从肚子漫到口里胆汁的苦涩。哪个有工夫有心情有牙口来嚼这些摔到头上起疱像枪籽子样的东西呢!

“个把妈,真是像热呵苕样的!这冷的天,有毛病!”

好在这几个不会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和汤圆、糊米酒不冲突,不可能形成抢生意的威胁,两个老贩子对望了几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是一心做他们的生意。

可惜,张全生没有看到他的博艺轩门口这几个奇怪的小贩子。

张全生的注意力,被一个矮墩墩湖南口音的汉子吸引住了。他想起来了,这龟儿是一张生脸,连着来了两天,都是只看不赌,临到要关门了,他才抠抠缩缩地在别人下的注子上搭个“镶边”。

自己省了一堵墙,借人家的山墙,搭盖“偏厦”房子,称之为“搭镶边”。引而伸之,汉口人把凡是借助人家为主而自己得点好处、分一杯羹的行为,都统言之为“搭镶边”。略有嘲讽之意,恶意倒是不多。也是,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只要有一点法子,哪个又情愿放着自己的脸不要,偏要挨着人家去“搭镶边”?在老汉口,有人在自己旁边“搭镶边”,往往不会遭到反对。人家在你房子旁“搭镶边”建个偏厦,说明你的房子大,牢实,这是蛮有面子的哦。再说,活在这世上,石头不转磨子转,谁知道,哪一天自己也要搭人家的镶边呢?

赌场上最不受人注意的,就是这种“搭镶边”的人。赌场的主人不会注意他们,赌客也不会注意他们,但都对这种“搭镶边”的人不反感。赌场的人越多,说明这个赌场生意红火,赌规严谨,赌风公平。再说,有人在你下的注子上加码“搭镶边”,说明你押得准,“火”好,才有人跟。

今天出了鬼哟,这个腰老是扛起的家伙,竟腰板儿挺挺的,龟儿像变了个相,像是要打出手的架势。你看咯,这先人板板的,眼珠珠里头放出光来了!嘿嘿,他还要做庄家!做庄家!莫不是一条躲在果果里头吃的闷脑壳虫噢!

张全生也算是这个行当里的老手了,观场子的本事是真的。他看出,这个连续两天溜边的矮墩墩的湘客,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危险!张全生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观察这个湖南客,脑子里陡然冒出这个念头。他果断地朝影在屋角的两个人轻轻摆了摆头。这两人就朝湖南人正上庄的那张赌桌抄过去。

“客,我们这里的规矩,您家懂不懂?”被张全生派上场一个绰号叫“阉鸡”的问湖南客。这个绰号很准确。这人身子粗壮,脑壳却很小,很像一只被去了雄势只长肉不开叫的阉鸡。

“么事规矩咯,天下赌场不都是一样的规矩咯!”湖南客不理,准备朝碗里掷骰子。这是“摇宝”押单双。

“当庄家的规矩呀,你是真的不懂咧,还是假的不懂?”这另一个的绰号取得不雅,叫夜壶。这夜壶本是容秽器皿,在老汉口罕见独家厕所且公厕亦稀的年代,此物虽家家必备,毕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件,不知何故将其安在这面目并不丑陋的男人身上。可见,绰号亦有连“望文生义”也难以解释的。

“你们到底是想说么事,要说就快点咯,莫耽误我们玩钱的正经事。”矮个湖南客表现得相当克制。他一手端着准备摇宝的碗盅,一手捏着一粒骰子。看来这个湖南客是个吃体力饭的,五指粗短,手掌很厚实。上身穿一件厚棉袄,棉袄的长短刚刚盖过屁股。袄袖有点长,把手背遮了一些。好像嫌袄袖有点碍事,他时不时地朝上捋一捋。底下穿的棉裤也很肥厚,裤腿似稍长了些,把鞋面的后半部分都遮住了。

“照说,这龟儿也不像是个耍千的角色!一身短打,还总是把拿骰子的袖子朝上捋,能够耍得出啥子千嘛……”张全生很注意湖南客的穿着打扮和一些细微动作。赌场里称玩假为“出千”。一般出千的,往往穿长袍,单衣宽袖,举手投足,衣袂飘飘,在你欣赏他潇洒的眼花缭乱之中,他就正好做些或偷梁换柱,或海底捞月的“出千”勾当。这个湖南客穿这么厚的棉衣裤,又是短打扮,要出千,除非是“道”上的绝顶高手。

“我们这里当庄家的,是赢一收一,输一赔双的咧!”夜壶口气平和,却是绵里藏针。“您家是不是亮个板,把您家的家当摸出来,让场子上的朋友们看一眼咧?”汉口人把露财、交底一类意思都用“亮板”概括了,实际上是借用赌博中“亮底牌”的行话。

“哦,你是在说怕我没银钱,跑了噢?”湖南客还是没有一点恼火的意思。他随手从棉袄外头的口袋里,抽出齐刷刷一摞银票。“这个当得了现洋么,英国银行的银票?五百万,够不够资格做庄家?”

阉鸡和夜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湖南客手上拍得唰唰响的银票。这些银票当然是真的,而且,英国银行的银票,在汉口,信用是最好的。

张全生当然也听到了湖南客的话,见两个手下被镇住了的神态,也就知道了,湖南客手上轻飘飘的那一摞纸,是沉甸甸的银子。五百万哪,哦?五百万?日他先人,他咋个也是五百万咧?就这个一丁点看相都没得的龟儿,哪样有这多的钱嘛?张全生的心被提到喉咙管里来了。他好像已经闻到了凶兆的气味。

“再没有么事要啰嗦了咯?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也说一条天下人都晓得的赌规:要是场子上的赌客都输给庄家了,或是所有的赌客都不和这个庄家赌了,赌场主人要和庄家赌一把,赌注由庄家定。”

湖南客的话是冲着阉鸡和夜壶说的,眼睛却跟着这两人的眼光追。果然,阉鸡和夜壶都是作不了主的,都朝张全生这边瞄。

“要得,要得,就依客的意嘛!”两个手下朝这边一瞄,张全生无论如何也藏不住身份了。他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骂——“先人板板的,这两个龟儿锤子的用都没得!只会大碗大碗甩干饭,大块大块吃肥肉,长肉不长心的,猪一样!这个锤儿湘客,当真是个捣乱的,老子只有陪这龟儿玩一回真张子!”

一般赌客,到赌场来,是赌钱的,是赌运气来的,不是赌气来的。也有赌气的,那就是像湖南客这样财大气粗的角色。见赌场主人和豪客拉开了赌气的架势,所有赌客都收了篷,落了帆,歇了撸,只等看热闹。赌客的心理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眼下就很简单。虽然今天赢不到钱了,但是也输不了钱。小输还能当赢呢,何况还有这么精彩的把戏看。说不定,这是汉口赌博史上最难得再现的把戏呢!能够不花一文本钱,看天字第一号的精彩把戏,不是大赢了一盘么!这种想法不需要人示意,道上一般的赌客都心照不宣,好像约好了一样,都退出了这场还没有开始的赌博。

“来呀,来呀,说好了的呀!”湖南客挑衅样的勾勾粗短的手指,语气极其轻慢。

“还是你做庄?”前无援兵,后无退路,张全生只有一搏了。

“当然,也可以由你做庄!也是输一赔双。”湖南客一副准赢无疑的神气,话里就是不提自己也可能输。

“那好,那就赌两把,一人做一次庄!”张全生腮上咬起两道肉棱。他要战胜这个狂妄的湖南客,要让他输得光着屁股从这里爬出去!一人做一次庄,看似公平,实际上是暗藏杀机。他要看一把之后,再决定怎么“出千”,在第二把里把这湖南客“洗”干净。

“好,好,随你,随你。”湖南客倒显得很大度,说得漫不经心,“只是有一样要依我,这种骰子用不得。”话还没有落音,两个手指不经意轻轻一碾,摊开给众赌客看。

张全生脸上漫上一层青灰色。他知道,这湖南客实际上是在向所有赌客揭他的老底,砸博艺轩的招牌。老子碰到陡坎子了,这龟儿前两天是探水性的,今日是特地砸老子饭碗来的,莫不是和刘宗祥儿子的事情有牵扯?

“这是哪里的骰子呀?我这里哪有这样缺德的东西呀?那好,那好,换骰子,你选你选。”这时候,张全生发现,保全自己的招牌,是当务之急。

湖南客碾开的骰子,是空心的,一摊开,滚出一粒水银。

张全生一时不敢动粗的。能够用两根手指头把象牙骰子碾碎的,不是角。

夜壶从一旁侍候着的监场人手上接过几粒骰子,往赌桌上一丢:“客,不要鸡巴不硬怪屄歪,拿就拿真本事出来。也莫尽做要赶狗逼巷的事!”

“你是哪条破裤裆里掉出来的呀?是你赌,还是他赌?”湖南客显然上了火,按在红木赌桌角上的手掌使了点暗劲,啪的一声,红木赌桌的那只角就断了。“尽是些假东西!连红木桌子也是假的!”

湖南客的这句话就是冤枉话了。在场的赌客都晓得,这张赌桌是真正的紫檀木做的。

“好吧,开局吧。你和我各以掷骰子的点数,定哪个先坐庄!”张全生下了决心。这人武功不凡,或许,他就是想凭有几分蛮力,到这里来抖狠的。赌博是小巧功夫,不是凭蛮力取胜的事。到目前为止,在这个“道”上,张全生还没有摔过大跟头。

见湖南客再也没对夜壶拿出来的骰子挑剔,张全生随手用两个指头捏起一粒骰子,亮一亮,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往桌子上一掷。六点!湖南客连骰子也不拿起来,随手用一根指头把那颗表明是六的骰子一拨,骰子滚动了几下。三!

天意,这是天意,龟儿,老子当庄,看老子成倍地赢你!张全生嘴角飘过一抹得意。就要把桌子上的四枚骰子朝摇宝的碗里头丢。

“慢,我看看!”这回湖南客又啰嗦起来了,他把这粒骰子放到手心里看了又看,抛了两抛,就还给张全生了。“我博这一庄,两百五十万!”

湖南客的话音不重,周围开“眼睛荤”的赌客,一个个把眼睛睁得尽可能地大:

我的个姆妈哦,真的是一场好戏咧!他们一边赞叹,一边庆幸自己能“见机”,没有上赌桌。这些睹客,没有一个的家当值到十万银洋的。

张全生心里也在暗叹,他的暗叹和众赌客完全不同。他叹息这个湖南客的赌注下小了。还没有开赌,张全生就知道,这一庄,他是赢定了。

湖南客的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张全生恨不得把藏在肚子里的笑,哈哈哈地释放出来。看似精明,实际上是外行。这样子就能鉴别骰子?除非像刚才那样把它捏碎。再说,这些骰子,的确都是真家伙。为了保全招牌,张全生决定凭真功夫与这个湖南客搏一搏。

果然,这一盘,庄家张全生赢了:庄家摇出二十二点。湖南客摇出的点数就臭多了,只有十八点,也就是说,在他摇的四粒骰子中,只可能有两粒是最大的点数六。

张全生脸上看不出动静,心里却荡着一阵轻松。

老子摇出个二十二点。离最大的点数就只少了两点。两粒五、两粒六。很成对成双的高点数,吉利。老子日你先人!不过,真是裤裆里头镗刀,险些儿哟!张全生下意识地在额头上抹了一下。

其实,他额头上还没有来得及出汗,胜负已经定了。

“换骰子,我做庄。”湖南客很平静地数出一沓银票,朝赌桌上一拍,好像那不是钱,不是二百五十万块钱,是烧给坟头的黄表纸。

张全生也没有去取那一沓钱,只是朝自己这边扒了一下,表示承认收到输家的赌注,却没把这样数字的钱当一回事。

夜壶又朝赌桌上丢下四枚骰子。丢的时候,再没有说挖苦的话,只是,他脸上的得意,写得很夸张。

湖南客又抓起这四枚骰子,从这只手掌捣腾到那只手掌上,如是这般反复地捣腾多次,又两掌相合,一阵猛摇,过后又放到耳朵边听。

张全生心里一点都不着急。这都是些花花动作,就像街上卖打药的把式,架势拉得蛮好看,牛皮吹得呜哩哇,没有一式半招是顶用的。但是,他的两只眼睛,一瞬也不敢离开对方捣腾着的手。提防总是有用的。

“我不看,你摇你摇!”张全生推开对方递上来验看的骰子。没有必要再看。对方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一庄,我赌五百万!”湖南客的手捧着宝碗,眼睛盯着张全生。

“你还有七百五十万么?”张全生记得很清楚,对方“亮板”的时候,就只有五百万。上一庄输了一半,还剩二百五十万。这一盘他是庄,赢了,自然是“两个哑巴一头睡没得话说,前后相抵,可以尽赢二百五十万。可输了,他从哪里变出七百五十万来呢?说好了的,庄家输,赔双倍!

张全生这样问,意思很清楚,这一庄,对方又输定了,对方却浑然不觉。连本都没有,喊这么高的注,不是开玩笑么。这是性命之赌,不是小娃娃屙尿合泥巴,好玩。

“你怎么晓得我没有那多钱咧?”湖南客也不放碗盅,就用另一只手,顺势从另一个口袋里,抽出比刚才那一摞还厚一些的银票来。堆在桌子上。眼睛还是朝张全生盯着。

我的老天!这龟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哟!输两百多万眼皮子都不眨,抽出上千万的银票,也不眨眼皮子!老子今日就趟这道浑水,不趟也是不行了。老子成也是龟儿萧何,败也可能是这龟儿的萧何!

张全生是见过大场面的。但面对这位一点根底都不清楚的家伙,心里还是很有些发怵。他朝夜壶递了个眼色。夜壶微微点点头。

“摇哇,你摇哇!”见夜壶点头,张全生放心了。

湖南客声色不动,拿起宝碗就摇,哗啷哗啷,放下,停住,没有声音了。庄家还没揭开盖子,旁边的脑壳像一些颜色驳杂形状怪异的蛋,被一双无形的手拼命地朝一只小篮子里装,篮子早已装满了,这双无形的手还不罢休,还要往里装,鸡蛋一层层摞得紧绷绷的。

“二十四!”

“噢,二十四?”

“哦!”

赌场卷起一片惊呼、惊叹。

赌赛实际上已经结束。

按一般规矩,因庄家是赢单赔双的,所以,如果庄家的点数和对方的点数一样,为庄家胜。现在庄家湖南客已经掷出了最大的点数,即使张全生也掷出了二十四这个最大的点数,也与胜负无关。

湖南客把刚被张全生扒过去的那一摞钱又扒过来,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另外一摞银票上一压,就要往自己口袋里装:“你还差二百五十万!”

“你以为,你带着这么多钱,能够平安离开这里?”张全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只是睨斜着眼,盱着他,一脸的嘲讽。

“我还说一遍,你还差我二百五十万!我可以等你一个时辰!”湖南客拿了钱,居然还不动窝,大马金刀就那么一坐,一副坐催赌债的架势。

“算了,莫等了,这屋和这屋里的东西,也差不多值得二百五十万了,轻的拿起走,重的都砸碎它!已经是我们的东西么,动手!”

张全生正准备示意夜壶一伙手下人动手,转头一看,这几个身法拳脚都不错的手下,被一帮不明身份的人制服了,一个个被捆得像手工极差的粽子。

“咿?龟……儿呃,么样被他们找到了……的哟!完了,老子这回,连老本都玩光了!龟儿子穆大哥哟,你害别个没害到,把我害苦了哇!”

张全生看到,刘宗祥的儿子刘汉柏,和一个铁塔样的汉子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