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腊狗歪在一把油光光的竹躺椅上,头顶上那把硕大的电扇,悠悠地转。

电扇这玩意,在汉口还真是个稀罕东西。

汉口人热天有两样东西是离不开的。一是芭扇,一是竹床。不是汉口人,绝对不晓得汉口三伏天的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将近有五十多天,汉口就笼罩在36度到40度高温的熏蒸中。当然,汉口没有几个人晓得什么温度不温度,只晓得热,只晓得热了有一把芭扇一张竹床,在随便哪个开阔的地方一躺,就是神仙了。至于能够在哪个巷子口或在河边的堤上占个一席之地,有悠悠的穿堂风或潮润润的河风抚摸疲劳酸胀的筋骨,真不晓得要感谢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在汉口人眼里,比芭扇进步些的扇子只有在剃头铺里看得到。严格地说,那是一张布帘子,用绳子挂在剃头铺的屋梁上。绳子通过一个滑轮被人扯到手里,一拉一扯,布帘子就一荡一荡,把燥热沉重的空气荡出些动静来,那就是风了。通常,扯这种“扇子”的是一个孩童,通常是七八上十岁的样子。这种扯绳子的活,力气倒是不怎么需要,就是单调。七八九,嫌死狗,正是好动爱玩的年龄,扯着拉着,往往就迷糊过去了,于是,剃头铺里就常常有老板的呵斥声。外面的人一听就晓得,这是在吼扯扇子的小伢。剃头是个服侍人的事,除了呵斥扯“扇子”的小伢,剃头的还能吼哪个呢!即使这种看来可笑的“扇子”,也还是个奢侈品。屋子要宽大,又要花钱雇人,一般人家实在用不起。当张腊狗躺在原始的竹躺椅上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时候,汉口绝大多数人不晓得电扇为何物,更不晓得电为何物。

其实,张腊狗也不晓得电为何物。要晓得做么事呢?天下的新鲜玩意太多啦,都要去晓得,还不把人累死?张腊狗的眼睛随着电扇叶子的转悠,渐渐地迷糊了,但是,他的思绪,却没有迷糊,反倒是牵丝扯襻地活跃得很。

其实,张腊狗没有睡意,就是有睡意,眼下他也不敢睡过去。

他在等湖北督军齐满元。

湖北督军是湖北最大的官,汉口侦缉处处长张腊狗虽然只是个处长,却是督军大人的心腹。齐满元一介行伍,别说三坟五典没有挨过,就是斗大的字,恐怕也就识得一箩筐吧。照说,齐满元需要的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为督军当参谋的幕僚。像张腊狗这样也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担的流氓混混市井青皮,就治国齐家平天下来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取之处。但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往往倒是最顺理成章,这倒合了汉口的一句俗话:臭肉总有臭苍蝇来叮。齐督军虽胸无点墨,满脑壳没有一丝儿要治国治天下的打算,但他老人家却是个聚财的行家扒钱的里手。齐督军治湖北八年,就只用两个字:压和榨。凡有与督军大人相抵牾的,一律用刀或用枪去压。相比较而言,督军更喜欢用枪。虽然督军是用刀的好手,但做了督军之后,发现用刀很啰嗦,杀一个人有时一刀解决不了问题,还搞得血呼啦呲的很是张扬,像督军杀了很多人一样,影响不好。尽管督军大人乃一方诸侯不怕哪个,但形象太糟糕把人吓得不敢做生意不敢在治下过日子,督军大人找谁榨财呢?所以,齐督军除了经常对学生伢们和教书先生们吓唬吓唬,说一些杀头枪毙的话头之外,抖狠的话一般是不说的。在督军大人看来,学生都是些伢秧子,吵吵闹闹不懂事,教书先生都是些绿豆胆子,一吓一诈就满可以解决问题。

至于像孙中山黄兴还有本省的什么冯子高之流,就不是吓吓诈诈能够解决问题的了。对付这些人,对付这些把皇帝老儿赶下龙廷还不罢休,总是不停地要革命的死硬革命党,要下狠手,像咬人的狗,不咬则罢,咬则一剑封喉!

比如今天,督军齐满元过江到汉口来,就是打算找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搞一个咬人的大动作。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匹夫一怒,以头抢地。齐满元听说书的这么说过。“老子一怒,杀人如麻!”杀人如麻这种话头,齐满元也是从戏园子里听来的。齐满元虽不是天子,但自认从来不是匹夫。搞这种悄没声响杀人如麻的大动作,汉口大旅馆最为合适。

汉口大旅馆坐落在靠近宗祥路一侧的花楼街口。汉口大旅馆是张腊狗参加辛亥革命的成果。作为辛亥革命保卫汉口战斗中民军的一名标统,革命成功之后,有几个钱兴办这么一处产业,并不为过。张腊狗的确很满意。

“晓得有几多人都参加了首义革命咯,又晓得死了几多哟!就是冇死的,命革完了连根官毛都冇捞到的,晓得有几多!就像冯子高,当年还是我的上司咧,还是汉口军政府的副主任,官冇做,人都不见了!”张腊狗的思绪随着电扇的转悠而转悠。“老子有今天,靠哪个?靠老子自己!靠督军?督军也就是看中老子在汉口的这块地盘!”

张腊狗的这块地盘,的确很气派。四层楼的钢筋洋灰建筑,在花楼街这条古老的街区本来就鹤立鸡群了,上下楼还不需走路,电梯呼呼地直上直下,像是坐飞机!这份尖板眼,除了租界的个别楼房,在汉口华界绝对是独一无二!更有吸引如齐满元之流的地方,就是进了汉口大旅馆,吃喝玩赌嫖,一概不需要再出门。这五样东西,虽然自古就被人称之为五毒,但一代一代总有人趋之如飞蛾向火,绵绵不绝。像齐满元这样执掌一方生杀大权的人物,就是汉口大旅馆的常客。可以说,张腊狗之所以能坐上汉口侦缉处处长的交椅,隔江隔河的却能得到齐督军的欢心,很大程度得益于这处产业的吸引力。

齐督军不是个五毒俱全的人。吃喝玩赌嫖这五毒之中,齐满元绝对不沾赌字。即使有人为巴结他而邀他打“人情牌”,他也不上阵。有这种场合,他老人家往往操着浓浓的山东腔,说:“你他妈的不就是想在牌桌上输几个钱给老子么?不就是想用这法子来拍老子的屁么?那还不简单?想输多少,就现眼前数多少给老子不就完了么!人情老子照领,不比在桌子上摸来摸去的省工夫省力气!”

对于其他的“四毒”,齐满元却放得很开且有他自己独到的看法。

“妈的,吃喝算个什么毒?天下谁不吃喝!真是放屁!玩、嫖也算毒?你妈的活着,能证明你妈的活着的法子是什么?就看你妈的有没有力气玩,连玩的劲头都没有了,你妈的还算是个活人吗?嫖,有什么罪?不就是男的女的一人出一件家什,在一起玩得都快活么!妈的,不嫖,哪来花捐……”

在张腊狗看来,赌博这玩意,其味道就在赌的过程之中。如果省略了过程,仅仅只为钱,那世上任何事情都成一样的了。试问,世上哪一样事情不是为了钱呢?

对于齐督军拒赌恨赌,张腊狗虽然有些遗憾,但能够理解。“这狗日的还算是个爽快人,窄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要钱不要脸,总比那些要钱又要脸、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家伙好多了!”

尽管张腊狗和齐满元对赌字的看法有些径庭,但世界上的事关键在于理解。齐满元是否理解张腊狗,张腊狗不晓得,但张腊狗是理解齐督军的:

“个把妈,说什么恨赌,还不是怕输钱!赌博么,总是有人输有人赢的唦,不就是几个钱么!钱是王八蛋,输了再去赚。把几个钱死死地抱着,死了脚一伸,儿子姑娘姨太太,还要为这几个钱打得头破血流!”

但是,这不影响张腊狗隔三差五地请督军过江来消遣。说穿了,张腊虽然瞧不起齐督军,齐督军有枪杆子,有枪杆子就有权,张腊狗巴结齐满元,其实就是巴结钱。钱这东西,也是张腊狗顶喜欢的。

齐满元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他身上所有的部件都是大号的。从外观看这位五大三粗的齐督军,一般人都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此人一定是个没有什么城府的粗人。说实在话,自齐督军督鄂之后,自恃“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的很多湖北汉口人,就是因为有这种看法且怀着这种看法同齐督军打交道,结果吃了大亏之后,才改变了看法——“山东胯子也这么狡猾!真是三十斤的鳊鱼,看扁他了咧!”

陆小山没有这么看他的上司,所以他就没有吃亏。从一个小小的虾子兵,万里挑一被选拔出来,成为督军府卫队里的一员,就已经非常的不简单。在很长时间里,齐满元是不选非山东籍士兵作卫士的,何况是贴身护卫呢!只是最近两年,谁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齐满元把卫队的士兵全部换成了非山东籍人,只保留了少数官佐。换下来的卫兵,全部被放到底下部队去当了官佐。平心而论,当督军的卫士,特别是贴身卫士,油水还是不少的。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代传圣旨或假传圣旨,都是可以谋到一些好处的。

“妈的,你们跟着老子这多年,虽说在老子身边威风得很,总还是个兵么!当兵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不想当官的兵,是个妈的什么鸟兵!去,去,都到部队去闹上个排长连长当当,不比跟老子提夜壶强?你们都是老子的铁杆子卫队,下去掌握了部队,让老子睡觉打鼾都打得顺畅一些!”齐督军粗喉咙大嗓,很动感情地对赖在身边表示要一辈子尽忠的卫士们做思想工作,骂骂咧咧,粗豪中透出无限爱意。

就这样,陆小山得到了被选进督军府卫队的机会。

看到齐满元,张腊狗就像是看到财神菩萨,脸上的笑内容极其丰富,有由衷的欢迎,有讨好,有随时准备为客人做点什么的殷勤,对站在督军大人身后的警卫,也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没有冷落的意思。当然,张腊狗的这些有着谄媚成分的动作和表情,都相当得体。张腊狗是一方青帮大爷,年轻时节天不怕地不怕,连租界的外国人都头疼的。现在有了一把年纪,又是民国,加上好歹也算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功臣了,十多年的岁月虽然不能叫作沧桑,却磨平了张腊狗身上的一些棱角。过去的那个一摸三跳,动不动就要跟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甚至为一只蛐蛐就与帮里兄弟翻脸杀人的张腊狗,已经没有了。隐藏在那张娃娃脸后头的,少了暴戾,多了阴毒。作为督军治下的汉口侦缉处长,他应该对他上司殷勤周到,作为青帮的一方大爷,他也有必要维持自己的身份。

“这个兵娃子,怎么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面样的?”

在安排齐督军落座上茶的热闹中,张腊狗朝陆小山多看了几眼。不过,也就是多看了几眼而已。督军大人是主角,围着督军大人转才是正经。

“张处长,你就不要忙那么多了,你先坐下。”齐满元看张腊狗正在吩咐人去叫“条子”,意思是立马就请婊子上来快活,就开口制止。

“督军大人,您家有么吩咐?”张腊狗赶快车过身,朝齐满元微微倾了倾腰。他有些奇怪。以前,督军大人一来,茶刚端上来,还没有喝上两口,就示意叫条子。今日怎么改了咧?

“什么吩咐也没有,妈妈……”齐督军强压下他的习惯口语“妈妈日的”。虽然贵为督军,一方诸侯,而且是张腊狗的顶头上司,但是,他深知张腊狗不能与他那些从山东带来的部下相提并论。他绝对不能像呵斥那些部下那样呵斥眼前的这位下级。张腊狗首先是地头蛇,然后才是他的下级。而且,这汉口侦缉处长,还只能让张腊狗这样的地头蛇当,才最为合适。齐满元很清楚,汉口侦缉处长这个官职很重要,油水很厚,但如果让他的老乡老部下去当,那么,汉口每天都要发生不知多少件稀奇古怪的案子,而且还让你根本无法破案。

“张处长,张先生,今天本督军过江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同你商量商量会议会议……”的确,口头表达不是这位督军大人的强项。熟悉他的人,对他经常性地生造出来的一些词汇短语,已经见怪不惊了。

张腊狗自知没有读过书,是汉口街巷里头混出来的混混,肚子里冇得多少“字墨”,但一听到督军大人经常性地发表一些诸如“会议会议”这样莫名其妙的讲话,开始,还表现出扬一扬眉毛转一转眼珠子的惊讶和努力去理解的表情,后来,就可以完全不动声色了。只是,他心里经常这样嘀咕:“个把妈日的,话都说不清白的大老粗,长得又像个杀猪的屠夫,比老子都不如,还当了管一个省的大官,真是走狗屎运!肯定是鸡子把这个把妈的祖坟扒动了!”

齐满元也实在很像个屠夫,牛高马大五大三粗,只是因为很有一把年纪了,上眼泡肿得像两枚要熟不熟不青不黄的杏子。下眼睑鼓起,像挂着两颗死鸡嗉囊。眼珠子在这种环境下转动,应该没有多少活力。可眼下,齐满元眼里却射出威严的光来,下意识地朝周围扫了一圈。张腊狗会意了,朝散布在房间几个角落的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看到自己的手下都知趣地退出去了,张腊狗又把眼光盯在一直站在齐满元身后的陆小山身上。

“没有关系的,他是本督军的贴身人,等一会要会议会议的事情,还用得着他的胳膊腿呢!”齐满元读懂了张腊狗盯住陆小山的眼光。“呃,张先生,你是汉口的老根子了,哦,喔,噢,你们汉口是怎么说的?千年的王八修成的精,是吧?”

“嘿嘿,张先生有些不快活的样子?我知道知道,都说王八是骂人的,是吗?错了,错啦!王八是真正的好东西呀,大补呀!为什么妈妈日的大补呀,这妈妈日的是个长寿的东西呢!”

齐满元在演说一道上,虽然上不了正经台盘,等而下之拉里拉杂的瞎说白道,却是一套一套的。

见没有谁打断自己关于乌龟王八营养价值海阔天空的演说,齐满元就很有些索然了。埋没在浮肿眼皮中的那两粒眼珠子,消失了刚才一闪即逝的威严,在浑浊的眼水里转了几转,泡肿疲沓的眼皮子无精打采地眨了两眨,悠悠然地打了个老长的哈欠,拖着这哈欠的尾音,说——“最近,铁路上怎么样噢?不怎么清静吧,是吗?张先生呀张处长,你可以不可以搞几节车皮,弄个技术好点的开车匠哦哦噢!妈妈日的,好悃哟!”

“铁路上么,冇听说有什么蛮不得了的动静咧!就是听说有几个像先生样子的人,在出苦汗的人里头撺,也就是要成立么事工会,教那些出黑汗的读书识字。依卑职看咧,这是几个穿长褂子的先生吃饱了胀不过,无事无聊!您家说是不是蛮好笑咧?做工出黑汗的人读个么书的咧?像卑职我,都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读书有个么用唦!真是无聊!”

张腊狗晓得齐督军是不读书,而且是顶顶瞧不起读书人的,所以,就接着铁路上是否清静的话题大加发挥,而对督军大人“搞几个车皮”、“弄一个开车匠”的话题避不接茬。他想,老子才冇得那苕咧,你杂种不跟老子交底,老子先装苕再说!老子要是糊里马里把你老杂种说的随么事都应承下来,把事都做圆范了,你狗日的过了河把桥一拆,上了船把跳一抽,再把老子卖了,老子还要帮你数钱咧!

陆小山模子像他的老子陆疤子,眼睛像他的娘王玉霞。陆疤子脸上有那么一条长疤,才显得很狰狞。陆小山长了爹娘的优点,男人的威猛中又透出一种清俊。这样一副长相,张腊狗就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而又很难得对上号。当然,他也绝对不晓得站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正在咬牙切齿地恨他。

“有这么个情况呀,张处长,几个老兵在这南方待长了,有些思念故乡。人这妈妈日的东西,是很贱的呢。让他待在家里吧,又总想往外头跑,在外头待长了吧,又想回老家。他们想回去倒是简单,在本督军呢,需要大洋打发啊!他们也不容易,常年出门在外,一旦要回去,总得买点东西吧?”说了这大一篇,不紧不慢的,齐满元仍然像是在聊家常,只有“需要大洋打发”一句话张腊狗听进去了,其余的话完全让张腊狗听得一头的雾水:这老杂种到底想么心思唦?

“本督军也是为了地方上早日安宁,当然,妈妈日的,也是为当地政府省一笔军费。唉,有什么办法呢!唉,谁要本督军是当政要员呢!为国分忧,唉,妈妈日的本督军有责任呢,你说是不是?一来想请张先生动员汉口的商家,为这些大老远从山东来保卫湖北的老兵们有所表示,另外呢,也请张先生在运送老兵的车辆上作一点安排。”齐满元这段话说得一句一叹,一副忧国忧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表情。

这一下张腊狗就听明白了。果然,还是要钱!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只不过,话说得冠冕堂皇。个把妈,亏他想得出来咧,老子是侦缉处长,倒让老子去干催粮草的差事!可心里怨归怨,骂归骂,口里还不得不应承。虽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督军雷霆一怒,侦缉队长的脑壳一样可以搬家。

“督军大人为我们湖北人吃不香睡不好,您家带来的山东弟兄为我们湖北人吃了大亏,我们湖北人表示一下是应该的,应该的。戏文里头说的有哇,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唦,您家放心,我张某人想天方设地法,也不能让督军大人您家心里不舒服。”

“让刘宗祥放一回血!”张腊狗首先想到的,就是刘宗祥。

一度毁于辛亥年那场战火的刘园,又恢复了私家花园的幽静。绕刘园围墙一带,是一条逶逶迤迤的环园曲溪。由于走了很曲折的路,曲溪绿得发蓝。近园后门,一道篾闸口,把溪水与后湖象征性地隔开。进后门是一块开阔地,长着好几种菜蔬。冬萝卜已经老了,高高的萝卜花序上,缀着一串串乳白色的花,仿佛自知老之将至的天涯孤客,自己为自己预先擎举起的一枝素幡。那一片菠菜,绿色上好像涂了一层薄薄的香油,沿叶子到菜梗子,逐渐由深绿到浅绿到乳白到粉黄到橙黄到粉红到玫瑰红。一棵菠菜,就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小精灵。这一大群绿羽的小精灵暂时在这里栖息着,似随时准备展开绿油油的羽翼飞走。邻菜地是一方荷塘。粉红的猩红的荷花,前赴后继,开得正热闹。一只蓝色的蜻蜓,薄薄的翅膀几近如无,如果不是因为一条条深蓝色的血管网样地连着,简直可以怀疑它是否有翅膀。这只蓝色的蜻蜓似乎很多情,停在一朵半开荷花的花蕊上。嫩滴滴鹅黄色的花蕊,颤颤地迎接蜻蜓的亲吻,在蜻蜓毛茸茸的腿上涂了一层香喷喷的花粉。

这一片开阔地周围,是如长发披肩的枸杞。芦花在侍弄这些庄稼的时候,刘宗祥曾笑着说——“芦花呀,你硬是要把我的花园变成菜园咧!干脆,您家帮着栽一些枸杞。晓得啵,枸杞,我们柏泉乡下路边上蛮多的咧,您家帮点忙,枸杞尖蛮好吃的咧!”

“咿——,那不是张腊狗么?他跑到这里来搞么事哦?”靠在浮碧轩曲栏边的吴秀秀,忽然发现了张腊狗。尽管过去了上十年,尽管陆疤子早已经死了,看到张腊狗,秀秀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恨意。吴秀秀朝从刘园大门进来的张腊狗瞟了一眼,闪进房间去了。

张腊狗完全没有想到,这回找刘宗祥开口要钱会这么顺利。

“张先生,要几多,您家说个数吧!”看来,刘宗祥今天心情很好。平时为生意,不停地和各种人周旋。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自己不想打交道,或者不想经常打交道的。没有办法,红尘滚滚,商场更是世相缩影。身为商场中人,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是经商的一种业务,是商人注定要投入的商业行为。有时,刘宗祥偶尔发一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想头:如果我是个著书立说的人,这商场上的众生相,倒是很有写头的啊。你看,眼前这坐在对面的张腊狗,原先是苗家码头的一个街混混,靠月黑风高影着身子,划条小木划子,把别人船上的货搬到自己小木划子上去。就凭干这种不要本钱的勾当起家,拉起了个青帮香堂,披起了租界包打听的虎皮,后来居然还成了辛亥革命民军的标统,成了改朝换代的功臣!也算是个人物咧!他做的事情,都说蛮混账,是坏良心,可回转头一想,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生意咧!只不过,有的是无本求利,有的是将小本求大利,有的是拿性命当本钱,就像押宝一样,带着赌博的味道。话说穿了,赌博,不也是一种生意么!

看着张腊狗松弛了的娃娃脸,刘宗祥居然不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了,甚至产生了一丝儿“大家都不容易”惺惺相惜的感觉。

“张先生哪,您家堂堂的侦缉处长,怎么干起了催捐收款的事情来了啊?”今天秀秀带着儿子到刘园来玩,一种全家人团聚的亲情感,在刘宗祥心头缭绕。不愿让这种周旋占更多的时间,但这侦缉处长亲自上门收什么“老兵退役补贴费”,实在让刘宗祥有些奇怪。

“唉,刘先生哪,我也是冇得法子唦。这是督军齐大人亲自下的指令咧。说是老兵们长期远离故乡,回乡之前,要放他们几天的假,冇得钱。”

本来,张腊狗是作了与刘宗祥讨价还价准备的,不愉快,随时准备翻脸。刘宗祥的合作态度,让张腊狗的心情很轻松。这多年了,个把妈的刘宗祥怎么像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冇变老咧?也是的,人是要活得舒服一点。遭孽催人老哇!这么想着,张腊狗禁不住朝四下打量。红木的家具,冇上油漆都是这样金光亮霞的!

回去之后,也把老子那个汉口大旅馆的家具都换成这样子的。唉,这杂种钱多,老子还是赶不上他!这大个园子,住在里头还不像神仙?几时老子也搞块地皮,修一个清清幽幽的园子!

“既然刘先生这样爽快,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您家看,三万块,多不多?”尽管有汉口大旅馆那么大一处产业,但在刘园待着,特别是和刘宗祥对坐,张腊狗总有些不自在。他收回浏览的眼光,盯着刘宗祥的脸,看刘宗祥怎么表态。

“说什么多不多的话哟,张处长开了口,再多也要想办法唦!么办呢,既然张处长发了话,三万就三万咧!”

“刘老板真是个爽快人!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我也不多坐了,人贱事情多。您家刘老板豪爽,我张某人也要对得起您家。只怕这几天老兵上街惹麻烦,我给您家的商铺门口派几个弟兄?”

“哎呀,真是多谢您家咧,张处长!这样吧,张处长,先莫忙叫弟兄们来。齐督军一向治军很严的呢,我们这样把架势一摆,齐督军晓得了,好像我们不相信他您家咧。我刘某人一介小商人,还无所谓的,您家是他老人家的侦缉处长,脑壳上是有乌纱帽的咧!”

从张腊狗口里,刘宗祥得到了将要发生兵祸的信息。虽然还不知道这兵祸具体的起因和规模,但这信息太重要了。商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兵祸。兵祸和战争不同。

战争是披着军人外衣的商人,用枪杆子和当兵的血肉当本钱的大生意。穿着军人外衣的商人,他们的生意离不开像刘宗祥这样的商人。刘宗祥这样的商人就相当于他们的粮秣供应商。缺了刘宗祥这样的商人,战争这种大生意还做不成。而兵祸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战争,不管怎么残酷,正因其属于生意范畴,所以,它就有与生意场差不多的规则。凡事有规则就好办了。再往深里想,世上万事都是游戏。经商也是游戏的一种。凡游戏都应该有规则。没有规则的游戏,就不可能玩下去。人活在这世上,所作所为,无非是参加一系列的游戏。你可以不参加某一种游戏,如果你有足够大的本事,你也可以修改某种游戏规则。但是,你不能说你既要参加某种游戏又不要这种游戏的任何规则。兵祸不是游戏,是混乱,是没有任何建设意义的纯粹的混乱。是的,它仅仅只是混乱,连破坏都算不上。在某种意义上,破坏是建设和新生的奠基石。把张腊狗送到刘园大门口,望着张腊狗像鸭子一崴一崴的步态,刘宗祥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真是好心肠呢,要派侦缉队的特务来保卫刘大老板咧!”

不知什么时候,吴秀秀又站到了浮碧轩的石栏边,看到刘宗祥走过来,她声调怪怪地说了这么一句。

“哎呀,我的老板娘子,您家有么见教啊?么样说话的调子这样酸不拉叽的!”

刘宗祥也靠在石栏边,用手撩动覆在秀秀额头上的刘海。

“宗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把钱给那个张腊狗哇?你有再多的钱,也莫要让这个坏家伙得好处唦!难道你冇品过味道来,张腊狗要派挂枪的人来祥记商号站岗,这不是做笼子叫你迎狼请虎么!请神容易送神难哪,这姓张的几时安了好心肠唦?反正我一看到这样的人就作恶心。”秀秀朝刘宗祥身边靠了靠,又朝四周瞄了瞄。儿子在园子里头玩,她不想让半大小伙子的儿子看到自己和刘宗祥之间的亲昵。

“我记得,那一次,那个么事姓牟的将军,也是找你打秋风要钱,你怎么不但不把钱,还听了我那个做笼子的主意呢?未必你就不怕姓牟的变成魔鬼?”

牟兴国找刘宗祥要不到钱,而张腊狗一开口,刘宗祥就不还价地给三万块。这很让秀秀想不通,甚至有些生气。

时有垂柳拂面,拂面的柳丝拂不断秀秀绵软的梦。

“秀秀哇,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伢?我记得,修张公堤的时节,你参赞办的一些事,还是很有些心窍的咧。你呀,还是感情用事。那个牟兴国和这个张腊狗,不是一路货色。牟兴国纯粹是民国蛀虫,打着革命元老的招牌招摇撞骗,红口白牙专门做些伤害我们商家的事。你未必不晓得谢子东的恒昌公司,是么样变成牟兴国楚兴公司的?他干革命党,虽然也为的是升官发财,怎么就专干些欺灭商家的事呢!我就是不服他的那把黑杆子秤!这张腊狗就不同了。他本来就是流氓,本来就是个街混混,当了再大的官,也永远是流氓街混混,就把他当流氓街混混打发,就只当打发个叫花子。张腊狗这次来,透的讯,就不止三万块咧!再说,张腊狗的后头,是齐满元!你可能还不怎么晓得齐满元,那才是个动辄狮子大开口吞食民脂民膏喝兵血的无底洞咧!”

“好,您家,好,我的智多星的大老板,就听您家的。只是有一样,您家要赶快作点安排,叫赵吉夫把祥记商行祥记珠宝行的货都暂时转移一下。这些时,只留个空架子空壳子应付一下门面。呃,儿子咧?怎么这么半天冇看到汉柏的影子呀?”

“噢,你没有睡着?我还当你有点古怪的功夫,能边走路边睡觉咧!么样,记起我们的儿子来了?你不晓得?他跟着二苕,跑到后湖荡子里头捡野鸭蛋去了唦。

你不晓得,哎,这个汉柏哪,跟着你这太过细的娘,被关久了,一听说去后湖玩,还能捡野鸭蛋,不晓得有几喜欢,跳得不晓得几欢!”

华界与法租界的结合部,王发记包子铺的生意,比别的铺子生意都要好。

“老子熬的也是牛骨头,又冇熬人骨头;老子蒸的也是菜包子,他个把妈的也是蒸的菜包子,一个样的东西!就是不晓得是么样搞的,他的门口总是那么多人排着队等蒸笼上汽!”

“是的唦,巧巧的姆妈生巧巧,硬是巧到一堆来了咧,他个把妈的铺子里头,板凳总是不空!一大锅牛骨头汤眨个眼的工夫就卖得只剩个锅底子!一些人也是怪,宁可站在他铺子里头等板凳,都不到老子们这边铺子里来!”

周围做熟食的同业,看着王发记生意总是那样火,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有时候,看到等桌子的客人多了,王利发主动劝客人——“老少爷们,何必等咧,对门的隔壁的,也有卖牛骨头汤的,隔壁那家的菜包子,做的比我这里的还好些咧!”

“咿,你是老板么?蛮怪咧,朝外头推生意,你莫不是个苕啵?”有个每天都来的老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导王利发。

“算了,你个光脑壳,莫做样子给隔壁左右看,我们晓得,你这是怕隔壁左右红眼睛。做生意么,货比三家,买的卖的,卖玻璃的碰到个卖镜子的,都是亮的,还要你说?”一个穿长衫魁梧的中年人,也是常客,看样子,很可能是租界里哪个洋行职员一类的人物。

年轻的时候,王利发的头发就不多。有时候,他暗地里自我解嘲:老子这行手艺做惨了,只有为别个剃头的命,冇得别个给老子剃头的福气,看看,连脑壳都晓得这个命,干脆连毛都懒得长几根!

“嘿嘿,真的是命!这几年,老子不剃头了,荷包里有了几个钱,可以请人好生地给老子剃头了,头上反倒一根毛都冇得了,个把妈你说是不是天生就冇得让人服侍的命?”一晃,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头上原来那稀稀朗朗的几根毛,干脆掉得一根都没有了。

“哎呀,先生您家哪,不光是看到我脑壳上冇得毛,么样连我心里的这一份小心都看到了咧?哎哟,先生哪,您家的汤冷了啵?再跟您家换一碗?不单另再收您家的钱哪!”

“王老板叻,你也莫多讲一些馊客气。其实,你真是个会做生意的料哇。你自己也晓得,你越是这样口里照顾隔壁左右的生意,你的生意就越好。你算是摸透了汉口人的心思。想下子唦,人这东西,一是喜欢别个顺着他的毛摸,喜欢听好话,喜欢你对他客气,哪怕明晓得你的客气是假的,是为了从他的荷包里把钱抠出来。二是喜欢搓反索子。你越是不叫搞的事,他越是要搞。你想下子,是不是这个理?”看来,这个穿长衫的魁梧汉子是个很健谈的生意精。他对生意的心理学分析,简直让王利发目瞪口呆,只有点头的份。

王利发待人处世的小心,做生意而不抢生意的谦和,让隔壁左右的同业心里有气也发作不出来。看来,弱者的弱,有时也能当武器。这种武器更多的作用是防守,但是,从本质上看,防守不也是一种进攻吗?当然,同业中也有想探一点经营诀窍的,晓得王利发喜欢喝两口,也常邀约他喝几杯,指望他能在醉里麻沙中,透露点熟食早点生意的“尖板眼”。汉口人把凡属新花样、一招鲜之类新玩意、新技艺,统称为尖板眼。

“尖板眼?我这脑壳高头连毛都冇得一根,还有么尖板眼咯!您家们未必还不晓得,我本是个剃头的,熟食生意,只是瞎做。您家们说我做得好,是恭维我。小铺子生意还过得去,是您家们隔壁左右街坊抬我的庄。”经的坎坷太多,特别是经过了陆疤子的死那场人生惨戏,即使喝得醉里麻沙,王利发也保持着最基本的清醒。其实,多半时候,王利发的醉里麻沙,是装出来的,也是提防别人做笼子整他的防御伪装。越是出席这样的场合,王利发越是小心。因为,每次赶这样的场合,王玉霞总是叮咛复叮咛——“少喝两杯!你的底子又不硬足!酒这东西,男将不沾咧,也不像个男将,喝多了啵,又不晓得有几害事。你又不是不晓得,小山的爹,就是贪杯贪玩,早早地把个命玩丢了的!”

王利发本来就是个容易听劝的人,何况是王玉霞的劝呢。王玉霞的话对于王利发,无异于菩萨的纶音。

辛亥年冯国璋在汉口放的那把烧了好几天的大火,促成了王利发和王玉霞的姻缘。王玉霞无法忘怀,逃兵荒的路上,王利发对自己孤儿寡母的照顾。

患难见人心哪!王玉霞常常叹息。在改嫁给王利发之前,王玉霞想了好久,哭了不晓得多少次!

“疤子呃,你莫怪我哇,你的个玉霞不是个骚婆娘呵!你的个堂客不是个冇得男人就不得过的女人哪!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了各自飞咧。夫妻亲人都这样,不相干的人还能够管顾哪个?我是要报王利发的恩哪!疤子呃,你在地底下晓不晓得哦,自从你关进了监牢,为救你,我王玉霞到处求人告保,烧香磕头,攒的几个防灾挡难的钱都花得精光咧。疤子呃,我王玉霞也算对得起你了咧!想当年,我王玉霞抛富别亲,还不是为了报答你疤子舍身亡命的救命恩哪!现如今,我朝前再走一步,是为了你的伢不得大哪我的疤子呃!”

有好几回,王玉霞哭陆疤子,被王利发听到了,心里很不好过,鼻子酸酸的,停下手上的事,过来劝——“陆家嫂子,莫再伤心了。您家要保重咧。您家放心,我王利发原来冇得板眼,手上冇得钱,腰杆子不硬足。现如今强些了,不是吹牛屁的话,就是锅里头多加一瓢水,您家们娘两个就够了唦。”

王利发为王玉霞娘俩盖了明暗两间房。房子紧靠着自己的包子铺。对一向把钱看得很重的王利发父子,这应该是不可想象的。再说,王发记包子铺本钱不大,战乱之后又是发展生意的最好时机,王利发拿出有限的资金为王玉霞母子起房盖屋,而王氏父子还是挤在铺子里间搭“行铺”——晚上铺盖卷一摊,就是床铺,早晨把被褥一卷,就是操作间了。这一切,让王玉霞下了改嫁王利发的决心。

“小山叻,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爹?”

一天晚上,陆小山刚刚拱进被窝,王玉霞把蒙着儿子头的被褥揭开一块,问。

“记得呀,么样不记得咧!脸上蛮长的一条疤子,还有蛮多蛮长的胡子!”

小山说的是他爹临刑时的样子。那一年,小山还不到十岁。

“小山子,你记不记得,你的爹是么样死的?”

问这话的时候,王玉霞的声音已在哽咽了。小山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一串眼泪从娘有些憔悴的脸上朝下滚,他自己的眼睛也潮润了。

“记得,晓得,您家不是总跟我说么,爹是被张腊狗害死的唦!”

“儿子呃,你还记得啵,你爹临死的时候,你喊的……”

王玉霞的眼睛已完全看不清了。厚重的泪帘翳盖了她的视线。多年来,由于丧夫,由于颠沛,由于操劳,当年王屠户漂亮的女儿,当年陆疤子娇美的堂客,昔日的容颜,只剩下不多的影子。长期没有父亲的日子,使少年的陆小山过早地意识到自己男子汉的身份。这些问题,娘不止一次地问过。每问一次,娘就哭一回。

娘每哭一回,陆小山觉得自己男人的责任就重了一分。

“记得呀,我怎么不记得为爹报仇咧!姆妈,您家今日么样不停地说这些话哪?

“是的,自从搬到与法国租界比邻的地方来了之后,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提这些让人伤心的往事了。

“儿子,你想不想读书唦?娘想让你上学堂去读书,娘想让你今后有蛮大的本事,痛痛快快轻轻巧巧地为你的爹报仇。”

“姆妈叻,看您家说的咧,我么样不想读书咧!到学堂读书,是要蛮多钱的呀!

您家哪里来那多的钱咧?”

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读书也不喜欢读书,一心只想玩想当混混的陆疤子,他的儿子却很痴迷上学读书。

这靠近法国租界的地段,是刘宗祥的地皮。汉口华商们看不惯外国人对华界的蚕食,发起在这毗邻租界的地段建造“模范住宅区”。模范住宅区由汉口华人商会集股投资,刘宗祥以地皮入股。模范住宅区的房屋,都相当高档,不是一般平头百姓所能问津的。王利发是在修建模范住宅区之前就在这里住下来的,地段属于原来铁路沿“棚户区”。由于建造模范住宅区的需要,王利发逃兵荒住的棚屋必须拆除。这样,王利发和他的王发记包子铺,就“瘌痢跟着月亮走——沾光”,成了模范住宅区的首批居民。既然是“模范住宅区”,自然就应该有学堂。这里的确有一所学堂。这所学堂的小学部和中学部是合在一起的。每天,到循礼门车站附近去捡煤核的陆小山,总是长久地盯着从一户户人家背着书包出来,蹦蹦跳跳朝学堂去的学生伢。他自己不清楚,他盯这些学生伢和书包的眼光,真的很像饿了好久好久的饿汉盯着一种可以吃的东西。

“个把妈的,这伢想上学,这伢对读书有瘾。”有几回,王利发注意到,陆小山盯着学生伢的背影,细长的脖子上,没有长出喉结的喉管上下滑动,明显是吞涎的动作。

王利发把自己对陆小山的观察,对王玉霞说了。王玉霞没有什么表示。

当母亲忽然提出读书上学的事,陆小山心里不停地翻了几个转转,他甚至很后悔,不该向母亲表示自己是很想读书的。少年陆小山已经体会到世态的炎凉了。他隐隐地晓得王家叔叔喜欢自己的母亲。开始,他感到惶惑,如果这两家合成一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王家叔叔实在是好,实在是很关心他和他的母亲。王家叔叔总是叫他不要去捡煤核了,说在火车底下钻来钻去蛮危险。如实在想帮补家里头,就在包子铺抹抹扫扫也可得。对王利发的感激之情日渐增厚,陆小山的惶惑淡了:这两家合成一家也没有么事不好的。实际上,这多年来,这两家人也从来没分过什么彼此。

“伢叻,就让王家叔叔做你爹,好不好?”

陆小山发现,一向泼辣干脆的母亲,脸上泛出一层桃红。这层桃红很快又被一层苍白所代替。

“姆妈,您家么样说就么样好……只是,只是,还是喊叔叔。”

“小山叻,今日么样有空咧?饿了冇?哎,伢的妈呃,小山回来了咧!”

王利发正端着一大碗牛骨头汤,往长衫中年客人面前放,一抬头,看到陆小山雄赳赳地朝这边走,心里一喜欢,口里喊小山的妈,手一抖,滚烫的麻辣牛油歪了一点出来,烫得他一哆嗦。

“咳,好烫好烫!对不起对不起,儿子回了喜不过。”

“你的儿子都这大了?这灵醒的儿子?伙计,你好福气咧!”长衫中年客人一连串的赞叹。“伙计,你儿子在哪里吃饷呀?看来,不是个在地上打滚的大头兵咧!”

“哎呀,您家真是神眼咧!您家硬是眼睛里头有水呀,随么事您家只瞄一眼,就一清二白咧!嗨呀嗨呀,我硬是服了您家的招了哇!”王利发的确佩服这个食客。但是,如果他知道这就是刘宗祥祥记商行的经理赵吉夫,他就不会这么惊讶了。王利发虽然不认识赵吉夫,也不认识刘宗祥,但这些名字都是熟悉的。汉口做生意的,怎么会不晓得这些人咧!但是,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精明。王利发恭维长衫客一箩筐好听的话,却一句正面回答的话都没有。

他记着王玉霞的枕边话: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不是我多话说你,你们剃头的,顶多话的……”枕边的王玉霞,絮絮叨叨的。

今天一大早,陆小山刚张罗勤务兵给督军齐满元端一碗面条来,就被督军大人喊住了。

汉口人“过早”,一向是颇为讲究的。撇开别的不说,仅就油炸食品,扳着手指头粗略一数,就有油炸春卷、油炸欢喜砣、炸油饺、炸麻花、炸汤圆、炸油饼……而且,这些东西都不贵。除非实在是吃了上顿无下顿家里没有隔夜粮的困顿人家,一般平头百姓都习惯在外头“过早”,花个几文铜角子,就可以大快朵颐,吃个肚儿圆。在陆小山眼里,像齐满元这样的大官,“过早”肯定是十分丰盛的。其实不然,齐督军“过早”吃的东西让陆小山闷在肚子里好笑:一大海碗面条,仅此而已。有时,面条上盖一勺肉丝,多半时候是什么都不加,就一碗清水面。

“个老天爷,亏他吃得进去哟!有福都不会享,扒那么多钱都不晓得用!”每天,陆小山看着齐满元把硕大的光脑壳埋在洗脸盆样大的碗里,呼呼噜噜吃得极其香甜的样子,很不理解。“这人肯定是前世饿死鬼投胎过来的。”

有几回,陆小山大着胆子,细声细气地试探:“齐大人,您家吃早点,是不是换点花样?比如,肉包子呀,酥饺哇……”

“换什么换?这就很好!妈妈日的,小伙子,你不知道,面条是世上顶顶好吃的东西!再说,吃那么好干什么?吃得再好,都是嘴巴舌头香那么一阵,屁眼上臭好半天!妈妈日的,还是银子好,捏着硬赳赳的,掂着沉甸甸的,摸着凉沁沁的,看着白花花的,你说有多舒服吧!噫,看你小子脸上的笑,很像是不同意的模样。你想想吧,妈妈日的,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人人看到了都笑眯眯?呃,对了,是银子么!”

陆小山不得不承认,虽然话是粗了点,但道理,的确一点都不错。

“小子呃,别在那里站着,来,今天本督军赏你吃一顿面条子!”

呃,这老家伙今天么样了哇?平时从来冇得请人一起过早的习惯哪!怪事,个老杂种,这种干不拉浆的面,鬼都不吃,还要他赏?肯定是有么事要跟我说。

“你们都下去!站在这里干什么?妈妈日的,还怕老子噎着了不成?老子吃了半辈子面条,从来没有妈妈日的噎着!”

齐督军口里嘀嘀哆哆的,看着陆小山慢吞吞地,把几根面条用筷子搛起来,举得高高的,嘴巴仰张着,让面条的下端往口里溜,好像是小心翼翼地往井里头放一根极长的绳子。齐满元眉头一皱,随即又展眉一笑:“嘿嘿,你小子还真是不喜欢吃这妈妈日的面条子呢,看你那吃药的样子吧!”

“喜欢咯,您家,您家督军大人赏赐的东西,就是狗屎,也是好的。”陆小山脑壳转得快,嘴巴甜,扯谎说违心的话一张嘴就来。他晓得,今天齐满元这样屏开旁人,不是请他一个贴身的小护卫吃面条,是有什么机密的事情要交代。

“小山子呀,本督军待你怎么样哦?”看来,齐满元没有计较陆小山将狗屎和面条相提并论的观点,呼呼噜噜把一大海碗面条消灭了。他抬起汗津津的脸,浮肿的眼泡中射出艰难的光来。

“督军大人待我,用我们汉口的一句俗话,那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哇!

套用戏台上的一句词咧,督军您家待我陆小山,是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呵!

您家有么事,用得着我这个小兵的,尽管开口,我陆小山这一百多斤,就交把您家了!”隐隐约约地,陆小山感到今天这场谈话与裁军有关。最近,齐满元作了裁减老兵的决定,三分之二山东籍老兵将被打发回原籍。明里是减轻百姓负担,造福湖北乡梓。其实,读书识字会算账的陆小山明白,老兵薪饷高,几乎是新兵的一倍还多。裁了老兵,用新兵补充,齐督军可以往自己荷包里装进一大笔银子。

“小山子呀,我想请你带着卫队,送一送回山东原籍的退役弟兄。你是本地兵,送了好就近回来。唉,妈妈日的,这些弟兄跟本督军也多年了,免得送别相互伤心,本督军就不去了。你就代表本督军吧。这样吧,妈妈日的,怕引误会,你也不要跟在车上。妈妈日的,就让侦缉处的张处长跟车送一截吧,你呢,就在孝感接送……”

陆小山不停地点头,用心地品味齐督军这一番周到的安排。他隐隐约约感到,机会来了。

“小山子呀,你家里是干什么的呀?做生意?汉口是个生意窝。妈妈日的,汉口人有钱哪,有钱哪!有钱呢,也招风呵!你看我,穷老头子一个,妈妈日的睡觉都踏实啊!”

齐满元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浑浊的眼珠子看着陆小山的时候,怪怪地转了几转。

就是齐满元眼珠子那么几转,提醒了陆小山,无论如何要过江回家一趟。就在齐满元眼珠子那么奇怪地转几转的当天晚上,武昌好几家商铺就被乱兵抢劫一空。

哪个说得准咧,汉口这边要是也这么一乱,姆妈和王叔叔的小本经营,还不被搞个倾家荡产!虽然不是自己的产业,但就是这么个包子铺,供我陆小山读了上十年的书咧!如果我陆小山一天书都冇读,完全是个睁眼瞎,也不会有如今在督军府风不吹雨不打当少爷兵的日子啊。

望一眼王利发从内心涌出来的笑,再看一眼“王发记包子铺”几个沉稳的大字,陆小山心里暖呼呼的。

“姆妈,王叔叔,您家们跟我到里头屋里去,我有点蛮紧要的话要跟您家们说。

冇得多的时间了,我还要赶过江去!”

“伢咧,是么事这样子急唦!屁股还冇落板凳,茶也冇喝一口,跟姆妈连一句整话都冇说。又要走……”

“姆妈咧,是比火烧到屋门口都急咧!王叔叔,近来街面上怕是要有点不安静,您家赶快做点安排。这个消息,听到耳朵里,烂在自己心里头就算了。如今的年头,能够顾到自己就不错了。”陆小山不管母亲和王利发的目瞪口呆,自顾往下说。他这时赶过江来,就只是对齐满元扯了个谎,说街坊带信,母亲病了。齐满元翻起浮肿的眼皮,意味深长地朝他瞟了一眼——“妈妈日的,回去看看?尽孝道么!本督军以孝治军,去,到军需处领五十块光洋。嘿嘿,小子呃,军人天职,嘴巴可要有个把门的哟!”

齐满元看人的眼光一向是浑浊的,且因浑浊而显得漫不经心,但他的这一瞟,眼珠子像是从陈年泡菜水里捞上来,很仔细地楷干了擦亮了,而被看的人又没有思想准备,所以,觉得这眼光特别刺人。

“处长大哥,邪得很哪!汉口这边的车都停了摆,不开了,说是罢工了!您家不晓得?前些时铁路上打死了几个做工的……”

荒货向他的处长大哥报告搞车皮失败的经过。荒货是个很不善言辞的人,自己也晓得这个弱点,平时就很少说话。实在非说不可了,也是能省就省,免得自己说得吃亏,别人也听得吃亏,讨人嫌。荒货嘴功不行,就把工夫下在练枪法上。在张腊狗这一班弟兄中,荒货的枪法,真正有百步穿杨的水平。

张腊狗没有想到搞一趟车居然这么难。

“堂堂侦缉处长,连鬼听到都怕的,搞一趟车,还不是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的事!”

张腊狗没有把齐满元布置的这个事当蛮了不得的事。他叫荒货去了一趟。荒货平时办事很麻利的。让他恼火的是,居然没办成。

“哦,是的,前些时,铁路工会嫌做工的钱少了,要加工钱。是的,是的。个杂种铁路公司也是铁公鸡,拔根毛都是难的。”

“做苕事出苕力的,胆子也变粗了!大哥,我带几个弟兄……”

“不不,切莫瞎搞。让我想一想。你不晓得,做工出汗的,死几个,在往日,还不只当死几匹狗子!现如今,他们有个么鬼工会撑腰,那就不同了咧!”

张腊狗这才发现,齐满元是做了个笼子让他钻。这事看来不简单。听说,如今又有了么新名目的革命党,这个么工会,说不定就是这种新名目革命党搞的名堂!

张腊狗毕竟是经过辛亥革命的。他听说,原先的革命党里头,又分出些人来,举起新旗帜,喊出新口号,里头有板眼的能干人蛮多。只是他想不通,皇帝也打倒了,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还要革命呢?也怪,这把妈的革命党,就像田头地边上的蔓根草,不知不觉就长得到处都是!他让荒货先退下去,自己还要细细地想一下。

黄素珍一阵风样地刮进来,带进来一股花露水的浓香。

原来,黄素珍喊张腊狗喊爹。自从他们住在一起之后,张腊狗倒是好办,仍然一如既往地喊“素珍”。黄素珍就很尴尬了,喊“爹”已没有了意义,却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新的称呼,于是,就以“呃”代之。“呃”作为语气词,汉口人用来与人打招呼,不褒不贬,不尊不卑,意义虽模糊,用得还很普遍。素珍称张腊狗从“爹”改为“呃”,却属无奈。好在“呃”了这么多年,双方也都习惯了。

张腊狗和他继女之间的这种关系,对于张腊狗,开始还是很尴尬的。但尴尬仅仅只是一个阶段。正如世上很多这类合情不合理或合理不合情的事情一样,熬过了尴尬阶段,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这种由尴尬到顺理成章的过程,首先要战胜的,其实是他们自己。至于旁人,开始自然是街谈巷议引为茶余饭后谈资的。时间总是一切正常和不正常事件最好的稀释剂。现在,谁还记得他们曾经是继父女呢?

黄素珍和张腊狗这两个传统道德的叛逆者,都完成了自己家庭成员角色的转换。

应该说,他们生活很平静。如果说还有一点遗憾的话,就是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张腊狗终于晓得是自己的问题了:他和黄菊英也没有孩子。黄素珍心里着急,但面上不表现出来。为冲淡这份不愉快,张腊狗常整天地待在汉口大旅馆里,处理他的公务。为了让素珍不寂寞,张腊狗不停地给这个外室买东西,不停地给钱让她花。在钱上,张腊狗对素珍是不吝啬的。

“又去看戏了?又看了么戏唦,这样喜欢?”看黄素珍一脸的激动,张腊狗猜她可能又看了什么让她激动的戏文。

“哪里哟,冇看戏,看一群学生伢排着队在街上走,说是游行。呃,晓得啵,铁路上打死了工人,学生伢们气不过,一边游一边喊……”

“哎呀,我当是么事让你脸上红彤彤的咧,搞半天是看学生伢们游行哪!那有么看头唦,都是些苕伢们!打死的不是他们的爹又不是他们的娘,扯着喉咙苕喊,喊饿了回去还是要自己的娘老子把饭给他们吃!”

张腊狗一向瞧不起那些学生伢们。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只会给那些革命党当枪籽子用。都是些苕。这是张腊狗对学生的基本评价。

“呃,跟你说哦,我想跟你说个正经事咧。”自从他们有了这种关系,黄素珍从来不对张腊狗称“您家”。她觉得称“您家”太过于客气,显得之间很“生分”,称“你”就更像一家人。

“你说唦!随说么事都可得!未必,我还有过冇依你的时候?”

“那我就说的咧!”黄素珍先是用肩膀把张腊狗一怂,接着干脆一屁股坐在张腊狗的腿子上。张腊狗明白,黄素珍今天肯定有件让他不好答应的事情要说。黄素珍这样发嗲的样子不多。毕竟在一起同床共枕上十年了,新鲜味早就过去了。

“说唦说唦,答应你答应你。”对黄素珍,张腊狗总觉得欠着她一份情。不能让她生伢,他也晓得她心里不舒服。越是歉疚,心里就越是增了一层压力和障碍。

张腊狗明显地感到,在床上,自己完全不是黄素珍的对手了。现在,黄素珍坐了上来,薄薄的真丝裤,增强了肉挨肉的刺激。浓浓的香水香伴着年轻女人淡淡的体香,使这种刺激有了更多的立体感。张腊狗浑身燥热起来。他一只手捂住黄素珍挺耸的乳,一只手朝下游走,急切地揉搓起来。

“你看你你看你,大白天的!呃,你还冇听我说咧!”坐在张腊狗的腿上,黄素珍身子绞股糖样地扭。看似挣扎反抗,实际上是兴奋配合。这就更撩人了。张腊狗感到一种久违的冲动从下朝上蔓延,脑壳昏昏的。他觉得素珍在说梦话,自己也在说梦话,声音都很遥远。

“看你看你,大白天的,怕么事唦……有么事,快说唦!等下再说可不可得?”

“我想去上学,我想去读书。这一天到晚,闲得烦死人!”

“好好好,去去……么唦,你说么唦?”昏昏乎乎的张腊狗刚刚昏昏地答应了,突然清醒过来。这婆娘在说么事哦,读书,莫不是发烧啵?从来一页书都冇读过的,一个大字都不认得的,忽然要去读书,真正是哪根筋扭住了,真正是发烧烧糊涂了!张腊狗睁开还色迷昏朦的眼,瞄一眼这个还在自己腿上撒娇的女人,把在她胸乳上揉搓的手腾出来,放到她的额头上。这只手离额头近些。另一只手还在老地方,仍在下意识地揉搓。

“摸么事唦摸!你当我说胡话啵?戏都看厌了,又都是些假家伙!你一天到黑在外头,屋里鬼都打得死人!伢也冇得一个……”

黄素珍的声音咽咽的,身子也不扭了,软软的,瘫歪在张腊狗身上。

“好,你去,去,我又冇说不准你去!”提到生伢,戳到了张腊狗的痛处。他长叹一声,整个人也软了。

自从被安排到工会做事,李长江就辞了码头上的事,在铁路上谋了一份扳道工的活路。近四十的男人,还是个单身汉,搞起公益的事情来无日无夜,倒是洒脱得很,就是让他的老爹李大脚不停地唉声叹气。

“唉,我说大花子,你么样得了噢,你们两弟兄么样得了噢!”

为了拉扯大这两个儿子,铁塔牯牛样的汉子李大脚,又做爹又当娘,大半辈子就这么“寡汉条”地过来了。如今,少言寡语的李大脚五十好几了,仍然闲不住,还在码头上流汗。一两百斤的麻包,还是两只手一搂,嘿的一声就甩上了肩。每天回到家,李大脚捏起酒杯,往往无端涌上一股苍凉感。小花子汉江跟那个革命党冯先生走了;大花子长江,看样子也在做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事。“筷子挟排骨——三条光棍”,这哪里像个家哟!李大脚晓得大儿子喜欢吴秀秀,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唦!再说,人家早就是别人伢的娘了唦!哎,我么样养了这么犟的两个儿子噢!

见爹唉声叹气,李长江就嘿嘿憨笑几声,瓮声瓮气地说:“您家咯,急个么事唦?该有的,总会有的!您家这么急着想接儿媳妇?前几天,冯家的蝶儿姑娘不是来了的么!您家忘记了?跟您家打的酒您家不是还冇喝完么?跟您家拆洗的被窝还干干净净的咧。来,您家莫着急,我陪您家喝几口。”

每当儿子这样劝,李大脚总是朝大儿子翻翻眼皮子,一言不发。他心里骂:“狗日的,原先跟老子一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到处颠了几年,把个嘴皮子练活泛了!”

李长江的确练出来了。从外表看,还是那个一脸忠厚憨厚的大花子,平日里,与工友相处,也总是别人说得多,他听得多。别人说得热闹的时候,他顶多也就是陪着嘿嘿地笑几声。工友家里有了难处,李长江总会不声不响地帮搭上一手。可是,在正规的公众场合,在他参加或由他主持的工会活动中,李长江仿佛换了一个人,口齿伶俐,动作干脆,整个人显得精悍而干练。

李长江在铁路工会办公室里会见了张腊狗。

说是办公室,实际上也就是靠近江岸车站附近的一间青瓦屋。这里平日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这是前不久被铁路当局打死的一个工友的父母。这对老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其他的亲人。让他们住在这里,说是照看工会财产,实际上是解决两位老人的生活,也为搞工人运动的人物们作个掩护。

李长江认得张腊狗,张腊狗不认得李长江。

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在十多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秀秀为叔叔吴三狗子报仇,李长江参加了到英国租界“背娘舅”的报复活动。那天深夜,李大脚他们背走红鼻子杜拉,而用刀子勒逼住张腊狗,抽走张腊狗那根带匕首腰带的,就是李家大花子李长江。当时,张腊狗听到的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熟的小伙子的嗓音。如今,他面对的是一条铁塔样的大汉。

“嚯哟,个把妈,好大的块头!”见到李长江,张腊狗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去了。想想吧,这么苕大个块头,一看,就晓得是出苕力的,一看,就晓得是脑壳简单的苕货。嘿,这就是如今新冒出来的革命党?见鬼哟,这种人能搞得成么大事呢?要说咧,革命党,还是像冯子高那样的人物,才是荡得出辣汤辣水来的有板眼的狠角。

“你,就是前些时领头闹事的?”存了轻慢的心思,张腊狗的语气就明显地很是不恭。他完全放弃了到这里来的预定的方案,竟追问起前一段时间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游行的事来。本来,张腊狗今天到铁路工会,是为弄一趟车皮来办交涉的。

这件事,齐督军催得很紧。

“你是哪个?这里是民居,我又不认得你,你到这里来搞么事!”

刚才,李长江送走了一个朋友。这是位亦师亦友的友人。这个朋友要到上海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是什么会,李长江不很清楚。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晓得的不要去晓得。即使是再好的生死朋友和兄弟之间,也保持着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临别,在码头上,朋友之间握手的时候,这个朋友的手加了一把劲,耳语样地说了一句:“伙计,兄弟,看来,我们工人,要有我们自己的革命党了咧!”

自从跟这个友人在一起,李长江深知读书的重要。虽然是“半路出家”,世上任何难事都挡不住一个勤字。只要有时间,李长江就读书。这位友人给李长江读的书,好多都是外国人写的。给李长江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叫“共产党宣言”的书。

这是两个长蛮长蛮多胡子的外国人合写的。这两个长胡子的外国人的头像,印得很模糊。看上去两个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有胡子很多的印象。“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那本书开头这样说。李长江记得,这位友人讲解这句话的意思时,他当时想,两个这么有学问的外国人,怎么不刮胡子咧?这样胡子拉沙的,么样吃东西咧?友人是到这个国家留过学的,听他说,这些外国人不吃饭,专门吃牛油,把牛油抹在面包上吃,喝牛奶。这样多的胡子,不把黏糊糊的牛油糊得满脸都是?

就因为这个思想开小差的插曲,李长江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幽灵”,只是一个比方,它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李长江从友人嘴里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这是一种人人都在一起和和气气过日子的生活,没有扯皮闹襻,更没有你杀过去我打过来的事情。

这让李长江极其神往:嗨,要真的熬到了那一天,该有几好哦!

本质上,李长江是个喜欢平静过日子的人。

“思远兄说的我们自己的革命党,就是把那叫共产主义的幽灵引到我们国家来的党罢?”

友人名叫周思远。

李长江还沉浸在送别的情绪中,张腊狗不中听的话和不中看的嘴脸,明显地败坏了他的情绪:“到底有么事?这里人冇犯么法,你抖狠冇得用!”

李长江不买账的态度,差一点把张腊狗呛得翻了个跟头:咿嘿嘿,真是起早了咧,撞到鬼了啵!么样碰到个兔子都咬人咧!看来,这些出臭汗穷做工的,背后是有人在撑腰。要不,这个一看就晓得是个苕的家伙,出的气都这么冲呢!

“莫误会,兄弟呃,莫误会,”一股杀气在脸上掠过,也就是一刹那,张腊狗的脸上就涂出一层谦和的笑。下意识地把敞开的衣襟往拢抿了抿。宽宽的腰板带上插着一把手枪。他的这个往拢抿衣襟的动作,是一种不炫耀武力的友好表示。“兄弟呃,莫误会。听说铁路上答应了您家们工会的条件,听说您家们就要复工了,我咧,来表示一点祝贺的意思。我咧,是汉口侦缉处的,也是冇得法子,打锣卖糖,各干一行,都是混碗饭吃。我们这一行要听江那边督军府的支派。齐督军,您家晓得唦,急着要一趟车,运退役老兵回山东老家。早一天运咧,这江南江北就早一天清静。”

张腊狗的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很是中听。李长江也听说了,这两天武昌省城那边,老兵闹事,不清静。

“是这个事呀,这是好事么,叫路局下个单子就可得了的事,何必跑到这里来说咧?”

血红的残阳,在陆小山看来,已经在这个山尖尖上停了几千年了。

这里是江汉平原向山区过渡的地势。坡度舒缓的山丘,呈浑圆的波浪向远方推去,显出水乡平原的温婉和山乡崎岖的雄峻在这里的相持和兼容。陆小山没有心情去欣赏眼前这难得的景观。他很紧张,很兴奋。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山下的铁路,两只耳朵一直耸愣着,生怕错过了火车那轰隆轰隆的奔跑声。

陆小山埋伏的地方,下面是两座山包夹着的一处隘口。前面不远处,是孝感火车站。

陆小山是今天凌晨进入埋伏阵地的。这埋伏的地点是齐督军选定的。

昨天傍晚,齐满元叫住正准备换班的陆小山:“小子呃,别走,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办。”

齐满元把陆小山喊到挂着地图的墙跟前。

“小子呃,识得地图不?”还没有等陆小山表态,齐满元就指着地图上一处黄褐色的块面,说:“这是从孝感火车站出来后,一处最窄的隘口,你,带领我卫队的全部人马,埋伏在这里。听明白了没有?哼哼,妈妈日的,看你的样子像是很不明白。也好,不要你明白太多,妈妈日的,你不管,你只要看到退役的老兵跳车从这里跑,就格杀勿论!听到了吧?这些老兵,昨天在汉口又抢了好多家商铺,我怕他们卷起财物窜进深山危害地方!再明白了吧?”

齐满元向陆小山布置任务的时候,眼光突然变得贼亮,似乎那两汪浑浊的眼水忽然澄清了一般。

“卸磨杀驴,兔死狗烹,这个老家伙,手段辣呀!这些兵,怎么敢接二连三地抢劫商铺咧,而且,还胆子大到从省城武昌抢到汉口!要不是这个姓齐的睁只眼闭只眼,这些大头兵有这么大的胆子?狠毒哇,怂恿他们抢劫财物,再到半路上拦截他们,既借这些苕兵的手捞一大笔财宝,又对省城汉口的商民人等有了从严治军的交代。是狠是毒!老家伙,我要学的东西还多啊!”接受任务后,陆小山过细地想了一阵,他发现,他的机会是真正来了。

张腊狗越来越觉得是钻进了齐满元的笼子。

“这真是出鬼了啊,本来是劁猪的,现在被叫去阉鸡,这不是瞎搞么。老子是地方上的侦缉队,却要老子去押送兵车!这些老兵油子,一个个都是跛子拜年,稍微跘一下就以歪就歪的!叫老子去干这趟差,不是裤裆里磨刀,险而又险么!”

张腊狗心里千刀杀万刀剐地把齐满元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自己提醒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对那些老兵,能够装聋就装聋,能够装瞎就装瞎。好在,齐满元只是要侦缉队到孝感就打转回程。千万莫在阴沟里翻了船,把后半辈子的饭这一回都吃完了。

齐满元卫队的人如狼似虎朝车上赶这些退役老兵,张腊狗和他一班侦缉队的弟兄,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完全像是在赶牲口。这些老兵,都是跟随齐满元从山东老家一路打出来的。谁都晓得,齐胖子有今天,齐胖子能够成为“湖北王”,完全是这些家乡子弟兵的血一路铺垫出来的。张腊狗看这些老兵,扛着抱着大包小包,在月台上窜,往车上搬,好像看到一大群蚂蚁含着残骨剩饭,拼命地往洞里头拖。人虫一般哪,个把妈!张腊狗的感叹油然而生。老子当年,在苗家码头,在四官殿码头,不也是这样么!

“弟兄们,稍微快一点哪,要发车了咧!火车不是别的车,是有时辰的咧,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您家们!”看到李长江打起了信号、晃动信号灯,听到司机拉响了汽笛,张腊狗一激灵,赶忙扯开喉咙,朝还在搬东西的兵们喊。

“叫什么?闭上你的叫驴嘴!”

“日你老娘,叫得老子烦了,送你娘一颗铜籽籽!”

“催你娘的丧哦,齐满元老王八蛋赶俺们,你跟着起什么哄啊!”

“快点,也是,兄弟,是要快点,奶奶的夜长梦多!来,从这边窗子里递进来!”

闹哄哄乱哄哄,骂的叫的,让行李碰疼腿,让重物扭伤腰的,直到又一声粗犷的汽笛盖过来,随着车轮哐当哐当的缓缓转动,这些乱糟糟的声音才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两个提着短枪的老兵,像幽灵样地爬上火车头。张腊狗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您家们不在车厢里,跑到车头上来搞么事呀之类,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随着这两个提短枪的兵,又上来两个一手提枪,背上还背着大刀片的兵。这两个背大刀的兵稍微年轻一些。

“兄弟,你说说,齐满元是真的叫你们来押车送我们的吗?说吧,说实话,我们还是兄弟!”先爬上来的一个兵,一脸的络腮胡子。他把短枪插进腰带,问张腊狗。

张腊狗把几个弟兄安排在车尾,自己带着两个心腹弟兄在车头蹲着。他也是事先留了个心眼,一旦有点风吹草动,控制车头,也好“荷叶包鳝鱼——溜之乎也”。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些老兵油子,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早就修炼得成了精。张腊狗想到的,他们早就想到了,张腊狗没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

性命这东西,一个人只有一条,谁不珍惜呢?大家都珍惜自己的性命,这样,生逢乱世,保命的本事人人都尽可能地练到最高水平。

“真的不晓得还有别的什么事,就是叫我们来送弟兄们。”张腊狗用眼色制止侦缉队一个弟兄掏枪的企图。掏枪,不是苕么!就是把枪先掏出来,把眼前这几个兵制服了,还有那一满车兵,凭侦缉队的几个人,能够制服得了?掏枪,不仅不能争取主动,反倒是送肉上砧板的愚蠢动作。

“真的不晓得别的么事!”张腊狗再强调,语气非常诚恳。为了加强他的诚恳效果,他还主动把两只手举起来,“都是吃这碗饭的弟兄,我何必哄您家们咧!这样吧,您家们把我和我弟兄们的枪都下了,您家们么时候让我们走,我们就走。”

张腊狗看络腮胡子的兵,真把他和侦缉队另外两个弟兄的枪下了,心里不仅不紧张,不气愤,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兄弟,你是条汉子。算了个球,他娘的,我们这也是没有法子。”络腮胡子麻利地把张腊狗几个人枪里的子弹退出来,把空枪朝张腊狗们一递。“也是不得已,兄弟,莫见怪,也不难为你,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说不定哪天他娘的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从远处传过来。由于距离很远,这声音就有些缥缈,显得不真实,像是盖着锅盖炒豆子,豆子炒爆了,声音闷闷的。

哐当哐当……呜——!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陆小山从有些迷糊的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浑身每一根神经顿时绷紧了。

“菜来了!天助我也!狗日的张腊狗!张腊狗,狗日的!”

昨天,齐满元对陆小山说,孝感车站那边的事,有驻在车站的部队负责。火车上有汉口侦缉队张腊狗一班子人押车,他陆小山只管堵截。

“堵截?老子连汤带水一锅烩!”

那一轮仿佛挂了几千年的血红的夕阳,已经从山尖尖上滑下去一大截。陆小山朝身后扫了一眼,他很惊讶,这颗血红的夕阳,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得白刺刺的,像一张受了枪伤失血过多苍白的脸。

“大哥,您家看,能不能让我们这几个弟兄下去咧?”

一过孝感车站,张腊狗就对络腮胡子兵恳求。张腊狗很清楚,络腮胡子兵肯定比自己要年轻。但这时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如果,络腮胡子同意让自己和几个弟兄下车,或者,哪怕只同意让自己一个人下车,就是要喊一匹狗或一匹猪是爹,张腊狗也会毫不犹豫一迭声地喊!

“个把妈,这是么时候噢!不晓得么时候,不晓得从哪个旮旯里飞出一颗枪籽籽,这脑壳就成开花的瓢了咧!”

张腊狗已经产生了一种自我哀悼的情绪。

张腊狗甚至想到了黄菊英,想到了陆疤子。

“不行哪,胡子!驴日的这几个人不能放!胡子哥,难道没有发现,今天,这是他们早就预谋好了的么!他娘的这是在赶尽杀绝呢!有几个肉票押在这里,说不定驴日的能够挡一阵呢!”一个腮帮子上老大一颗红痦子块头像扇厚门板的兵,主张不要放了张腊狗。

“唉哟,大哥叻,您家这话咧,是对一半,错一半哪。”张腊狗连忙接茬。他生怕络腮胡子老兵听了红痦子的话,“要说咧,您家们的那个齐老爷,也真正的是不讲一丁点情义,看这个样子也是在把您家们往死里头整。我说您家说错了咧,是您家们要是把我们当肉票,这就错了。我们跟您家们的那个齐老爷,更是一点关系都冇得!您家们还是他您家的同乡。我们狗鸡巴都不算!您家们要是把我们当肉票,那是一点用都冇得的!说实在话,老哥子,要是杀了我们,对您家们有益,我们也是心甘情愿,死的总还算是值得。您家们看唦,杀了我们几个,又对您家们冇得好处,这不是割卵子敬菩萨,两边都不落好么!”

张腊狗绝对不是个有口才的人,他也不喜欢别人长篇大论。平时,和他的弟兄们在一起,他也多半是多听少说。与人相处,三句话不对,宁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懒得多说一句话。为了活命,张腊狗忽然变得伶牙俐齿了。看来,一个人的某些并非长处的功能,碰到性命交关的时候,还是可以激发出来的。

“算了吧算了吧,反正也没有什么用处,要走就走吧!娘的,这里又没有车站,你们怎么下去呢?”

络腮胡子动心了。也是,刚才,在孝感车站,是最危险的。得亏老子多长了一个心眼。娘的,要是真的在那里停了车,老子这一车弟兄,一车老小,不都被一锅烩了么!马上就出湖北省了,再也不是姓齐老王八蛋的天下了。再说,留着这几个外人在车上,还要人照看着他们,多个外人多桩事。去球,让他娘的下去吧——“痦子,算了,你说呢?损人又不利己,也是个理。怎么搞呢?对不住哪,娘的,只要你们有本事跳下去,你们就下去吧!”

陆小山在尸体堆里穿行。眼前的这些肉体,基本上都是尸体。暂时没有成为尸体的,也多是出气多,进气少,离尸体不远了。车厢里还有一些活人。这些活人多是老弱孩子。陆小山命令他指挥的兵们挨个地把每节车厢都搜了一遍。除了给这些少小老弱留下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凡是有一点值钱的,都席卷而空。陆小山没有一点怜悯,也没有一点恐怖。他忽然发现,自己有天生军人兼亡命之徒的素质。自己的血管里流的是爹的血。听娘说,爹会吃会玩,会往怀里扒钱,也会往冤枉地方用钱,还是个典型不怕死的角色。

“哼哼,伙计,你这怀里么样搞得鼓鼓的呀?”他走到一个兵面前,停住,用刚才捡到的一把马刀的刀背,拍拍这个兵的肚子。

接受这次任务,陆小山一点也没有受宠若惊的心情。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虽然年轻,却能够审时度势,很注意揣摩人的心理,特别是他上司的心理。自己本是个无官无职的大头兵,如果说特殊,也就是督军身边的贴身卫士兼文书而已。没有资格参与督军的军机决策,晓得的机密也很有限。齐督军把这大的指挥权交给他陆小山,督军府里头的很多有权有势有宠的人,都很羡慕很想不通。觉得不可理解,觉得是督军昏了头,把肥水流到外人田里去了。只有陆小山不这么看。他看出这是齐满元的一箭多雕之计。他陆小山不是被督军信任,而是被督军出卖,彻底地出卖。稍微想一想吧,这次任务,说得冠冕堂皇,是阻止退役老兵把抢劫湖北百姓的财物卷带逃走,实际上是在这堂皇的口号下,把这些财物搞到齐满元手里去。这本是屠夫和抢劫的勾当。齐满元如果派身边的亲信去,自然是好,但亲信和叛徒往往只隔着一张纸,齐满元自然不愿意授人以柄。叫陆小山去就没有这些弊病了。这是个没有什么深交的年轻人,而且是本地人。齐满元设计得很周到,他不相信陆小山这小子有胆子敢于吞没他的财物。再说,死了这么多的人,被抢劫的财产一根毛也没有还把老百姓,一旦激出了民愤,惊动了上面,他齐满元也有个毫不心疼的替罪羊!

任何事情,不管如何云遮雾罩,一旦看清白,也就没有什么对付不了。陆小山晓得,这次事件,从省城兵乱到汉口的抢劫,又有今天拦截兵车,全数消灭退役老兵,地方和京城的北洋政府当局,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无论齐满元把谁当替罪羊推出来,他齐满元都逃脱不了责任。最起码,也是个治军不严。何况,无论是地方还是京城,要倒齐满元的人多的是。一条狗吃得太饱了,一头牲口太过于霸槽了,难免被其他牲口所踢咬。齐满元的日子不会很长了!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齐满元的阴谋和下场,所以,执行这次“任务”,陆小山是作为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来对待的。他下了死命令,一个拿枪的都不能跑走,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他特别清醒,过了这个村,就再也冇得这个店了。老子一朝权在手,就看老子来抖狠。他特别重视两桩事。一是所搜集到的财物,一点也不准当兵的赶马混骡子浑水摸鱼,一是绝对不能让张腊狗逃过今日这场劫难。对这两桩事,陆小山也都准备了冠冕堂皇的说法:“这些东西都是齐督军要的,跑走一个人,就等于丢掉一份东西,谁闷声不响地拿走一份东西,就是对齐督军的背叛!”

陆小山想的比齐满元还要周全。

这个被陆小山用马刀指着的兵,已经往裤腰上系了三件绸衣服了。陆小山早就看到了,没有作声。他不会做赶尽杀绝的事。水至清则无鱼。要鸬鸶下水捉鱼,还要喂一条小鱼咧,把眼前这些兵们逼急了,自己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但是,这个兵又往怀里揣了一条拇指粗的金闪闪的项链!这就不能再容忍,再装马虎。

“几条绸裤子倒是无所谓。这金子珠宝,可是老子的东西啊!”陆小山早就把这些贵重东西算作是自己的财产了。

面前的这个兵还没有往外掏金项链的意思,反而是一脸恼羞成怒的脸色。陆小山好像没有看到他的脸色,也顾不得旁边朝这里看的兵们在想什么了。他手一翻,对着士兵的马刀背,倏地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另一只手上,本来垂着的手枪,也抬了起来,像毫无感情死神的眼睛,随时准备朝任何一个敢于反抗的人发放死亡通行证。

这个腰缠怀揣的士兵,脸色由愤怒变成了苍白。紧紧握着枪的手明显地松了。

权力这本来是无形的东西,此刻变成了有形之物,而且让人感到异常沉重:“他娘的,开个玩笑,你一个嫩娃娃,考考你的眼神,考考你对我们齐大帅的忠心呢!嘿,你倒认真了,嘿嘿……”

“我也晓得你是在开玩笑啊!”陆小山也顺坡往下滑。

凡事只能打九九,不可打十足。

陆小山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

“张腊狗这个婊子养的咧?么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咧?个把妈,算他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