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没有多少暑气,还是浑身春的情绪,在刘园姗姗地徘徊。

刘园的花草树木,被风恋恋地揉抚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绿叶,绿得饱胀了,那绿,似乎要从叶脉里漫出来;栀子花如村姑素面,芭蕉如少妇浓妆,嘤嘤嗡嗡的,是蜜蜂们忙碌中的吟唱。

“哎呀,好个五月呀!好个五月的刘园呀!古人说的红肥绿瘦,大概不是说的五月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跟眼前的景致倒是很般配的。”冯子高还是当年那般清癯,腰背仍直挺,也不蓄须髯,看不出是古稀已过的老翁。只是脸上的肉更少了,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存心要把肉身多余的部分都去掉,“宗祥老弟呀,我看您家的脸色不是蛮好哇,么样噢,有么忧心的事?”

冯子高来,吴秀秀看天气实在是好,就亲自在浮碧轩外头那几棵枇杷树下,放了一张杌子,吴安赶忙搬来三张木榻,槐姑紧着安排茶水点心。

“放两张木榻就行了,我不要,我要引孙子玩。嗯,好,这里咧,太阳晒不到,鸟语花香都听得到看得到。”吴秀秀在刘宗祥脸上盯了一阵,想说点什么,又转了过去,朝身子已显沉重的小月瞄了一眼,“小月呀,你去歇着,伢让我来引。哎呀,你都快生的人了,这伢咧,正是喜欢颠哪跑的时候,你么样招呼得住咧。过来呀,璜璜诶,我的肉哎,到太这里来。”

血缘传承,隔代亲,此言不虚,在我大中华,南北都一样。只是在隔代的称呼上,略有些不同。北方称谓中的外公(姥爷)外婆(姥姥),汉口称家家、家公爹爹,北方称爷爷奶奶,汉口称爹爹、太。别的也还罢了,这“太”之于“奶奶”,南北真还不好“接轨”。

吴秀秀晓得,刘家好多辈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就是自己跟了刘宗祥,也就只生了刘汉柏一个。所以,看着儿媳妇吴小月又快临产了,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要是再生个儿子就好了噢!

“还好哇!冇得么让我惦记的事呀!不过咧,我不能跟老兄比呀!看看您家,童颜鹤发,真仙健哪!我这心脏噢,也是老毛病了。这病咧,也有一条好,走的时候,快,也舒服,免得困床恋铺,死人磨活人。我这里有样东西,尚需请您家帮着斟酌斟酌。”

看吴秀秀不在跟前了,刘宗祥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冯子高。近来,刘宗祥的确有些烦心事:模范住宅区的房租基本收不上来。据说,那里的住户总是扯皮打架,大半年来,几乎没有平静过一天,别说收租金、实现旧房改造的计划,就是一般的安宁也不可得。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宗祥先以为吴安办事不老道,就把吴诚从祥记商行暂时调出来,嘱咐他外松内紧,先了解情况,尽量不要张扬。毕竟,这关系到地皮大王的声誉!做了一辈子地皮生意,造了大半个汉口的房子,到老来,落得个房主跟住户发生冲突,几冇得面子!今天,是冯子高来,刘宗祥才显得轻松一些。

“老弟,您家这是何苦!何至于……这样?”冯子高看到的,是一纸遗嘱,且刘宗祥已经在上面签了名。

“噢,子高兄,您家是中西合璧,读的书多,难道忘了未雨绸缪么?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之事,大限来时,哪个又挡得住?还请老兄当个证人。”

“说得也是。难得老弟豁达如此!嗯,我看哪,人都把老弟当生意人,我看老弟呀,是生意人加性情中人。嗯,看这些条款,刘园,模范住宅区的房产,留给秀秀;祥记商行资本一半给汉柏,另一半资金和整个门面给吴诚,祥记商行二楼以上房产产权,归属芦花;吴诚和他母亲一起生活,吴诚负责其母芦花的生活赡养;祥记另一处经营土产的门面,给吴安夫妇;柏泉的房产田产,一半给吴汉生,由祁小莲代管,一半留给吴秀秀;噢,还有刘公馆,刘公馆留给钟毓英和钟小梅;刘汉柏所得祥记商行那一半资金的利息,作为刘公馆主人的生活费,由金诚银行建立账户,逐年划拨……噢,宗祥老弟呀,细心人哪,有情义人呀。”

冯子高细细地阅读这份遗嘱,没有感觉到沉重,倒是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人哪,一旦真的不为名利所累,可能都会轻松的罢?

一颗早熟的枇杷,熬不住季节了,噗的一声钝响,很不经意的掉了下来。一只路过的蚂蚁,被枇杷沉重的坠落震懵了。好一会儿,它醒过来,抬起触须,四下里探了探,发觉香味来自刚才发生的灾难之处,就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反复地嗅了嗅,又亲自尝了尝,确认这是既香且甜的美味之后,就把脚肢在甜蜜的枇杷浆汁上沾了沾,以便沿途留下记号,才急颠颠地回巢穴报信去了。

“宗祥老弟呀,这么多年哪,我都没有弄明白,你为么事要不停地赚钱赚钱。我记得你说过,随么事都不为,就为赚钱的那个过程,尤其是大生意,做成一笔大生意,那个过程本身就很有诱惑力。这下我相信了!”冯子高抖动着刘宗祥的遗嘱,很是感慨,“其实呀,眼前的这些东西,您家赚的这么些产业,都不是您家的了。”

“其实,这些东西,财产产业,最后到底是哪个的,都说不清楚——您家说咧,这是不是个问题?”刘宗祥眯缝着眼,似乎一脸的哲学味。

“嗯,嗯,听您家这一说哇,还真是个问题!说不到,过几年,这世界又不晓得变成个么样子!这年头哇,真是变得快呀,眨眼变——就说这钱罢,就年年变花样!您家看唦,法币刚值钱了两天,就贬得一塌糊涂了。这早晚咧,又兴么关金券——这本是原先专供交纳关税用的券唦!我跟您家说,一个朝代呀,连钱都靠不住了,这个朝代也就难得长久了。”冯子高端起茶盅,呡了一口茶,“枇杷都熟了哇,唉,那边的栀子花,开得几好呵,您家的孙子都这大了,这真是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噢。”

“要说咧,这关金券当钱用咧,也是蛮多年前都开始了的,原先,也就一元关金券当二十元法币,在市面上流通得也稀少。这早晚哪,关金券也不值钱了噢,票子也越印越大了,您家晓得不,市面上已经有一千元、两千元、五千元三样关金券了。”刘宗祥也朝吴秀秀那边瞄了一眼,脸色顿时也平和了许多。“钱长得快伢,连小伢都长不赢哪。”

“噢?按一元关金券兑二十元法币算,也就是说,实际上,市面上已经有十万元一张的钱了?”毕竟不做生意,不盘钱,冯子高真的不知道市面上货币的行情了。

“照说,做大生意,不怕货币乱。说个丑话,乱,也是一种机会。就说这政府的金融管制吧,限制老百姓的黄金白银,对做银行生意的人,就是一个机会。不过咧,对我这搞房产地皮生意的人,市场形势不稳,投资就冇得信心。”刘宗祥知道,刘汉柏最近在倒腾,尽量把法币朝外头抛,换成硬通货。他知道儿子累,模范住宅区的麻烦事,也就没有对儿子说。

“噢,说起地皮房产,您家不是准备把模范住宅区的旧房子都改造一遍么,弄得么样了?”冯子高似乎感觉到刘宗祥的隐忧。

“不顺利。那里这些时都不太平。据说,是一些自称抗日有功的人,在那里强租转租。听说有个人叫麻占奎,是个抗日游击司令,在暗地里操纵,也有消息说,这麻占奎后头,是陆小山在撑腰。”刘宗祥觉得,把心里的话吐出来要舒服一些。

“噢?陆小山?就是当年陆疤子的儿子?哼,我也听说了,此人这两年红得发紫!么样,此人贪得很?最近,听说被上峰调到警备司令部,专门对付越闹越凶的学潮去了、唉,又是学潮哇!原先,我的蝶儿那时候,不是也闹学潮么,这会又闹起来了。这学潮哇,就是国运兴衰的征兆哇。武昌那边,武汉大学,闹得蛮凶噢!”冯子高的口气,不知是感慨呢,还是叹息。

“不早了咧,过一下,太阳就过来了咧,移到屋里去吧,槐姑她们把饭都弄好了吧?噢,吴诚来了?蛮好,一起吃,热闹些。”吴秀秀过来,跟吴安一起安排冯子高回屋里去。

“天还早得很咧!蝶儿昨天说了,今天要我到她们那里去应酬一下。那董必武是个学问人,也是老朋友了,不好不去的。这里的饭,今日就免了罢!”冯子高朝吴诚看了看,看他像有什么话要跟刘宗祥说样的,就站了起来,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子高兄,您家这样说,我就不好强留了。吴安,送一送冯先生!”刘宗祥也发现吴诚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哎,哎,免了免了!这种天气,走一走,筋骨舒服。这种天气,要是就在这绿荫丛中一醉,也是一乐哇——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冯子高朝众人拱一拱手,长衫袖子一甩,禺禺地去了。

“嘿,兄弟诶,生意来了喂!”毛烟筒对六指悄声咕哝了一句。

这是铁路沿通向内城的一个路口。往北,就是宗祥路,朝南,就是刘园。周围,是一片低矮肮脏的棚户。

听孙猴子传授了几手卖药的把戏,毛烟筒就约六指到这里来碰碰运气。

他们跍在这里是有讲究的。

凡江湖卖药的,两种地方是好地方。一种是庙会赶集处,趁热闹人多,一人耍拳脚,一人大声吆喝。这叫“圆棚”也称“粘棚”,就是把路人吸引过来,再来卖药。一种是像毛烟筒这样,跍在一处地方,跟前摆几样草药之类,这叫守点。守点不宜在热闹处,要专拣那贫民居住之处,比如这棚户区,就最是恰当。因这里的人穷,有病往往硬抗着。去医院,那是奢想,如遇到走方郎中或这种路边卖药的,花钱不多,倒是可以消费得起的。因此之故,这棚户区里,江湖走方郎中之类江湖游医,时有出现,像毛烟筒这样守点卖药的,也不罕见。

“哪个噢?”六指站了起来,四处张望。棚户区这边,除了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进进出出,也就是做些洗菜洗衣一类的事情,没有生病寻药的样子。路那边,倒是过来了三个人,可那几个人衣着光鲜,神气得很,不是光顾江湖药摊的货色。

“嗨,我说噢兄弟,你呀,眼睛里还是差点水呀”看到从宗祥路那边走近的几个人,毛烟筒笑了。跟毛烟筒比起来,六指虽然孔武凶悍,却要憨愚许多。

“么样咧?未必那三个人会拢来?”其实,六指也发现了从宗祥。路过来的三个人。

“兄弟,你看到冇,那个走在前头的,手在做么事?”毛烟筒引导六指观察。

“看到了哇,那个人的手……噢,在胩里抠……嗯,看出来了,那狗日的胩里肯定蛮痒!”六指到底看出问题来了。

“就是噢,他胩里痒,痒得很,我们的生意就来了唦!”毛烟筒站了起来。

“诶,先生,请您家留步哇!”

“你喊哪个噢?老子们忙得要死,你个把妈瞎喊个么事噢?”麻占奎身后的那个小跟班,狐假虎威的,朝毛烟筒一阵臭骂。

“哎呀,不是喊您家,是喊他您家。”对麻占奎的小跟班,毛烟筒才不在乎呢:狠人,老子见得多了!老子就是个狠人,未必你比老子还狠些?毛烟筒瞥了小跟班一眼,脸上倒是笑眯眯的,朝麻占奎指了指。

“噢?喊我?喊我做么事?个把妈你认得我?”麻占奎用抠裆的手,把小跟班朝身后扒了扒,又换了一只手抠裆。他这个换手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原先抠裆的那只手,抠得累了。近来,他经常这样换手。

自从把山口太郎的房子和老婆一起都弄到手之后,麻占奎安静了一阵。小洋楼,东洋女,有这两样东西,还往外头跑个么事咧!可也就是安静了一阵子。究其原因,麻占奎都不好说出口。一是跟这日本女人睡了几天之后,麻占奎感到下身有些不舒服,最早是觉得裆里老是湿唧唧的,像是梅雨天的土墙,老是不干。他先还没在意,以为也就是那物件用得过于频繁。后来竟痒将起来,由微痒到恶痒,由不经意地抠到下力抠都止不住痒的程度,麻占奎才警觉是出了毛病了:咦?是这日本女人把毛病过给老子了噢!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可是,这日本女人么样就像冇得么事样的咧?冇看到她哪里痒哦。二是静中思想尤其活跃,想到那么多从重庆恩施回来的大官儿们,房子弄了一套又一套,票子暗地里不晓得弄了几多,自己也就是弄了这一套房子,弄的个女人,虽说是个洋货,可总是别人用过的旧货唦!就这样,麻占奎越想就越痒,越痒就越烦,床上的那个事,也失去了新鲜。

麻占奎注意到了毛烟筒的卖药的地摊。他抠裆的手停了下来:诶,怪了,老子一看到他的药摊子,么样胩里就不痒了咧?

“我哪里敢高攀,认得您家咧?您家一看哪,就是个大官唦!不过兴许咧,您家用得着我。”毛烟筒笑嘻嘻的,瞄着麻占奎的脸,似乎完全没有看到麻占奎抠裆那不雅的动作。

“嗯,嗯,个把妈,你杂种还蛮会说话!你有些么药唦?有冇得止痒的?”混了这么些年,江湖上的名堂,麻占奎也略知一些,晓得江湖险恶,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哪个又吃了豹子胆,敢骗到我麻占奎头上来咧!麻占奎在毛烟筒的药摊上扫了一眼,心想,这小狗日的眼睛蛮毒,一眼就看出老子有毛病。

“么样呵,您家身上痒?这我倒是冇注意,我只是看出来,您家身上有热毒哇!”毛烟筒煞有介事地盯着麻占奎。

“你瞄么事噢瞄?个把妈,未必我的脸上有热毒?”麻占奎有些不高兴了。他脸上有几颗浅麻子,不过细瞄是看不出来的。这小杂种盯着老子瞄,把老子脸上的几颗麻子都数清楚了。

“哎呀,我一看哪,您家就是老行家!医家诊病么事望闻问切,那是哄外行的唦!会家子看病,就一眼!比如说您家,内有热毒。么事叫热毒哇?就是火唦!您家有火!火这东西,人要是冇得咧,也是不行的咧!您家想下子唦,人冇得火么样行咧!那随做么事都做不成唦!人哪,火要旺!火旺才发唦!您家就是火旺!不过咧,太旺了咧就容易冲,七冲八冲,弄不好就冲出毛病来了。么样噢,您家身上痒?怪不得的!火太旺了唦!火在冲唦!痒,是把个信给您家,眼下就诊,还好说。”

毛烟筒说得唾沫星子直飞,六指在旁边看着,想笑,又怕坏了事,就用劲忍着。有几次实在是差点忍不住了,赶快把脑壳车到一边,朝刘园方向看。那里,一遭围墙里头,是一片葱茏。

“好,好,算了,个把妈,你莫瞎吹,老子冇得空听你吹!你把你那止痒的药,给老子包一点,老子回去试下子。老子信你一盘,你千万莫哄老子咧!老子看你像是汉口本地的。个把妈,你要是哄了老子,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杂种找到,把你杂种的骨头拆了的!”

“哎呀,看您家说的,我么样敢哄您家咧!给,您家拿回去,用酒调成糊糊,搽,哪块痒就擦哪块,顶多两包,搽完了,包您家不痒!诶,您家还给钱?给钱做么事咧!您家真是客气!”毛烟筒接过小跟班递过来的钱,心里喜滋滋的。

“把你,你就接着!买药么样不把钱咧!个把妈,老子买别的随么事都不把钱,就是买药要把钱!买药不把钱,药有一半不灵!诶,还把二十块钱他!”麻占奎示意小跟班,多添二十元钱。他听人说过,烧香拜佛,买药诊病,都是省不得钱的。

“哎呀,说您家是个行家啵,果然是个行家!我要嘱咐您家一句,用这药,有些禁忌的……”看看麻占奎转身走,毛烟筒嘱咐。这也是江湖游医为自己预留后路的把戏,说有禁忌,你要是不听,病治不好,就不要怪药不灵。毛烟筒嘱咐禁忌,选择在麻占奎忙着要走的时候,为的是能打马虎眼:我嘱咐了的,你听不听,听清白了没有,都是你的事了。

一团一团的云,乳白色的,浅灰色的,浅黑色的,层层叠叠地,堆了半边天,在人的头顶铺出一幅极有气势的云烟图。

麻占奎抬头瞄了瞄:“这天气,闷人!这雨要下不下的,鬼天气!”

麻占奎没有一星半点艺术细胞,自然也就不懂国画。他只晓得钱好,只晓得多弄钱,钱弄到自己荷包里来了,才是自己的。他懂得位置房子金子车子甚至女子,这些东西都是钱,或者可以跟钱互换,或者跟钱有关系。要是麻占奎有艺术细胞,或者麻占奎懂得艺术也是可以换钱的,他或许不会抱怨天气憋闷。

终于进了刘园了。

走在刘园林荫道上,麻占奎的手在裆里狠抠了几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整个胸腔里陡然充满了清新之气。

“嘿,好舒服!个把妈,刚才还闷死人的,这一进来,就舒服了!巧板眼!原先哪,成年累月在乡里,山里头,应该到处都是这种空气唦,么样就不觉得咧?个把妈人哪,就是贱得很,乡下山里,一天到黑一年四季,那好的空气!到汉口来了咧,一天到黑东奔西跑,到处都是灰尘土扬的,陡马的进到这园子里来,真像是到了天堂!刘宗祥,个把妈,会享受!到底是地皮大王,就是跟别的生意人不同款,晓得把自己住的位置弄得舒舒服服的!想起来,还是蛮气人的咧!老子们八年抗战,人在地狱里,脑壳别在裤腰里,个把妈这老家伙跟日本人一起,在汉口享福!”

想到这里,麻占奎又感到裆里一阵奇痒,不由伸手又是一阵猛抠。

“请问您家们,这是……”听说有几个人不经守大门的同意,就擅自闯进了园子,吴安大为震惊。他朝刘宗祥瞄了一眼,见老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急急迎了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说刘园是私家花园,在武汉三镇,一提刘园,哪个不晓得这是地皮大王刘宗祥的产业!刘宗祥在汉口经营几十年,汉口有一大半地皮房产都是他的!尽管冬去春来改朝换代,镇守武汉的头头脑脑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谁敢给颜色地皮大王看!这胆敢乱闯刘宗祥私宅的人,要么是不谙世事糊涂的小混混,要么是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

吴安朝麻占奎几个人瞄了好一阵,还真看不出这三个人是何方神圣:这两个好像是跟班打手一类的角色。这个穿西服脸上有几颗浅麻子的家伙,有点像流氓,又有点像便衣特务,这家伙是领头的,这是肯定的。要是便衣特务来找事,我们老板,跟政府从来不搭界的呀。流氓?是哪个码头的流氓,有这大的胆子?

“我们来执行公务!你是哪个?叫刘宗祥来——你不是刘宗祥吧?据我所知,刘宗祥冇得这年轻。”

麻占奎扫了吴安一眼,兀自朝前走。

麻占奎今天到刘园来扯皮,是受了陆小山的启发。

早晨,陆小山叫黄后湖把麻占奎找去,关心地问:“你那些从乡下带来的些兄弟,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冇?”

“哎呀,您家不问,我还真差点忘记了——刘宗祥这些时准备整修那些房子,原先的些住户,有的都还要腾房子!我的那些弟兄,跟原先的老住户老扯皮,架都打了不晓得几场了!听说,那些老住户,要联名到政府去告状,说散兵游勇强占他们的房子。”听老上级关心他的手下,麻占奎真的感动了。为这事,麻占奎也确实蛮伤脑筋。

“你呀,你呀!就光顾着为自己捞哇捞哇!要像我这样唦,多跟弟兄们想下子唦!平时你不跟弟兄们着想,危急的时候,哪个为你拼命咧?”陆小山眼珠子转了转,看麻占奎面有惶恐之色,口气又软了些,“你看我,平时做事兢兢业业,就是在冇得么油水的文化位置上,也认认真真把事情做好。这样,上头心里才喜欢唦!这不,国家有要事了,党国就记得重用我了!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当着,还加委稽查处处长,有随时指挥汉口警察和便衣弟兄的权力!有我跟你撑腰,你怕么事?你不晓得跟刘宗祥去说理?老子们八年抗战,他八年在搞么事?搞烦了,弄顶汉奸的帽子框在他脑壳高头!这些时,我要过武昌有事,这些事,你要抓紧办好!”

麻占奎眼睛眨了又眨,心里不晓得是么滋味:个把妈的陆小山,嘴巴子硬是油哇!你看他把自己说的比委员长还好些!么事兢兢业业!弄的房子票子还少了?不过咧,杂种脑壳硬是灵光,出的这个注意,硬是可得!

“吴安哪,这是哪里的朋友哇?你也不介绍一下?请他您家们进来,里面奉茶唦。”刘宗祥站在浮碧轩门口,嘴里是在邀请,身子却没有动。

这老狗日的到底有几大的年纪了噢?听说七十了咧,这白皮细肉的,穿得像个洋人,哪里看得出那大的年纪?慑于刘宗祥不怒而威的风度,麻占奎只好在台阶下站住,仰着脸看刘宗祥,看着看着,裆里无端又痒起来。裆里一痒,手就下意识地伸了下去。麻占奎刚猛抠了几下,还没有解恨,陡然看到刘宗祥脸上鄙夷的笑,心里的火就腾地窜了上来:“诶,个把妈日的,你笑么事哦笑?”

“呔!你杂种是哪里冒出来的,到刘园来撒野!”吴安一听老板挨骂,挺身上前一步,挡在刘宗祥身前。吴安记得,当年,刘宗祥在刘公馆遭遇毛芋头和山口太郎一伙人,吴诚的爹吴二苕,在危急的时候也是挡在刘宗祥身前,结果被日本人打死了。不过,跟班的卫护主人,挡枪籽是本分。

“吴安,你站到边上去!”刘宗祥把吴安朝旁边轻轻一扒,“咦——!我说这位先生,我在自己家里,站在自己的地上,笑也好哭也好,跟阁下有么关系?”麻占奎没有开口,刘宗祥还不知道他的斤两,他用手抠裆,一开口说话,刘宗祥就晓得他的底细了。只是,不知道这家伙是哪个庙里的神。

“噢,你就是刘宗祥?算了,我也懒得跟你嚼牙巴骨了!老子公务在身,现在,我郑重宣布,你那模范住宅区的房子,被政府征用了!”麻占奎恶狠狠地在裆里猛抠,好像这些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倒是他抠出来的。

“你说么事?”一听这话,刘宗祥心里一缩,“你到底是哪里的?你凭什么代表政府?”

刘宗祥激动起来。

修张公堤,拆汉口城墙,修后城马路,建模范住宅区,这些,都是刘宗祥至今引为骄傲的业绩,尤其是模范住宅区,现在还是他产业中的支柱。虽然暂时还不晓得来人是何身份,但能闯进刘园,说出征用房屋的话,肯定有来头,不像是街头混混,喝醉了瞎闯进来打秋风的。

“算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先进去歇着!”吴秀秀在屋里站了好一会了。照老规矩,刘宗祥跟外人处理事务,她一般是不出头的。可现在她听出刘宗祥激动的声音,心里就紧张了:刘宗祥,最怕的就是激动!

“这样,这几位先生,说征用也好,没收也好,只要您家们拿得出政府公文,几十栋房子,算得个么事咧!像您家们这样空口白说,也就是白说而已!”

“你是哪个哇?男将们说事情,你插个么嘴呀!”麻占奎朝吴秀秀盯了一阵,朝后退了一步:这个婆娘,未必是刘宗祥的堂客?这婆娘还看不出年纪些!个杂种刘宗祥,有钱又有福气!这婆娘,年轻的时候,晓得几媚人!就这年纪,看到都蛮舒服么。

“我是哪个?老娘是这刘园的主人!老娘今日也不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受何人教唆指使,你们赶快跟老娘滚蛋!你们要是来横的,老娘立马跟警备司令打电话!搞邪完了,你们也不问下子,刘宗祥,地皮大王,刘园,几十年,从清朝张之洞到民国黎元洪,黄兴蒋介石,哪个敢马虎!”真真假假的,吴秀秀要先把麻占奎吓走了再说——她心里,惦记着刘宗祥的心脏病。

可麻占奎不知道,刘宗祥有严重的心脏病,他更不知道,他的刘园之行,就是陆小山要借他麻占奎的手,索刘宗祥的命。

刘宗祥靠在沙发上看书,孙子刘璜跑过来,爬到爷爷膝上,翻弄着书页,问:“爹爹,这是么书哦,么样我一个字都不认得咧?”

“噢?我们的小璜璜也认得字了?认得几多字了咧?”刘宗祥任由孙子翻弄他的书,手在孙子的头上摩挲,一股甜甜暖暖的温情,在周身流淌。哦,又是一代人了噢!要是我的爹还活着,应该是四世同堂了啊。怎么可能咧?连我都快进七十了咧,要是他老人家还活着,不有百把岁了?呵,人生不满百,常怀百岁忧,在我们老家柏泉,我记得,好像还冇得活到一百岁的人。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我这样年纪,都算是古来稀了噢,这些时,我么样经常想起我的爹咧?

有小风从窗户溜进来,悄无声息的。只有注意那轻薄的窗帘不经意的颤动,闻到窗户外栀子花的浓香,看到鲜红芭蕉的摇曳,才会感觉到五月早晨的风,挟裹着太多的内容,有种不经意的柔和。

“太教我认了蛮多字咧!家家还夸奖我咧,说我这小,就认得字。您家不信,我说得您家听咧!人咧,手咧,刀。”

小孙子奶声奶气炫耀自己的学问。刘宗祥盯着孙子开阖着的小嘴巴,心里就像这五月刘园的晨风,在胸中荡漾:噢,多么美丽的生命哟!这脸蛋,这吹弹得破的脸蛋!这嘴巴,这芭蕉样鲜嫩的嘴巴!

“璜璜呵,来,太给你戴花。”吴秀秀手里拿着一张《大刚报》和几朵栀子花进来,把报纸递给刘宗祥,往孙子胸前的衣襟上别了一朵栀子花。“武昌那边,学生闹得蛮狠。”

“武昌学生举行‘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大游行,抗议南京政府制造‘五·二惨案’,示威游行学生欲过江,当局封锁江面,学生冲进省政府,捣毁部分办公室,在墙面上涂写反内战反迫害标语……”刘宗祥轻声地读着报纸的头条消息,两条眉头皱了拢去,“日本人投降还冇得两年,百废待兴,百业待兴哪,当局真是何苦来哉哟,又打起内战来,弄得学生们课也不上了。这下好啦,只要学生一闹,这世界肯定就乱了,世界一乱,生意就更不好做了。”刘宗祥把报纸撇在一边,刹那间,感到脑子里乱得很。

“哎呀,你着个么急唦!又冇得自己的伢在学校里读书,但个么心咧。”吴秀秀有些后悔,不该把今天的报纸从门房拿过来。不过,刘宗祥每天都要看报纸,就是吴秀秀不到门房去拿,刘宗祥也会自己去拿的。

“刘璜,又在闹爷爷呵?走,妈妈引你到园子里去玩,好不好?”吴小月进来,怕儿子吵着了公公,要把儿子引走。小月知道,公公心脏不好,累不得。

“来,我来引伢,你多歇下子。璜璜,跟家家去玩,好不好?”小月的母亲芦花,可能是听到客厅里的对话了,来引外孙。

“也是的,小月,日子深了,你是要少走动。”吴秀秀爱怜地朝儿媳妇浑圆的肚子扫了一眼,“嗯,算日子咧,就是这个把月就要生了咧!亲家噢,真是快了咧!小月呀,汉柏是么样说的?”

“他冇说么事,就说到医院去……”虽然是生了一个孩子的媳妇了,可公公在跟前,吴小月还是显得很不好意思,一句话还没有说连贯,就红头胀脸的。

“哎呀,到医院生?医院!临时发作了,么样去得赢咧!”芦花一辈子生了五个伢,个个都活鲜。在她看来,医院是洋人喜欢的地方。那地方,除非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中国人最好是别去。刘宗祥是读洋书的人,一生又在洋行里头做事,肯定相信医院。小月毕竟是刘家的媳妇。小月生伢,是刘家添丁进口的大事,主意还是应该由刘家拿。想到这里,芦花朝吴秀秀瞄了一眼。她很希望吴秀秀支持小月在家生孩子。

“汉柏说到医院生?那就听他的。反正有车子,医院也不远,一下子就到了。”吴秀秀知道芦花的心思。但她的想法跟芦花不同。她知道,时代不同了,医院到底先进得多。儿子的事,最好由儿子自己做主。

“诶,吴安咧?”

“在园子里修剪那些冬青。要出去?”吴秀秀在刘宗祥脸上瞄了好一阵。刚才刘宗祥还在看书聊天,怎么突然又要出门咧?

“嗯,我想回乡下去一趟。”刘宗祥盯着窗外,眼神有些迷蒙。

顺着刘宗祥的眼光看过去,越过这丛绿得仿佛要滴绿汁芭蕉,是一片浅绿的枸杞。

“回柏泉……”吴秀秀觉得自己的语调也不甚明确,是问,还是呼应?噢,从枸杞向四处延伸的嫩绿的枝条上,她似乎走进了遥远的少女时代,那真是梦境噢:阳春三月,柏泉湖荡,一望无涯的湖荡,真是穷苦人家孩子们的天堂哟!贫穷依旧,岁月无涯,春天照样又来了,枸杞又蓬蓬勃勃地舒展开翠绿的枝条,枝条尖摇曳出诱人的清香。瘦弱苍白的吴秀秀,挽个小篾篮,同湾子里的几个小姑娘,来到湖荡边采枸杞尖。青年的刘宗祥,十五六岁了吧,这个跟法国神父学法文、帮法国神父放鸭子的清秀年轻人,躺在如毡的青草地上看法文书。浅苇葳蕤,雪白的鸭群,白云般地在湖面飘荡,撩得芦苇林哗哗地笑,逗得湖水漾出一个又一个酒涡。“秀秀喂,这里有好大好大一蓬枸杞咧!”这是当年刘宗祥的呼唤。吴秀秀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大孩子样的刘宗祥,放下书,盯着她,把她引向那蓬绿山丘似的枸杞。吴秀秀记得,当时的她,脸好像火烤了样的滚烫;刘宗祥的眼睛呢,亮晶晶的,像夜空中被银河隔开的两颗星星!

“不晓得么样搞的,突然有些想回柏泉了。”刘宗祥站起身来,揉着太阳穴。他感到头有些发闷,太阳穴发胀,胸口还有些作恶心的感觉。

“么样噢?不舒服?唉,算了,莫再去想模范住宅区房子的事了,把陆小山手下的那个么事麻占奎忘了算了。好吧,叫吴安准备车子,我陪你一起回柏泉。”吴秀秀记得,自从麻占奎来园子里说要征用模范住宅区的房子之后,刘宗祥就总是头昏,作恶心。

看刘宗祥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吴秀秀的心被揪紧了。噢,天哪,陆疤子害死了我爹,我设计让张腊狗弄死了陆疤子,如今陆疤子的儿子又让人来整我的宗祥哥!难道这就是轮回,这就是报应么?也好,回乡下,让宗祥哥离开汉口,回柏泉乡下,松弛一下也好。

“刘老板,这就走么?”吴安进来,问。

“这样吧,我想先翻铁路走一走,大约半个钟头以后吧,你到江汉关接我们。”看吴安身上还有些碎树叶,估计是在园子里修剪花草还来不及整理自己,刘宗祥想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宗祥路上溜达一会。

从刘园顺着宗祥路,慢慢走,到江汉关,也就半个钟头。

江汉关的钟声响了,浑厚而悠扬。噢,这钟声,气势比柏泉圣母堂的钟声大多啦,或许,这就是城里和乡下的区别?刘宗祥看到自己的车,已停在江汉关门口,可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柏泉乡下去了。

“啊,老板咧,您家们要回乡下,乡下的小莲奶奶咧,却到汉口来了,您家们说,这巧不巧咧。”看老板两口子上了车,吴安发动轿车,掉转车头,准备原路返回,从刘园围墙边到姑嫂树,直插张公堤,从堤上直接去柏泉。

“噢?你是说汉生的姆妈,从柏泉到汉口来了?她说了有么事么?”刘宗祥也觉得很巧。

“也冇说蛮大的事,就说柏泉那口古井不晓得为么事突然冇得水了。这些时还经常在下雨,天又不旱,别的井都有水。”吴安从后视镜里看到,刘宗祥的脸色突然变了,苍白中透出青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就住嘴不说了。

“柏泉的井水枯了?哦,井水枯了!”刘宗祥朝后仰靠过去,嗫嚅着。

“宗祥哥,乡下就不去了罢?我们回刘园?吴安,回刘园!”吴秀秀觉得刘宗祥的情况很不好。

“这么多水的季节,柏泉古井的水枯了,水居然枯了,枯了……”从回刘园到下车,到穿过浮碧轩,到进卧室,刘宗祥一直这样嗫嚅着。吴秀秀扶着他,觉得他的身子一点支撑的力量都没有了。穿过浮碧轩的时候,吴秀秀朝等在客厅的祁小莲剜了一眼: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不祥之物哟!我叔叔吴三狗子娶了他,一年多点的功夫,就遭横死;改嫁给李长江吧,也是冇得好久,李长江也遭横死。这不,住在柏泉好好的,一跑到汉口,就带个柏泉古井枯了的凶信来!

“因洋而兴,因洋而靡……柏泉古井枯了,龟山上的那颗龙柏,只怕也枯了呵。”刘宗祥似处于半昏迷状态,吐出的话语,梦魇一般。吴秀秀抚着他的手腕子,刘宗祥的脉搏很紊乱。

“吴安,给汉柏打电话,请医生快来!”吴秀秀往刘宗祥嘴里喂了几粒药。她知道,这时候,再把刘宗祥扶上车,拖到医院,恐怕受不起折腾。

“秀秀,秀秀,井水枯了,因洋而靡了……遗嘱,在床头那个箱子里。噢,秀秀,我好困哪,真累呀,我要睡了要睡了……”

“算了,吴安,要汉柏赶快回来,医生,就不请了。”

正准备朝外头冲的吴安,蓦地停住脚,回头一看,吴秀秀满面泪水,无声地摇着头,朝刘宗祥俯过去,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在吴安看来,仿佛不是吴秀秀在颤抖,而是刘宗祥和吴秀秀一起在颤抖。

“我的天叻,刚才活鲜了的人,这就死了?天哪,汉口的地皮大王,汉口一大半地皮房产的主人,就这样走了?”

吴安仿佛傻了一般,木然地站在五月的阳光里。

五月鲜红的芭蕉、素雅的栀子花、厚重的枇杷、绿得发腻的冬青,这一切,刚才还都是活的,都是鲜活的,就这一眨眼的功夫,这一切,似乎都蔫了,都没有了生气,没有了色彩,只有一阵阵的寒意,从四面涌来,涌进了刘园,淹没了刘园,淹没了刘园五月的鲜艳。

刘宗祥安静地躺着。

浮碧轩正厅方向,安放了一张木榻,木榻上,铺着一层淡蓝色的单子,刘宗祥穿一身洁白的西服,安静地躺在这张木榻上。

吴秀秀一直坐在木榻边,呆呆地望着刘宗祥。

吊唁的人来了又走了,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可吴秀秀和刘宗祥一样,浑然不觉。

刘宗祥安静地躺着。

吴秀秀呆呆看着安静躺着的刘宗祥。

谁都知道刘宗祥死了。

谁都不知道吴秀秀在想什么。

可在吴秀秀眼里,刘宗祥没有死。她的宗祥哥,也就是看书累了,她的年轻的宗祥哥,在柏泉湖荡葳蕤的青草地上躺着,而她自己,就是那葳蕤的青草地,就是那一蓬绿色的枸杞。吴秀秀眼前心底,幻化着光怪陆离的画面,涂抹、绘制、修改、创造画面的,主角是她的宗祥哥和她吴秀秀,配角就是这些来了又走了的认得和不认得的人!呵,半个世纪的岁月哟,柏泉的井水枯了,又涌出来了;汉口哟,几经沉沦又繁华的汉口哟,你可曾记得,这个安静地躺在这里的人,曾为你劳心劳力,曾为你伤心曾为你自豪!

冯子高坐在离吴秀秀几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有一段时间,一直停在当年他写的那幅字上。噢,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当年的狂豪,而今安在哉?留下的,就是像他这样能动和像刘宗祥这样不能动了的衰朽肉身。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他是在陪老友刘宗祥,也是在陪他的学生吴秀秀。在他心里,悲伤的情绪倒是没有多少,更多的是感慨:人才呀,难得的人才呀!只身闯汉口,赚钱建汉口,汉口助他赚大钱,又拿大钱扩汉口——这偌大的汉口噢,藏着太多的爱和恨的汉口哇,或许就是一座内容复杂无言的碑呢!汉口呀汉口,再过五十年,汉口还能出一个像刘宗祥这样的商人么?

迎来一批人,又送走一批人,刘汉柏觉得自己像只陀螺,转得头昏脑胀,腿都麻木了。父亲走得太突然,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刘汉柏深深地引以为憾。这无法弥补的遗憾笼罩着他,使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很无聊的应酬,实在是太多余。

“老板,郭忏来了。”吴用提醒脸色苍白的刘汉柏。

吴诚负责整个吊唁活动的协调安排,吴安负责接待内外客人,只有吴用始终跟在刘汉柏身边,这也是吴诚安排的。

“哦,你说么事噢?哪个郭忏哪?”刘汉柏似乎没有醒过来。

“就是汉口顶大的长官……郭司令唦!”吴用也说不清楚郭忏的具体官衔,但他知道,郭忏是汉口最大的长官。

“哎呀,郭司令,么样好劳动您家的大驾咧!”

刘汉柏终于醒过神来,赶忙迎了出来。倒不是他有逢迎达官贵人的媚骨,是他记起母亲的话:你爹是被陆小山唆使人气死的,有机会,碰到点子上,要告姓陆的一状。郭忏是汉口最大的官,而且是整个战区最大的官,这一点,刘汉柏当然是清楚的,而且,郭忏跟汉口的工商界人士还有几次接触,双方都是认识的。刘汉柏银行开张哪天,郭忏还亲自来致贺。就在前不久,刘汉柏还为郭忏兑换了一笔款子。郭忏既然来了,母亲的嘱咐,就可以实现了。

“哎呀,刘行长噢,吊唁来迟,来迟了哇!地皮大王、辛亥有功之士殁了,我是该早来的呀!只怪俗务缠身!哟,冯老前辈,您也在这里。高士噢,重情谊的高士呀!”在刘汉柏看来,郭忏绝对不是个武夫,倒是个精于演说的政治家。

“哎呀,郭司令驾到哇,老朽有失远迎了!”冯子高站了起来,冷淡地应酬了两句,算是打了个招呼。

“冯老前辈,您好像很生分啦!在下是否有所过失?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话是对冯子高说的,可郭忏的眼睛,却盯在一直没有起身的吴秀秀身上。郭忏很敏感地意识到,这地皮大王的死,可能跟他有关。湖北是陈诚的势力范围,郭忏是陈诚势力的代表。要治理好湖北,必须治理好武汉。而治理武汉,像冯子高这样的前辈,像刘宗祥这样的商界大亨,是必须笼络的。

“郭司令,民妇斗胆说句真话,拙夫就是被您家手下的人气死的!”

刘汉柏还在斟酌怎么跟郭忏开口,吴秀秀突然转过身子,也不站起来,就这么泪水和着愤怒,把陆小山如何唆使麻占奎强占房产,如何闯进刘园撒野的事,倾诉了一遍。

“郭司令,您家的那个陆小山哪,就这两年,弄房子票子,简直弄上了瘾哪,不是老夫倚老卖老说疯话,都说陆小山是您家的干将,这样的作为,有损您家的清誉哦——哪个不晓得,您家郭司令,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真正不爱财不怕死文武双全的清官!唉,有时候哇,就有这样的事,一颗老鼠屎,可以坏蛮大一锅羹!那个么事麻占奎,该杀!陆小山咧,也真的该收收缰了哇!”

看看时机成熟了,冯子高就开了腔。这些话,只有从冯子高嘴里说出来,才既有分量,又不至于得罪郭忏而起反作用。

“嗯,嗯,嗯,冯老前辈呀,您也莫往我脸上贴金了。不过呢,您的话我还是听进去了的。”郭忏稍事沉吟,又盯着吴秀秀,“夫人,本人佩服您的直率,也愿意相信您提供的情报。您放心,我一定调查处理,您节哀,您节哀。”

冯子高的话,郭忏的确听得很舒服,再说,像冯子高这样的人,连蒋委员长都敢骂的,他郭忏何苦去得罪呢!何况,陆小山,下级罢了,也不是什么亲戚,还有那个什么麻占奎,对,先拿那个麻占奎开刀!这个妇人,不卑不亢,临大事而不乱,不简单。郭忏临上车之前,又瞥了吴秀秀一眼。

小梅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她直起腰来,朝周围瞄了瞄。

“呵,算是把这些草割完了!”

她赶快进客厅,舒了一口气。噢,屋里真荫凉!

“么样哦,又跑进来躲懒?你呀你呀,这么一点草,割了两三天,都冇割完!”

钟毓英在楼梯中间停下来,不满地瞥了她的丫鬟一眼。七十出头的钟毓英,虽然皮肤白皙,但皮肤松弛得连她自己都烦:天哪,这简直就像是黄牛颈下吊着的皮子!有时,摸摸脖子上松垂摞叠着的皮肉,钟毓英感慨得很。

“看您家说话噢,简直是冤枉哦!这园子,这多年都冇住人了,草长得恨不得比人还高些,蚱蜢蛇兔子黄鼠狼,这些只有乡下野地都才有的东西,草里头都藏得有,硬是吓死人的!亏了我的噢,硬是壮着胆子,算是清理好了,您家还在埋怨!我说咧,请个把人,帮着做了算了咧,您家又不肯。”虽然是丫鬟,小梅也是六十出头的人。少女时节丰腴的小梅,形体已显得很粗笨了。

“请人?你真是,站着说话不晓得腰疼!你给钱咧!要是有请人的闲钱,我不晓得坐着凉快凉快,非要生得贱楼上楼下地做?”

刘公馆室内的卫生,由钟毓英做。楼上楼下地做了两天,累得腰酸背疼。

钟毓英主仆俩,从汉阳乡下回汉口,已经五天了。年纪大了,跟前又没有一个亲人,钟毓英卖了几亩田,其余的田产租给了乡邻,就和小梅到汉口来了。四年前回乡下去的时候,钟毓英曾提出不要房产,让钟毓英没想到的是,刘公馆不仅没有住人,而且像是长期没人进来过的样子。

“刘宗祥噢,老娘住过的房子,你宁可不要也不进来一回呀!”钟毓英不知是叹息,还是诅咒。

钟毓英与刘宗祥的婚姻,本来是令人艳羡的结合。钟家是古雅人钟子期之后,是汉阳大户。刘宗祥的爹刘瘌痢,是柏泉这边的土财主。钟毓英知书达理美貌贤惠,且妆奁丰厚,刘宗祥懂洋文且聪慧俊朗。这应该是天生的一对。可是,就在结婚的前两年,刘宗祥同村的水莲嫂子,丈夫有病上不了身,吹弹得破的水嫩少妇,本来就憋得慌。这天,她到湖边打猪草,看到在圣母堂学法文、顺便给圣母堂放鸭子的刘宗祥,在湖荡边的草地上睡着了,就半哄半骗地,要了少年刘宗祥的童身。等刘宗祥彻底清醒过来,他见着了一个成熟女人所有的一切——这是何等陌生何等丑陋的一切哟!少年的刘宗祥惶惑不已,尤其是,水莲嫂子意犹未尽地,在眼面前大咧咧叉开白腿,光天化日之下,简直就是一团混沌!在刘宗祥看来,这太惨不忍睹了!看刘宗祥伏地呕吐的痛苦模样,很是不足的水莲嫂子,在刘宗祥细嫩的腰身上盯了好半天,不可理解地摇着头,自我解嘲地哼起野调,打她的猪草去了。刘宗祥在神父面前吐露了这场恶梦般的经历。在神父启发下,刘宗祥自觉被玷污的心态,有所好转。可在与钟毓英结合的新婚之夜,一对新人鱼水初度的欢洽之余,红晕晕的红烛光下,钟毓英玉体横陈,似乍承雨露的鲜花,正自咀嚼这人生至味,娇憨无比。刘宗祥翻过身来,陡然,他看到,烛光下这一丝不挂的女人,活脱脱就是两年前躺在草地上的水莲嫂子!失措张皇的刘宗祥,惶遽地爬起来,仓皇地逃出了洞房!

就这样,刘宗祥和钟毓英这对夫妻,从此,就只有夫妻之名,没有了夫妻之实。后来,刘宗祥到汉口来创业,他把精力和聪明才智,都用到赚钱上。实在疲惫了,就到紫竹苑那样的风月场走一遭。在妓院风月场,跟妓女的肉体之欢,在刘宗祥眼里,只是一单生意。用钱买快乐和用钱买其他东西是一样的,没有赊欠也就没有负担。在紫竹苑,刘宗祥与当年的风尘女子杜月萱有过“生意”——不过,刘宗祥只知道她叫陶苏,不知道陶苏本名杜月萱。当然,到死,刘宗祥也不知道,当年的杜月萱,也曾是良家女子、新学堂的学生,因经受不住穆勉之的引诱,堕入风尘,竟阴错阳差嫁给了穆勉之的洪门兄弟孙猴子。刘宗祥终于成为汉口的地皮大王,刘宗祥在法租界建起了刘公馆,可他和钟毓英,只是这处豪宅里的一对陌生人。再后来,刘宗祥又修起了自己的私家花园——刘园,一天,在刘园附近,刘宗祥邂逅同湾子的少女吴秀秀。穷家少女吴秀秀,清丽脱俗,有担待有见识。这次邂逅的结果,是吴秀秀进了刘园。为了让吴秀秀这个乡下少女,尽快融入大汉口,刘宗祥破例让她当了刘园管家,并请自己的幕客冯子高教她读书识字。本来就两小无猜,此时又耳鬓厮磨,终于,刘宗祥和吴秀秀,完成了没有婚姻名分但又是最甜蜜的结合。有了爱情的滋润,刘宗祥生意更是顺风顺水。可他也得罪了靠强拿恶要起家的洪门山寨头子穆勉之。刘宗祥从情感深处放弃了刘公馆。为了报复刘宗祥,穆勉之盯上了守活寡的钟毓英和正值青春的丫鬟小梅。穆勉之引诱钟毓英和小梅得手之后,扬长而去。尽管钟毓英和小梅为穆勉之生下一子一女——钟昌和钟媛媛,尽管穆勉之也很喜欢这两个孩子,为此也很矛盾,但他始终没有认养钟昌和钟媛媛。为遮丑,钟毓英和小梅躲回娘家乡下生下孩子,回汉口对刘宗祥谎称抱养了两个孩子。几十年就这么过来了。没有爱情的漫漫日子,钟毓英早就麻木了。儿子钟昌高中毕业就到黄埔军校去了。小梅生的女儿钟媛媛,跟共产党跑了。这些年,基本上没有音讯。人老成这样了,还回到汉口来,钟毓英是想在有生之年见到自己的儿子。要是窝在乡下,儿子回汉口了,么样找娘咧?

“嘿,看报看报咧,看《汉口导报》咧,地皮大王刘宗祥突然死亡,刘园丧事无限风光!嘿,看《汉口导报》咧,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逝世,战区司令长官郭忏亲临吊唁咧!”

户外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在钟毓英听来,阴冷而沉重,跟这五月末灿烂的阳光太不协调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梅呀,卖报的……在喊么事噢?”

“诶,看报看报咧,看《汉口导报》咧!汉口地皮大王突然死亡,刘园丧事风光无限咧!”报童的叫卖声清晰地穿透五月末的阳光,冲进刘公馆。

“诶,不得了咧,老板死了咧,您家听唦,您家听唦!”小梅本来没有注意外头报童的叫卖声,这时,她稍一凝神,就听到了。

“劫数噢,劫数噢,冤家咧——劫数哇——!”钟毓英突然嚎啕大哭。

她哭得太突然,哭声也太大,声音也太嘶哑,听得小梅心惊不已。

站在船头,陆小山尽情享受着五月江风的凉意。只是这头发有些讨嫌,刚捋清爽了,马上又乱了,这就让他经常以手当梳,下意识地在头上理了又理,可手刚一放下,眉毛眼睛前又是头发飞扬了。

“陆处长,您家进舱去歇下子咧。”黄后湖看到陆小山皱眉头的表情了。

“诶!进舱去做么事呵,这好的风,等下在上了坡,再难得有这好的风了哦!”

其实,陆小山心情真的很好。

他刚把手下所有的便衣都安排到武汉大学里了。他暗自得意:嘿嘿,我陆小山,不光盘文化可得,就是玩枪杆子,盘人,一点也不让人!你共产党不是也混在学生里头么?老子的便衣也混在学生里头!这叫么事哦?嗯,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想起来呀,这个稽查处长,到手还不是蛮容易的呀!

陆小山的思绪,不由飞回日本人刚投降的那段日子。

日本人宣布投降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号,可那个时候,除了老子陆小山这样少数几个地下军人之外,那些当大官的,都还躲在老远的大后方!从八月十五号到九月十号,整整二十五天哪,汉口简直就是真空!要是共产党的军队离得近些,要是共产党的军队人再多些,汉口还不成了共产党的了?得亏我陆小山哪,一天几个电报,催他们快点赶回来!直到九月十三号到九月十五号,那些受降部队才兵分三路陆续赶到武汉。么屁受降,就是摘桃子,抢抗战胜利的果子罢了!我记得,当时,一路是第十集团军所属的六十六军,从宜都、枝江、石首、公安、松滋山旮旯里头钻出来,经江陵渡江至南岸,沿汉沙路东下;一路是第二十六集团军所属的九十二军;还有一路是第二十六集团军所属的七十五军,从宜昌深山沿汉宜公路奔向武汉。老天爷,我记得,当时呀,一个个像是闻到油饼的苍蝇,恨不得胳肢窝里长翅膀飞才好!我们这样的潜伏人员,也只有等他们拿枪的来撑腰,才硬得起来!嘿,哪晓得,钟昌居然成了郭忏司令的心腹,当了185师的师长!这个师长不是一般人当得了的咧!这个师,抗战前就是汉口的警备旅,记得是一九三七年扩编成185师的。当时,师长就是由汉口市警备司令郭忏兼任的么!从此以后哇,在第六战区,这185师,不管隶属哪个军,那个军的军长都是不管185师的。唉,我也打听了一下,这钟昌噢,也是靠打仗打出来的,黄埔毕业,就在这个师,从营长团长做起。尤其是在宜昌的石牌保卫战里,他的那个团,顶住了日本人的狂攻,为大部队赢得了时间,他是被当兵的用担架抬下来的,听说,郭忏见到他的时候,他像个血人,还硬从担架上撑起来敬礼!是个当兵打仗的料,骨头硬!难怪郭忏司令喜欢他,提他当心腹师的师长,去年,还收他做了乘龙快婿。唉,二十年前,老子领导过钟昌,二十年后哇,他反倒成了老子的上级。这人世沧桑,世事难料哇。是噢,世事难料哇,学生一闹事,老子就心里不踏实。几十年来,每回出大乱子,最先总是有学生闹事,接着就是政党相争,兵戎相见,天下大乱!这回的学生闹事,后头肯定有共产党!听说前方战事也不顺,这后方的学潮,就是前方的讯号!古往今来,有三种人历来是惹不得的,一是和尚,一是学生,再一个就是叫花子!这些年,倒是冇听到和尚叫花子闹事的,学生咧,总是不安分!我这回受命当这稽查处长,听是好听,权力说起来也大得很,要是惹烦了学生,发生了死人翻船的事,弄不好兴许就栽进去了!像这样想,我不守在武昌那边,是对的呀!受的是郭忏司令的调遣,管的是汉口市这边的事,武昌那边,外头反正有他们警备司令部的人守着,细说起来,我只能算是帮忙。嗨,学校噢,是非之地呀,这年头也是多事之秋哇!管他的,趁手上还有权,把杀父之仇报了再说!

他朝后头的桅杆扫了一眼。光光的。嗯,蛮好。后湖这伢哪,还是嫩了,说要把军旗挂在桅杆高头。嗨,那不是做招牌么:看哪,陆小山在玩枪哦!

嗯,这个吴明,还蛮听话。

陆小山捋了捋又被风吹乱的头发,看到吴明站在码头上,警服齐整,心里不由一喜。

水涨船高。船一靠趸船,跳板一搭,不消爬坡,就到街上了。

“吴副局长,从今日起,江南的学生一律不准上岸,汉口的学生一律不准过江!你要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布置!”陆小山命令。

“是!江南的学生一律不准上岸,汉口的学生一律不准过江!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守候盘查!”吴明复述命令干脆利落。

“嗯,好!”陆小山朝来接他的车子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身来。

吴明见状,紧跑几步,迎上前去,作听命令状。

“噢,顺便问一下,你们的老局长张腊狗先生,最近还好吧?”陆小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不经意。汉口被“接收”后,张腊狗主动辞了局长职务。

“他您家么,一年四季有个咳喘的毛病,这天道一暖和咧,要好一些。他您家身边也留了个人招呼……”吴明也在尽量揣摩陆小山的用意。从张腊狗时时防范陆小山,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有宿怨,但不知根底究竟。

“噢?留了个人招呼?嗯,照说咧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既然病好些了,眼下人手紧张,顶好还是都调过来!他那里,可以找个下人服侍么!”好像是商量的口吻,实际上,吴明一听,明白这是命令。

“是!卑职按处长指示办!篾片,过来,去,回去跟荒货说,就说接市稽查处命令,目前形势吃紧,命令他火速到警察局执行任务。照顾老局长的事,就叫账房的老算盘张本清代劳,或者叫他帮着再请个人。”

“这个吴明,不简单!对上头的命令不含糊。御下咧,看样子也有一套!看他喊手下的诨名,看来他跟手下的关系蛮好。到现在,警察局这重要的位置,都还冇安排个正局长,不晓得高头是么意思?”想着想着,陆小山没有再看吴明,倒是不由自主地朝身边的黄后湖睃了一眼。

苗家码头旁边的关帝庙,历经百年沧桑,居然还存在,在汉口闹市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关帝庙残破依旧。

也许,正是它的残破,才得以在历次战乱、数次大火后存在罢。

伴随着吱嘎的撕扯声,惬意的咂吧声,液体灌进喉咙的咕嘟声,混合着传进耳朵,听起来很是夸张。

透过斑驳的蛛网,张腊狗睁开眼睛,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快活地享受口福的,应该是那几个人。

张腊狗是被一条麻袋装到这里来的。被装进麻袋没有好久,他就憋昏过去了。

这样的下场,张腊狗早就料到了,或者说,他似乎一直就在等待这一天。当荒货被命令去执勤的时候,张腊狗就知道,这一天要来了。当然,他不可能知道以下的具体细节,但他知道,整个策划以及即将要发生的主持人,是陆疤子的儿子陆小山。不会是别个,不会的!刚有点清醒,还有些迷糊,张腊狗首先想到的,就是下面陆小山还要做些什么。

“哼,个把妈,吓得倒老子?横竖不就是个死么!老子多活了几十年,都是赚的!”

张腊狗甚至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激动起来。

可张腊狗忘记了,跟刘宗祥一样,他也是激动不得的。刘宗祥一激动,就犯心脏病;张腊狗一激动,就会有一阵激烈的咳喘。

张腊狗不知道陆小山让刘宗祥激动得犯了心脏病,一阵剧烈的咳喘压倒了不远处的咀嚼声。

张腊狗甩了甩头。他不知道,关帝庙尘封日久,他这一阵剧烈的咳喘,屋梁上的灰尘也被簌簌地震了下来。

“嘿嘿嘿,哎呀,我的个哥诶,您家真是好福气呀,一歪就睡着了!哎呀,俗话说哇,这人咧,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照这样说哇,您家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空空儿捏着一只游油汪汪的卤猪蹄子,油滋滋的嘴巴开阖着。这些,在张腊狗看来,都很模糊很遥远,只有那猪蹄子的香味,是清晰的:“这是那条巷子口卤菜铺的卤货?”

“嘿嘿,到底是张腊狗,名字起的好,不愧是狗鼻子,鼻子尖,鼻子尖——那,你闻不闻得出来,我是哪个咧?”空空儿还想多调侃一下。

在空空儿调侃张腊狗的时候,陆小山面对摇摇晃晃的一张破矮桌子,坐在瘸了一条腿的条凳上,就在这灰尘土扬的关帝庙里,有滋有味地品尝从黄素珍卤菜铺子里弄来的卤菜。

“陆主任,您家这是?”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黄后湖很不理解。在他眼里,他昔日的教官现在的上司,虽然城府很深,却从不到这样的地方来,也一向没听说他还有江湖上的朋友。在黄后湖看来,空空儿这样的下九流,是绝对不可能和陆小山交朋友的。可眼下的事实是,陆小山与空空儿不仅是朋友,而且关系很不一般。他们今天要处置的这个人,黄后湖也曾听说过,但是,既然是汉奸,交给有关部门处理就是了。

“么样噢,后湖,你觉得奇怪?你觉得我到这样的地方来,做这样的事,很奇怪?”陆小山觉得,是把前因后果告诉黄后湖的时候了。

“我是有些奇怪。不晓得您家为么事……”黄后湖嗫嚅。他知道,陆小山办事一向很缜密的。

“你的姆妈跟你说过没有,你们娘俩为么事跑到重庆去?”

“说过。说是一个仇人要杀我们,那时候我还蛮小。幸亏仇人派来杀我们的这个人,可怜我们,把我们放了。”

黄后湖上高中之后,黄素珍断断续续给儿子讲过逃难的经历。在给黄后湖讲这段伤心事的时候,已作好了永远不回汉口的打算,是叫儿子永远记着,娘抚养儿子成人不容易。

“这就对了。你晓得那个仇人是哪个?”

“噢,难道就是张腊狗?”黄后湖大为吃惊。

“空空兄,把张局长请到这边来!”陆小山吩咐,“后湖哇,你也吃点东西吧!”

“陆小山,个小杂种,老子晓得是你。当初,老子看在跟你爹是兄弟的面子上,冇赶尽杀绝,才有了你今天!老子一辈子阴毒,倒留了你杂种这个后患!”张腊狗停住咳喘,盯着陆小山:说起来,这小杂种年纪也不小了噢……老子想下子看看——嗯,也有四十大几了。是老子一念之差哪!人哪,在江湖上混,真不能有妇人之仁哪!

陆小山的脸,在朦胧的烛光下,不甚分明。张腊狗想尽量看清陆小山的脸。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张腊狗现在特别想看清陆小山长成个什么样:一点都不像陆疤子!陆疤子,一条长疤从眉毛高头伸下来,像一条蛐蟮爬在脸上。嗯,长得像他的娘王玉霞。

“张腊狗,你跟我爹的那些旧事,不提也罢。你看下子,这是哪个?”

“张腊狗,你个杂……种,你为么事要杀我跟我的姆妈?快说!”汉口人很少有说话不“带渣子”的。可黄后湖毕竟有高中学历,又在军统受过训练,很少骂人,这回的“带渣子”,实在是气愤不过。

“老子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邪得冇得名堂!你小杂种是哪个哇?你的姆妈又是哪个哇?”听了黄后湖的话,张腊狗实在是五里雾中。

“老子叫黄后湖,老子的老娘叫黄素珍!记起来了吧?”

“呵?啊——!黄素珍叻黄素珍哪,老子当年是么样心疼你的呀!怪老子胩里不中神,你去偷陆小山!生下的孽种,都晓得报仇了哇!荒货哦,派你去杀黄素珍,你放她娘两个跑了!连你个杂种也哄老子啊,哄了老子几十年哪!”张腊狗陡然悟过来了:二十三年前,叫荒货把黄素珍母子弄到后湖“处理”了,事后,他还专门在报纸上头登了条母子失踪的消息。可哪知,他最信赖的荒货居然没执行他的命令!

“腊狗你个老杂种,死到临头了,骂我做么事呵!”忽然,黄素珍出现在幽暗的灯光下。

“噢,噢,姆妈,您家……”对于母亲的出现,黄后湖大感惊诧。今天的行动,陆小山只叫他跟着,连他都不知道是做什么。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来的,而且,跟得这般隐秘,幽灵一般。

“张腊狗噢,老娘跟你说,看在你当年对老娘不错的份上,你要老娘母子两个的命,老娘都不打算报仇了。你个老杂种,这个叫花子跟你喝酒,在你杯子里做了手脚,要不是老娘给你换酒杯,你早就到阎王那里去了。你晓得不,老娘冇报仇不说,还救了你一回命咧!你还骂老娘!这些时老娘右眼睛跳,今日看我的伢走得蹊跷,才留了个心眼跟了来。这回老娘不是来救你个老杂种的,也不是来杀你个杂种的。你要杀老娘两条命,老娘反过来还救过你一回,老娘不欠你的,反是你欠老娘的!今日是陆小山给他的爹报仇,跟老娘不相干,老娘叫你死得明白些,莫到死都还冤枉老娘!哼哼,你个该死的老杂种哇——呵啊呵——!”黄素珍数说着,忽然,她啊啊地发出怪声,听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啊,噢噢噢,个把妈,腊狗哇腊狗哇,冤孽哟,报应哪!冤孽呀报应哪!”

仿佛回应黄素珍,张腊狗喉咙里费力地咕哝着,咕哝着,陡然放出声来,仿佛荒山野岭月黑风高夜,一只走投无路孤独的狼在嚎,很是凄厉。

黄后湖瞥了张腊狗一眼,又在陆小山模糊的脸上盯住,忽然,他觉得浑身一阵发冷,周身汗毛倏然立起,一摸脸,居然摸到满手的鸡皮疙瘩!

一只瘦削的母鼠,朝洞口外探。因为哺乳的原因,它已经很有几天没有东西下肚了。可一窝崽子还不停地撕扯它干瘪的奶头。该死的公鼠,不晓得又到哪个洞里对那些年轻的骚母鼠献殷勤去了!它不能等着饿死。鼠须已经伸出洞来,在洞口颤颤地搜索外界的气味,感觉安全了,才把头探出洞来。预留这个洞口,也是很有讲究的。这个洞口正当巷子口,出这个巷子口,就是后城马路。马路两边有几个点心铺子,是这里租界洋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一想起点心铺子,就逗引起母鼠的馋劲来了,它顾不得再细打探,径直从洞子里跃将上来!

突然跳到地上的老鼠,把山口太郎吓得定住了脚。他愣愣地,盯着身材嶙峋的母鼠,居然一动也不敢动:真正的八嘎!支那老鼠都敢对我搞突袭!

跳出洞来的母鼠也愣住了:鼠娘我把须子伸出去探了好久啦,么样就冇探出人来呢?是我的须子不灵敏了,还是这家伙已经冇得人味了?母鼠一边自叹晦气,出洞不利,一边警惕地盯着这个没有人味的矮胖老家伙。盯了好一会,母鼠实在熬不过了,心一横,想,不就是个连人味都冇得了的老家伙么!鼠娘管不了那么多了,溜之乎也!有了这想法,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冲劲,就地一窜,就在巷子口消失了。

山口太郎扪了扪胸口,想以此按住仿佛要跳出来的心脏。真正可恶!难得下决心出来,一出来就碰上只老鼠,而且,还是只如此精瘦丑陋的老鼠!他定了定神,似乎受到刚才那只母鼠的启发,朝巷子口探了探头。

天色尚早,后城马路上行人不多。马路对面也是一条小巷子,从小巷子口进去,黑黢黢的,显得深邃幽暗。山口太郎摸了摸嘴唇和下巴。标示大日本血统的仁丹胡,他早就剃了,此时下巴和嘴巴周围,是一圈花白硬戗的胡茬子。有这样胡茬子的汉口老人,比比皆是。只不过,有这样胡茬子的矮胖老人,汉口倒是不多。汉口老人大多是劳力者,他们的劳力,要一直劳到实在动弹不得了为止,哪有机会蓄积脂肪胖起来呢?所以,汉口老人中,身材矮的有倒是有,如矮,则大多矮小。如果矮胖,则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太爷,长期养在家里少有劳动的。再说,五官奇小,脑袋溜圆,肚大腰粗,身个矮挫,仿佛葫芦底下插了两根细棍的长相,也实在是稀罕得很。所以,乍看上去,山口太郎像汉口本地的老人,却经不起细瞅。

尽管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汉口话说得很顺溜,山口太郎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融入中国,没有融入汉口。通过陆小山,山口太郎取得了日本侨民资格,很快就要被遣返回国了。为此,山口太郎付出了房产和女人。不能在最后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把一切都弄砸了。他不得不谨慎。

觉得真的没有危险了,山口太郎振作了一下,从巷子口走出来,沿着后城马路朝上走。他的步态与他的年龄很相符,蹒跚彳亍。这样的老人,是很难引起旁人注意的。他过了马路,站在那个小巷子口的阴影里,朝马路对面的金诚银行看。

银行没有什么人进出。人们刚把储备券换成法币,法币就立马贬值,贬值的速度,就像得了急性痢疾一样,不停地往下泻,想从茅坑边站起来都不行。如此贬值速度,哪个还肯把钱朝银行存呢?人有了点钱,赶快买东西。见什么买什么,买得资本稍微薄些的商铺都关了门。试想想罢,商铺把生活用品送出去,让铺子里堆满不值钱的法币,这商家要么是个大苕,要么就是个疯子。

山口太郎又朝马路上下瞄了一阵。偶有行色匆匆的人,没有什么异常现象。他又在自己腰围上摸了一把。硬硬的,都还在。

吴用看到山口太郎进了银行,可进了银行之后,他反倒看不到这个体型奇特的老人了。

“诶,怪呀,看到进来了的,人呢?”柜台后头的吴用伸长颈子,在银行大堂四处搜索。

“你嘀咕么事噢?”刘汉柏从后堂出来,看得出来,父亲去世之后,他显憔悴了。

“刚才明明看到个老人进了我们银行,转眼就不见了!”

“你的眼睛是么样长的哟!人家不是站在你跟前么,老人家,您家,是存钱,还是取钱?”站着的刘汉柏,对着柜台外头,客气地招呼着。

吴用站起来,顺着刘汉柏的眼光望过去,这才看到了与柜台等高的山口太郎。

“哎呀,对不起,老人家,怪我眼拙,怪我眼拙。能够为您家做点么事咧?”

“您家们这里存黄货么?”山口太郎仰起脸。但吴用还是看不到他的嘴巴。

“噢?您家说么事噢?黄货!存哪——您家有那个东西?”吴用太惊讶了。这年月,就是有点黄金白银,随哪个都恨不得找个谁都不注意的地方藏起来,哪个相信银行咧?这老头子长得怪怪的,莫不是脑壳有毛病?嗯,不错的,有神经病的人,多半是先天不足,长得歪瓜裂枣,冇得看相的。唉,这鬼世道,人人都想钱!也是遭孽呀,看唦,这大的年纪,荷包里不暖和,想钱都想疯了哇!

吴用从柜台边退开,瞥一眼跟柜台一般高的山口太郎,心生怜悯,感慨不已。

“您家这个银行存黄货,能存几十年哪?兑的时候,能兑原货么?”山口太郎还是仰着脸。他的口气很执拗,好像没有听出吴用口气中的怜悯之意。

“您家想存几十年唦?只要您家想,莫说几十年,就是几百年,有么不可以的?只要您家有我们的存单,就是您家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来,也照样兑黄货给他。”存了瞧不起对方的心思,吴用的话音里就流露出调侃的味道了。

“老人家,您家是不是有金子要存唦?要是您家信得过我们,您家就存。我们这里存黄货,有专门的存单。您家来兑,不管么时候,只要您家指明要兑黄货,冇得一点问题!您家既然到我们这里来,肯定晓得,我们这里,讲究的就是个诚信!不是中央银行,今日管制,明日贬值。”

虽然也觉得这个老人很古怪,但刘汉柏毕竟见得多了。人家找上门来存黄金,就是大生意!再说了,人不可貌相,江湖上,晓得几多怪人!不能衣冠取人,不能用这种态度对待客人。刘汉柏主动接过话来,心里又在想: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么样总是觉得有些眼熟咧?

“您家是老板?”山口太郎还是仰着脸,不过,仰着的脸稍微车动了一下方向,对着刘汉柏了。

“鄙人就是小号的老板,有么事,您家尽管说。”

柜台前的这个怪异的老人,终于缩回颈子,眼睛朝周围又扫了一遭,掀开衣襟,露出腰间那条足有五寸宽的腰带。只见他解开腰带,双手吃力地捧着它,朝柜台内的刘汉柏递过来,刘汉柏尚未反应过来,一把没有接住,腰带的一头落到柜台上,砸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麻烦您家约一下。”

山口太郎又仰起脸,朝柜台里头看。他看到。刘汉柏熟练地掰开腰带上的按扣;他看到,吴用凑过来,盯着腰带内露出像子弹样排列着的黄金,脸上陡然现出的惊讶表情,山口太郎脸上泛出怪异的笑来。

一时间,柜台内外一阵沉寂。

“这一根十两……”

吴用用戥子称着一根金条,嗫嚅着。看来,他还没有从惊讶中醒过来:我的个姆妈诶,这是个么怪物老头哦,腰里缠了三十几斤重的金子!这是么世界哦,随么邪事都有哇!

“不消一根根称得,每一根都是十两,总共五十根!”由于身材和柜台等高,山口太郎必须仰着脸和柜台里说话。这样,在刘汉柏和吴用听来,山口太郎沙哑的声音,就像沉闷的喘息,是擦着柜台扫进来的。

“出来了,出来了!”

“嗯,过来了,朝这边过来了。噫,有点怪呀,这老家伙,像是瘦了些咧。未必是属冰棒的?烟筒哥,还是您家算得准哪,硬是算到那老狗日的要进这条巷子里来。”

“六指兄弟诶,不是我算得准,是做哥哥的吊他的线,吊了几天哪!这老狗日的,来了好几趟,每一趟都是从那边巷子出来,朝银行瞄半天,然后就从这条巷子走了。嗯,过来了!”

毛烟筒和六指,在逼窄幽暗的巷子里,一边一个,贴墙站着,像两只蛰伏的壁虎。

山口太郎从金诚银行出来,走进这灿烂的阳光里,他感到自己陡然轻松了很多。他摸了摸腰间,轻松是从这里放射出来的。这里虽然还绑着宽腰带,但腰带里却没有了内容。阳光灿烂是灿烂,却很有些眩目。他稍微停了一下,又摸了摸胸前,薄薄的存单还在。陡然,他感觉到了沉重。八嘎,刚才腰里绑那么重的黄货,倒不觉得重,这么一张薄纸片,怎么反倒觉得重了呢?似乎有种不详的感觉,像一条冰凉的蛇,沿着他的脊梁骨慢慢地朝颈子上爬。为今天这事,如何出来,如何回去,我都预先走了五趟了……他朝对面那条幽暗的巷子瞄了一眼,快步走了进去。

“嘿,你们要做么事?嗯……嗯……嗯,啊,八嘎!救命哪……呵呵呵……”

六指扼住山口太郎的喉管,憋住他的呼救声,毛烟筒从腰里抽出匕首来,照着山口的心脏部位,深深地插了进去!

“烟筒哥,不是说好了,不动刀子的么!”六指感觉到山口太郎的身子软了,不禁埋怨起来。

“哪个想见红咧?这老狗日的喊哪!诶?么样就这几张毛票子噢?老子还以为他有蛮多钱!这是张么鬼纸条子噢?”

从山口太郎身上搜出些零星法币,毛烟筒心有不甘,摸到胸前刀口处,热乎乎黏糊糊还在朝外冒。摸到存单,幽暗中,毛烟筒懒得细看,用存单擦了擦手,随手一团,朝墙根扔去:“呸,晦气!”

吴诚盯着陆小山,好一阵不眨眼。

“吴老板,不要这样唦,我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么,这边房子上出的事,是麻占奎搞的,这你又不是不晓得!盯着我做么事?至于这两栋房子,是卤菜铺老板买下来的,有房契在!从哪个手上买的?那就跟你冇得么关系了。”

陆小山被吴诚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他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呡了一口,定了定心神。个把妈,这刘宗祥一死,居然惊动了这多的人,连郭忏司令都出动了!真是冇想到哇!地皮大王,不就是原先的名声?老子不是怕个么地皮大王,是心里寒郭忏!好在已经把麻占奎交到警备司令部去了,让姓麻的挡风去吧。

黄素珍的卤菜实在是做得好。陆小山搛起一块卤猪耳朵。嘿,黄素珍哪黄素珍,原先年轻的时候哇,不晓得几娇,这到老来呀,居然学得这好的川菜手艺!在重庆待了几年,吃川菜吃滑了嘴。盯着筷子上颤悠悠的猪耳朵丝,陆小山尽量想些与眼前不相干的事情。

黄素珍在铺子里头的砧板上切卤牛筋。

牛筋卤得火候有些生,切的时候,有点滚刀。不过,不要紧,牛筋这东西呀,热的时候,就是这样。放冷了就有弹性了。宁可火候差着一点,也不能卤过了。卤过了,一上砧板,就稀了,放在盘子里也冇得看相,搛在筷子上也冇得精神。这房子是么时候买下来的?这杂种陆小山说是我买下来的,我么样不晓得咧?听儿子说,麻占奎被警备司令部抓进去了。那麻占奎不是陆小山得力走狗么,被抓进去了,陆小山也不着急,看来,姓麻的是被陆小山卖了。

虽然在切牛筋,黄素珍耳朵还是顾着外头发生的事。

“您家是哪个哇?不是这里的住户吧?我是在跟这里的住户说话,您家!”吴诚终于把眼光转向正在切菜的黄素珍。“我们晓得麻占奎被抓进去了。拐事做多了,总是有报应的!噢,老板,您家忙,打扰了!”

吴诚朝对面的小巷子走,同巷子急步出来的毛烟筒和六指差点撞了个满怀。

“嘿,这两个家伙,像掉了魂样的……咿?么样这重的血腥气呀?”

越往巷子深处走,血腥味越浓。吴诚唏了唏鼻子,心里起了疑心。

“这是么东西?嗯?这不是汉柏银行的存单么?还是黄金存单咧……啊呀,这人浑身的血……肯定是被刚才跑出去的两个家伙杀的!”

吴诚意外地捡到山口太郎的存单,等他发现山口太郎尸体的时候,心里一激灵,三步并着两步地跑到了巷子口,舒了一口气,朝马路两边扫了一眼,又朝对面金诚银行瞄了瞄,定了定心,扭头进了交通路。

吴诚也不看招牌,随便进了一家书店,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这是一本什么书,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吴诚眼睛在看,可一点也没有往脑子里去。进交通路,进书店,看书,这一连串行为,纯粹是下意识的。

吴诚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捋出个头绪来。

脚步声急促,门口一黑,一个人影挡在书店门口。

吴诚警惕地蓦然抬头。

来人脸朝书店,背光,看不太清楚。但,这人是个女的,是可以肯定的。

“咦——?么样是你?”

“噢,噢,么样是你?么时候回汉口的呀?也是来看书的?真的巧噢!”

吴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真的揉了揉眼睛:这真的是钟媛媛!真怪呀,今日到底是么样了噢,尽是巧事。看来呀,我吴诚今年运气一定好哇!走路拣到金子,瞎逛咧,会到梦中人!

“噢,你不晓得?这书店是我开的唦!只许你当老板,就不许我也过过做老板的瘾?我刚才进货去了。”

其实,钟媛媛是从武昌跑过来的。

拂晓时分,警备司令部的兵和特务们,闯进武汉大学,又是抓又是杀,弄得惨不忍睹。一直在武汉大学暗地里指挥学潮的钟媛媛,侥幸跑了出来,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过江回来,不想碰到了吴诚。

“诶,烟筒哥,走唦。”

已经走过黄素珍的卤菜铺,毛烟筒却突然停住了脚。六指催他。

六指不理解,刚杀了个人,不赶快跑离现场,停下来做什么。六指一身武功,可论起心肠硬心眼多,简直不及毛烟筒十分之一。

“诶,这铺子的卤菜,我记得是味道蛮好的咧!弄一点,到孝忠兄弟那里去喝两杯哟!”毛烟筒耸了耸鼻头,“你说好不好?兄弟,莫显得慌里慌张的!越是做了事,越要显出冇得事的样子来!哎呀,亏你还是练武的底子,真是武艺练出来了,胆子倒练转去了!”

“两位,要点么事?”黄素珍站在砧板边,问。

陆小山也就是瞥了这两人一眼,仍低头喝他的酒。

黄后湖坐在陆小山旁边,不吃不喝,也没什么表情。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是说,自从知道陆小山就是自己的父亲,知道母亲与父亲之间几十年的恩怨纠葛之后,黄后湖变得沉默多了。这些时,黄后湖觉得日子过得糊里糊涂,一天之内知道的事情,竟是几代人几十年的历史:母亲曾是张腊狗的继女,后来嫁给了张腊狗;张腊狗害死了陆小山的爹,母亲又和陆小山好;母亲是真心跟陆小山好,陆小山却是为了报复张腊狗引诱母亲,生下了我黄后湖;腊狗要置母亲和我于死地,母亲带着我远走重庆;陆小山不认我娘,我在重庆读书受训,陆小山又成了我的教官,如今,他是我的上司……噢,这一切,到底是么样一回事啊!人哪,人心哪,比随么事都复杂哟!

“牛肚,顺风,诶,这牛筋像蛮好咧,也抓一点。”毛烟筒在卤菜摊子跟前指指点点的。

六指没有拢来。他想不通,刚才用刀子把一个大活人杀得血呼啦呲的,么样就能吃得进东西去!劫山本太郎,倒是他同意了的,杀山本太郎,却没有商量过。

“这个狗日的不是个好东西,像是杀了人样的,后湖哇,你注意到他衣襟上的血冇?”

毛烟筒转身跟六指走了,陆小山小声对黄后湖说。

“看到了。不过,身上有血印子,不一定就是杀了人唦!”

黄后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生硬。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以前,对陆小山说话,黄后湖从来都是很柔顺的。

这点变化,陆小山也感觉到了,但他并不以为意。既然把那层窗户纸捅穿了,是父子,是一家人了,说话就不必讲客气了。一家人成天在一起讲客气,不憋人么?

“诶,我说后湖的姆妈噢,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头,这巷子里头,肯定杀了人!嗯,不错的,我的感觉是不错的,我像是都闻到血腥气了。这些时,我差不多总是能闻到血腥气!唉,是我多疑了?不祥之兆哇!给,这是这两栋房子的房契,是用你的名义买的。算是给你和后湖留条后路吧。算了,这酒哇,也喝不进去了。”

陆小山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陡然伤感起来。

从岳父办公室出来,钟昌心情沮丧。

虽是翁婿之间,但涉及公事,又是在办公室里,也就没有一点儿居家亲情的味道。岳父郭忏通知他,武昌那边武汉大学一些学生被逮捕,还死了人,为平息舆论和民众情绪,钟昌让出警备司令的位置,部队到武昌金口驻防。钟昌倒不是恋着警备司令这个位置,主要是心里有气:行动都是武昌那边搞的,他这边也就是奉命去了些人。再说抓人死人的事,都是特务们干的,顶缸的怎么就成了他钟昌呢?

“钟昌噢,这就是你的脑筋没转过来的缘故哟!这年头,在外驻防是好事嘛!难道你忘了诸葛亮劝刘表儿子的话啦?远祸,远祸!”郭忏看出女婿的不痛快。

“都是陆小山那一帮特务惹的祸。”

“不是把他抓起来押解南京了么!”郭忏劝女婿。

实际上,陆小山被押解南京,是有人举报他借接收之名,贪污索贿受贿,大发接收财。郭忏之所以没有保陆小山,也是气他太过贪婪,连地皮大王的房产都敢抢!郭忏不能为陆小山而得罪冯子高刘汉柏这样一些政界商界有影响的人物。

“有这么严重,南京都惊动了?”钟昌的确吃惊了。倒不是对陆小山有什么感情,只是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不严重?你没看报纸?六一惨案,拳头大的字做标题!汉口有几家报纸,也该收收它们的缰了!尤其是《大刚报》!也是捅马蜂窝的事。算了,不说他啦!命令明天正式下,你安心到金口去吧!安顿好了,把家眷也带去。诶,你不是汉口人么,没听说你回去过?”钟昌是他的爱将,又是爱婿,郭忏是很在意他的。

“回去看过,家里没有人。可能家母尚在乡下未回汉口。”

钟昌到刘公馆看过。园子里草深齐膝,屋子里蛛网纵横。母亲的乡下具体在哪里,钟昌并不知道。

“噢,你有个妹妹?是叫钟媛媛吧?”郭忏没有看女婿,他不想看到钟昌尴尬的表情。

“是噢,是家母丫鬟的女儿,同姓而已。”

家庭出身,这一点没跟郭忏说过。钟昌跟妹妹关系很好,为了保护这个共产党妹妹,钟昌隐瞒了这个社会关系。

“嗯,嗯,我知道。钟昌噢,你可知道,你这个同姓的妹妹,是共产党。是这次煽动学潮的头!当然,还没抓她。既然跟你只是同姓而已,你不介意吧?”话说到这里,郭忏的眼睛就盯着钟昌了。

“事涉党国利益,自当依法处置!”

钟昌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撤他警备司令的职,为什么把他调离汉口。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犹豫。对方是岳父,更是党国大员。

“嗯,嗯,我相信你的忠诚!要知道,你的忠诚,不仅关系党国利益,也直接关系你的家庭,关系你的家庭,也就涉及到我啦。”郭忏口气终于柔和了,听来有亲情味了。

在郭忏眼里,钟昌一向忠勇忠诚。

天色有些昏朦了。

隔十多米远,钟昌才看到,刘公馆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围成铁桶一般。

这次回刘公馆来,钟昌完全是下意识的:要是母亲从乡下回来了,就算是一次久别后的重逢兼告别吧。他没有要车,身后就跟了八个卫士。

“钟司令到——敬礼!”带队的是个营长,姓张,看到钟昌,赶忙立正敬礼。

“稍息。”岳父大人的动作真快!钟昌虽然气愤,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执行抓捕共党任务,请司令指示!”

“哼哼,你们不是在执行了么,还要我的什么指示!”钟昌终于忍不住了。这刘公馆,虽然不是他钟昌的产业,而且,刘公馆生活的那些岁月,在钟昌的记忆中,一点都不甜蜜,但这里毕竟是母亲住的地方。“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我的家吗?难道要我指示你们怎么包围我的家吗?”

“属下不知情!是长官司令部直接下的命令,说这里藏有一个女共产党。集合!撤!”张营长很是惶恐。他简直糊涂了:这里居然是警备司令的家!既然是钟司令的家,钟司令的岳父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呢?

“完了,当兵的进来了!”隔着玻璃窗,小梅没看见围刘公馆的兵撤了,她只看见,一个中年军官,进了院子,他身后的几个兵,迅速分开,守着院子门,军官独自朝公馆里走过来。

“进来了就进来了咧!横竖就是两个婆婆,怕么事!哼,还不是你生的好姑娘!天哪!我们为么事这遭孽哟!穆勉之诶穆勉之噢,老东西你只顾自己快活,下了种就不认这两个伢了哇!昌昌媛媛咧,冇得爹的伢哪!冇得爹的伢老天要照应的呀……”

刚才,张营长已经带着兵,在公馆里头细细地搜了一遍,说得很清楚,说是搜一个叫钟媛媛的女党。钟毓英虽然不喜欢自己丫鬟生的这个女儿,但二十几年没有儿子的信息,陡然听到钟媛媛的信息,还是高兴的。毕竟,儿子和这个姑娘,都是同年生一起长大的呀!听小梅说当兵的又要进来搜查,不禁悲从中来,连哭代骂,陈谷子烂芝麻地叨叨起来。

“开不开门咧?”小梅胆小。隔着玻璃,觉得敲门的军官好像有些面熟,慌乱中,她来不及细想。

“开!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钟毓英口气很冲。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是主子,总比丫鬟有担待。

“姆妈,开门哪——我是昌昌呵!”

“啊——!小梅,你听外头说么事噢?他说他是昌昌,他说他是昌昌!快把门打开唦死人叻!手脚这样子慢哪!”钟毓英语无伦次,推开小梅,自己来开门,可她的手就是不听使唤。

“姆妈,开门哪!小梅姨,开门哪,我是钟昌噢!”钟昌耐心地敲门。他明白,刚才那个营长,肯定带兵搜查了公馆,姆妈和小梅肯定吓坏了,不敢开门。

“呵……啊啊……真是昌昌?真的是我的儿回了……”还是小梅年轻手麻利些,门一打开,钟毓英颤颤地踉跄到钟昌跟前,满眼满脸都被泪水鼻涕糊住了。

“姆妈,我是昌昌,我是您家的儿哪,您家的儿回来了!”

钟昌掏出手绢,给母亲擦脸。母亲的脸刚擦干,他自己的脸却湿了。

“昌昌噢……诶,你是么样进得来的咧?围这房子的兵,都走了?”

在一边陪着流泪的小梅,忽然想起公馆四周的兵,他们是来捉她女儿媛媛的。她似乎这才注意到,钟昌也穿着军服,还是军官——而且,看刚才进来的架势,官当得还不小。这下,媛媛兴许有救了。小梅记得,钟昌是很喜欢媛媛的。

“走了,我叫他们撤走了。我的兵么。”钟昌扶母亲坐下,自也挨在母亲身边,站着。

“你的兵?你派兵来捉你的妹妹?媛媛,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咧!人做了官,不能坏了良心哪昌昌!”本来只是陪着流泪的小梅,一时嚎啕起来,带出了钟昌钟媛媛身世的秘密。

“捉吧,我就在这里!钟司令!”钟媛媛陡然站在门口。

都没有注意到,钟昌进来的时候,门没有关。

“啊……呵,媛媛,我的儿噢!真的是你呀!你个苕丫头,跑回来做么事啊,你这不是往网子里头钻么!”这回论到小梅吃惊了。她陡然止住了哭泣,松开刚被自己忘情搂住的女儿,使劲地朝外推。“你快走,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小梅姨,您家莫着急,刚才那些兵,不是我派来的。我么样会派兵来捉自己的亲人咧!刚才接到命令,我明天就要到外头驻防去了,回来看看您家们。我回来看过几回,您家们都不在。”钟昌把小梅也扶到大沙发上坐下,“妹妹,你的事,我都晓得,这公馆里头,待不得!么办咧,你我各为其主。你要注意安全,好自为之。”

“是的,是的,媛媛,你哥哥不捉你,你快点跑。”小梅一门心思只记挂女儿的安全,好像根本就忘记了母女俩应该好好叙叙。

“姆妈,我晓得哥哥是不会捉我的!”这是她第一次对小梅喊姆妈。几十年来,都只知道她和钟昌都是钟毓英抱养的孩子,只对钟毓英喊姆妈。在刘公馆,虽然小梅对钟媛媛最好,但钟媛媛从来没有朝别的方面想过。刚才,钟媛媛一直躲在附近,看到钟昌来了,围着公馆的兵撤了,她也跟着进了院子,在旁边躲着,屋里人的话她都听到了。

好多年来,刘公馆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与亲人久别重逢,还一直处在兴奋中的钟昌和钟媛媛,来不及细想:刚才姆妈叨叨,我们兄妹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又说我们是没有爹的伢,还骂穆勉之下了种不认伢如何如何,难道……

听到楼下的拍门声,楼上的吴诚赶紧灭了手电筒,靠在床上,细听楼下的动静。

刚才,他打开电灯,想再仔细看一看在巷子里捡到的存单,又觉得电灯太亮,于是拉上窗帘。可刚一拉上窗帘,却感到燥热气闷,又赶紧把窗帘拉开,从抽屉里找出手电筒。这张轻飘飘的存单,实在是太沉重了——天哪,五百两黄金哪!这张轻飘飘的存单,也实在是太古怪了:杀人劫财,可杀了人却把财给扔了,这到底是么回是呢?难道是出于民族义愤,杀了这个日本特务?那么,这是老百姓干的呢,还是哪派政治势力干的?手电筒的光,照在存单上,存单上的血迹,白天看来发黑,此刻,在手电筒的光圈里,显出乌红的本色。把手电筒的光圈移向旁边那张报纸,“《老人被杀尸横小巷,日本特务如此下场》”,黑色的大字标题,似乎也呈乌红色,与存单上的血迹一起,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这么晚了,是哪个敲门?

吴诚没有起身。

楼下,是祥记商行的门面,有个小伙计睡在那里值夜。

本来,按刘宗祥的遗嘱,祥记商行楼上的这些房产,属于芦花,芦花的生活赡养,由吴诚负责。可芦花在刘园住惯了,不想住到这里来。母亲不来这里住,他就经常到刘园去看望看望。现在,祥记是吴诚的了,到刘园,他再也不是向老板请示汇报,仅仅是看望母亲。按照刘宗祥的遗嘱,祥记商行有一半的资金属于刘汉柏。吴诚几次要把账划过去,可刘汉柏总说不急不急。

“做生意,五百两黄金,真不是个小数字噢!”

吴诚靠在床上,耳朵听着楼下的声响,心里却像开水翻:汉柏不把祥记里属于他的钱拿走,是为么事咧?老板遗嘱里说,汉柏的那一半资金的利息,是供养刘公馆老人的,汉柏心里到底是么样想的?这张存单,么样处理咧?要是别的银行,就简单了。我就是把存单送给汉柏,一两金子都不要,么样解释存单到我手里来的呢?

楼梯嘎吱嘎吱响。听脚步声,是楼下值夜伙计上来了。

吴诚摸黑把报纸和存单收进抽屉里。

“老板,有个人找您家。天热,房门没关,上来的伙计,站在房门口报告。

“这晚了,你冇说我睡了?是个么人哪?”吴诚心里有些不快,一听伙计说话的声音有些吞吐暧昧的味道,就有些警惕。

“是个女的,您家!她说,是您家的同学……”

“哦?噢——请她上来,哦,不,我下去,我下去请她上来。”

吴诚稍微一愣怔,马上明白这深夜造访的客人是谁了。

“算了,算了,吴老板,莫劳您家的大驾,我自己上来算了。”随着楼梯嘎吱的响声,钟媛媛已经上楼来了。

“哎哟,今日是起的么风噢,把您家吹来了?”喜出望外的吴诚,站在楼梯口,听出是钟媛媛的声音,却看不清面孔,才想起没有开灯,“诶,么样连灯都冇开咧?么样连灯都冇开咧,你看,我是不是喜糊涂了噢!”

“老板,是您家楼上的灯冇开,楼下的灯开着。”在伙计印象里,吴诚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冇见老老板这么高兴过哦,就是做成一笔大生意,也冇得这喜欢。黑暗中,伙计暗自猜度来人与老板的关系,等吴诚把灯一开,伙计才算真的看清来客了。

“我的个姆妈哦,蛮漂亮的个女的呀!怪不得的,老板当这多年王老五,是在等这女的啊!这好看的女的,值得等,就是等一生,也值得!”伙计的眼睛,好一阵没眨动。

其实,刚才在楼下,出于职业习惯,伙计一开门,钟媛媛就闪了进来,站在背光的地方,所以伙计只知道进来个女的,没看清她的长相。

“伙计,楼下,门关了冇?去,把门关好,晚上,警醒点!”

吴诚一边把钟媛媛请进房,看伙计还愣怔着,心里有些不舒服。

“吴诚哪,您家当老板,真的蛮是那回事哦!”钟媛媛随手拉上窗帘,眼光在房间里扫了一遍。

“是有点怪。平常咧,这个伙计蛮老实的,今日不晓得是么样搞的,眼睛蛮不老实。”吴诚有些尴尬,手在脑壳上抠了抠。

“深更半夜的,来了个女人,人家有些好奇,蛮正常。”

“我是不喜欢他那双眼睛,死盯着你。你说的有道理,像你这样好看的女的,这里从来都冇见过,也难怪。”

“还好看个么事,老蔸子皮了——我真的蛮好看?”钟媛媛瞄了瞄吴诚,发现这个忠厚汉子的脸红了,“么样噢,老板娘咧?冇住在这里?”

“哎呀,你是真的不晓得咧还是冇长心肝哪?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吴诚的脸有些发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急于辩白。

“哎哟哟,我的吴老板,您家还当了真哦?”钟媛媛朝吴诚走近一步,把一双手都搭在吴诚的肩膀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我晓得,我么样不晓得咧!我么样冇长心肝咧?你摸下子看看,我是不是有心……”钟媛媛移下右手,拉起吴诚的左手,让这只颤抖的手按住她的左胸口。

钟媛媛感到,吴诚的手,一接触到她的胸脯,就陡然僵硬了。

“你呀,你呀,这多年,就只晓得做生意呀,赚钱哪,你呀,都快成赚钱机器了哇……”

钟媛媛把右手从吴诚的肩膀上抬起来,在吴诚周正的脸上摸挲。渐渐地,钟媛媛觉得,吴诚扪在她胸脯上的手,像惊蛰时节听到春雷的蛇,苏醒过来,由僵硬而变得绵软,由绵软而阳刚,终于,这只手和另外一只本来闲着的手,蓦地生动起来……

“噢,吴诚啊吴诚,吴诚啊吴诚……”

几十年的沧桑,几十年的颠簸,二十几年戎马生涯出生入死,多年地下斗争紧绷着神经,噢,太多的沉重,凝结成太多疲惫,压抑太久的呼唤,终于爆发了:啊,我多像一只远航的小船,无期的航程在催促,内心却在寻找停泊的港湾!

“媛媛,我们结婚吧,啊?结婚吧……”

噢,如果没有媛媛,我真像是个不完整的人咧,我真的只是个赚钱的机器……搂着钟媛媛温香的身子,陡然间,吴诚觉得,自己不仅是个精明的商人,还是个伟丈夫。

“噢,吴诚哪,你也不问问我是搞么事的,就谈终身大事?”

“我晓得,我晓得哟,你不就是共产党么?”

吴诚感到,他怀里女人的身子,陡然硬挺了。

“到处抓共产党,到处杀共产党,你不怕连累你受死?”从吴诚怀里挣出来,钟媛媛理了理头发,眼睛在灯光映衬下,特亮。

“怕死?人活在世界上,就是图活个痛快自在,跟你一起死,怕么事?”吴诚自己也不晓得,他是哪里来的勇气。几十年来,他从不参与政治,从不过问政治。“哎,媛媛,我也不瞒你,要不是你,我真是不管么党派政治的。”

“我晓得,你这说的是真话,说的是真话哪!不过,你觉得,为我,你冒这大的险,值得?我这是逃出来的呀……”

到吴诚这里来,钟媛媛并不是心血来潮。对吴诚的为人,钟媛媛是相信的。吴诚对她的感情,她也是晓得的。但是,她更清楚她自己的使命。她是个有特殊任务的共产党人,在敌人肚子里活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工作,随时都可能丢命。她不想连累任何人。再说,她这种特殊的身份,她的婚姻,不是她个人能决定得了的。这是她真心爱着的男人,或者说,这个久别重逢的男人,唤醒了她内心尘封了多年的爱情。

“噢,媛媛,看你说的!你晓得,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二十几年哪,从上学起,你还记得不,我跟汉柏在男中,你们在隔壁女中?”突然,吴诚意识到,是不是不该提及汉柏?“媛媛哪,要是你有……别的,也莫勉强。就是你跟我不成眷属,也是我们缘分不够,你要是想在这里躲些时,冇得关系的,随躲几长时间都可得!”

“嗯,嗯,吴诚哪,老实的吴诚哪,我可能真要在你这里赖一些时噢。”

“呵,鸡都叫了,他们,像是还冇睡呀?也是,久别……”

楼下的伙计,睡了一觉,被楼板的动静弄醒了。他望着帐子顶,听着头顶上葸葸簌簌的响动,想象力陡然活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