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黄陂街的这家小茶馆,背靠四官殿,在这条昔日热闹的街上,很不起眼。

汉口的黄陂街,曾经是汉口最有特色是街道之一。这条街上,既有繁华的热闹地段,也有闹中取静的去处。热闹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清静处,小洋楼一栋挨着一栋,主人尽是些有钱的华商和那厌倦了宦海生涯的落魄官吏。日本人占领汉口的这几年,这条街上的商铺多被日本商人“借用”,而这些小洋楼也就被有钱有枪的日本人“征用”了。

挤在鳞次栉比的楼房中,这栋二层小楼显得破旧而猥琐。

这家茶馆的主人是老两口。男的是个瞎子,看上去接近古稀了;女的或许是生得白嫩,眉目间尚可看出年轻时面目姣好的痕迹,举手投足也很是干练,看上去像是只有五十来岁的年纪。看得出来,这家茶馆平日生意清淡,烧水续水招呼客人,一般也就由女主人承担了。男主人似乎不做什么,成天也就是操着一把胡琴,断断续续地奏些曲子,咿咿呀呀的,倒是这家小茶馆的一道风景。

“诶,瞎子噢,你个把妈拉的是些么调调哦?硬是一点都听不清白咧。拉点戏文唦!”

汉口人喊盲人为“瞎子”,喊的人无恶意,被喊的人也不以为杵。可毛烟筒口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跟比自己年长的人说话,就显得很是粗鲁了。

毛烟筒与孙孝忠两人守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

就毛烟筒坐不住的性格,成天待在这家毫无生气的小茶馆里,真是很难受。但这是洪门山寨寨主的命令:监视对面的那栋洋楼。自从义父毛芋头死了之后,毛烟筒自觉有些失落感。其实,洪门山寨的人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尤其是穆勉之,倒是因了山寨老六毛芋头的死,对毛烟筒反而多了些怜爱之意。虽然不是毛芋头亲生的儿,可毛烟筒身上的那些坏毛病,诸如贪色、贪财、想事爱动歪心思、喜欢惹是生非、处事心狠手辣之类,真像是从他义父毛芋头那里传承下来的。

到底是被母亲课读憋了几年,孙孝忠就显得秀气文静得多,静得下来坐得住:“哎呀,烟筒哥,他拉他的,管他咧!噢,要是过细听哪,这瞎子拉的还是蛮有点味道咧!”

“老板娘诶,掺点水唦。”听孙孝忠这样说,毛烟筒也就罢了。也是,这么个小小的茶馆,这么老的两个老人,惹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噢,好,好,小兄弟,您家还要掺水?”老板娘麻利地给毛烟筒和孙孝忠续水,“我说小兄弟,我这个瞎子男将噢,别的本事冇得,就是爱拉个胡琴,就这样,拉了几十年咧!不是我护着自己男将的话,凡是听了的,都说拉得好咧!”

这是早年同吴秀秀李大脚王利发这些人一起住在铁路沿、后来又跟吴秀秀一起搬到四官殿住的张太太夫妇俩。日本人来了之后,这老两口跟吴秀秀失散了。吴秀秀的一江春茶楼早就歇了业,张太太老两口倒是开起了这家小茶馆,聊以度日。

“这位小兄弟诶,您家要是实在坐得累,就出去转下子唦。”

饱经世故的张太太,早就看出这两个年轻人每天到自己的茶馆里来,不是来喝茶的,而是另有目的。他们每天必坐在临窗的这张桌子前前,眼睛总是盯着对面的洋楼。她想,这是两个盯梢的。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对话中,张太太听出他们是洪门的人。洪门山寨的人,么样盯上了那个日本人咧?对面洋楼住的是个日本人,这一点,张太太是知道的。

“转?到哪里去转哪?这天道,热得死人咧,咦!我说老板娘诶,你是不是蛮嫌我们哪?”毛烟筒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听别人的话,特别爱挑刺。

“哎呀,烟筒哥,跟个老人斗个么嘴唦……诶,你看叻,来了人咧!”孙孝忠朝窗外一指。

好像有六七个人的样子吧,横七竖八的样子,有几个还别着枪,径直朝对面的洋楼里头走。

“嘿,真的咧!寨主算得准哪,我们这些天也冇白守哇。诶,我说哇,瞎子诶!做点好事呵——你停下子好不好哦!”

毛烟筒兴奋地骂。

等山口太郎趿拉着拖鞋下楼的时候,麻占奎和黄后湖已经准备上楼了。

“噢,哦?这是民宅,您家们是?”

不愧是汉口通,山口太郎的汉口话说得很地道。

“民宅?宅倒是民宅,不过,你是哪国的民咧?”

麻占奎手里玩弄着一根马鞭,嘲弄地望着眼前这个失势的日本人。哼,失势的凤凰不如鸡,老话真是不错的咧!能这样嘲讽曾把自己撵得满山跑的对手,麻占奎心里像抹了猪油样的熨贴。

出门办事,总喜欢拿根马鞭子,马鞭子仿佛是麻占奎的道具。前几年,在乡下打游击,跟日本人周旋,东躲西藏的,有匹马快多了。跟乡里人斗狠,手里捏根马鞭子,不住地抻一抻拽一拽,显得威风,心里也似乎踏实些。日子久了,这捏根马鞭,抻抻拽拽地,就成了习惯。

“哦……哦……”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山口太郎一时有些语塞。

“我们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这栋房子,要用来办报纸,限你今天就搬出去!把房子腾出来,我们好办公!”

看山口太郎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麻占奎也不想再绕什么弯子了。

“哦,您家们是陆主任的人?”山口太郎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们是文化运动委员会的!”麻占奎咬着这块牌子不松口。他知道,黄后湖是陆小山的亲信,凡涉及到陆小山,他不能不谨慎。

“今天就搬出去?我怎么搬得赢咧?我总得要找个地方搬哪!”山口太郎的汉口话的确说得非常地道,根本听不出他是个日本人。“美惠子,倒茶唦。”

“真是的!搬的地方你还用找么?”麻占奎手里的马鞭子,啪地一声敲在山口太郎的桌子腿上。

“咦?这日本婆娘!”麻占奎手里的鞭子停住了,眼睛定格在用托盘端茶袅袅袅袅婷婷走近的日本女人身上。

“这是贱内。”山口太郎丝麻缝样细小的眼睛更眯了。八嘎!原来,这家伙还好色!

“后湖兄弟呀,麻烦您家带几个弟兄,把这房子上下里外,过细地搜一搜。”

麻占奎眼睛珠子从美惠子脸上移开,转到山口太郎脸上,见山口太郎圆葫芦样的脸上,眯缝的小眼眨巴得有些意思,就又朝身边的黄后湖脸上看,看到黄后湖一脸的鄙夷之色。

“好吧,好吧……”黄后湖朝山口太郎恶狠狠地扫了一眼,转身去了。

这家伙把老子支开,不晓得又要玩么花样!黄后湖心里有话,但不好说什么。来这里之前,陆小山有吩咐,这次行动,由麻占奎负责。

“长官,您家看,这旁边那栋小洋楼,看到了啵?不晓得您家看不看得中?如果不嫌弃,就请您家委屈收下。这是钥匙……今日晚上,我要贱内再给您家送点‘黄鱼’过去、这里眼睛太多了。”

看准了麻占奎是个贪财贪色之人,山口太郎咬了咬牙,送出了一栋洋楼和自己的女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洋楼,本来就不是自己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安全回国。洋楼能搬回日本去吗?再说了,这女人,也是从慰安妇里挑出来的,不是什么结发夫妻,再说,自己也无能为力无所作为,当礼物送给这家伙算了。

一想起自己失了男势,山口太郎就恨起毛芋头来。前年,就是那个一脑壳瘌痢的家伙,对了,就是穆勉之帮里的,他献媚说领我快活快活,就在汉正街的土窑子里玩了一回。可就是玩了那一回,这裆里就出问题了,开始是恶痒,恶痒之下必有恶抠,恶抠之后就是恶烂。要不是那家伙已经死了,非亲手毙了他不可!

麻占奎朝山口太郎脸上瞄了又瞄,瞄到的似乎是真诚。麻占奎不可能知道山口太郎裆里的隐私。再瞄瞄美惠子,这异国女子羞涩地一笑,转身而去,腰臀把和服动出许多褶子,麻占奎不由呆了。

“吭吭!您家……”山口太郎不得不提醒麻占奎。

“噢,噢,山口先生,也是,也是啊,您家要房子咧也是冇得么用了,您家不是想快点回国么?我给您家弄一张侨民证,今日晚上,就请美惠子女士带回去给您家。”

其实,这张改变山口太郎特务身份的侨民通行证,就揣在麻占奎口袋里。

麻占奎话说得很客气,脸上笑得也很灿烂。

9月18号,是汉口人这八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走噢,去看日本投降噢!”

汉口的大街小巷,认得不认得的,似乎都在用这句话相互打招呼。

第六战区的受降仪式定在下午3点。

可一些人刚吃完中午饭,就朝中山公园赶。

“老子们今天也看下子日本人鬼子的蔫相!”

“害得老子们惨哪,这些日本杂种!”

“是的唦,是的唦!这些年,老子们过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哦。”

“么样不准老子们进去咧?”

“听说是人太多了,要凭票进。”

“日本人在这里斗狠的时候,这些当官的不晓得躲到哪个腰子角里去了,这时节跑回来拣便宜,还蛮狠!”

“是的唦!这早晚他们不晓得从哪个腰子角里钻出来,又跟老子们斗狠,看日本人投降,还要个么票!”

“个把妈的,又不是进戏园子看戏,要票搞么事!”

“老子们汉口人受了八年的罪,开个眼睛荤都这难。”

汉口中山公园门口,人头攒动。

一队宪兵威风凛凛地跑过来,在中山公园门口分两列排开,把围在公园门口的人群挤了开来。须臾,一溜黑色小汽车,朝中山公园门口开过来,从宪兵林里穿了过去。这一溜小汽车里,有今天受降的最高官员——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蔚如,还有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郭忏和其他一些达官贵人,陆小山的车也在这一溜车队中。

“您家看咯,几多市民来看热闹哦,真是蛮长志气咧!”坐在陆小山旁边的黄后湖,很是感慨。

“嗯!不过后湖哇,今天带你来,倒不是叫你来长志气的呀,是叫你来开眼界,长见识的咧!”陆小山朝前头的车子一指,“你晓不晓得,前头那两乘车子里头坐的是哪个?”

“您家先头告诉我了的唦,是孙蔚如司令和郭忏副司令唦……”

“是呀,是呀,司令副司令,可你晓得不,真正有狠的,不是孙蔚如司令,而是郭忏郭副司令哪?”

“哦?我哪里晓得这些咧您家!您家说下子看,像我这样的小虾子,么样晓得这些咧。”黄后湖朝陆小山瞄了一眼。这个聪明的年轻人,虽然不晓得身边的这位教官就是自己的父亲,但他晓得教官很喜欢他,不,说喜欢还不准确,应该是很疼爱他。只不过,男子汉的自尊,不愿把这种感觉强化而已。此刻,黄后湖知道,昔日的教官现在的上司要给他讲些官场内幕。

“你晓得,武汉是哪个的势力范围?是陈诚的唦!陈诚跟委员长的关系,你是晓得的咧。这是一。再咧,委员长的侍从室主任叫林蔚。这林蔚、陈诚和郭副司令,既是浙江的同乡,又是保定军校的同窗。孙蔚如咧,司令是司令,可他是西北军的人。这些关系,你要弄清楚。”

陆小山头歪在车座的靠背上,他的思绪,飞回几年前的恩施。

在恩施,陆小山就跟郭忏来往密切,郭忏也很喜欢这个干练老成的军统少将,要不然,郭忏也不会将陆小山塞进“前进指挥所”,不会把接收文化产业这么个肥差给陆小山。也正因为有郭忏这个硬后台,陆小山才敢于抓房子抓票子到处伸手。这些,他很想传授给黄后湖,但一时又不宜说穿。

“陆主任,您家不说透,我也晓得一些,我晓得,您家跟郭副司令蛮好。”

“嗯,嗯,你晓得就好,晓得就好。也是呀,有些事啊,要是你完全晓得吧,也不好,有些事咧,你要是一点都不晓得咧,也不好。”陆小山朝黄后湖脸上瞄了又瞄,心想,我的个儿哦,聪明得很咧,还是蛮拓代的咧。

汉口话“拓代”,相当于北方话里“有遗传”的意思。不过,这“拓代”比“有遗传”生动多了:你看,这两辈人相像的,就像某种字帖都是从同一块碑上拓下来的一样!

毛烟筒和六指、孙孝忠,这洪门山寨的三个年轻人,从人丛中挤出来,都满头大汗。他们三个人只有两张票。通过陆小山的推荐,穆勉之当了税务局缉毒科的科长,税务局就给了穆勉之两张票。穆勉之和孙猴子都没有来中山公园看热闹的意思,就把票给了三个年轻人。哪知守门的兵们很认真,多一个都不放行。按孙孝忠的意思,就自己不进去算了,可毛烟筒不同意,说是弟兄伙的,要进就都进,要不让进就都不进去。

“个把妈这些当兵的,晓得有几拐哟,硬是死脑壳,差张把票怕个么事咧。”六指嘴里虽然骂骂咧咧,脸上却笑嘻嘻的。在他看来,什么受降不受降,进去不进去,一点都不重要,不就是和过年逛四官殿集家嘴这些热闹地方一样,图个热闹快活么,犯不着弄得不高兴。穆勉之收的这个义子,性格上不像穆勉之,没有很深的心机,为人还很随和。

“是的唦是的唦,个把妈,把个票蛮当个事!连揩屁股都嫌小了,一张窄纸条子!真是的,要不是他们人多,手里又有枪,老子不弄死他们几个!”毛烟筒忿忿地骂,削瘦的脸气得通红。

“算了,算了,我说两个哥诶,算了,我们到别的位置去玩,也是一样的唦!寨主再三嘱咐了又嘱咐,叫我们这些时都莫在外头惹事咧。”这三人中,孙孝忠最温厚。

孙孝忠性格的形成,主要得益于他的母亲杜月萱。

从小,杜月萱就亲自教儿子读书,除教儿子识字外,更注重讲些礼义廉耻的道理。在杜月萱心里,深埋着世事沧桑的悲痛。年轻时节,追求新潮的她,本当在女校完成学业。由于自己年轻不谙世事,挡不住穆勉之的撩拨,半途废了学业,毁了婚姻毁了前程而沦落风尘。要不是孙猴子把她从紫竹苑弄出来,很可能现在她杜月萱还是紫竹苑的老鸨。从良之后,尤其是跟孙猴子有了儿子之后,杜月萱更珍惜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把过去的生活埋藏在记忆深处。好在她的过去,也只有穆勉之和孙猴子知道,而她年轻时节与穆勉之的关系,连孙猴子都不清楚。

按杜月萱的意思,儿子就不应该跟毛烟筒这样的人一起玩。

“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学跳神。跟着烟筒那样的伢在一起,能学到么好?你自己要学好,凡是要动脑筋,莫别人么样做你就跟着么样做,像你爹样的冇得脑壳。”碍不过孙猴子的面子,杜月萱同意儿子经常到山寨帮帮忙什么的,可每次出来,她都嘱咐了又嘱咐。听堂客这样教导儿子,孙猴子也就是笑笑而已,不生气。

“好,好,你小些,我们就听你的。你说咧,到哪里去玩?”毛烟筒晓得孙孝忠的娘对自己看法不好,他也不想过多地得罪杜月萱。他倒不是怕杜月萱,而是怕孙猴子。孙猴子是跟寨主一起闯江山的好汉,性子又硬,得罪不得的。

“呃,孝忠诶,我听说,朝底下走,有处位置,是专门让日本人在那里集中住的,听说那里随么事都有,随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卖的。”六指是从义父穆勉之那里听来的,说汉口有处日侨集中地,那里蛮好玩。

“是的,我也听说了的,就在日租界里头,离这里也不远。”

“好咧,走咧走咧,要去,那就快点走咧。”孙孝忠抬头看了看天色。他记得母亲的嘱咐,每天,不可回家太晚。

汉口日租界一带,呈现出与汉口其他地方不相称的繁荣。

前两年,美国飞机经常来轰炸汉口,目标自然是日租界。打枪都有可能偏离目标,美国飞机朝汉口日租界丢炸弹,也就难免丢到别的位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惨剧也没少发生。当然,美国炸弹落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汉口的日租界。现在,汉口当局把这里作为集中日本侨民的地方,等待回国的日本侨民,大都集中在这里。眼下,这断壁残垣之间,搭盖了许多临时住所。有芦席盖顶的,有稻草铺顶的,有用砖垒墙的,有用木板子钉墙的。就是这样的住所,也是汉口市民你一把草我一根木料凑拢来的。汉口当局动员市民为日侨搭盖临时住所的时候,市民们不是没有怨言……

“把老子们当奴隶欺侮了八年,抢东西,烧房子,战场上,老子们还不晓得死了几多好伢们!这早晚他们被老子们打败了,老子反倒要帮他们盖房子住!”

“一想起这些狗日的东西祸害了这多年,吃他们肉的心都有哇!可一看这些杂种如今遭孽的相咧,心里又去不得!么办咧,人么,不能像他们畜生样的冇得一点人性唦。”

把汉口的日本人集中之后,就有不少市民经常来这里转,也是看稀奇的意思,转着转着,就生出许多感慨:嘿嘿,就是临时住在这里,他们还过得蛮快活咧!该做么事的还是做么事,你看唦,生意做得几热闹哦。

善良的汉口人,的确不了解,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与人类其他族群相比,日本人确有超乎寻常的生存能力。

在国内,日本人可以箕踞在榻榻米上,以艺妓的轻歌曼舞佐酒休闲;扛着刺刀太阳旗横行在他国的土地上,日本人能以烧杀掳掠助兴,越助越发兽性;战败被困在太平洋的孤岛上,日本人能以战友尸体腐肉或干脆杀战友、杀自己的随军家眷取肉充饥,甚至将这些同胞的肉风干以备不时之需!

难怪,在眼下这些五花八门的临时住所里,根本没有一点战败国侨民集中地应有的悲凉和低沉,多的倒是盎然的生气和浓浓的商业贸易气息。

难怪,第一次见到日本人随遇而安的闲适和活跃,毛烟筒这伙汉口的年轻人,就被眼前的热闹弄得眼花缭乱。

“嘿,这些日本人,过得蛮快活咧!”六指朝眼前这些临时住所瞄了一遭,很是感慨。

“听说哇,这些材料,都是是老子们汉口人捐献的咧!老子汉口人就是宽厚,不像婊子养的日本鬼子,心不晓得几狠!要是我哇,是不得把么东西给他们的。老子不用刀子捅他们,就算是好的了!”毛烟筒咕咕浓浓的,眼睛珠子只是在日本人摆的摊子上扫。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临时摊子上,真是随什么东西都有。军刀匕首,水壶皮带,手表戒指,还有些女人用的东西。

“诶,这是么事哦?是做么事用的咧?么样卖呀?”

毛烟筒用一根手指,挑起一副女人的胸罩,问的声音很夸张。

“噢,先生,这是女人用的。女人,用来做这个的干活……”卖杂货的日本人,三十多岁年纪,油腔滑调地把胸罩拿到胸前比划着,向毛烟筒推荐,“你的太太,用这个,好得很的,好得很的!”

“哦,日本人是讲究些。”毛烟筒接过胸罩,揉捏着,把玩着,嘴巴里头不住地咕哝,“个把妈日的,这东西,像个大眼罩咧,几柔酡噢!”

“哎呀,烟筒哥,你买不买唦?想要,就跟嫂子买了算了唦。”看毛烟筒拿着胸罩一脸的想入非非,六指就笑着怂恿。孙孝忠到底脸皮薄,车转身看别的东西去了。

“我买?我买了做么事咧?给她?哎呀,你们不晓得哦,她的那个位置哦,跟我的差不多,瘪得像干皂角,要这个有么用咧!”

前几天,由穆勉之做主,给毛烟筒娶了一房媳妇,叫春香。毛烟筒长得丑,又爱寻花问柳惹是生非一身的坏毛病,明白一点的人家,哪个愿把好姑娘嫁给他呢?因了已死的山寨老六的情分,又看毛烟筒总不安分,穆勉之就做主成了这桩婚事。春香的爹是洪门山寨老一辈的弟兄伙。这老洪门弟兄碍于穆勉之出面,加上自己这个姑娘也长得冇得蛮多的看相,26岁了还待字闺中,说了好多人家,媒人只瞄了一眼,就支支吾吾说几句面子话,一走就再也不转来了。因此之故,春香的爹娘也很是伤脑筋。既然寨主出面,就做顺风人情给了穆勉之这个面子。新婚几天,可能是还有点新鲜味,毛烟筒守在家里,没有到处跑。还不到十天,他就厌烦了,屁股上像长了刺,在家里坐不住,借口为山寨做事,又带着六指孙孝忠三瓦两舍地窜。

“呃,孝忠兄弟诶,么事让你盯得不眨眼睛哪?”

毛烟筒突然发现,自己的表演没有了听众,再一看,六指已经朝前走了,孙孝忠倒是站在一旁,可他不晓得看到什么新样东西,看得痴了。

“噢,噢,你是在看那个姑娘伢哪……嗯,嗯,真是个蛮秀气的姑娘伢咧。嘿嘿,我说兄弟呃,你的眼睛还是蛮毒的咧,一盯,就盯上个清爽的。这东西么,像这样的姑娘伢咧,还值得戴!”

顺着孙孝忠的眼光看过去,毛烟筒看到一个长相很秀气的姑娘,姑娘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

“哎呀,烟筒哥,看你说的,看你说的!我看哪,这姑娘伢,我像是在哪里碰到过……嗯,嗯,像是那回你带我到那个么慰安所……的那个姑娘伢……”孙孝忠终于回忆起来了。对面走过来的这个姑娘,就是上次毛烟筒带她逛日本人慰安所碰到的朝鲜女子。美枝子——是的,是她!怎么不记得咧!尽管是在夜里,可这是我孙孝忠的第一次哦!

“呃,我说你们两个,还在这里做么事噢?往前头走唦!”可能是看毛烟筒和孙孝忠两个没有跟上来,六指又转来喊。

“嘿,六指兄弟呃,跟你说噢,孝忠兄弟碰到她的……那个姑娘伢了!”毛烟筒眼睛眨巴着,对孙孝忠开玩笑。

“哦?孝忠都开窍了?这是好事唦!看中了?看中了就上唦!我说孝忠兄弟呃,我是不习这路子,要是习这路子,在这高头,你要向烟筒哥学!”六指不沾女色,只醉心于练武。每天一早一晚,不管冬夏雨雪,都坚持不辍,练得膀乍腰圆,身手很是了得。

“是的唦,是的唦,在这高头哇,你真的要跟我学咧!你看着,我来,我现跟你把这姑娘伢弄到手!”毛烟筒是个怂恿不得的家伙,六指的夸奖,让他技痒。

“呃,呃,烟筒哥,莫,莫!您家切莫去!还是让我来,还是让我自己来。”听说毛烟筒要上前,孙孝忠大是窘急。在他心目中,这男女之事,是两个人的私事,是很美妙很纯洁的,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插手咧?

对面的姑娘的确是美枝子。

自从趁美国飞机轰炸逃出了慰安所,半路碰上从难民区逃出来的王利发夫妇,美枝子就把王利发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爹娘,再也没有离开过王利发夫妇的家。这一两年来,有了美枝子,王利发夫妇平常的一些家务事,都有人代劳了。有个什么三病两痛的起不了床,也有人端茶倒水了。其实,美枝子本名朴喜善,美枝子是到慰安所后日本人给取的名。她不仅人长得秀气,性格温顺,手脚也特勤快。尤其是裁剪缝纫那一手针线活,让王玉霞喜得直啧啧。要不是陆小山提醒,王利发夫妇甚至已经忘记美枝子是个异国女子。可陆小山每回家一次,就提醒母亲,抗战胜利了,因战争而到中国来的侨民,都要被遣送回国,不然,以后会有麻烦的。前天,陆小山再一次地提醒娘,说现在汉口已经成立了侨民管理处,划定了侨民集中地,正在办理外国侨民陆续回国的手续,莫要让美枝子错过了回国的机会。在大事上头,王玉霞一向是听儿子的。再说,人生父母养的,哪个不想自己的爹娘,哪个不想回自己的家乡咧!看今天天气好,王玉霞和老伴王利发一起,像送亲生姑娘出嫁样地,送美枝子到侨民集中地来。可到这里一打听,才晓得弄错了。原来,汉口侨民管理处按国籍划分了侨民集中地,日侨人数最多,集中地就选在这日租界。德国侨民在渣甸路哪里集中。朝鲜侨民多是女子,她们大多是被日本人骗出来作慰安妇的,集中地就在慰安所附近的清芬路。

“我说老头子诶,弄错了喂,还是要到清芬路去咧。”王玉霞跟王利发商量。

“那就去咧,总是要去的唦……”王利发一向听老伴的。

“呃,你是美——枝子啵?”

“嗯!嗯?嗯……你是?”美枝子被突然站到跟前的孙孝忠吓了一跳。

是呵,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真的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噢,这是谁呢?噢,好像……好像……美枝子瞪着一双秀美的眼睛,认真回忆。

“嘿,你,我说你呀,你是哪个哇?搞么事噢?”美枝子忘我的回忆表情,像是受惊吓的模样,王玉霞赶忙挺身出来呵斥孙孝忠。

“我……我是……她的朋友,她是美枝子,不错的,肯定是美枝子……”孙孝忠也是一副忘情的样子。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子,肯定是他为之付出男贞的姑娘!

虽然和美枝子也就是那种露水关系一夜情,可对孙孝忠来说,这是初恋,是圣洁的初夜。

其实,美枝子变化颇大。逃出了慰安所,过了近两年平静的日子,美枝子原先瘦削苍白的脸丰腴了许多,白里透红的脸色,使美枝子显得成熟了。

“瞎说!你个小砍脑壳的!你是个儿子伢,人家是姑娘伢,么样是朋友咧?人家还是外国的姑娘伢,么样跟你交上朋友的咧?再说咧,我的姑娘也不叫么事美枝子!”在王玉霞所处的时代,还没有男女之间有交朋友一说,孙孝忠的话让她很是恼火。

“是的唦,是的唦!看你这个伢,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么样张口就扯谎咧?”站在一边的王利发,也接上话茬帮腔。

“咦——邪了!你这个婆婆,说话前后不对呀!”六指似乎听出王玉霞话中的毛病,“你一下子说她是外国人,一下子又说是你的姑娘……”

“是的咧,明明是美枝子,又说她不是美枝子。”孙孝忠尤其不相信王玉霞话中的这个内容。

“我原先……曾经……叫朴喜善……”美枝子瞟了孙孝忠一眼。罪恶和残忍。朴喜善见得太多,毛烟筒们的态度,在朴喜善看来,算不上什么。再说,她对孙孝忠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很好。

“噫——!真是邪完了咧!你这两个老家伙,还蛮翻呛的咧!老子的这个兄弟,说跟你的姑娘是朋友,是抬举你!要不是看在我兄弟看中了你姑娘的面子高头,老子拆散你们的这把老骨头!真是的,老子们洪门的人,怕过哪个!”平时就跋扈惯了的毛烟筒,什么时候被人骂过?何况训斥他们的是两个老人呢!

“咦——!我说你个小杂种噢,你才是邪完了咧!老娘这一把老骨头,你来拆得看下子咧!哼!个把妈,洪门,狗子鸡巴!不就是穆勉之老杂种那个窝子唦?你小杂种把耳朵竖起来听着!老娘告诉你,穆勉之在老娘的儿子跟前,腰都不敢伸直,像乖乖儿!你个小杂种要是动了老娘一根汗毛,不过一个时辰,老娘子的儿子拆你们的山寨毁你们的庙,叫你洪门变白门,叫穆勉之那老杂种哭都冇得眼滴!信不信?试不试下子?”王玉霞也烦了,把年轻时节放泼骂街的本事使了出来。何况,有那么硬足的儿子在,她怕哪个!

人说兔子急了也咬人。王玉霞不是兔子。年轻时节的王玉霞,和青帮骨干陆疤子做了夫妻,顾家顾男人,疼伢疼到肉心里,起早贪黑勤扒苦做,不晓得几贤惠。街巷市井里熏出来的过分泼辣、不带渣滓不说话的毛病,也常常让人退让三分。世事沧桑,人生磨难,让王玉霞了灭了火气,少了脾气,改嫁王利发,一心相夫教子,起早贪黑地死做,说话也基本不带渣滓了。

“你们两个老的,也真是的!我的这个兄弟,说是认得你们的姑娘,是个么拐事咧?犯得着就开口骂他?还说他扯谎?这是个蛮老实的兄弟,从来都不扯谎的,肚子里又有字墨,真的要是配你们的姑娘,还是蛮好的一对咧!何必说些伤和气的狠话咧!算了,您家们一把年纪了,就莫斗狠了!”

虽然有一身功夫,六指却不是个惹事的人。他觉得美枝子跟孙孝忠真的很般配,也听出王玉霞虽然老态龙钟一老妪,可锋芒毕露,似非等闲之辈,就出来息事宁人。

穆勉之嘱咐山寨众人,最近不要在外头斗狠惹事,六指记得蛮清楚。

“老板娘诶,生意还好唦!”

黄素珍寻声一瞄,再瞟了瞟巷子里的阴影,太阳刚刚偏过巷子对面的屋顶,把整个卤菜铺的砧板笼罩在凉爽的阴影里。这个老叫花子,时辰把握得真准咧!黄素珍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把一张小桌子从铺子里搬到门口的阴影里,嘴巴也没有闲着:“托您家的福,还好还好哇。”

天热,每天太阳一过顶,巷子就有了荫凉,黄素珍就会搬两张小桌子放在铺子门口,让来喝酒的顾客享受些凉爽。

每天下午,只要这巷子刚一阴下来,这老人就会出现在巷子口,先跟黄素珍打招呼,然后坐下来,要点顺风口条,有时就要点猪头肉,二两汉汾酒,消磨到煞黑。

黄素珍之所以认为这老人是个叫花子,是因为这老人穿得太破旧,手脸也脏兮兮的。老人出手倒是不寒酸,掏出的票子零的少整的多,有时黄素珍没零钱找开,他总是说:“放着吧放着吧,我明天还要来的唦。”

来的次数多了,就熟了。有一回,黄素珍笑着说:“人哪,是不是有钱,还真不能看衣装哦。像您家咧,就是真人不露相咧……么样称呼您家咧?”

“哪里哟!我么,人倒是真的,相么,就是这个叫花子相,您家喊我老叫花子就蛮好。真的,不是说笑话,老叫花子,蛮好!”

这老叫花子是么时候开始光顾我这个小卤菜铺的咧?具体的日子,黄素珍记不得了。她只记得,那个人到她这里来喝酒没有两天,这老叫花子就来了。

“今日,跟您家切点口条咧,还是……酒还是二两?”黄素珍一边问坐下来的老叫花子,一边朝巷子口瞄:那个老家伙,也该来啦!

老叫花子也顺着黄素珍的眼光望过去,巷子口过来一个苍老的身影。

嘿,张腊狗噢,你还来得蛮准咧,——你当年那抖雄的人,也不经老哇!

一阵小风跑过来,吹开张腊狗敞开的衣襟,露出胸脯一片嶙峋的骨。

“嘿,这天道哦,真还有些凉快下来了……”老叫花子瞥一眼张腊狗瘦巴巴的鸡胸。

“是的唦,只要太阳一歪,巷子里一阴,风就来了。”

黄素珍瞥一眼张腊狗,心里滋味复杂:腊狗哇腊狗噢,你个杂种噢,想当年,你要把老娘往死里弄哇!要不是荒货放了我们娘俩一条生路……唉,当年,也有我的不是咧!当年,你本是我的继父,我勾引你,害你蹬了我的亲娘,把我养在洋楼里,百般顺着我,依着我,把我当宝贝。我咧,嫌你胩里不硬足,瞒着你,在外头抽鸦片,跟陆小山那个杂种偷情,还生下了后湖这个至今都冇认爹的伢……腊狗杂种哦,我是有对不起你地方,可你么样就狠得下心来下毒手咧!如今咯,都老了噢,老娘只怕还老得脱了形咧,要不,你么样连老娘都认不出来了咧?这老叫花子,跟腊狗杂种总有点么事!不然,么样总是踩着腊狗来的点到咧。

黄素珍装着没有看到走过来的张腊狗,兀自进铺子,抓起一只黄颤颤的卤顺风,在砧板上刷刷地切。

“诶,老伙计,今日您家要了点么事咧?顺风?那我就要点口条咧!再弄点花生米,好不好?诶,老板娘噢,切盘口条,弄点花生米,二两汉汾!”

张腊狗一边跟老叫花子打招呼,一边对铺子里的黄素珍喊。

张腊狗到这家卤菜铺来喝酒,也是偶然。

日本人投降了,汉口被接收了,张腊狗的警察局也被接管了。他和他手下的人都没有吃亏,原先做么事,现在还是做么事。只是,张腊狗以老病为由,坚辞了警察局长的位置。好在当局本来也没有要他当局长的意思。一个汉奸,么样又当警察局长咧?可张腊狗这人又不一般,参加过辛亥革命,又是青帮香堂老大,这样的人,不能当一般汉奸整,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他就完了。接收之后,张腊狗紧张了一阵,可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吴明又当了警察局的副局长,也就放了心了:还是老子的篼子硬,随你哪个当政,都不敢动老子一根汗毛!嗯,老子的人还是扛着枪,老子的亲信吴明,还是警察局的副局长!副的就副的咧,怕么事呢,个把妈,人是自己的,实权不就在手里么!

汉口人称树根为“树篼子”。“篼子硬”有资格老、根子深的意思,却比后者生动得多。

心一宽,身体就好了许多,身体一觉得舒服,人就想动了。近年来,张腊狗很少出门。现在想出门走动了,荒货就说要跟着。这回张腊狗发话了:“跟着做么事唦!做广告哇?‘你们看哪,汉奸张腊狗出来了,汉奸张腊狗么样冇吃枪籽子哦?’莫跟着,就让我一个人,随便走动走动。”

就这样,张腊狗换上一身旧衣衫,以个病恹恹的糟老头的形象,就在住处附近闲逛,看中了黄素珍的卤菜,一吃就吃顺了嘴,几乎天天来,还认识了这个像叫花子样的酒朋友。

只是,张腊狗没有认出黄素珍。

一来,张腊狗病了多年,眼珠子看着是好的,可里头长了翳朦,看什么都只能看个模糊的影像。二来在他看来,黄素珍早就死了,是他亲自安排叫荒货办的:把黄素珍连同她跟陆小山生的孽种,一起绑到后湖弄死的!荒货回来就是这样报告的。荒货不可能扯谎,荒货是最忠诚张腊狗的人!再则,黄素珍也老了。从受娇宠百事不做,到颠沛流离市井谋生,黄素珍的老,远远超过她的实际年龄。人一老,声音也老了。喉咙管子也是肉做的,这根管子用的年数久了,发出的声音自然就发懵发沙。黄素珍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当年少女时节清脆的声音了。

“噢,您家来了?坐咧,坐咧,这边坐,这边靠近风口子,凉快些。”

老叫花子客气地招呼认识了几天的这个“酒朋友”。

其实,这老叫花子就是当年的小空空。当年的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儿,为避官府追捕,投到四官殿丐帮甲头痨病壳子手下做了丐帮弟子。一个偶然的机会,陆小山的爹陆疤子救了痨病壳子老叫花子。为报恩,老叫花子发誓要杀了整死陆疤子的仇人张腊狗。几十年了,多次行动都没有成功。老叫花子死的时候,把为朋友报仇的担子慎重地交给了徒弟小空空。眼下,当年的小空空也已老成了老叫花子。由于张腊狗有人有枪,再加上张腊狗有咳喘的毛病经年难得出门,小空空就基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前几天,他觅到了张腊狗有规律来这里就卤菜喝酒的行踪,也就跟踪而来。

“今日,二两只怕不够啵?好容易凉快了哇!”酒一上来,口条还在砧板上切呢,小空空就殷殷相劝。

不能再拖了!再拖,他自己病死了,老子么样在师傅的灵前交代咧?看张腊狗老杂种这相,不像是活得蛮久了的咧。老子今日就……

张腊狗扬脖喝干了杯中酒。

张腊狗扬起的脖子上,突起的喉结老鼠样地窜动。

黄素珍在切肉。刀和肉摩擦后,落到砧板上的声音发钝。

小空空瞥一眼黄素珍的刀,盯着张腊狗扬起的脖子,有些发呆:要是在这喉咙上来那么一刀,那喉包就动不成了!

“喝,喝!可得唦,只要兄弟您家舒服,老哥子舍命陪您家唦。”没有被当成汉奸整,张腊狗心里一轻松;失去了官场的风光,张腊狗心里又很是失落。此时的张腊狗,心情复杂,自然地隐了昔日的面目,老态而谦和。否则,他怎么会跟一个老叫花子一起在这小摊子上称兄道弟喝酒呢?

“好,喝,喝!”小空空也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这是您家们要的口条!”其实,黄素珍注意到了小空空的神态。她朝张腊狗扫了一眼,心里想:腊狗老东西哟,你只怕是碰到高手了噢!

“呃,人一老哇,就光是毛病,你看,还冇喝到两口哇,这尿就来了!兄弟,老哥子真是掉底子。”张腊狗边说,边起身朝巷子口走。

“老板娘噢,要您家抓的花生米咧?”

小空空见张腊狗起身到巷子口小解去了,就把黄素珍支开。黄素珍刚一转身,小空空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利索地把纸包里的药粉抖进张腊狗跟前的酒杯里。可小空空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朝张腊狗酒杯里放药的刹那,黄素珍一扭头正好看到了:噢,这老叫花子在下药!这老杂种,跟张腊狗有么仇噢?也好,他跟老娘报了仇,倒免得老娘动手。呵,几十年了,还有个么仇不仇的咧。哎呀,不好,腊狗这老东西死在老娘铺子里,就是不死在这老娘的铺子里,回去死了,也会查到这里来的唦!老叫花子这不是在害我?么办咧?

“咿!这尿么样也像呵欠样的,一个人有,旁边的人也跟着有了咧?老板娘诶,我也去下子。哦,算了,我就不转来了,酒钱在桌子高头,零钱就不要您家找了。”手脚做完,小空空不想久留。

见小空空转身离开,站在砧板旁的黄素珍,从案板边端起一杯酒,噔噔地出来,放在张腊狗坐的位置上,端起小空空下了药的那个杯子,又噔噔地进了屋。

“诶?我那个酒朋友咧?么样?走了?个杂种,怪咧!今日么样搞的,说凉快了多喝几杯的也是他,么样招呼都不打倒先走了咧?”

张腊狗回来,听说小空空走了,狐疑顿生,端起自己位置上的那杯酒,瞄了又瞄,犹豫了一阵,还是一口喝干了,朝黄素珍喊:“老板娘噢,把这卤菜包了,再切点猪头肉,我带回去喝。”

又一阵小风从巷子口那边颠过来,在人身上摸挲,柔柔的,让人惬意。

“这天道,说凉快就凉快了,真是喝酒的天道咧。噢,老板娘诶,您家的川味卤菜手艺,蛮是那回事咧!听您家的口音,像是我们汉口的人咧,在哪里学的手艺呀,您家?”

张腊狗接过黄素珍递过来的荷叶包,就近在黄素珍脸上盯了一会,可眼睛不争气,对方的面相始终是朦胧的:“糊的,人老了,眼睛看随么事都是糊的。”

他喃喃地嘀咕着,叹息着,转身走了。

“当年,这杂种几好的眼睛咯,飞刀玩得真是准哪!手头准,要好眼神唦!看如今,连老娘是个么相都看不清白了!张腊狗,你个杂种噢,你晓不晓得,老娘今日救了你一条命哪!”

望着张腊狗蹒跚的背影,黄素珍暗自叹息。

巷子里的荫更浓了。

黄素珍朝对面屋顶扫了一眼。屋顶上已然没有了阳光。

噢,太阳只怕从龟山顶滚下去了哦。嗨,这要是在四官殿苗家码头住,就看得清楚了咧。江边住好哇,几热闹哦!每天早晨,太阳从东边的江里头跳出来,傍晚,太阳站在龟山尖子上,把龟山上的树烧得通红,然后一歪,就滚下去了。

手下意识地用抹布揩砧板,黄素珍的思绪却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里虽然是模范住宅区,也就是仿着租界外国人的样子,楼房倒是楼房,可跟人上了年纪一样,这些楼房都老了噢!巷子又窄,难得晒到整太阳。噢,到底是快立秋了,说凉快就凉快了咧。

思绪飞得很开,黄素珍没有注意走到自己卤菜铺跟前的荒货。

也难怪,黄素珍思绪遄飞的这当口,天色不知不觉已经黑了下来。

荒货却一眼就认出了黄素珍。

照说,荒货跟张腊狗的年纪差不多,可荒货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几十年如一日总是这样精瘦而精悍,眼神也像年轻人一样有神。

“唉,是她,真的是黄素珍咧!张腊狗眼睛糊了,脑壳还冇糊噢,么样就起了疑心的咧?老了咧,老了噢,当年张腊狗要我弄死她的时节,还三十不到啵?几娇嫩咯!”见黄素珍一副走神的样子,荒货也不开腔,兀自悄悄地坐到刚才张腊狗坐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侧对着黄素珍,正对着巷子口。

“诶,老板叻,有么吃的冇?”

“嘿,还有咧,有蛮多香喷了的卤菜咧。”

“有卤菜就必定有酒唦!六指兄弟,你说,孝忠兄弟今日也算是大喜咧,我们就在这里闹两杯啵?”

“好唦,好唦,诶,烟筒哥,你说有房子,在哪里咧?等下子天道黑很了,到哪里去找房子咧?”

一阵喧哗,把黄素珍从沉思中唤醒了。

“噢,是小哥……们哪,您家们要点么事?哦?这一位您家要点么事……”

黄素珍先看到的,是毛烟筒、六指、孙孝忠和一个姑娘,这个侧身坐着的像是个有年纪的人,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路的。

“先弄我们的,这案板高头有的,一样切一盘来,酒咧,先来一斤再说!”

毛烟筒横惯了的。何况,今天从收容美枝子的集中地把她弄出来,是他的主意咧,这可是为孙孝忠做了一件大事哦!看样子,这朝鲜姑娘伢也不想回国,她喜欢孙兄弟,你看她瞄孙兄弟的眼神唦,眼珠子转都难得转一回!

“是噢,烟筒哥,酒么,几早晚都喝得赢,这房子……”今天从集中地把美枝子弄出来,孙孝忠是既喜且惊:人是弄出来了,往哪里安置咧?弄回去是绝对不行的,姆妈肯定会发脾气。随便放个位置吧,又不安全,也怕委屈了这个心爱的姑娘。

“我说孝忠兄弟哟,您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的哥哥我,像么翻墙扭锁背人咯,这样的本事是冇得,可撮白日哄强打恶要的本事,顶是在行!你冇听到狡兔三窟的话?就在这前头的一条巷子里,哥哥我曾租了一套房子在,租了做么事?这您家就莫问那清白了哦……喝酒,喝酒!”

一听安置美枝子的房子有了着落,六指尤其是孙孝忠,都放了心。

“喝酒,喝酒,诶,有么垫肚子的东西?早就饿了咧!”到底是练武之人,六指的饭量大,喝酒之前,他居然想吃饭。

“有,有饭,还有馍馍,嗯,您家,要点么卤菜?”黄素珍一边照应毛烟筒他们吃喝,一边问侧身坐着的荒货。

“不想要点么事,我只是想问下子,这几天到这里来喝酒的个叫花子,是哪里的?明天,他还来不来?”荒货车转身子,对着黄素珍。

听了荒货的话,黄素珍吃了一惊,只可惜,从卤菜铺射出来的煤油灯光,实在是太微弱了。

黄素珍虽然没有认出荒货来,但不免狐疑:这人身板像是蛮熟咧,莫不是荒货?

“么事叫花子噢?您家不要点么事?”虽然不能肯定是荒货,有这几个年轻人在跟前,又不好上前相认问个明白,可这人肯定是张腊狗派来的人。黄素珍只有装马虎,顾左右而言他。

“噢,哦,不晓得么事叫花子?也好,也好,来盘卤心头,二两散汉汾。”荒货也不想走了。

“咦!这老家伙,会吃,晓得吃卤心头。”几口酒下肚,毛烟筒有些发燥,嘴巴就难得闲着。

“是的唦,心好哇,冇得心么样行咧?猪有猪心,人要有良心,朋友么,要讲个知心哪!”荒货平时不怎么说话,可今天,看到二十多年前被他放生的黄素珍,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眼前这几个年轻人看样子不是好果子,莫不是来这里找茬子的?荒货决定坐下来看看。

不知什么时候,穿过巷子的小风,很有些凉意了。

荒货摸了摸膀子,凉飕飕的,抬头看了看天,一天的星斗,像在头顶上钉了无数的银钉。噢,硬是有点秋天的意思了,像是下露水了咧。看这几个伢,不像是到这里来闹事的样子,也不像是偷拐妇女的样子。这几个年轻伢,硬像是饿了几百年的,吃哦喝哦说哦冇得个完,看来不是一下能完得了的。今天跟黄素珍说话,是冇得机会了。

荒货喝干了杯中的酒,打算走。灯影里忽然又冒出个年轻人:“噢,姆妈,您家还在忙?都么时候了哇,还不关门?”

噢,这就是当年黄素珍抱着逃命的那个伢哪?都长成壮小伙了咧!嗯,真的不像是腊狗的种,跟陆小山那杂种硬是像极了,真是他杂种下的种哦!唉,看来,黄素珍这婆娘,不容易哦,一个人把个伢拉扯大,看来这伢还是读了书的相咧,哦?穿的还是制服,腰里鼓囊囊的,像是还别着家伙!

“伢咧,回了?还冇吃饭啵?甑里饭还是热的。”

“姆妈,我吃了,您家只怕还冇吃啵?算了,您家累了一天,连个打替手的人都冇得,这早晚了,把门关了算了!”

荒货在背灯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黄后湖。

“咦——!你个鸡巴日的,这是说的个么话哪?老子们正喝在兴头上,你不晓得从哪个屄旮旯里钻出来,就要关门,不是扫老子们的兴?来,再来半斤酒!”

毛烟筒本是个不带渣子不说话的家伙,此刻又有些酒意,话就尤其的不中听。

汉口的市井人等,相互交谈,总有些骂人的话夹在正经话里头,这些骂人的话叫“带渣子”,尤其在要好的朋友之间,不“带渣子”简直就无从对话,且双方都不把对方很粗鲁的“渣子”当作谩骂,有时甚至当作是对方亲热的表示。可如果对话的双方并不是朋友,或者干脆就互怀敌意,那么,双方话中的“渣子”就很可能被视为一种攻击。现在,黄后湖对毛烟筒话里带的“渣子”,就很是恼火。

“我说,这位哥子,算了,要喝,明天再来。”

母亲做的是熟食生意,本小利微,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不得罪顾客。黄后湖不是个脾气暴躁没有涵养的人,尽管心里有气,想想还是忍了。

“嘿,个把妈,你这是说的么话哪?开馆子的未必还怕大肚子汉?叫老子们明日来,有冇得这个道理咧?个把妈,老子们今日想喝,又不是不把钱,试试看,你今日敢关门,老子就不信你的邪。”

“烟筒哥,算了,也是不早了。”孙孝忠一来不想惹事,二来他也想早点把美枝子安置了。

“也好,烟筒哥,今日也是不早了。要喝,明日再来就是的咧。”看毛烟筒醉意甚浓,六指也劝。

“不,我要喝!我还冇喝好!你们都莫走,都陪我!老子今日就不信邪,不卖酒老子喝!你个小杂种,站在那里做么事唦,像个苕样的,快点拿酒唦!”毛烟筒晃悠悠地站起来,把桌子一拍,朝黄后湖吼。

“个龟儿真不识抬举!先人板板的,个老子,今日你龟儿要酒没得,要花生米,老子这巴掌里头满满的!”

黄后湖实在是气急了,憋出一口的四川话,从腰里掏出一把格宁朗手枪,哗啦推弹上膛,对着毛烟筒的脑壳。

“你龟儿是要酒还是要花生米?要酒,明日请早,你龟儿还是食客大爷!不要不识相,看老子的娘亲开馆子,就以为她没得抵腰的!老子八年抗战,啥子花花没见过,还寒你几个青皮龟儿!”

“诶,诶,你这位兄弟,么样说翻脸就翻脸咧!还不是你这里的卤菜做得好,让我们哥几个不想走……我这个哥就是带了点渣子,也冇别的拐意思,犯得着亮家伙?要说斗狠亮家伙,如今这年头,说白了,哪个又真的怕哪个咧?”

关键时候,还是六指有胆量,他一掀衣襟,露出腰间宽宽的板带。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根底的习武人。

“我说这位大哥,么样就把火亮出来了咧?未必您家真的敢把我们都喂花生米?四条性命咧,都喂了花生米,你跟你的老娘就真的有位置躲?莫像这样唦!不就是我这位大哥说了几句酒话么!”到底是读书识字的人,别看孙孝忠平日羞怯寡言,到这时候还真有些担待。

“说的是呵,说的是呵,年轻人,都莫火气太大,火气大了伤身哪!”荒货从桌子边站起来,脸相暴露在灯光里。

“你是……”黄后湖好像突然才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

“噢,荒……荒货……大哥哇!屋里坐,屋里坐!后湖哇,这就是当年救了我们娘俩的那个……”

黄素珍愣呆了好一阵,就站在砧板跟前,口里喋喋不休地咕哝着,陡然冲到荒货跟前,拉着他的手,又陡然朝周围一瞄。毛烟筒他们几个,不知道么时候走得人影都冇得了。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咧!”

“糯米——包油铰咧——!”

立秋一过,一早一晚,吹在身上的风,就有些凉意了。

卖豆腐脑的,担子挑在肩上,有些分量,倒还不觉得有凉意。那拎篮子卖糯米包油条的,穿得单薄了,颈子缩着,喊的声音也颤颤的。街上早行的人,也有那衣衫单薄的,听着这颤颤的声音,不由也耸肩抱膀的,匆匆而过。

“诶,猴子哦,起来起来唦!几早晚了噢,还睡!儿子几天都冇打照面,你睡得着?硬像不是你下的种咧!”

杜月萱呼地掀开盖住孙猴子上身的被子,骂骂咧咧的。

“咿?难得咧,又听到卖豆腐脑的了!日本人在这里这些年,几造孽咯,卖这些东西的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孙猴子没有瞄杜月萱的表情,又把被子盖上了。

对丈夫骂骂咧咧,杜月萱这是第一次。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子,尽管是青楼出身,又生活在“不带渣子不说话”的汉口里巷中,可骂人却很少。

儿子好几天没有回家,孙猴子这个当老子的,居然睡得蛮踏实,不由让杜月萱这个做娘的恼火。

刚嫁给孙猴子的时候,杜月萱还不习惯。可日子过久了,孙猴子虽然粗鲁脾气不好,可心地善良,尤其对杜月萱关心有加,杜月萱也就习惯了,一门心思地跟这孙猴子过日子。有了儿子之后,杜月萱的心就长在儿子身上了。从五六岁开始,杜月萱就亲自教儿子读书写字,有板有眼的,希望儿子将来不像他的老子孙猴子,只是个江湖浪子街巷青皮。

依杜月萱的意思,儿子孙孝忠就不沾洪门的边。可儿子长大了,洪门山寨又是孙猴子一家的衣食来源,对儿子跟毛烟筒六指几个一起帮着山寨做点事,杜月萱也只有默许了。

大前天,儿子很晚才回来,杜月萱问了半天,儿子不吭气,过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姆妈,我想引个姑娘伢回……”

“么事噢?么事呵——!”杜月萱不觉得,她发出的声音,很有些歇斯底里的沙哑。

“我想引个姑娘伢回来!”

“诶,猴子噢,你听到了冇?你的耳朵像是赶苍蝇去了咧——你儿子……”

杜月萱朝孙猴子瞄过去,只见孙猴子深凹下去的眼眶里,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像是呆了一般。

“引个姑娘伢回来?哪里的姑娘伢哪?”

好像缓过气来一样,杜月萱似乎还没有清醒。她一边问,一边朝丈夫瞄。这可是大事。这样的大事,她真希望丈夫赶快搭腔。

“朝鲜的,原先在日本人的慰安所。”孙孝忠照直说。从小,杜月萱就的这样教育他的,要他不要扯谎。

“么事呵?慰安所?么事慰安所噢?就是日本人开的婊……”

杜月萱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她实在很是绝望:苍天哪!你是不是瞎了眼哪!杜月萱咧杜月萱哪,是你作了孽哪,你当年做了婊子,连带你的儿子如今也要引个婊子堂客回哟,还是个洋婊子哪!天哪,这是不是命里定了的呀!

“你颈子高头长的,是猪脑壳哇,还是人脑壳噢?你晓不晓得慰安所是么地方哦?那里的姑娘,有干净……的?又是朝鲜的,朝鲜,是外国啵?未必今后,老子还要有洋孙子?你个……连老子孙家的种,在你手上都要变了哇!”

对儿子要引个洋媳妇回来,孙猴子也是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想骂,可一想到杜月萱也是青楼出身,当年当婊子,后来做老鸨,也不过就是婊子行的老板罢了。如今,叫他怎么说呢?说透了,不伤老伴的心么?也许,这是我孙厚志命里注定的吧。他不好多说什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儿咧,你这是鬼迷了心窟眼哪!听姆妈的话,算了哇!姆妈今日跟你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的把那个……引回来,娘是不准进门的咧!”

就这样,儿子孙孝忠就没有回来。

想了几天,杜月萱想得脑壳疼:“猴子诶,你到山寨找烟筒六指他们问下子唦,他们肯定晓得的。”

杜月萱又把孙猴子的被子掀开了。

孙猴子朝肩膀上拉了拉被角,嘴里咕哝:“唉,这汉口的天道,像是有病样的,前两天还热得恨不得剐皮,这两天咧,硬像是有些冷起来了样的!说凉快就凉快了。这房子跟老子人差不多,老了,到处隙缝。”

过了这几天,孙猴子倒是真的不着急了。儿子这些天没有回家,毛烟筒六指也没有来找儿子,这就很说明问题。再说,儿大不由娘,他要走么路,拦是拦不住的,由他去吧。孙猴子想通了,不想理睬杜月萱。他儿子在哪里,毛烟筒六指他们肯定晓得,而且,肯定是烟筒那杂种出的主意。否则,一向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孙孝忠,不可能下这样的陡坎子。

“我说儿子的事,你倒扯野棉花!出去找唦!”

汉口话里,“扯野棉花”相当于“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豆腐——脑哇!热的——热——的呀!”

“好,去找,去找!走咧,去找咧!诶,去把卖豆腐脑的喊着,莫叫他走了。”

听出堂客话里都有哭音了,孙猴子一边劝慰,还不忘叫杜月萱留住卖豆腐脑的。

“大哥,这是么铺子开张噢?放这么多的鞭炮,气派得很咧!”

喝了两碗热豆腐脑,孙猴子赶到穆勉之家里,就听到租界外头不远处鞭炮声响个不停。

“是很炸了半天了。肯炸这半天鞭的铺子,不是小买卖!哦,烟筒和六指去瞄去了,等他们回来,就晓得是家么铺子了。唉,这日本人一倒台,做生意的机会又多了咧。噢,兄弟,这一大早,有么事啵?”

山寨里没有什么召唤,孙猴子一般不到这里来。不像年轻时节,没有成家,洪门山寨简直就是他的家,除了听到哪里有好吃的,成天他都呆在山寨里。

“是有事噢,大哥您家只怕还不晓得啵,我那个鬼儿子呀,好几天都冇回了。我想来问下子六指他们。诶,诶,他们回了,回了。”

穆勉之正打算劝慰孙猴子,毛烟筒和六指匆匆地进了门。

“哎呀,大伯!噢,五伯您家来了。好热闹噢!是金诚银行开业!光炸的鞭炮花子,铺在地上,起码就有三寸厚!来了不晓得几多大人物,听说哇,连汉口警备司令郭忏都来了!乌龟壳子小汽车,门口都停满了哇!”

毛烟筒在脸上揩了一把,表达得很夸张。其实,他这种夸张是故意做作。一看到孙猴子,他就晓得是为孙孝忠的事。孙孝忠的事,基本上是六指出力,他毛烟筒出主意。

“爹,金诚银行的老板,我打听到了,说是叫刘汉柏,还冇得四十岁。”六指插话。

“嗯,嗯,刘宗祥,机会瞅得准哪!他的儿子,不简单,接代呀,接代呀。”穆勉之很是感慨。

“噢,噢,是地皮大王的儿子呵?难怪得的,他爹那样的蔸子么!”显然,穆勉之“接代”的话,对六指的自尊心有所伤害。

“哼,蔸子?老子的蔸子不硬足?把这山寨交给你,你盘得看看!哼,只晓得玩!跟你五叔说清楚,孝忠在哪里?”

看在老六毛芋头死了的份上,穆勉之总是不怎么怪罪毛烟筒。虽然他知道孙孝忠这次出走,多半是毛烟筒的主意,他借训斥自己的义子六指,把话题引过来。

“冇得么事,其实,真的冇得么事。孝忠兄弟,跟一个朝鲜的姑娘伢,过得蛮好。”六指嗫嚅。

“五伯,这事咧,怪我,您家要么样怪都可得!只不过咧,我跟六指也是冇得法。孝忠兄弟非要跟那个朝鲜姑娘伢好,那个姑娘伢也实在是蛮疼孝忠兄弟,我就在模范住宅区里头,帮他们弄了一套房子。您家是不是去看下子唦?”

毛烟筒也豁出去了。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头,他没有做错什么。不就是促成了一对鸳鸯么!说穿了,是跟你五伯家里做好事咧:您家看,老人一点心都冇操,媳妇就接回来了!

“噢,噢,是这样,是这样子。”与自己的猜测没有很大的出入,孙猴子也就不怎么着急了。只是,杜月萱那样地想儿子,该么样跟她说咧?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长得秀气,平时话也不多,可性子特犟,弄僵了,怕出事。

“嗯,嗯……嗯,要说起来咧,孝忠这伢咧,也不小了,媳妇也接得了。我看哪,老五兄弟噢,你的个儿子咧,我也晓得,好是蛮好的,就是蛮犟。既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我看你们也就算了。这些时咧,就让他去。你们就装作不晓得的。生活上的事情么,就让六指他们两个,看差么事,就送点么事。你们要是实在想不过咧,就哪天去看看,莫要明着去,阴着去看下子。您家看,好不好咧?”穆勉之想得很周到,把劝慰和安排建议都揉在一起说了。

“哎呀,大哥,难为您家,想得这样子周到。真的不晓得么样子谢您家才好。”穆勉之想得这样周到,是孙猴子没有料到的。在孙猴子的印象里,在儿女情长这些家务事上,他的大哥从来是不管不顾的。他想说点感激的话,可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么事唦?”穆勉之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叹息:唉,老子扳了一生,跟别个的婆娘生的两个伢,如今还不晓得在哪里咧?噢,穆勉之哦穆勉之,就是晓得那两个伢在哪里,你找到跟前了,他们会认你这个爹么?

踏着厚厚的鞭炮屑,刘宗祥坚持要把郭忏送到车旁。

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郭忏,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这都是些有分量的人物,为了给郭忏和刘宗祥留出空间,这些炙手可热的人物都与汉口最有实权的长官保持距离。

“刘老哇,这些年,亏你在汉口熬过来了哇!我们,都晓得的,晓得的!你一点都没有同日本人合作!你这汉口的商界前辈,民国开国的功臣,不简单,有气节,不简单……”郭忏一边虚作出搀扶刘宗祥的样子,一边客气着朝自己的小轿车走。

“诶,陆主任哪,你的那些报纸记者呢?刘老,地皮大王,这可是大人物哦!”郭忏朝远远跟在后头的陆小山问。

“报告郭司令,考虑到司令的安全,宪兵们……”

陆小山终于得到个离郭忏近些的位置。其实,是陆小山要记者们离远些的。看着刘汉柏如此风光,陆小山心里不是滋味。现在,当着刘宗祥的面,郭忏过问他陆小山的工作,陆小山感到脸上有了光彩:到底是有知遇之恩的上司噢,说话的口气都随便些。

抗战中,第六战区一直以武汉为中心布防。郭忏之所以是第六战区的实权人物,也不完全是靠陈诚等人的关系。抗战期间,他指挥了几场战役,其中宜昌石牌保卫战就是他指挥的。这是一场关系到重庆安全、关系到日本人能否进入大后方的血战,颇为壮烈。另外,郭忏这人,在治军治下方面,颇有口碑。撤离武汉之前,曾是武汉警备司令,当年刘宗祥就与郭忏有过交往。

“哎呀,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跟刘老在一起,有什么不安全的嘛。你这汉口的文化新闻官,胆子也太小了嘛!”郭忏口气里有明显的关爱意味。

“是,我这就去安排!”陆小山颠颠地喊记者去了。

“这位先生,是司令的左右臂膀……”刘宗祥一时还没有认出陆小山。

“他叫陆小山,是你们汉口本地人嘛,是很能干的呀!令公子不是也很能干么。我看他们差不多年纪呀,可令公子已经是银行家了哇。”郭忏朝跟在身后的刘汉柏瞥了一眼。

“哦,犬子的生意,今后还要郭司令多加关照呵!”刘宗祥心里一动,“郭司令,这胜利之后,房子就紧张了,为政府分忧,鄙人想把模范住宅区的那一批房产整修整修,可手头有些吃紧,能否请司令给中央银行汉口支行……”

“哦?儿子开银行,老子还要在外头借钱?嗯,也是,开张伊始,头寸紧也是常情。不过哇,刘老,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可不是我郭某开的哦!我就是开口,最多也就只能借个十天半月呀”郭忏的笑,属于那种官场应酬味很浓的笑。

在中国官场,有太多的应酬场合,这些场合,既需要这种笑,也培养这类笑。使用这种笑的人,自己心里不一定是蛮高兴;听到这笑声的人,也不会受到笑的感染。

郭忏一边很得体地笑着,一边朝刘宗祥脸上仔细地瞄:这刘宗祥呀,真是个商人哪!连骨头里头冒出来的,都是经商的味道啊!

“要不了那么长,三五天足矣!我么样好加重政府的负担咧?几天之后,鄙人手头也就转过来了。犬子的银行跟鄙人的商行,是完全不相干的咧。您家最清楚,一家银行,么样能靠一家商行做依托咧?”

刘宗祥不想让金诚银行跟祥记商行捆绑在一起,尤其不能让外界有这样的印象:这不都是刘宗祥的企业么。

今年的秋风似特有情,早早地就在刘园徘徊,梳弄着高的树,矮的灌木,低的草,凹的水塘。于是,槐叶黄了,柳树的颜色丰富了,柿叶最是灿烂,远远地望去,柿林似顶着一片棕红色的云霞。唯有那些松柏和那几丛竹子,似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换,保持着松柏的老成和翠竹的婀娜。

吴秀秀挽着刘宗祥的臂膀,半偎半靠,从那一丛翠竹后头绕过来,上了浮碧轩的小桥。

“秀秀,你看,门口,是不是吴诚回来了?”刘宗祥朝刘园大门看过去,似看到一个人影,匆匆地朝这边来。

夕阳刚坠到刘园院墙的垛口,从竹丛中透过来,仿佛无数根金线,洒了他们一身一脸。

“太阳刺住了,看不清楚,从身法上看,像是的。”吴秀秀也朝刘园门口瞥了一眼,复又偎贴着刘宗祥。“吴诚办这种事,肯定冇得问题。”

“嗯,你去,叫芦花多弄两个菜。”刘宗祥贴着秀秀的耳朵,像说私房话。

“我说了,刚才就嘱咐了的。哎呀,我说祥哥,你是不是又在想那笔生意噢?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好不好……”吴秀秀呢喃。

“说唦,我们两人之间,用得着这么客气?”

“我说啊,年轻的时候啵,你赚了那么多的钱,有这样多的房产,么样咧?该老的时候哇,还不是老了噢。你看你唦,头发都白完了咧。”

“你看你,又说小伢话了啵?人总是要老的呀!你看你,当年,到汉口来的时候,我第一回碰到你,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咧,这不也有白头发了?”刘宗祥拂开吴秀秀的头发,怜惜地拔下一根灰白的发丝。

“是的唦,就是这样子咧,古人才叹息唦!秋风萧瑟,人生苦短,荣辱富贵,如浮云哪。”忽然,吴秀秀想起了冯子高。

“我晓得你是在劝我哇!只是噢,一听到赚钱的生意,尤其是赚大钱的生意,我的精神就来了。其实噢,眼睛一闭胯子一蹬,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随么事都带不走。”刘宗祥也由衷一叹。

“老板,事情办成了。”吴诚远远地就打招呼。

“快,进屋说,进屋说。这凉快的天,看你,还一头的汗!”

“这是文书,您家看唦,约的是十天还钱。老板咧,我看哪,您家赚那多钱的时候,都冇得今天这喜欢,这还是借的钱,十天就要还的咧您家。”

吴诚递过跟中央银行汉口支行借款50万元的契约,瞥一眼老板洋溢在眼角眉梢的欣喜,心里也高兴。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管家诶,菜都上来了?嚯,有鳊鱼咧,诶,槐姑哇,过点细,莫把手烫了。脚鱼枸杞汤,好,好!”刘宗祥瞥一眼芦花和槐姑往桌子上端的菜,又去看吴诚递给他的契约副本。刘宗祥口里在称赞菜,实际上是在为这笔款子能顺利借回叫好。

“把汉柏他们喊回来冇?”吴秀秀没有说,芦花疼女婿女儿,倒是先开了口。

“噢?不喊,他呀,今天是主人,偕同夫人中午请客晚上请客,哪里脱得出身咯!”

刘宗祥亲自给吴诚斟了一杯酒,吴诚赶快抢过酒瓶:“么样担当得起咧您家!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您家能喝几口葡萄酒啵?”

吴诚像是在问刘宗祥,其实是在问吴秀秀。刘宗祥的心脏病,一直都由吴秀秀照顾着,没有大的发作。

“莫劝老板喝酒!”芦花阻止儿子。在芦花心里,刘宗祥不仅是刘家的顶梁柱,也是她芦花一家的靠山。

“好,就倒半杯……”吴秀秀朝刘宗祥兴奋的脸瞄了瞄,知道,尽管刘宗祥并没有喝酒的嗜好,可今天,不让他喝几口,恐怕会很扫兴。

“吴诚哪,你刚才说,这钱是借的?”刘宗祥端起酒杯,呡了一小口。

“是啊,是借的噢。您家刚才看了半天的借据契约副本咧!”吴诚把酒杯跟老板碰了碰,一听老板的话,竟愣住了。

“这些时,六渡桥那些门面租出去,还有模范住宅区的房租,是收的法币呀,还是收的储备券哪?”刘宗祥像是突然换了个问题。

“我规定是要收法币,可用法币缴租子的,冇得几个人,差不多都是用储备券缴的……”吴诚还愣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老板是在清他的账呢。

“那你收储备券定的个么比率咧?”刘宗祥悠悠地又呡了一小口,咂了咂嘴唇,有些夸张。

“一元法币抵四百元储备券。”盘账记数字,吴诚的脑壳转得特快。

“这个比率是么样得出来的咧?”刘宗祥没有看吴诚,轻轻晃动着高脚杯,猩红的葡萄酒,颜色漂亮极了。

“是这样的,您家,我在银行里打听了,官价法币跟储备券的比率是一比200,可这只是中央银行的个说法唦,您家。哪家银行肯耐烦跟市民做这种零星业务咧!这样,就有了黑市唦您家!黑市高头咧,是一比600,我咧,两不就,比黑市低,比银行略高一点。缴租子的人,巴不得赶快把日本人人的钱用出去,都说这蛮好。”看来,在近来的经营上,吴诚是动了脑筋的。

“过几天你到银行去还款,是打算用法币咧还是用储备券咧?”刘宗祥把酒杯对着西边的窗户。夕阳的余晖通过户外的林翳筛过,再映在酒杯上,那一种晶莹剔透的质感,真是赏心悦目。

“当然是用储备券咧,未必苕到用法币不成……噢,噢!我晓得您家的意思了,我们接受储备券用的是一比四百,过几天还别人钱的时候咧,是按一比200还,哎呀,这就赚了一半咧——这样算起来呀,我这借的50万块钱哪,简直就是捡的咧……老板哪,您家看咯,我的个脑壳么样就冇转过来咧,还是您家的主意好,这主意真是好哇,坐在屋里,只是脑壳里头稍微转下子,几十万块钱就到荷包里头来了哇!”平时言语不多很显老成的吴诚,激动得很,“怪不得您家蛮喜欢的咧,钱像是捡来的么!”

“吴诚哪,我是喜欢,不是喜欢钱像是捡来的,是喜欢我们抓住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再说咧,这钱么样是捡的来的咧?是我们动了脑筋,是你跑了路出了力的!赚钱,不就是动脑筋、出力气两样?”

刘宗祥瞟了吴诚一眼,呡了一口葡萄酒,把酒杯迎着夕晖映照的窗户,晃了又晃:“噢,喝这种酒哇,要么就着烛光,要么对着夕照,颜色和味道才两好合一好哇!”

刘汉柏和吴小月回到刘园的时候,刘园的晚饭已经吃得残了。

“吃了啵,小月?”吴秀秀问。

“汉柏,还加一点啵?这脚鱼汤,我再去热一下,你喝一点。”芦花疼女婿,听小月说吃了,要热甲鱼汤给女婿喝。

“肚子是饱的咧,您家,是饱的呀,您家。姆妈,就是有点累,让他歇下子您家。”吴小月边挽袖子准备帮着收拾碗筷,边对母亲说。

“噢,是的,累了,唉,应酬哇,是顶累的,吃不好,喝不好,歇不好。诶,小月,要你动个么事唦,你还不是累了,去,歇到,歇到。”吴秀秀轻轻地把小月肩膀一扒,“去,给他泡点酽茶。”

“我来,我来!小月姐您家歇到。”听了吴秀秀的话,槐姑一边赶快收拾桌子,嘴里接话。

“你兄弟咧?”芦花小声问小月。

“噢,吴用兄弟呀?他说他们两口子就留在银行那边,行李都带去了咧。”

这些年里,吴用一直在帮刘汉柏做事。刘汉柏和吴小月从重庆先绕道回汉口的这一年多,重庆的金诚银行就是由吴用管理的。金诚银行在汉口开业时候,根据刘汉柏的指示,吴用以迁移为由,关闭了重庆的银行,也携妻子回汉口来了。

“山妹快了啵?”芦花关心儿媳妇的预产期。

吴用的妻子山妹,是重庆当地人,怀的是头胎,已经八个月了。

“唉,都有家有室有伢了,就他……让我着急呀……”芦花朝小月嘀咕,眼睛却朝吴诚瞟。

小月顺着母亲的眼光也瞄了她大哥一眼,嘴里劝慰:“哟,姆妈,该有的,总是会有的,这种事,您家着个么急唦。”

“姆妈,让小月他们歇下子唦,您家也歇下子唦。”吴诚看母亲拉着大妹说了好长时间了,还边说边朝他这边看,晓得又是在说他老不结婚的事。要是以前,碰到这种情况,吴诚会不高兴地避开。今天,他心里高兴,也就无所谓了。

“咦,吴诚大哥哇,看您家今日的样子,像是蛮高兴的咧!么样噢,捡到了一包?”刘汉柏接过槐姑端过来的茶,盯着吴诚红扑扑的脸,开起了玩笑。其实,今天,刘汉柏的心情也不错。

“嘿,汉柏呀,你还神得很咧!真还被你说准了,今日呀,我真的捡了50万块钱咧。”吴诚兴奋地把刚才的账算了一遍。

“怪不得,刚才在酒会上,郭忏悄悄地跟我说,政府马上就要禁止储备券流通了,问我手上的储备券多不多,是不是还想要一点,说是他的内人手上还有一些。我也晓得最近汉口黑市抛储备券,过几天储备券可能比狗屎都不如,我对汉口银行结帐,都是用的储备券。”刘汉柏笑了笑。看来,到底是盘银行生意的,早就有动作了。

“噢,您家们爷两个像是商量了的咧。唉,我还要够一学噢!”吴诚很是感叹。

“我说老哥子噢,打锣卖糖,各干一行。我的爹,他您家早年本来就是法国银行出身的,我咧,盘的就是银行生意,注意的就是银市上的风吹草动。动作上的快慢,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不是大赚,就是大赔呀!”刘汉柏呡了一口茶,“好,嘴巴被那些油腻的东西泡麻了,喝两口这种茶,晓得几熨贴哟!”

“诶,汉柏噢,你刚才说,郭忏说他夫人手上还有些储备券,你冇搭白?”刚才刘汉柏说到郭忏的时候,别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刘宗祥却非常敏感。

“么样不搭白咧?他老人家司令的话,每个字都是蛮值钱的咧!我一脸的笑,对他您家说,您家这么忙,还去操这种心?要是您家放得了心,就叫手下随哪个,拿到我那里,换成法币就是了咧!郭忏他听得笑眯了,连连说,哎呀,汉柏呀,看你这说的,看你说的,你办事,我还有不放心的!刚才我回来之前,吴用就跟我说,他收兑了一百万储备券,是郭忏派人送来的。”刘汉柏摇了要脑袋,很是感慨。

“你把的是个么价钱咧?”到底是商行经理,吴诚感兴趣的是价钱,往往不是生意本身。

“哪还用说,总不能用汉口银行的比价啵。要是给他那个比价,他何必把钱送到我这里来兑换咧?么办咧,吃点亏咧。”刘汉柏又呡了一口茶,没有说具体比价。

“嗯,嗯,这个郭忏咯,也是贼得很哪,刚对我做了个人情,就在你那里要回去了!”刘宗祥心里有点不舒服,刚才还以为赚了50万的兴奋劲,蓦地消失了。

“噢,爹,您家也莫怄那个气,还是赚了,还是赚了。跟您家说唦,我给郭忏的比价,是一比180,只比汉口银行稍微高一点。不能给多了咧您家!一来咧,让他尝到太多的甜头,总往我银行跑,我受得了?晓得她夫人手上有几多储备券咧?说不到她用的跟您家是一样的法子咧:到黑市买储备券,再到我这里来卖,不把我当苕盘?二来咧,弄多了,将来他您家有点么事不舒服翻了脸,说我的银行做黑市买卖,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给他兑换次把两次,比价不蛮高,面子也给他了,他也冇沾着蛮大的便宜,也就不会总来了咧。再说,我跟汉口银行结帐,还不是用的储备券,跟您家做的这单生意一抵,等于还是赚了唦!”

刘汉柏的话,多少给了刘宗祥一些安慰:噢,冇赔,还是赚了,还是赚了!正在暗自盘算,陡然,他心里一惊:“汉柏呀,储备券要赶快抛哇!你刚才不是说政府马上要兑换么?兑换肯定有期限的,也肯定不会再是这个比价,莫留着咬手咧!还有,法币这玩艺,也不能留蛮多,莫看这些时它蛮硬足,哼,哼,还是多换些硬货,靠得住些。”

“老板,么样噢,法币靠不住?”吴诚很是惊愕:刚才,还在用法币的坚挺来赚钱,法币跟储备券的比率高得吓死人,这会,又不信任法币了?

“不是不信任法币,是不信任操纵法币的人。唉,蒋介石噢,莫看他是委员长噢,也是盘股票投机的出身呀。哼,政治,政府,委员长,说穿了,不都是生意么……”

刘宗祥的叹息,引得客厅里的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