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勉之心事重重,不是没有原因的。

自从日本人占了武汉,华商大多收缩业务,乡下有根基的,干脆停了生意扔弃粗笨裹夹细软回乡去了。穆勉之豹獬乡下有田产,但他没有回乡。豹獬乡下只有死产业,没有活产业:他的事业,他的洪门山寨,他的山寨兄弟伙,他人生的乐趣,都在汉口。穆勉之虽然没有回乡下去,同汉口大多数本地商家一样,也收缩了业务。穆勉之收缩业务,除了与大多数汉口商人一样怕吃日本人的亏,还在于他要观望,观望时局变化,观望日本人对汉口的占领,对他是否是个发财的机会。基于这种考虑,对前不久牟兴国的来访,穆勉之采取了让对方捉摸不定的态度。

“牟先生,难得您家事事都记得我,真是,真是……”

“噢,穆先生,不要客气啦,说明白些,本来,日本人是要我来出这个头的,您家想想唦,我这一大把年纪,哪里有劲在外头跑哦!我想咧,无论是财力,还是人力,今后法租界管理区维持会的担子,非您家莫属哦!”

“嚯嚯嚯嚯……牟先生,您家是贵人,难得到我这茅草棚子里来,来,来呀,叫冠生园送一桌翅席来,我跟牟先生好好喝两杯!”穆勉之意义不明怪怪地笑了一阵,用十二分的客气应付这牟兴国。

日本人刚占汉口的时候,成立维持会,物色效忠于他们的汉口人,首先就想到了曾留学日本的辛亥革命元勋牟兴国。牟兴国虽然有做官的瘾且一直不得意,可要他出面公开做汉奸被千人万人戳脊梁骨,他还没有苕到这般不堪的地步。牟兴国对日本人的信任表示了感谢和婉谢,就躲到外地去了一段时间。这次,日本人上演汉口法租界归还中国的戏,物色这里维持会分会的人选,请牟兴国推荐。觉得这不是公开出面当汉奸,对日本人的咨询,牟兴国不好再推辞,就向日本人推荐了穆勉之。牟兴国没想到,日本人对他使的是缓兵计:你不是不愿意当汉奸么,好,我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把你拖下水,经常拜会你,经常向你咨询,只要你开了口,你就是帮了我们的忙;只要你帮了我们的忙,你不是汉奸也是汉奸!

牟兴国却没有把与日本人交往的事看得很严重,他想到的是,既然人家把自己这样当人,客客气气征求自己的意见,不好过于推辞。如果要他公开出面在日本人手下当什么官,他牟兴国是决不会答应的——堂堂辛亥革命元勋,堂堂革命军政府将军团的将军,岂能做敌国的帮凶?“帮凶是不行的,帮忙是可以的”,牟兴国不知不觉把自己变成了鸵鸟:只要把头藏起来就行了,至于身子尤其是屁股,是否露在外头,就不去管它了。揣着这样的鸵鸟心情,牟兴国来拜访穆勉之。

穆勉之需要好好想一想。穆勉之不是牟兴国,只有在江湖上混名头和赚钱的兴趣,没有在官场混的意思,尤其是对牟兴国推荐的事,穆勉之怀有天生的警惕:你牟兴国都不愿意干的事,还能是好事?与其给别人当个耍威风的孙子,不如在自己家里当个不惹骂名的老子。

穆勉之没有什么明确的民族国家大义之类的概念,但生意人赚和折的算计,是极精妙的。当然,穆勉之也怕得罪日本人,在表示了自己没有当维持会会长的能力和威望,答应自己的洪门山寨可以同日本人合作,他可以派得力人手出来主持维持会的事。

高规格的鱼翅席,让穆勉之和牟兴国两人间的交易进行得颇为顺利:牟兴国答应,在日本人面前妥善陈述穆勉之的意思,穆勉之答应,凡今后这里的好处,都有牟兴国的一份。

穆勉之选择了洪帮山寨的老六毛芋头,一来是毛芋头忠心耿耿,二来毛芋头自从被张腊狗割掉了男根之后,更加心狠手辣,给日本人做事,可能更加合适。有得力忠诚的兄弟待在日本人身边,穆勉之就有放心的耳目了。

别看维持会会长是个汉奸勾当,毕竟是个不小的官,愿意认贼作父且有相当身份的汉口人也不是没有。日本人几经权衡,觉得穆勉之倒真是个合适的人选。日本人对穆勉之的了解,甚至比了解牟兴国还要深。这是个积流氓和奸商于一身的汉口土著,精明溜滑,在汉口商人中口碑不佳,也不是块做大官的料,倒适合今后法租界收回后的管理和经营。日本人哪里是真的把法租界还给中国人呢,他们是要用这个名义,从法国人手里把这块肥肉夺到自己碗里来。日本人发动太平洋战争已快一年了,军需后勤吃紧。以战养战,用维持会来筹措军需,是最方便最不惹眼的做法。日本想到了的,作为精明的商人,穆勉之也想到了:“也好,也就是出个名义,也还是做生意。反正是做生意,又不是跟日本人去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就是以后日本人败了,也沾不到好大的火星……”

穆勉之是读过几本线装书的,晓得投敌卖国是最丑的罪,没有更大的好处,他不会轻易下水。

弗郎兹没有注意到休闲的中国野狗不屑的眼神,兀自朝巷子口望。

要是放在以往,弗郎兹是不会站在领事馆门口久等一个亚洲人的。弗郎兹打心底瞧不起亚洲人,包括日本人。“爆发户,迈着畸形短腿走路的嗜血的野蛮民族”,这是弗郎兹对日本人的基本看法。可眼下,自己的国家被德国人占了,自己国家目前的政府,同眼下汉口的政府一样,由占领国说了算。法兰西民族再高贵,在野蛮民族面前,也只能委屈委屈,低下高贵的头颅了。

弗郎兹正自在肚子里嘀咕呢,巷子口突然暗了下来。

哦,来了,来了。

这条长不足三十步的巷子太窄,光线本来就不好,两个瘦子并肩走都很困难,多几个人同时进来,就像天色突然暗下来一样。由于光线暗淡,弗郎兹没有看清来人的相貌。他只知道,按照他的祖国与日本国的协议,法国在汉口的这个租界,要交还给中国人管理。在这场已进行了将近5年的战争中,法国的维希政府同日本国是盟友。现在日本国占领了中国的汉口,日本人又在汉口扶持起了同日本人合作的政府,这个租界没有理由不交出去。在弗郎兹看来,租界交不交给中国人管理,对法国人来说都一样。法国人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这租界交给中国人,实际上也就是交给日本人。如今的汉口,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中国人的所谓政府,也就是个傀儡罢了。

等到来人走到跟前了,弗郎兹才看清,等弗郎兹看清了,他才吓了一跳:上帝哦,这几个人真丑呵——亚洲人并不都这么丑呀,这是哪里找出来的丑标本呢……

其实,此刻,站在弗郎兹跟前的,只有前面的两个人丑。最前面的一个,那脸面,就像是一个比较圆的土豆;那五官,就像是被人随意用墨在这土豆上点了几个点;就这几个点,也还只有上嘴唇上那个点稍微浓重一些;那身材,在弗郎兹看来,估计最多也就只有一公尺高。也难怪弗郎兹,他这个法国领事刚上任不到两天,自然不认识日本国这位驻汉口的领事山口太郎先生。

说起这位山口太郎先生,汉口人尤其是汉口商界金融界同人或许并不陌生,只是,汉口人原来认识的山口太郎,是汉口大亚银行的总经理,而不是日本国驻汉口的领事。

至于跟在山口太郎先生后头的这位亚洲人,是我们汉口的土著,姓毛,大名毛玉堂,绰号毛芋头。毛芋头是汉口洪帮老大穆勉之的兄弟,排行老六。因为想占张腊狗小妾黄素珍的便宜,被张腊狗暗地里使人饱打了一顿,最后割了他那惹祸的根,扔在大街上。这毛芋头是属狗的命,经打。被张腊狗整得没有了屙尿的家伙,不仅活了下来,居然还一如既往地窜烟花巷。毛芋头伤好之后,不太爱管帮会山寨的事,总在外头窜,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怕这个莽撞的兄弟再出事,一次,从不干涉帮会兄弟私事的穆勉之,破例跟踪毛芋头,见毛芋头居然到了妓院。

且见毛芋头还跟妓女上了床,骇然大惊:“我的个天老爷呀,我这个兄弟,连男人的家什都冇得了,真不晓得他是用么东西在弄噢!”

从此,穆勉之对他这个六兄弟,就刮目相看了:“命硬,是条汉子!”

弗郎兹把山口太郎迎进了领事馆,该客气的客气完了,该履行的手续也履行过了,弗郎兹问:“山口先生,今后,住在这地界的法兰西公民,就要请您多加照顾啦……”

山口太郎虽然是日本人,却因为“大日本帝国”在“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过程中所向披靡,所以把日本人喜欢讲客气的习惯给丢了,挂在他土豆脸上的,更多的是骄横和残忍,再说,法国维希政府虽然是盟友,但那是法国被德国盟友打败了之后才有的事,在日本人眼里,法国本质上还是个战败国,“领事先生,这里,从此归中国人自己管理,当然,这里也要成立维持会,当然,是分会,是汉口维持会的一个部分,您以后,恐怕要多跟他们打交道了……”

山口太郎嘴朝毛芋头努了努:“这位是毛先生,毛……堂先生……今后,这维持分会的具体事务,就是这位先生负责了……”

山口太郎介绍毛玉堂的时候,根本就记不起毛玉堂的大号。与这样的下属在一起,山口有一种满足感:谁说我丑?亚洲人里头,比我更丑的多着呢,看看,这不是例子吗?

其实,如果不是头上那些黄不拉呲的瘌痢疮疤和随风飞扬的灰唧唧的瘌痢壳,毛芋头脸相绝对比山口太郎端正得多。毛芋头的不幸,主要是从头顶开始的。此刻,毛芋头一脸的茫然,除了点头,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表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毛芋头真心追求的。他的大哥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听。大哥安排他到这里来管事,他不得不来。毛芋头曾对他大哥穆勉之说过,老六我下头残了,虽然不碍事,但上头也一点看相都冇得,跟外国人打交道,有损颜面,是不是请五哥去要妥当些。哪知绰号孙猴子的五哥孙厚志一听,脑壳摇得像拨浪鼓:“算了,算了,兄弟,你未必还不晓得,我顶讨嫌跟外国人打交道的,一看到外国人,我脑壳都大了!你不同,兄弟你量大些,你去蛮好,蛮好!”

其实,穆勉之和毛芋头都晓得,尽管孙猴子的确不喜欢跟外国人打交道,但更多的是因为孙猴子恋家。自从他娶了杜月萱,杜月萱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孙猴子对洪门山寨的事,就没有原先那么热心了。对大哥的吩咐,孙猴子还是忠心耿耿,但那些杀人越货伤天害理要人性命的事,他却尽量推脱,实在推不脱的,也是交由手下人去办。在孙猴子心里,自己早已是金盆洗手,往日的那些胡作非为,已经是历史了。对孙猴子的表现,穆勉之和毛芋头都清楚,看在少小时就在一起闯江湖的兄弟情分上,就没作什么计较。

“哦,噢,毛先生,那就请您多费心啦!”弗郎兹的一口汉语,说得字正腔圆,这也是巴黎派他来汉口的重要原因。

“我说哦,这位法……外国先生,客气话就不要多说了,还是办正事吧——这维持分会,是不是就在这附近找一处房子?”毛芋头本人虽然长相不雅,但对外国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尤其是对租界里的外国人,充满了恨意:“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杂种,跑到老子们汉口来,把老子们汉口的钱和好东西,都抢跑了,害得老子们这些做正经生意的,赚点钱不晓得有几难!”说良心话,毛芋头从来没做过一笔正经生意。除了强打恶要,就是走私鸦片,他在外国人面前生出来的爱国主义,内容极其有限,也就一个钱字而已。

“哦,这好办,这好办,先生,您看中了那处房子呢?”同所有法国男人一样,弗郎兹喜欢美酒美女清爽的环境,面对着毛芋头和山口太郎这样的恶劣环境,弗郎兹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眼下也就是例行公事,他巴不得快些了事,离开眼前这几个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亚洲人。

“就这条巷子那一头的那栋……”毛芋头眼睛和伸出去的手指头,指着不远处靠左边的那幢楼房。

毛芋头也就是随手一指而已。在他看来,这幢楼房虽然与其它楼房在一起,但有一个绿茸茸的园子同其它楼房隔开,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气派。

“噢,噢,这栋楼房?哦,这是我们一个买办的私产,能不能给点时间,让我同他商量商量……”

“哦?刚才你不是说,只要是这一带的房子都可得吗?么样眼睛都冇眨就变了呢?”听弗郎兹的口气有为难的意思,毛芋头心里很是反感。“这些洋鬼子,都是些说话当放屁的角色……”毛芋头心里一不舒服,脸就拉长了,差一点把闷在肚子里的话骂出来。好在他没把这差事很当回事,反正有洋苕日本人在跟前,是日本人的狗屁维持会,与老子鸡巴相干!武汉人称红薯为“苕”,称不聪明的人为“苕”。土豆与“苕”长法有些相似,传进本土比“苕”晚,故被称为“洋苕”。既然山口太郎在毛芋头眼里是颗土豆,自然也就是个大洋苕了。

“什么买办私产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期间,有什么私产的?就那楼房的干活!”

不知道怎么回事,山口太郎突然发火了,他一发火,纯熟的汉语就变得夹生了。其实,是他心里有事。战争都打了快五年啦,看着好像占领了很多地方,实际上,没有一块被占领地是太平的。眼看着天皇圣战走下坡路,山口太郎心里烦,眼下就这点事,有什么值得罗嗦的呢。

“走,看看去!”

刘宗详还没有从车里下来,就发觉公馆门口似乎有点什么不对劲。

“这里不是空的吗?怎么门开着……”刘宗详嗫嚅着。

“是呀,一个人都冇得呀。就是花匠打杂的,也都辞了呀……”二苕坐在老板旁边,也发觉刘公馆今天有些异常。

五年前,钟毓英正式提出与刘宗祥分开。那是武汉即将沦陷的当口,满世界乱哄哄的,汉口更是一片兵荒马乱不得安生。钟毓英觉得,同小梅两个妇道人家在汉口生活,没有安全感,就向刘宗祥提出到乡下定居。

汉口是钟毓英的伤心地。汉口埋葬了她的青春,汉口使她从青春少妇变成一个生活优裕的笼中鸟,变成一堆行尸走肉!对于钟毓英,刘宗祥是优裕生活的供给者也是她青春年华的埋葬者。她与穆勉之偷情生的儿子钟昌从军去了,前些年还稀稀拉拉有信来,说是很平安,虽然没有明说,但信中还是透露出已经当了军官的信息。眼下这几年,闹日本人,儿子连音信都没有了。想起儿子,不由想起穆勉之。老杂种不是个东西,无情无义!让小梅和我为他生了伢,二十多年来硬是随么事都不管,真是个畜生……汉口住了三十多年,汉口给我留了些么事呢?就这么一肚子的激愤,钟毓英对刘宗祥提出,汉口的什么她都不要,除了要刘宗祥给她置一百亩水田,就要钱。不是纸钱——市面上流通的纸钱,同清明节烧给死人的冥纸差不多,靠不住的。她只要“黄货”。对钟毓英的要求,刘宗祥都一一照办了。吴诚要忙生意上的事,钟毓英提出的事,都是委托赵吉夫办的。赵吉夫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健壮得像四十多岁的壮年人,居然还能吃炒蚕豆。这么多年来,都是由他办理钟毓英的生活供应,人熟好办事。几十年空有夫妻名分的日子,就这么结束,对于刘宗祥,是一种解脱。直到获得这种解脱,刘宗祥内心深处才冒出一些愧疚,当然,这愧疚不明显,只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几十年,是么样过来的噢。

去年,刘宗祥辞了法租界洋行和银行买办的差事。虽然法国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虽然刘宗祥也很少管事,但法国人要用刘宗祥这块牌子。谁都知道,刘宗祥的名字,在汉口商界,就是很值钱的品牌。刘宗祥辞职的公开理由,是年纪大了,脑筋不活泛了,担心影响老板的生意。实际上,刘宗祥是看出了法国租界和日本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刘宗祥能够容忍任何外国人,惟独不能容忍日本人。当然,这种对日本人拒斥感的产生,还是日本人打进汉口之后。作为生意人,刘宗祥与人交往,无非就两种情况,一是谈生意,另一种就是心气相投。因谈生意与人交往,是刘宗祥生活的主要内容。因心气相投与人交往,对刘宗祥来说是很少有的,比如冯子高,以前,刘宗祥没有少同日本作交易。可自从日本人进占了武汉,刘宗祥就不同日本人做生意了。汉口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做生意,就不可能不同日本人打交道。刘宗祥为了不同日本人做生意,把自己祥记商行所有的门点零售生意都停了。日本人胡征乱占,房地产生意也基本僵死——我不做生意了,看你日本人奈我何?其实,作出这种抉择,刘宗祥是极其痛苦的。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不做生意,就等于没有了人生的乐趣。可刘宗祥又不得不作这样的抉择:日本人太可恶了——日本人,简直就不是人!侵略者在侵略的时候,作些恶,不足为奇;为了征服,为了威慑,杀人放火,也不足为奇,清朝入关,不也有屠城三日的残忍吗!可日本人禽兽的一面,是世界上任何民族都会毛骨悚然的:强奸妇女,强奸完后还要从阴道捅进刺刀去!强奸孕妇,强奸完后还要把孩子从孕妇肚子里用刺刀挑出来在空中挥舞!这是连畜生都干不出来的!

就是钟毓英和小梅都到乡下定居去了,刘宗祥也很少到公馆来。这里没有留下什么值得让人欣慰的回忆。有的只是烦恼甚至让他起鸡皮疙瘩的记忆:辛亥首义那一年,他到公馆来接钟毓英和孩子们回乡躲兵荒,钟毓英斩钉截铁的拒绝和那两个孩子敌视的眼神。今天到公馆来,有潜意识左右的成分。最近,“刘园不安全”,耳边似乎总响着这样的声音。生意场人生场混得太投入,使刘宗祥总保持着高度的人生警觉。他已经习惯尊重他的潜意识感觉。当某种潜意识感觉反复地顽强地在脑子里转悠的时候,刘宗祥办事作决定就会留出几分余地。今天到公馆来,刘宗祥是想在这里呆一会,细细地想一想,是否把家从刘园转移到租界公馆里来。虽然法国人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但这里毕竟是租界,住的除了洋人,就是有身份的中国人。日本鬼子再禽兽,总不能对外国人太过不去。如果日本人征用了刘园——刘宗祥始终觉得这是迟早的事——除了乡下,就只有公馆可以住了。当然,还有法租界里头的金诚银行,但那是银行,不是住家的地方呀。再说,虽然是儿子开的银行,但儿子走之前就封了,难道真要到揭封条住银行这一步?

要不然,就只有等着被赶到“难民区”去了。

只要一提起“难民区”,武汉人都会不寒而栗。

日本人占领武汉,把汉口人都赶到利济路汉正街一带圈起来,叫做“难民区”。进出“难民区”都要出示“居住证”。“难民区”里疫病流行,贫病交加的汉口人,每天都有因条件太坏而丢掉性命的。租界和六渡桥一带繁华商业区,都被日本人住了——这就是侵略者的逻辑:主人是难民,打进主人家的强盗是主人。

“您家就在车里坐一下,我进去看看……”这种时候,就见出二苕的忠诚来了。虽然开车的职责已由他的侄儿吴安接替,但凡是刘宗祥外出,二苕还是要跟着。在他看来,刘宗祥在外面的安全,就是他二苕的责任。

也是,一晃近二十年过去,刘宗详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少有风吹日晒的销蚀,毕竟岁月催人老,何况还有严重的心脏病呢。二苕干的是体力活,又有武功底子,他的强壮,不要说刘宗祥,就是比二苕年轻十多岁的人,都难得同他比。

“不要紧,我自己的房子,我进去怕么事?难道里头出了鬼不成!”刘宗祥总觉得有些蹊跷,推开车门就朝公馆走。

本来,山口太郎说来看看,也就是走个过场抖抖占领者的威风罢了。穆勉之始终不答应担任这里的维持会长。对穆勉之这种态度,山口太郎心里很有点不舒服。虽然穆勉之说了一箩筐不亲自当会长更加有利于日本皇军的理由,而且,这些理由听来的确很是理由,但山口太郎还是从穆勉之那有陵有角的脸上,看出了一个精明中国人的狡黠。眼下,山口太郎楼上楼下地走了一圈,倒撩起了他的兴趣:一个中国人,居然住得这么好!这么豪华,这么舒适,这里做汉口维持会的分会,真不错!

毛芋头的心情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市井青皮,从小就在街巷里头混,没有发迹的时节,饥一餐饱一顿的;等到跟穆勉之一起混出个名堂了了,吃香的喝辣的,过的是典型的江湖生活。桌上有肉,碗里有酒,荷包里有钱,怀里有女人,能这样一辈子,就是神仙日子。是否有房子田地之类的产业,毛芋头一向不怎么在意。及至看到刘宗祥进来了,他才猛地省悟到,这是刘宗祥的公馆!也就是因为这种省悟,让本来对房子不怎么在意的毛芋头,陡然地兴奋起来——刘宗祥,个把妈的,你从来都是把脑壳翘到天上的,也有背时的这一天!想当初,你在法国租界得势的时候,给我们做笼子,害我们,害得我们的穆大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个把妈。真是风水轮流转哪!被这种幸灾乐祸的兴奋主宰着,毛芋头史无前例地器宇轩昂。

“咳咳!哪里的哪里的?瞎跑个么事唦!”

“他喊么事?诶,他是哪个?怎么跑到我家里瞎喊哪?”

刘宗祥真是懵了。一个瘌痢头的猥琐汉子,在他的公馆里乱窜,姑且不说,还呵斥公馆的主人不要在公馆里“瞎跑”!这是不是白天里见了鬼哟?日本来了,日本人把汉口占了,汉口的老百姓过的不像人过的日子。这些,刘宗祥知道,但没有切身体会。从市面萧条上,刘宗祥间接知道汉口百姓日子不好过。客观地说,日本人占了汉口,带给刘宗祥的损失,除了生意萧条,业务停顿之外,日常生活倒没受到什么影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宗祥有的是钱。任何时代,钱都是好东西。可眼下的这一幕,却让刘宗祥受不了:真的出了鬼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居然闯到家里闹来了!刘宗祥没有看到弗郎兹,也没有注意那两个身着便衣的日本特务。自然,他把山口太郎也当作与毛芋头一路的汉口青皮了。

“你们是搞么事的?反了天了——私闯民宅,是犯法的!你们晓得不?”看出老板气愤之极,二苕挺身而出,呵斥毛芋头。

“咦——!邪了,老子又冇问你,你个把妈倒反过来问老子们——这是日本人!老子们是皇军的干活!个把妈,你是哪个裤裆里掉出来的唦?”毛玉堂不理睬二苕,翘起他的瘌痢脑壳,表情夸张,满嘴的渣滓,瘦削的胸脯挑衅地顶着刘宗祥,只是用眼睛瞟着二苕,心里像抹了猪油样地熨贴。

刘宗祥被毛芋头身上头上复杂的味道熏得摇了摇脑袋,一股无明火窜了上来,下意识地朝毛芋头推了一掌。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出手“打”人,就是被推的毛芋头,印象中的刘宗祥一向是温文尔雅的,根本没有被刘宗祥推的准备。可能这一掌憋着一股火气吧,毛芋头竟被推得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

就在毛芋头倒下去的当口,山口太郎身边那两个便衣特务,反应出奇地快,抽出枪来,朝着刘宗祥就是两枪!可二苕比他们还有快——当然,二苕快不过子弹,他只能快到日本人开火前的一刹那,用自己的身子挡在刘宗祥身前!

“啪啪”两声,两个日本便衣的两枪,在二苕身上钻了两个血窟窿!

怔怔地看着二苕倒在血泊里,刘宗祥仿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倒像是鼾睡中被噩梦魇住了一般,痴痴地,呆呆地。顿时,随着胸部无声压过来的钝痛,眼前的弗郎兹、山口太郎、毛芋头、还冒着烟的枪口,以及公馆的陈设,都虚化成模糊的怪诞的影像,铺天盖地涌将过来,訇地就把刘宗祥淹没了!

夕阳衔山时分,西天敷了一层鲜艳的火烧云。

红彤彤的夕阳,与下界五月的斑斓一搅和,居然调成一片璀璨的色调,给柏泉吴家湾抹出几许人间烟火的祥和。

一只青蓝色的蜻蜓,停在这棵草尖尖上,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青蓝色的纱翅,透过变幻着的天色,也变换着复杂的色彩。蜻蜓一动不动,好象就认准这棵草,下决心要与这棵草焊接在一起。于是,孱弱的草尖尖就这么颤颤地挺着,清癯的蜻蜓也就这么颤颤地停着,仿佛在昭示一个道理:是生命,就要坚持……

打发走了所有真关心和假关心、真悲伤和假悲伤的人,吴秀秀对吴安说,她想在这里陪芦花多坐一会儿。吴安没作声,静静地垂手站了一会儿,就静静地走了。当然,吴秀秀不知道,吴安静静地藏身在不远处看瓜人破烂的棚子里。吴安继承了二苕的忠诚,却又有着二苕所不及的精明和干练。

从吴安藏身的破棚子里看过去,芦花和她的老板娘跌坐在这座土丘前,好久没有动了。

“芦花,亲家,哭吧,哭出来吧,憋着,要憋坏身子的……”

吴秀秀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劝芦花,还是在劝自己。二苕为刘宗祥挡了子弹,送到家的时候,已经没有气了。刘宗祥虽然醒了过来,极度虚弱,胸口憋闷,随时都有可能死过去。从发现二苕没有气的时候起,芦花就一直呆呆的,没有泪,也没有哭声,傻了一样。事情还是照做,手脚却是僵硬的。二苕的灵柩是用船送回老家柏泉的。刘宗祥坚持要亲自送二苕回乡,如果坐车,他的心脏病,肯定受不了从汉口到柏泉的颠簸。

吴秀秀坐的地方,是一片绿茸茸的草毡。这是柏泉乡下随处可见的那种蔓根草,草尖儿不朝上而始终朝前长,朝前长一节草芽儿,就朝下扎一丛草根。

这种太多太普通甚至不被乡亲们注意的蔓根草,多像世世代代离不开这块土地的乡民哦……

吴秀秀眼神空懵,下垂的手,被嫩柔的草尖儿搔得痒痒的,这草,不知不觉间就这么在长噢。吴秀秀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蔓根草生长的秘密——她就这么跌坐着,感受蔓根草柔弱而顽强的生命,百感交集。

吴安回来说,他开始没有下车,听到枪声后才知道出事了。等他跑进刘公馆的时候,刘宗祥和二苕都已经倒在地上。秀秀知道,吴安一般不下车侍侯刘宗祥,这是有二苕在场时的规矩。吴安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他认识毛芋头,晓得毛芋头是穆勉之洪门山寨的重要人物。吴安送刘宗祥和二苕回刘园,尽他所知把猝然发生的灾难对吴秀秀学说了一遍。

“我真后悔,我真后悔……我应该不听二苕叔的话,我应该跟着老板一起进去的……”

“又是你,穆勉之!”没有注意吴安愧悔的自责,吴秀秀轻握着刘宗祥的手,似感觉到,生命正在藕断丝连地同这个男人作最后的缠绵。刘宗祥,她的男人,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这回可能真要离开她了。有多少次,刘宗祥犯病,在她精心照料下,又和死神告别,回到她的身边。可这一次,要不是忠心的二苕……刘宗祥发迹于法租界,可眼下走背运,也在法租界——“因杨而兴,因杨而靡!”

脑子里忽然冒出刘宗祥传说给她的这两句谶语。杨洋杨洋,难道几百年前柏泉寺老和尚的话,真的要在刘宗祥身上应验么?

“要不是可恶的日本人占了我们的汉口,怎么会‘靡’呢!噢,日本人也是洋人,这‘因杨而靡’,不正应在日本人身上么?穆勉之不是洋人,可要不是穆勉之的人惹起事端,我们这一家怎么可能落到这个地步呢?”

一直顶着夕阳的米粮山,似乎实在打敖不住,酸胀的肩膀不经意地轻轻那么一抖,血红的太阳滑了下去。没有了阳光,晚霞也瞬间失去了璀璨,整个世界就像陡然熄灭了赖以支撑的精神,刹那间,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此刻,面对二苕的新坟,吴秀秀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精神支柱是可触可及因而也是可以失去的东西。芦花这几天之所以变得像个呆子一样,就是因为失去了二苕这根支柱唦。

“芦花,哭吧,哭出来吧!我晓得,你跟二苕,三十几年,恩爱勤谨,风风雨雨,不容易,不容易噢……”秀秀劝芦花,仿佛自语一般。其实,她正沿着她自己的思路在漫游。

四十多年前的柏泉,湖荡淼淼,苇林葳蕤,刘宗祥赶着一群白云般的鸭子——那是皮埃·让神父的鸭子,鸭子下水了,像白云在蓝天浮游;刘宗祥靠着一棵老柳树,捧着那本印满蝌蚪蚯蟮样的书,入迷地看。

“秀秀诶,这里好大一蓬枸杞咧!”他发现了下湖摘野菜的小秀秀。

“宗祥哥,这是么书哦?”

“法文书……你想看么?”

“宗祥哥,你莫笑话我,我哪里看得懂噢?”

“我教你唦,你看唦,这是字母……”

“宗祥哥,么事字母字公噢?你学这些钩子款子字,有么用哦?”

“到汉口做生意唦!”

“汉口蛮大啵?带我一起去咧。”

“好,带你去,我先去,赚了蛮多钱,再来接你去。”

“带不带这些鸭子去咧?要是我到了汉口,就弄枸杞尖给你吃!”

少年相识,总角相恋,近四十年风雨人生,悲欢离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蓄了好久的泪水,无声地冲出眼眶!

“就这么走了!那天早上,还是活鲜了的人哪,送回来,血糊拉呲的,连最后一句话都冇来得及呀!几十年,跟着刘老板,风光了几十年,养了五个伢,也算是值得了。噢,我的——个人咧!”

突然,芦花咕咕哝哝地发出声音来:开始,是断断续续的嘀咕,接着,是抽抽搭搭的唠叨,然后,是一阵吸鼻子喘粗气,最后,如山洪爆发,哭声酣畅地冲泻出来。声音沙哑粗壮,拌和着悲伤,像锤子砸向声音所及的每一处地方。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吴秀秀嗫嚅着,无声,清泪亦无声,顺脸颊滑落。

芦花的哭声渐趋孱弱,凄婉的氛围却笼罩在这两个女人周围。从吴秀秀背后看过去,她,芦花和二苕的新坟,融成一团不规则的剪影。

“秀娘娘……秀娘娘!”

跟着身后清脆的呼唤声,吴秀秀转过脸,看到一个清秀的剪影——可是,这是哪个呢?

“秀娘娘!是我呀,我是蝶儿呀!”

“哦,噢,冯蝶……儿?”

“秀娘娘,我还给您家带回来了一个人啰。”蝶儿把站在身后那个高大的黑影推到前面来。

“看你,在队伍里头,嘴巴像喜鹊,喳喳的,现在倒好,哑巴了。”

“是哪个呀,噢?”秀秀从草坪上站了起来,脚盘得酸麻了,起来得又有些猛,一阵踉跄。

“噢,秀姐……姐,是我哦,我是汉生哪!”高大的影子敏捷地上前一步,搀住了吴秀秀。

“噢,哦哦,是汉生哪。”像有一股看不见的柔力在摇晃她。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儿子汉柏呢。叔叔吴三狗子的儿子,也是我不多的亲人啊!她定了定神,不由自主紧紧地抓住吴汉生搀扶的手,仰起脸来,想看看这个比自己儿子小却与自己同辈分的年轻人,可暮色已经被造物调成夜色,看不清了“唉,汉生哪?还冇回家吧?还冇见到你姆妈吧?”

“秀姐姐,还冇来得及咧,冯……冯小姐和我,晓得家里出了事,就赶过来了。”

“那就回家吧,你姆妈要是晓得你回来了,只怕要喜疯噢!”吴秀秀默默在心里算了算,这汉生和她的汉柏,都是5年前走的。汉柏带着妻子小月和小月的兄弟吴用,撤退到重庆去了;李汉江冯蝶儿夫妇带着吴汉生和二苕的二儿子吴明,朝北边去了。

当时,日本人要来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几个作父母的,都同意让年轻人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刘汉柏的银行业务需要吴用,这小伙子办事洒脱,脑瓜子机溜,已经跟着汉柏两三年了。吴用的二哥吴明爱动,是个燥性子,爱舞枪弄棒,跟爹学了一身武功,晓得李汉江是队伍上的,吵着要跟李汉江夫妇走。二苕芦花两口子晓得,刘汉柏李汉江这些人,都是些靠得住的有本事的人。跟着这些人,能混出名堂来的。自然,芦花免不了哭得两眼红肿,出出进进丢三拉四的。儿子是娘身上的肉,儿子再大,出远门,都扯得当娘的心里疼哪。

“汉生哪,芦花家的老二咧?”吴秀秀记起吴明是与汉生一起走的。

“噢,您家是说吴明哪?噢,他……”吴汉生只晓得吴明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但不晓得到哪里、执行什么任务,再说,就是晓得,也是不能说的呀。

“噢,秀娘娘,是这样,吴明有别的事去了,这回不能一起来。”冯蝶儿接过话茬。

“哦,是的,是的,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晓得。只是,怕芦花担心哪,看到我们的汉生回来,她肯定是要问的咧。他的爹……”吴秀秀声音很小。

“噢,冯姑娘,谢谢您家咧,吴明跟您家在一起,我们都放心咧。”

一阵痛快而又悲苦的渲泄之后,芦花心里的憋闷,似乎疏通了。冯蝶儿几个人说的话,声音虽小,她听得清楚。

“芦花婶娘,”冯蝶儿对芦花的称呼,小时侯在刘园随其它孩子叫习惯了,“吴明执行任务去了,就最近,兴许能回家看看您家!”

“真的?这是真的?冯姑娘,您家该不是……该不是看我家老头子出了事,用这话来宽我的心吧?”两个儿子走了几年了,吴用辗转还有信来,就这二儿子,不是冯姑娘这回来,就一点信都没有。说是放心,芦花的心,哪里放得下呢。

“走吧,回家吧……”

秀秀朝湾子方向看去,是模糊的一团不规则的影,村树屋舍炊烟,都融在模糊的一团中,亲切而飘渺。几声狗吠从村树深处穿过来,没有警告的意味,倒是透出些许慵懒的味道,仿佛是在提醒还未回家的人们,回家吧,是回家的时候啦。

穆勉之靠在一张硕大的竹躺椅上,听毛芋头讲述白天发生的事。

一只花脚母蚊子,揣着一肚子的蚊卵,从躺椅下游过来,在穆勉之小腿肚子一带考察了一通,觉得还是膝弯处的皮肤比较的嫩薄,便于下嘴,就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吸嘴插了进去。饥饿的蚊子虽然阴险,但由于功利感太强,目的太直白,终于还是输给了比它更阴险的穆勉之。当这位蚊子母亲还在他小腿肚子附近考察的时候,穆勉之就随时准备下手了。他等的就是蚊子太太的这一插:就在蚊子妈妈的针嘴巴刚插进穆勉之的膝弯,穆勉之膝弯一收,母蚊子还没有来得及吸血,就死于非命了。

毛芋头没有感觉到穆勉之与蚊子作斗争的过程。他以为他的龙头大哥一直在专心听他的汇报。

其实,穆勉之已经从别的渠道知道白天发生在刘公馆的事情了。他作出一副专心的模样,是对毛芋头尊重的表示。他的心思,早就飞得老远了。

“个把妈养的日本人!”穆勉之虽然心绪悠悠,却总离不开对日本人的诅咒。

穆勉之诅咒日本人,并非出于爱国,完全是因为个人情绪:“这日本人,真是棺材里头的跳蚤,讨死人嫌哪!”

到底不是年轻时节了,穆勉之再也不想同汉口商界同人结什么新的仇怨了。结的仇怨已经够多的啦!他暗自叹息一声,难道老了,还从自己手里,出点夺人性命的事?

“为日本人找一处维持会办事的位置,怎么竟鬼使神差相中了刘宗祥的公馆咧?”

用膝盖弯碾死了蚊子之后,穆勉之一点胜利的感觉都没有。他朝正在喋喋不休汇报的毛芋头瞟了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个兄弟,办事肯下力,可就是脑壳不晓得转弯。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为打进汉口来的日本人夺人性命,到以后还帐的那天,不晓得要付几多利息呀!种种迹象表明,把妈的日本人已经不行了,有点像秋后的蚱蜢,蹦不了好久了。就这武汉周边,日本人遭袭击的事,总是不断。跑货的朋友从县里乡下回来,除了有限的货物,大多是这样的消息。就像黄陂噢,蔡甸噢,离汉口就几十里路,新四军的队伍活跃得很哪。与刘宗祥斗了几十年,也就是为钱为利。刘宗祥根基深得很,国民党共产党里头肯定都有人。这回把他的得力保镖弄死了,不是又结了新仇么!早就听说他心脏有毛病,他要是这回死在老子名下,就是两条人命咧……老子倒是从来不怕跟人结仇的,可这仇结得划不来呀——为别人,而且,是为日本人!

“大哥,您家看,刘宗祥这样一瘫铺,只怕是难得起来的了,他原来的生意,肯定不行了,我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毛芋头汇报完了,看看穆勉之的脸色,似乎看出他的大哥有心思。汉口人把病得起不了床,称为“瘫铺”。

“老六哇,莫把事情看得太了撇了噢!刘宗祥在汉口几十年,这汉口的房子,有一大半是他建起来的,这汉口的地皮,也差不多一大半是他以前买下的,你以为,他一瘫铺,就随么事都完了?这一回呀,是结了死冤家了噢,为个把妈的日本人,结这个冤家,不值得,不值得哪……”穆勉之说着说着,语气变得含混起来。武汉话里,“了撇”就是简单的意思。

“大哥,您家是不是有么心思噢?几十年,我们都冇斗赢刘宗祥,这回借日本人的力,就汤下面,不是蛮好么!”老五孙猴子看毛芋头脸色有点黑下来的样子,知道他自以为立了功,还被大哥教训,心里不舒服,就出来打圆场。

“是呀,是呀,是有心思呀。我本来想呀,跟日本人,不能跟得蛮紧,也不要得罪,有利可图当然蛮好,无利无害也可得。您家们未必还冇看出来,这年把以来,就在我们武汉周围乡下,日本人总在吃亏?人活一辈子,就好比走路哇,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能留的后路,都要蓄在心里呀。这就好比,后颈窝的毛,摸得到可看不到哇”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人年纪越活老,胆子还好像越小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或许就叫做成熟。“老五、老六,弟兄们哪,不是我胆子变小了,是为众弟兄们着想,我们创下这样的家底,不容易咧。成事如上高山,败事像滚汤泼雪哪!”

“那……大哥,照您家这样一说,这婊子养的些日本人,真像硝镪水,沾不得哦?已经粘到手上的,么办咧?今日早上,山口太么事郎那个把妈的还嘱咐,要那一批米,么办?”

毛芋头记起白天日本人交办的事:为皇军收购三万斤大米。

穆勉之听得一愣。他知道,自从日本人在武汉实行战备物质管制以来,两样东西最紧俏:一样是粮食,一样是食盐。本来,武汉周边向来是鱼米之乡,除非年成极坏,很少有愁粮食的时候。汉口历来是长江一线的食盐营销中枢,几时缺过盐呢!前几年,日本人还没有在武汉实行粮食管制,他们多半从周边乡下弄粮食。现在,日本要在汉口弄粮食,可见,他们对周边乡下的局势,已经没有多少控制力了。当然,日本人说是“收购”,可有几个汉口商人愿意或者敢同他们玩这“收购”的把戏呢?

“个把妈,日本人不晓得自己开着车,派兵到乡下去弄?这汉口城里头,粮食早就叫他们管制得连老鼠都快饿死了,还有么事收购的?个把妈,接了法租界维持会这块牌子,老子们一点好处冇捞到,还死人翻船的,硬像是手上捧个刺猬!”听着这些事,孙猴子心里有点烦:原来,冇得日本人的时节,我们随做么生意,都冇得这烦心,就是折本赔钱,也是畅快的,这几年,活得一点都不舒服!

“好了,算了,埋怨也是无益。日本人的事,不办也是不行的。个把妈的说是收购,总比明着强拿恶要强些吧?当然,真的要做,也不是冇得钱赚,就看把戏么样变咧!这样吧,我们做个顺风人情,把这赚钱的生意,让给刘宗祥,也表示表示我们不想做死冤家……”

“大哥,真的让给他?”毛芋头不理解,话说得就不痛快。一说到做生意,毛芋头的脑壳就活泛了。毕竟跟着穆勉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虽然很少独当一面,做的也多半是买卖鸦片之类的黑生意,但如何变把戏赚钱,毛芋头和孙猴子都还不是忪角。显然,毛芋头不想把钱让给刘宗祥的祥记商行赚。

“老六,莫纠筋,大哥这主意高得很!”孙猴子到底心细些,领会到了穆勉之的心计。

“哦?可能,我这瘌痢脑壳就是碍些……”汉口话称“不灵活”、“不活泛”为“碍”,某人脑瓜子不灵活、不善动心思,往往被讥为“碍人”、“碍脑壳”,形象且生动。对穆勉之的主意还不是很明白,但毛芋头相信,他的大哥不是个“碍人”,心里空得很,于是自嘲脑壳“碍”,以表钦佩。

“么样,还冇想清白?晚上回去,把枕头垫高些,多想下子。”孙猴子嘻嘻地打哈哈。

“我垫枕头?五哥噢,我随把枕头垫几高,也冇得您家睡的那香!”毛芋头跟孙猴子开起了玩笑。

穆勉之这割头换颈的洪门三弟兄,就孙猴子结婚生了孩子。穆勉之和毛芋头都还是光棍。穆勉之同刘宗祥的妻子钟毓英和丫鬟小梅生的那一男一女俩孩子,不好明地算成是他的孩子。钟昌和钟媛媛还小的时候,钟毓英曾求穆勉之认领这两个孩子,并表示了干脆改嫁给穆勉之的意思。可能是年轻,又是为报复刘宗祥,让刘宗祥戴一辈子绿帽子,穆勉之对钟毓英的恳求不屑一顾。对那俩孩子,穆勉之偶尔也帮一把,关键时候也出出面。及至连个孩子长大了,穆勉之就是想父子父女相认,都已无可能:儿子钟昌,在广州黄埔军校就受到蒋校长单独召见,估计早已戎马倥偬,只是不晓得跟的哪个党。女儿钟媛媛不仅文才了得,还能打仗,眼下也不晓得跟哪个党打仗去了。个穆勉之至今记得,民国16年那次,汪精卫大开杀戒,在汉口大杀共产党,口号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当时,他穆勉之,把死心塌地闹什么革命的孩子,从张腊狗手里救了出来。每当忆起这一段,让已入老年的穆勉之心安了许多:这两个伢,如今跑到哪里去了咧?听说,都还在军队里,也不晓得是么军队。

毛芋头是个没心的人,他对孙猴子开的一句玩笑,倒勾起了穆勉之好多的回想。

“嘿嘿,嘿嘿……”孙猴子只是应酬地笑笑。

孙猴子的儿子孙孝忠,已经十七岁了,清秀俊朗,长得像他的娘。有时候,儿子跟孙猴子一起在路上走,看路人总朝儿子打量,孙猴子既自豪,又有自惭形秽之感。

“再以后,孝忠哦,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出门了……”一次,孙猴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孙猴子从不接触家庭的话题,尤其是当着大哥穆勉之的面。一来杜月萱给他说了她的过去,说了她“曾经认识穆勉之”之类的话。一个曾经在在妓院讨生活的女人,“曾经认识一个男人”是什么意思,孙猴子明白。但孙猴子更明白,过去就是过去。得到杜月萱,尤其是杜月萱生了孩子之后,孙猴子内心总是经常感谢上苍,他自己,也从一个浪荡鬼变成个恋家的男人。不像以前,一天到晚就待在洪门山寨里头,以洪门山寨为家。自从成家添了孩子,没有很大的事,他很少到山寨去。

在洪门山寨混,跟着穆勉之做黑生意,出生入死,孙猴子自己从没想过,过去的几十年,到底干了几件好事。但洪门老五孙猴子,还是给儿子取了个很大气的名字:孙孝忠。孙猴子的爹不争气,抽鸦片把自己都抽不见了。他娘生下他就死了,是奶奶留下了这条命,后来,穆勉之的叔叔收养了他。穆勉之其人从小混江湖、玩光棍,叔叔却是个正经善良的生意人。穆老爷子收养一个遭孽的孩子,给他取名孙厚志,寄托着一位善良的汉口老人几多的善良。跟着穆勉之,尽管没学到什么好,更谈不上有多“厚”的“志”,可孙猴子始终铭记着穆老爷子的讲述:讨饭的娘生他在大街上,血如何染红了半街的铺路石。娘临死前,如何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脐带咬断。奶奶牵着不到三岁的他讨饭,如何倒在穆老爷子店铺前,临死前求告穆老爷子救伢一命……一辈子没有孝敬娘亲的机会,是孙猴子心中的痛。孝敬娘亲,忠于朋友,这是孙猴子给儿子取名寄托的希望。儿子长得如此这般的清爽,孙猴子是既喜且愧,他不愿让自己的形象和行为影响儿子。

“那是为么事咧?”妻子和儿子并不把孙猴子的话当玩笑,很认真。

“老子太丑了,儿子这么清爽,硬不像爷两个……”

“那才是巧!不像爷两个像么事?你下的种还有假的?你么样蛮丑咧?就是瘦……”杜月萱不依。

从做女学生被穆勉之调戏,以致被学校开除、被夫家休被娘家逐,从做妓女到自立门户当老鸨,嫁给孙猴子之前,杜月萱从来没有得到过男人的真爱。自从嫁给了孙猴子,这个在风月场里打过滚的女人,自觉算是享受到了人间真诚的情爱。于是,她对孙猴子,也以真爱相回报,于是,这个由从良女子和黑帮骨干组成的家庭,竟出奇的温馨和谐。

“爸爸是说笑话,您家就听信了?”

“我说噢,伢的姆妈诶,伢都这大了,这日本人来了几年,书也冇得读的了,是不是让他出去学点么手艺,也长些见识……”孙猴子向妻子建议。

日本人来了,杜月萱就没有让儿子上学了。学校里要伢们学日本人的话,学日本人的字。我的个天,日本人的字,那也叫字?别的洋文么,钩子款子,写起来还蛮溜耍,说起来也蛮好听的。日本人的那些字,明明是汉字的偏旁么,也叫字?那些话噢,听起来就像夹舌头!莫学,莫去学那些鬼话!杜月萱是读过古书也学过洋文见过世面的。她的不喜欢日本人,没有什么痛恨侵略热爱祖国什么的大义支撑,完全是凭自己的直觉:你看这些日本人,粗鄙野蛮!像吃人的生番!学他们的东西,不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

“也是,是要学点么事,靠父母,总不能靠一辈子咧。可这兵荒马乱的……”

“姆妈,我也冇指望要靠您家们咧,是您家们把我关在屋里咧。”孙孝忠咕哝。

“要不,先到山寨开的铺子里,去做学徒?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做生意,也是学手艺么。”

“可得是可得,就是不放心,你们洪门里头的那些人,都是些歪七搠八的,怕把伢带拐了。”洪帮里头,歪七搠八的人确实多。入墨者黑,近朱者赤。杜月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武汉话把“坏”叫做“拐”,坏事就是拐事,坏人就是拐人;把一些不正经,统称为“歪七搠八”。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一世界都是拐的,未必就连门都不出了?山寨里头未必就都是拐的?未必连我也蛮拐?”孙猴子是很少拂妻子意思的,“山寨穆大哥和老六,也把收养的继儿子放在寨子里学生意咧……”

“不是我罗嗦噢,伢的爹哦,你们洪门寨子里的那些生意,是些么生意唦,不是土膏铺,就是戒烟所,弄不好生意冇学到,先搞成个鸦片鬼!”杜月萱说的是实情,穆勉之洪门山寨的生意,一多半跟鸦片有关。

“不要紧,跟鸦片这东西在一起,也未必就成鸦片鬼。你看我,还有我们的穆大哥他们,几十年盘这个东西,不是冇沾?学好学拐,还是要靠各人……”孙猴子做老婆的思想工作。孙猴子也知道,洪门里头不是适合自己孩子学手艺的地方,可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有合适的地方呢?孩子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归是要放心些。

“就听你的吧,不过咧,要看紧点咧,伢咧,不是我不放心你呀,人咧,学好千日不足,学拐一日一有余噢。”杜月萱望着清秀俊朗的儿子,心里一会儿舒坦熨贴,一会儿又忧心忡忡。

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玻璃,穆勉之朝外望了望。

天上又铺上了一层厚厚的云絮,天色明显地晦暗了许多,但闷热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减弱。间或有一小缕穿堂风吹过来,浓浓的水气里头夹裹着一些血腥和焚烧尸体的怪味。

“这又是日本人在烧难民区病死的人,这人命哪,真不值钱!”穆勉之耸了耸鼻子,他知道,日本人就在江边挖个坑,用枪逼着难民区的病人,烧死尸;死尸烧完了,日本人就把这烧死尸的人推进火坑里,当死尸一起烧。

“听说,日本人在这租界口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婊子行,清一色的日本婊子,穿清一色蛮宽宽大大的衣服,像我们戏台上唱戏穿的那样的衣服。”毛芋头也耸了耸鼻子,可耸过鼻子之后,不知道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哎咳,我说老六哇,我真是服了您家哇,闻着这伤脑筋的味道,么样竟想起胩里的事来了咧?”孙猴子咧开嘴乐了。他实在琢磨不透,他们的这个六兄弟,脑筋是怎么在跳跃的。

“也是的,我也不晓得么样搞的,闻不得这种的怪味!要是闻到香的,随么感觉都冇得,一闻到腥的臭的,尤其是这样的怪味,就想底下的事——您家们莫笑话我噢,真的,我是不是有毛病噢?么样噢,大哥,按您家说的,这给日本人弄米的事,我就去对祥记的人说咧?”毛芋头这人坏是坏透了,可为人还透明,他的坏,都是明坏,基本没有阴坏的例子。

“莫慌,老六,这事,还是让别的弟兄去办。您家的这张脸哪,这些时就不要在祥记露了。不是怕哪个。这一把年纪了,我们怕过哪个?老话说的好哇,凡事尽量莫做绝了。这一回,把刘宗祥家里弄得也是够惨的,跟了几十年的保镖死了。那二苕,一身的好功夫咧!刘宗祥心脏病这回一发,也是难得还原的了。可莫忘记了,吴秀秀还在呀,那个女人,外柔内刚,是个有心计有担待的人咧!不比刘宗祥好缠!再说,眼下当柜的吴诚,是二苕的大儿子,外憨内精,心里有数得很咧。听说,吴秀秀送刘宗祥回乡养病去了,不晓得回来冇?”穆勉之啪的一声,又打死一只蚊子。

“这种事,我们这一辈的老家伙都莫出面,我看就叫烟筒他们跑一趟,你看咧?”穆勉之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他担心刚才话说重了,他的这个六兄弟心里不舒服。几十年了,洪门兄弟的情分,穆勉之一向是很重视的。

“您家的意思,是叫烟筒跟六指两个人一起去一趟?”

“是的,是的,这两个家伙,也不小了,也该让他们在大事上头见识见识了。”

穆勉之和毛芋头说的烟筒、六指,是两个人的名字。

烟筒是毛芋头收的继儿子,本名张炎同,拜毛芋头作干爹后,把姓改了,就叫毛炎同,今年23岁。过继给毛芋头当继儿子之前,张炎同是牛皮巷街上的一个小混混,鸦片烟瘾极大。拜了山门之后,慑于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规矩,做鸦片生意不准抽鸦片,张炎同下了决心,捱了一段时日的痛苦,拿香烟抵鸦片。结果,他竟然把鸦片戒了,可香烟的烟瘾弄得大得吓人,一天要抽两包,就得了个烟筒的诨名。六指是穆勉之收的继儿子,本名章柳梓。父亲本是前清秀才,民国后在穆勉之山寨香堂里做些笔墨的活路,兼出些主意。穆勉之怜惜章秀才的忠心,秀才死后,收章柳梓做了干儿子,改姓穆。章柳梓今年22岁,没有继承父亲的文章才学,倒混了一身街巷地痞流氓气。他天生左手长了六个指头,性格蛮横,就得了个“六指”的诨名——汉口人把凡事爱出头斗狠耍蛮,称为“充六个指甲”。

“六指诶,烟筒!你们两个,进来咧!”毛芋头朝着门外头喊。穆勉之的规矩,山寨的老人商量事情,没有呼唤,小辈的弟兄不能随便闯进来。经营了几十年,穆勉之的洪门山寨,已经不是当年那种小敲小打的规模,上下内外的规矩,是很必要的。

“爹,您家喊我们?”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噔噔噔走进来,对穆勉之禀报。听他的称呼,这就是六指了。跟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个年轻人,身板瘦削,五官匀称,只是眼窝凹陷,从眼窝里射出的光,很是不正。

“你看你的个耳朵,不晓得是么样长的!是你六叔喊你们么!”穆勉之训斥口的口气中,有欣赏的成分。

“穆伯伯,孙叔叔,您家们好……爹,您家喊我们做么事噢?”

“我说六指噢,你们这两弟兄,么样就不学着点咧——你看,炎同几懂事!也不像你土匪样的……”穆勉之朝这个凹眼青年瞥了一眼,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穆勉之不怎么喜欢毛芋头收的这个继儿子,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有股阴气。穆勉之自己觉得,他和毛芋头孙猴子三兄弟,都是直筒子脾气,不阴。

“叫你们到日本人那里带的信咧,带回冇?”毛芋头问。早上,山口太郎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任命穆勉之当“禁烟局局长”的委任状下来了,叫他们派人取。

日本人占了武汉之后,百业凋零,惟有这毒品买卖,空前地兴隆。为了最大限度地攫取中国的财富,解决日益窘困的军费紧张问题,“以战养战”,日本人成立了名为禁烟实际是贩烟的禁烟局。穆勉之的生意,绝大部分是鸦片买卖,为了让自己的生意合法化,为谋取这个“局长”的位置,穆勉之已经努力好久了——答应接法租界维持会的事,就是为了当这个局长作的让步,否则,穆勉之对维持会长,是绝对没有兴趣的。

汉口的瘾君子,过瘾的法子有两种,一是申请成为“烟户”,凭烟户证明,到“土膏铺”买膏子;一是到“戒烟所”吸现成的。土膏铺是专门卖鸦片膏子的,戒烟所名字取得好听,实际上就是吸鸦片的地方。在土膏铺买回去的膏子,虽然便宜,但还要瘾君子自己熬,麻烦。荷包里有两个钱的,往戒烟所那矮榻上一躺,烟具是现成的,泡子有人烧,茶水有人倒,如果瘾过足了,还有那闲钱和闲心思,嘴一努,要伙计到窑子里叫个“条子”玩玩,要几方便就有几方便。

日本人占了武汉之后,实行鸦片专售经营,把“禁烟局”划归财政局管。在此之前,汉口禁烟局局长的位置还暂时空缺,由日本军部特务部一个叫冈村则树的课长兼着。就在日本人挤兑穆勉之当法租界维持会长的时候,山口太郎看穆勉之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就威胁,如果不坐这会长的椅子,那么穆勉之在汉口华界和租界的鸦片生意,日本军部就再也不会眼睁眼闭放任他继续赚钱了。威胁过后是暗示:冈村则树马上要另有高就了,如果穆勉之在法租界“治安维持”的“管理”上表现得让日本人满意的话,禁烟局局长的位置就是他的。

“在这里咧,您家!六指兄弟说这东西蛮要紧,说我过细些,就放在我这里了,您家。”烟筒从贴身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卷,双手递给穆勉之。

“嗯,是的,不错,你是过细些——你们两个人听着,山寨有事让你们办。”穆勉之朝毛芋头摆摆手,自己兀自去看那张“委任状”。在他看眼里,这不是一张纸,而是大卷大捆的钱。

在汉口人的记忆里,从汉口到柏泉,是很简单的事。

要快,走张公堤,从姑嫂树上堤,一直向西,也就是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不在乎路费,又有那闲工夫,在汉口集家嘴一带随便哪个码头,租一条小划子,沿汉水上溯,无疑是一次享受——如果是清晨,夹岸烟树平畴,新鲜而水灵,如同刚收笔的潮润润的水墨淡彩,老牛和牛犊哞哞的应和,似世事沧桑和亲情娇憨在你身边缭绕,让你觉得自己也是这水乡水墨的一部分了。如果是黄昏时节,暮霭渐上,村树寂寥,母呼儿应,炊烟扶摇,人世间廉价的祥和,酿出醉人的氤氲,恋恋地抹着夕晖渐次暗淡的颊;桨声咿呀嗳乃,摇起一弯银镰样的新月;就着这婴儿般鲜嫩的月牙儿,船家在船头摆下两三碟小菜,一壶村醪,由你自斟自饮,月华如水水多情,把几多浊世的烦恼都荡涤了,又把几多人生的怀想都勾起来了。

吴诚自然是那种不在乎路费的人,可他却没有闲工夫,尤其是眼下,他更没有闲心情。照说呢,吴诚应该算是个“先生”。在他那个年月,能够把中学读完的,在汉口人看来,这人肚子里就很有“字墨”了。吴诚肚子里所装的“字墨”,没有向春咏花秋赏叶酸腐无用的方向发展,更多的是用在算计生意融通人生上。刘汉柏掌管祥记商行不久,看儿子在生意场和社交场合,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的,刘宗祥就彻底安心地把自己放在顾问的位置上头了。五年前,刘汉柏坚持分出祥记的一多半资金涉足金融业,祥记的其它生意,基本就由吴诚主持了。就在闹日本人——汉口人把日本对武汉的占领称作“闹日本人”,与“闹兵荒”、“闹水荒”同义——的前夕,刘汉柏又以祥记所有资产作后盾,成立了汉口金诚银行。日本人占领武汉,刘汉柏和妻子秋月带着他们的金诚银行,随着大批汉口企业撤退到重庆去了。此刻,吴诚从汉口到故乡的柏泉之行,不仅没有诗意,甚至还异常艰辛:过了不晓得几个路卡,接受了不晓得几多盘查。直到回到柏泉老家了,他也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些路卡是哪路势力所设,那些盘查是哪方神圣所为。其实,对于吴诚,故乡柏泉多半是个符号。他生在汉口,长在刘园。柏泉有房产田亩,但严格地说,这些都是他父母的。吴诚不像他的父母,总在内心装着个乡下人的情结。吴诚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汉口人。

“要不是闹日本人,汉口几好噢!”在父母的老屋里站了站,连水都没喝一口,吴诚就匆匆地来见老板娘。吴诚还是不习惯乡下的环境。

没有雕饰也没有刷油漆,白木窗户收进了一窗的绿意。吴秀秀坐在窗前,像一尊雕塑,一窗绿意,倒成了背景。五十多岁的女人,除了憔悴,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居然没有太着意留连,还能像夏日浓绿背景里的女神浮雕样协调,真是个奇迹。这种年岁的汉口女人,大都像残冬街头巷尾那化了一多半的残雪,没有了本来的色,也失去了本来的形,不该有的都有了,该有的都没有了,或让人叹息,或让人觉得惨不忍睹。很少有像吴秀秀这样,像野山深秋摇曳在万绿丛中的一树霜叶,那一份灿烂,那一份卓然不群,让人不由产生一些儿近赏不如远观的怜惜和艳羡。

“芦花婶子,秀娘娘,您家们还是要节哀才好。我晓得,再么样劝您家,都是多余的。二苕师傅是个好人,也是个善人,他的灵魂,是会进天堂的。”冯蝶儿从芦花手里接过茶杯,打开杯盖,见是好多味药泡的药茶。冯蝶儿只认得红枣和桂圆。她朝芦花瞥了一眼,觉得这个管家真是忠诚心细,不像管家,倒像是家里的长辈。其实,冯蝶儿知道,吴秀秀和芦花虽然是东家和管家的关系,但往深里说,她们又是儿女亲家。吴秀秀的独生儿子刘汉柏,娶了芦花的大女儿小月。冯蝶儿这一瞥里,还有自己感激的意味:这次她带回了吴汉生,吴汉生的姆妈祁小莲,几天自然是把笑挂在嘴角眉梢,人都年轻了一大截。芦花忐忑地问了二儿子吴用的信息,得知儿子另有任务,一切都好,也把喜欢掺在感谢里,冲淡了丈夫横死的伤悲,居然在嘴角露了些笑意出来。

“是呀,是呀,二苕师傅这样的好人,肯定会进天堂的。”

二苕的死,虽然对芦花是天大的打击,但吴秀秀心里难过的滋味,也是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的。从少女时进刘园,二苕夫妇就跟秀秀生活在一起,二苕夫妇跟她和刘宗祥,简直就是一家人。不要说二苕是为保护刘宗祥而死的,就是正常死亡,在秀秀看来,就跟自己家里一位亲人过世了一样。

芦花也发福了,只是因为她身个大,不显得臃笨。芦花心里,刘宗祥吴秀秀一家的命运,与她芦花一家子是紧密相连的。有刘宗祥的风光地位,才有二苕和她芦花一家的幸福和兴旺。几十年了,满汉口的人力车夫,谁家不是穷得叮当响?至今也没听说有哪个人力车夫发旺了。惟独二苕一家人过得像上等人一样,孩子都读了书,大儿子吴诚还是祥记商行的大掌柜,在汉口商界,已经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小月成了老板家的媳妇,小两口恩恩爱爱,只是,现在不晓得在过得怎么样——听说是在重庆,重庆在四川,远得很,那个地方的人,也不晓得几喜欢吃辣的……芦花站的地方,离秀秀比蝶儿稍远些。冯蝶儿的到来,似乎淡化了芦花的丧夫之痛。她两只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揩。她的手其实很干净。冯蝶儿的突然到来,芦花心里真的是很高兴。这个与刘宗祥一家渊源很深的姑娘,这么多年没见了,要说,也应该是进四十的人了噢,还美得像当年的小姑娘一样。就是这个女子,外表文弱秀气,还带着队伍咧。自己那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儿子,就听她的——看唦,汉生这伢,她带出去了几年,如今几有规矩哟。这些天来,吴秀秀基本上很少吃东西,从眼眶上的那一圈黑圈可以知道,也基本没有很好地睡觉。这下好了,蝶儿姑娘来,可以让秀秀宽宽心了。芦花的印象里,蝶儿姑娘有学问,知书达理,还性格开朗,十几年前在刘园的时候,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蝶儿呀,是不是要走哇?我看你把衣服都清理好了。唉,这么多年冇见面,你这回突然回我这里,我心里,唉,高兴噢又高兴不起来。我晓得,你是有大事在身的人,这回来这里,总是有么事要办。唉,不要紧,有事,你就说。”

吴秀秀没有从窗户那边转过身来,可以看见,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手上的手绢,朝脸上揩了好几次。

“哦,噢,秀娘娘,您家真是,几空的心啰!别的话我不好说,您家肯定相信,蝶儿不会做坏事,蝶儿做的事咧,是跟日本鬼子,跟祸害老百姓的拐家伙作对的事——就这样子说,你家信得过啵?我这次来呀,一来是看看刘老板和您家们,二来咧,也是有点公事。”

冯蝶儿不便明说,她是新四军五师江汉城工部的人,一直在汉阳蔡甸一带活动,负责汉口地下党的联络工作。蔡甸离柏泉不远,就是隔着条汉水。从冯蝶儿活动的地域来说,她有机会经常与吴秀秀见面,但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不能这样做。冯蝶儿早已不是当年大革命时的热血青年了,江汉城工部汉口联络组的负责人,这副担子可不轻。

“我心里明白,明白!蝶呀,公事上,有用得着的,钱哪,出力呀,尽管说!你晓得,我和汉柏的爹,这一辈子虽然不怎么热心挨政治的边,但是大义正义,我们都是清楚的。”

秀秀转过身来,接过蝶儿手上的茶杯,顺势把蝶儿拉到长凳上,身挨身地坐着。

“蝶呀,不晓得该不该问哪——汉江呢,你们在一起不?你爹呢?我那老师,还健旺啵?”

“哎呀,秀娘娘哦,我都来了几天了,您家都冇得么话,么样今天,话都是一摞一摞的呢!”冯蝶儿紧贴着吴秀秀,好像在寻找当年还是小姑娘时,被秀秀疼爱的感觉。吴秀秀也好久没有被小辈亲近了,年轻时节刘园的繁盛境况,一幕幕飞快地闪回脑际,一丝由衷的笑,挂上了她的眉梢。

“哎呀,秀娘娘,让我慢慢地给您家汇报……哦,不,跟您家说哦,汉江咧,我们是……在一起呀;我的爹咧,您家还真的把我问住了,我真的不晓得他您家在哪里,听说是在重庆。唉,我爹呀,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是喜欢到处跑。”

说到丈夫李汉江和爹的去向,冯蝶儿下意识把嘴巴对住了秀秀的耳朵,降低了声音,听得秀秀耳朵痒痒的。其实,冯蝶儿并没有与李汉江在一起。从延安分手的时候,冯蝶儿从抗大直接到了敌后,李汉江跟随刘伯成的部队上了前线。

“呀,哎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冯老师在重庆,那不是跟汉柏小月他们在一起吗?”秀秀的心情真的好多了。

吴秀秀和冯蝶儿在一起,的确是一道很显眼的风景。如果说秀秀是秋天万绿丛中的一株霜叶,那么,蝶儿就是盛夏时节万顷碧荷丛中盛开的一朵水芙蓉。

“是呀,是呀,这真是太好了哇!不晓得汉柏小月他们么样了哦?”芦花一直在旁边听,没有作声,可听到了女儿女婿的消息,不由自主地破了主人家说话自己不插嘴的习惯。

“但愿我爹能又跟汉柏他们在一起。可您家们要晓得哦,那个重庆,是和我们这里差不多大的城市咧,还是个山城。么事叫山城?就是修在山上的,走街穿巷都要爬坡上坎,出个门,就像上山下山一样,不晓得要爬几多坡。就像我们武汉,又叫做江城一样的唦,到处都是江,到处都是湖。”冯蝶儿也的确不知道重庆的情况,反正就要走了,说点闲话,“噢,这不是吴诚么?么样,你也来了?”正说到兴头上,吴诚进来了。

除了年轻,从脸膛眉眼看,吴诚简直就是他爹二苕的复制品。丛身架上看,吴诚比他爹还要高一些。或许因为二苕有年纪了,肩背有些塌的缘故。

还在门口,吴诚就认出了冯蝶儿。出于职业习惯,吴诚进门先同吴秀秀打招呼,然后,喊了一声“姆妈”,再对冯蝶儿弯弯腰,礼节周到地把笑挂在脸上,眼睛在屋子里游走了一圈。这些动作,如果是别的大个子男人,一定显得很不协调:苕大的个块头,还眉眼周到过细得不得了,真少见。放在吴诚身上,竟显得很自然。读了上十年书,又在生意场中历练了这么多年,魁梧的汉子吴诚,把读书人的斯文清雅和生意人的精明干练融化在一起了。

在吴诚眼里,这是乡下富庶人家常见的那种青瓦青砖的瓦屋。以堂屋为界,两边各两间厢房,高大宽敞。这还不是乡下最气派的房子。真正气派的乡下富豪住宅,是那种外有门廊,上有飞檐画栋、内有天井四合院样的建筑。在柏泉这一带乡下,不要问哪家发富了,哪家是财主,只看房子就行了。照说,在柏泉,最有资格起楼盖厦的,是刘宗祥。二苕就曾多次提醒过刘宗祥。一来刘宗祥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二来吴秀秀坚决反对在乡下张扬,于是,就在祖屋的基础上翻修了一通,实用而已。

“吴诚,你么样也来了哇?”在公众场合,儿子是掌柜,芦花是不和儿子说什么的。可今天不同。芦花记得,秀秀在回乡来之前,曾一再嘱咐吴诚,守好摊子照好门。吴诚跟到乡下来,不是好事。

“亲家,莫拦他,让他说——吴经理,你说,这里没有外人。”

谈生意上的事,秀秀从来不对吴诚直呼其名,而称他为吴经理,与当年对赵吉夫一样。刚开始,吴诚很是惶恐,被吴秀秀狠训了一顿——在吴诚的记忆中,这是老板娘第一次公开训他:“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叫吴诚?称你为吴经理,你以为是抬举你?你本来就是经理么!你要习惯别人这样称呼你!如果别人不喊你为吴经理,要么是跟你关系太亲热,要么就是瞧不起祥记商行,或者说,是认为你不配当祥记商行的经理!”

听吴秀秀说没有外人,芦花就走到门口,警惕地朝外头看。她看到,与冯蝶儿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汉生,穿一身与柏泉乡下人一样的破旧衣服,腰里系根稻草绳子,手里拿把镰刀,除了吃饭睡觉回屋,就总是在屋前屋后转悠。芦花看到,小伙子弯着腰在离房子不远处割草,时不时地直起腰朝周围瞄一瞄。芦花朝屋里的冯蝶儿脸上瞄了瞄,觉得自己的警惕是多余的。

“穆勉之的人早上到我那里,说,日本人要采购一批军粮。说,本来,是委托汉口商会办这件事的。可看到最近日本人与祥记发生了冲突,给祥记造成了损失。不幸的发生,虽不干穆老板洪门山寨的事,但与山寨的人有牵连。穆老板认为,他与刘老板虽谈不上很亲密,但还是多年生意场面上的朋友。为表示歉意,穆老板把这笔生意让给祥记做,日本人也同意了。”

吴诚与赵吉夫的不同处很多。最大的不同处是,赵吉夫性子像温吞水,无论多急的事,总是不紧不慢的;吴诚年轻,肚子里有“字墨”,性格中有很强的好胜心,办起事来,就显得利索得多。其实,在刘宗祥和吴秀秀看来,赵吉夫的不紧不慢是表面的,办事的老到和牢靠,尤其让人放心。

“就这些?”吴秀秀问。听吴诚叙述的时候,吴秀秀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就这些,差不多都是原话。我是这样回他们的:我说,穆老板的好意,我先领下来。近来,祥记发生的事,的确很是不幸。可就我所知,我们老板娘,并没有怪罪穆老板的意思。对于他介绍过来的生意,我是这样表示的:穆老板介绍给我们的这笔生意,一来由于祥记这多年来生意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小生意冇得做的,大生意又做不来;再说,事关重大,我一个人作主怕是不妥,老板和老板娘都不在城里,能否宽限几天,容我们有个商量的余地。”

“嗯,话说得是不错,有柔有刚,不接不推,有蛮大的伸缩性——你心里到底是么样看这件事呢?”

吴秀秀脸色明显地开朗了。刘宗祥身体还没有复原,这件事情,吴秀秀觉得自己可以拿得下来。在冯蝶儿看来,当年那个外柔内刚临事有决断的吴秀秀又回来了。

“我是这样想的:穆勉之弄过来的事,绝对冇得好事。再说,事情还是替日本人办的。这是对待穆勉之那边所有事情的前提。五年前,日本占我们汉口的时候起,我们祥记就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绝对不给日本人办事!刘老板就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了这个规矩,我们停了大多数的生意,有的只是应付门面而已。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件所谓的生意上,穆勉之到底又想对祥记搞点什么鬼呢?我们能不能借力打力,把鬼引到穆勉之自己家里去呢?只是事情来得急,匆忙间我还冇来得及想好。”

看到老板娘脸上舒展了,吴诚觉得自己的思路可能与老板娘有些合拍,才憨憨地笑着从母亲手里接过茶杯来。

吴秀秀朝冯蝶儿脸上瞄,当然是鼓励的意思。

“秀娘娘,您家的意思,是让我也参谋参谋噢?本来么,生意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也是不便插嘴的。可吴经理刚才说了,事关重大,么样把鬼引到穆勉之屋里去,这想法太好了,太好了!至于引鬼的办法么,我想听秀娘娘的高见,听听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的!”冯蝶儿笑着说完鼓励的话,脸色复又严肃起来。

“这笔生意,我们接!不图赚钱——日本人发的那种军票,冥纸一样!就图出口气,图为民除害,图给您家冯家小姐送份礼。”吴秀秀说着说着,口气竟轻松起来,“我说亲家,我的经理您家的公子,大老远地来了,还不快弄点合口的东西。”

“好,好,合口的东西,现成的,现成的。您家不晓得哟,您家的婶娘祁小莲,硬是叫我在这里陪您家,厨房的事,由她包圆。也是,祁小莲总是苦瓜样的,这几天,像个笑弥勒。”一迭声答应的芦花,脸色也晴朗了。

这下好了,冯姑娘一来,我儿子一来,秀秀终于高兴了!谢天谢地,老天爷保佑,秀秀可不能出事,不然,这个家一垮,汉柏小月又不在跟前,刘老板还在养伤,唉,还有个秋桂,这个疯丫头,不晓得疯到哪里去了……

吴秀秀几个人都没注意到,刚车过身,朝厨房走的芦花,早已经泪流满面。

从法租界往下走,在日本租界那条巷子口,一串长椭圆形的灯笼,把这栋颇有东洋调子的小楼,抹上一层暧昧的粉红。不远处摇曳着的树影,调进粉红里,在格子门窗上晃动出一些怪诞的图案,可以使人想入非非,也可以使人毛骨悚然。

毛芋头盯着这一串灯笼看了好一会,看不懂:“这日本矮子,硬是跟我们不同款,写字咧,也不写完,总是只写半边!挂灯笼咧,也不并着挂,硬是串得像葡萄!”

这是一家日本妓院,除少数日本女子,多是朝鲜女人。毛芋头看到的挂成一串的灯笼,虽有照明的功能,主要功能是广告,相当于中国铺子的招牌。毛芋头是个睁眼瞎,扁担倒下来也不晓得那就是个一字。但是,不认识字不等于没有见过字。毛芋头就属于这种情况。在他见过的中国字里,没有像日文这么总是只写偏旁的。如果毛芋头知道日本字本来就是从中国学过来的,他一定还会骂:个把妈,这日本矮子,要学老子们中国字么,就好好点学唦,为么事要偷懒呢?读书识字,毛芋头是个睁眼瞎,对于享受,他也不是个很讲究的人。不像孙猴子,还很讲究个口味,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吃不合自己口味的东西。毛芋头没别的嗜好,就喜欢逛个烟花巷之类的,也不在乎品位,偶尔赶个新奇。今天,他巴巴地寻到这日本妓院来,纯粹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日本人横行霸道的,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女人,是个么胃口!与跟着日本人混事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毛芋头虽然没有很明确的民族大义一类的气节,但“我是中国人,他们是日本人”这样的概念还是有的。毛芋头跟日本人在一起混事,那是服从穆勉之的命令。再说,混事混事,重点在一个混字,混完之后,哪个还认得哪个呀?何况还是日本人!看看他们在汉口整死了几多中国人吧!他们可以下死手整死别的中国人,哪天把脸一翻,不一样可以整死我毛芋头!什么鸡巴维持会,还不是给他们日本人看门!老子们这也是冇得法子,你日本人有枪,占在上风头,连狗日政府的军队都打他们不赢,老子洪门山寨也就只有退一步咧。毛芋头谈不上有什么爱国主义一类的思想。在毛芋头脑袋里,只有模糊的淡漠的“我们是中国人”的概念和浓厚的帮会情结。如果毛芋头山寨弟兄们知道他来逛日本妓院,肯定会惊讶得嘴巴半天合不拢。目前还是日本人得势的时候,一般汉口人,见到日本人,躲都生怕躲慢了,谁还往日本人租界跑呢?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些时跟日本人有了点关系,再加上来之前有四两汉汾酒先在肚子里头垫着,眼下已经有点朝脑壳上冲了。毛芋头胆子再大,也不会主动找日本人有关的东西沾火星。

毛芋头朝那格子门推了好几下,推不开,正准备开口骂,格子门朝旁边一滑,开了尺来宽的个缝,从缝里探出张粉脸来。粉脸在毛芋头脸上扫了一遭,本来很是媚人的眼光,只在他的头上停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就滑到他身后去了。粉脸眼光的意思很明白:这是颗人脑袋么?这颗肮脏吓人的脑袋要进来么?是不是弄错了,还有其它什么人要进来噢?粉脸没有在毛芋头身后看到别的东西,就把粉脸缩进门缝。毛芋头看出了粉脸关门的企图,抢先在门缝里楔进一只脚。

“么样哇?婊子铺关门——真的是不搞了?”

毛芋头一边嚷嚷,一边把那扇梭门扒得更开些……

“哟!啧啧啧啧!真是有味咧,真是穿得跟我们天声戏院台子上戏子差不多的咧!”

毛芋头进得门来,朝很有些惊恐的粉脸浑身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很夸张地咋呼着,也不管对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么样哦?有客来了还不欢迎?你这是么样在做生意的呀?是看到老子的脑壳不清爽呀还是么样哇?”

“八——嘎!”

“八——嘎——!”

有从门缝里伸出惊讶脑袋来的,有提着裤子从房间里惊慌地冲出来的,刚才还灯红脂香的风流场,顿时喧腾一片。

开门的那个粉脸,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孤零零的毛芋头站在相当于汉口房子堂屋的厅里,听着一片声的“八嘎”,很是不解:这日本婊子行,怎么一点规矩都冇得呀?来了嫖客,不欢迎!再说,老子进来,和你们这些嫖客有么相干咧?么样还骂人咧?你嫖你的我嫖我的——各忙各的唦,真是,未必婊子不够了,生怕老子抢你的?

别的日本话毛芋头听不懂,这“八嘎”或者“八嘎牙鲁”,毛芋头还是听得懂的。这得益于前一段时间同日本人的接触。见到中国人,日本人开口吐出的,大多是这几个音。听多了,毛芋头知道是骂人的,相当于他自己经常吐出来的“婊子养的”、“个把妈日的”。

毛芋头被日本人捆起来了,捆在妓院厅堂中间的柱子上。

“个把妈的日本矮子!一点做生意的规矩都冇得!老子来送钱把你们,为么事把老子捆起来?简直邪完了,婊子铺还代捆人!”

毛芋头本来就是个犟家伙,跋扈惯了的,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妓院虽然是他喜欢来的地方,但在他心目中,妓院也是最下三烂最不入流的地方。在这里被侮辱,毛芋头很是受不了。

两个一丝不挂、三个光膀子只穿着裤衩的日本人,围着被捆着的毛芋头转,像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物样地瞅。很显然,这些日本人不是没有见过中国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像毛芋头这样丑陋的中国人,是没有见过像毛芋头这样胆子大的中国人:居然敢到日租界来撒野,居然敢骂日本人!这是中国人吗?这是汉口的中国人吗!

毛芋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真还把日本人搞懵了。

这是一幅很怪异的图景:几个赤身裸体七长八短的男人,围着个被捆的一脑袋瘌痢癞疮的男人,僵持着。

突然,一个光屁股的日本人,转身冲进房间,眨眼间又冲回来。在他做这个短距离冲刺的过程中,毛芋头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这个异国男人的下体。直到日本人又冲过来高叫“八嘎”的时候,毛芋头才发现,这个光屁股的异国男人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战刀,而且,这把要命的家什正被光屁股高高扬起,意思是要把他的瘌痢脑壳剁下来!

“完了,老子抖了几十年的狠,今日,把个瘌痢脑壳掉在这里!”毛芋头暗自叹息一声,垂下他那很少垂下来的瘌痢脑壳。

“八嘎——八——嘎!”

二楼的楼梯口,传来一连串的喝骂声,喝骂声里,高高扬在毛芋头瘌痢头上的战刀,就凝固在那里了。

无月,亦无星,极度的闷热仿佛走到了自己的反面,变得阴冷异常,冷飕飕粘乎乎的黑,厚厚地糊在六月汉口的胸口,汉口,似乎喘不过气来了。

从半边街口子进去,毛芋头感觉到是从人间到了地狱。

半边街口子往下,即从六渡桥到歆生路,是汉口华界繁华之地,眼下虽然被日本人占了,没有了昔日的勃勃生气,但到了夜晚,毕竟还有灯火从那些楼宇里泻出来。可从半边街朝上进到汉正街直至礄口,就是地狱了。这里是“难民区”,是日本人围圈汉口人的地方——没有来得及跑或者无路可跑的汉口人,多被集中在这里。夜晚的“难民区”,没有声音,偶尔有那么一星灯火,也是一闪即熄,像受了惊吓的兔子,刚一探头,瞬间即潜入洞中。

毛芋头揣着在地狱行走的感觉,在汉正街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反刍着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

在日租界那家妓院里,被捆在柱子上的毛芋头,闭着眼睛等,没有等到战刀劈下来,却被一只花脚蚊子盯醒了。

这只花脚蚊子,是跟随着毛芋头一起进来的。或许,这也是一只猎奇的蚊子。当然,因为它是蚊子而且是母的,所以,它到这异国皮肉生意场所来的目的,仅仅是想尝尝异国人血的滋味。花脚蚊子忘记了它是随汉口人进来的,它没有在那些光屁股上下口,而选择了毛芋头的脸,原因当然是毛芋头的脸没有动静,不碍事。按花脚蚊子的经验,人类外露的部分,此处是最薄的。花脚蚊子费力地把针嘴插进毛芋头的脸皮,才知道这回错了:这人脸皮真厚,而且,血的味道也没有异国风味,于是,它只浅浅地吮了一口,就把针嘴拔了出来。

毛芋头晃了晃瘌痢脑袋,几星干透了的瘌痢壳,纷纷扬扬地洒开来。他睁开迷糊的眼睛,依稀看到隐入黑暗中的花脚蚊子,然后,看清了眼前有一颗很规则的圆,这个圆上,紧凑地一点缀着几个点。

“哦,这不是山口……太郎……么……要杀……老……”

这的确是山口太郎,确切地说,是山口太郎仰着的脸。

可是,毛芋头不知道,山口太郎不是要杀他,是山口太郎救了他。

直到山口太郎把毛芋头请上楼,请进一间香气四溢的房间,请他坐下,请他喝茶,在日本妓女,起码在毛芋头看来是日本妓女温存款款的陪侍下,请他喝日本清酒,毛芋头才明白是山口太郎救了他,而且,一救就把他从地狱救到了天堂。

“你们汉口的,还有这样的场所没有?”看毛芋头很拘谨的样子,山口太郎以为他是被刚才的战刀吓着了,就把话题扯到毛芋头熟悉的方向来。

“么事啊?您家说么事哦?”毛芋头真是一脸的茫然。

“就是,你们汉口,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噢,您家是说妓院婊子行哪?有哇!就这租界里头,都有哇,多得很咧您家!”听山口没有说维持会一类让人脑壳疼的话题,而是说到裤裆里了,毛芋头就有些兴奋了。其实,山口对毛芋头,只是认识,可并不了解。毛芋头没有对身边的日本妓女动手动脚,不是毛芋头拘谨老实,而是毛芋头没有了男根。自从沾黄素珍的便宜,被张腊狗去了下势,毛芋头再逛妓院,就用他自创的方式玩。但那方式很怪诞很龌龊,是他的隐私,他不愿让日本人看笑话。

“不不不!我不是说的租界妓院的!我是说,汉口人的妓院的干活!”

认出了毛芋头并把他从战刀下解救出来,是山口今晚最得意的手笔。这个中国人,虽然很是八嘎八嘎的,但在穆勉之帮会里头,是很有地位的。日本妓院是不准中国人进来的。今天我救了他,是大大地怀柔了他。今后,又多了一个为大日本帝国卖命的中国人了。

“您家是说,中国人开的妓院?中国妓女?您家要玩?”

毛芋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把妈的日本人真是邪得冇得名堂,这么香喷了的女人不玩,要玩汉口妓女!真是冇得味口!再说,如今,都圈在“难民区”里头,哪里还有做那种生意的?咿——!记起来了,有,还真有!在那个剃头铺子的旁边,老子那天看到,有个女的跟老子丢媚眼。老子这丑,还跟老子丢媚眼,肯定是做那个事的!

“真的……是您家要玩?”盯着山口的土豆脑袋,毛芋头很想搞清楚,眼前的这个日本人,是随便说着玩打哈哈呢,还是动真格的。对日本人的作为,毛芋头还是很清楚的:除了在汉口随便杀人抢值钱的东西,就是强奸汉口女人。既然可以随便强奸,何必还要花钱去嫖咧?这倒是毛芋头想不明白的。

“为什么不玩玩?有还是没有?”其实,这是毛芋头不了解像山口这样怪人的心态:强抢的东西,吃起来是一种味道,花钱买的东西,吃起来,肯定是另一种味道。

“哦,噢,好……像……有,有的有的!”出于感激,毛芋头下决心带这个日本人逛一次汉口的“半开门”。

就为这,毛芋头踉踉跄跄走在“难民区”令人窒息的浓黑里。

走走停停地,毛芋头经常要停下来寻找印象中的那家“半开门”婊子铺。

既然是“半开门”,肯定不可能有招牌一类的记号。以前,这种场所,在这一带还真是不少。日本人占领了汉口,这“难民区”里的人,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照说是不会有这种场所了。可恰恰是最没有活路的人,才被逼走这条不是路的路。毛芋头也的确是行家里手,他那天看到的剃头铺隔壁,的确是做种“生意”的。

“咦?噢,就是这里了!”

毛芋头凑得很近,看清了“发记剃头”几个字。这几个字,毛芋头不认得,但记得,因为隔壁有个女的朝他丢过媚眼:“臭肉总会有苍蝇盯,这话真是绝了!”他一边回味,一边停下来,回过头,想看看山口跟上来没有。他看到几坨比夜色更黑的影子,在他身后游动。他知道,那是山口和换穿了便衣的日本保镖。

怎么到处都没有茅厕呢?这里明明是有一个茅厕的呀!未必日本人来了,连茅厕都吓得搬了家?

王利发提着裤子,嘀咕着,在街上打转转。小肚子胀得难受,他感到实在是憋不住了……

“咚咚——咚!”

王利发陡然醒了过来。耳畔分明是敲门声,响声不怎么大,但很执拗。是日本人?还是舔日本人屁眼的鸡杂鸭杂查夜来了?王利发摸摸胀得难受的小肚子,感到裆里有些潮,再细细一听,敲门声是在隔壁。

“咿——!怪呀!这隔壁是家半开门哪!夜晚是不栓门的呀。”

汉口人把暗娼人家,称做“半开门”。这样人家,就是夜晚,大门也是虚掩着的,为的是有嫖客上门,不至于敲门打户的,惊动隔壁四邻,影响不好。暗娼人家,大多是迫于衣食无着,实在无法了,才走上这条路的。尽管她们没有为自己立牌坊的意思,尽管隔壁左右无人不知她们是干什么营生的,但人要脸,树要皮,这个“暗”字,实在是少不得的。

“嗯哼?不是查夜的?是来嫖的?到这里来嫖的,应该是熟客唦。”半开门人家,门前没有妓院的招牌标识,全凭嫖客口口相传相互通气,故大多是熟客回头客,上门,从来是不兴敲门的。王利发觉得有些蹊跷。也怪,脑筋开了岔,刚才把他憋醒了的那泡尿,似乎也不怎么胀了。

王利发朝身畔的王玉霞瞥了一眼。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挨身处,是一些松垮垮的皮肉,热烘烘的没有什么味道。年轻时节,这堆皮肉,水灵圆润光滑而富有弹性,压在上头,压出的味道,清一色香喷喷!一想到年轻的时候,周身的血,流动得像是有些快了,遥远的原始的感觉,似乎有觉醒的意思。刚一有些感觉,尿胀的感觉又猛地压了过来!

“咚——咚咚!”

怎么还冇进去?解决完憋的问题,轻松了的王利发从歙得很开的门缝里朝外瞄——嘿!这,这……这像是毛芋头咧!这个瘌痢脑壳,烧成灰老子也认得!旁边的这个矮子是哪个咧?这周围冇得这样的人哪!嗯,这瘌痢脑壳在跟日本人办事,未必,这矮冬瓜是日本人?日本人未必来逛我们汉口的半开门?这隔壁半开门女的,一看就晓得,底下绝对是烂的!看那些疮唦,都长到脸上来了咧。好,好,让个把妈的日本人,也沾点我们汉口的便宜!

“诶,黑里麻黢的,你在搞么事呀?”翻了个身,旁边是空的,朦胧中,王玉霞问。

没有听到回音,王玉霞彻底地醒了。

“哎哟,我的个娘诶!”她从床上爬起来,一阵扯肉拉骨的疼痛,从背脊骨处放射开来,不由她不呻吟。朝七十走的王玉霞,十八岁的时候跟了陆疤子,陆疤子不成器,和张腊狗混青帮,成天三瓦两舍,扯皮闹襻,王玉霞只有弓着屁股屋里屋外地做。后来张腊狗把陆疤子害死了,中年的王玉霞改嫁给了剃头匠王利发。半辈子光棍汉王利发,是个恋家的人,也勤快肯做。吃够了没有妻室的苦,有了王玉霞这样贤惠美貌的堂客,王利发恨不得把王玉霞当神仙供着,连王玉霞带过来的儿子陆小山,也疼得不得了,省吃俭用地送他读完了中学。那年月,夫妻俩勤扒苦做,又有老爹帮衬,开了个生意红火的卖牛骨头汤的小馆子,很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人哪,真的是老了哇!走路脚疼,坐着背疼,睡着腰疼,真是癞蛤蟆被牛踩了——浑身的病啰!唉,这过的叫个么日子哟,牲口样的,全汉口的人,都挤在这一块。小山哪,你在哪里呀,连个音信都冇得,也不回来看看娘!哦,小山儿噢,莫回来呀,切莫回来呀!”坐在床上,王玉霞搜寻着王利发,脑袋里翻腾着自己几十年的岁月。

“咦——?你站在那里看么事咧?一把年纪了,身子又不是蛮好,深更半夜的,外头有么事看头哇?”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王玉霞影影绰绰看到王利发贴着门的身影。

年轻时节,同陆疤子一起过日子,王玉霞嘴巴爱骂人,尤其爱骂丈夫陆疤子。在邻居听来,王玉霞两口子相互骂,是亲热,是说情话,隔壁左右听到王玉霞在家里骂人,就晓得陆疤子还没有出门。后来跟了王利发,王玉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像忘记了那些花样翻新骂人的词句,基本上不骂人了。在日本人占领武汉的前夕,王玉霞的儿子陆小山,与娘告别走了,只说是要出远门。其实,王玉霞清楚,儿子是国民党的人,在汉口还是个不小的头脑咧。只是儿子从来不在她跟前说公家的事,她也从来不问。也是,就在日本人来之前,国民党共产党,汉口不晓得有几多党,今天你骂我,明天我骂你,过了几天又喊要团结,不晓得玩的是些么花样。虽然儿子在国民党里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王玉霞还是王玉霞,王玉霞和王利发还是要为吃穿起早贪黑,勤扒苦做。儿子好多次要给钱,她都没有要。儿子有儿子的事,儿子有儿子的生活。在外头混事,能够混出像小山这样子来的,全汉口只怕真还不多噢!不容易咧,我的个儿哪。一想到儿子,王玉霞就鼻子酸酸的,可要是儿子这会儿真的就在跟前,她肯定连骂带推的赶快叫儿子走——日本人的天下,汉口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哟!

“诶,你到底在搞么事呀?这不太平的日子,你……”想了好一阵子儿子,见王利发还不动窝,也不言声,王玉霞下床挨了过来。她摸了摸王利发的肩胛骨,瘦削得像刀片,心里又一阵发酸:几不容易哟,在这地狱样的汉正街难民区里头,为了谋生,弄了这间像狗窝样的剃头铺,还跟维持会的那些杂种说了不晓得几箩筐好话。遭孽,王利发,快二十年冇摸剃头家什了,到老了还要重操旧业。

“唉,看你,夜猫子,瘦得身上像篾片。”虽是半路的夫妻,毕竟在一起打床碾铺地二十几年,比跟疤子在一起都长多啦……摸着王利发皮多肉少瘦削的身架,王玉霞由衷地叹息了一声。

“嗨,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未必你还不晓得,我是属螃蟹的,肉长在骨头里头唦!诶,小山的妈,你看啰,那个瘌痢脑壳哟!哪个瘌痢脑壳?就是早先牛皮巷的,跟那个叫穆勉之的洪帮老板一起混世界的。”王利发把眼睛从那个比较宽的门缝处让开,叫王玉霞朝外看。

见敲门没有动静,毛芋头心里有些烦:这不是铲老子的脸么?老子带个日本人来,你就把门关得这紧,敲这么半天,硬是不开门。嗯?莫不是半开门啰?我怎么忘记了呢?意识到这可能是家半开门,毛芋头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就去推旁边那扇门。果然,门咿呀一声,就开了。

汉口的汉正街,一向有做生意的传统。这一带的房子,砖木结构,山墙多是砖砌,正面板壁造就,且做成多扇活动门,这样,早上把活动门一一取下,就是宽敞的铺面了。

“个把妈!真是见了他姆妈的个鬼哟!老子要是早想到这是家半开门,不早就完事了——太君,请!”

王玉霞从门缝里,看清了,也听清了,她转过身来,靠在门上直喘气。

“么样了哇?身上疼?”王利发小声地问。

“不疼。”的确,刚才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块骨头不疼,下床的时候,还疼得喊娘,这会儿,居然不疼了,“真的不疼——也是怪呀,刚才下床的时候,背脊骨还疼得钻心咧。”

“那你,为么事喘气咧?”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这个瘌痢脑壳,真不是个东西,如今,又把日本人当他的爹了!”近十几年来一直很少骂人的王玉霞,骂得咬牙切齿的。

夜深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断断续续的,似很不真实。

汉口宗关,是汉口和乡下搭界的结合点。从汉口出宗关,就是一派田园风光了。尽管与汉阳隔着条汉水,但这一带一直属汉阳县。汉水改道以来,这里从来就是湖塘水凼星罗棋布的鱼米之乡。过额头湾,穿过吴家山,稍微再朝上走不过十里路,就是柏泉乡了。由此看来,宗关真是个十分重要的关口——宗关宗关,汉江朝宗第一关,往下的武胜关和江汉关,都没有宗关这般扼守要津的紧要。日本人也深知宗关是处险要关隘,除伪军外,专有一个小队的兵力在此镇守。

罗家嘴是湖荡边缘的一个湾子,不足百来户人家。这是离宗关最近的一个村庄,有与汉口相衔接的地理优势,因此之故,这里就有点小集镇气象:城里有那贩针线日用小杂货的,在这里或摆摊或赁铺,赚点脚力差价;乡下的时兴土产,如茨菰、鸡头米、小香瓜、麻头鸭之类的玩意,或因懒得走路,或因世界不太平难得进城的,就在这里把挑子一歇,等那城里逛出来寻新鲜的主,便宜卖了,换几个油盐钱。世事就是这样,只要哪里有卖的,就总会有买的。有卖这个的,卖另外一样东西的就会过来凑热闹。你看吧,卖面窝的油锅刚烧热,卖绿豆稀饭的就赶过来凑热闹了——油炸面窝吃干了嘴巴,来一碗稀饭,比人参汤都舒服!看到茶馆开了门,那卖香烟的,卖瓜子的,甚至算命排卦什么杂八什的玩意,都会在周围摆开阵势,最后,像滚雪球样地形成个大集市,造成“货卖堆山”的效果。由此看来,人类真是群居的动物。这不,尽管眼下闹日本人,这城乡结合部经常是你打我退你退我打最热闹的地方,但很可能人们对枪炮声、流血死亡这些本该恐怖的东西,已经麻木,或者由麻木转为习惯了。于是,生意照样有人做,东西照样有人买,茶馆照样有人坐。

罗记茶馆今天的生意就很不错。太阳都快到头顶了,茶馆里还坐得满满当当的,忙得老板罗跛子拎着那把擦得亮闪闪的大茶壶,前后左右一颠一颠地跑得欢。

罗跛子大名罗德寿,四十出口五十不到的年纪。祖爷爷是前清的秀才,到他父亲这辈上,没落了,只落得给儿子取个很是书香且寄予无限希望的名字。在乡邻的记忆里,罗德寿读过几年书,就是乡邻凑钱请先生教读的学堂,也因衣食艰难而没有多读。到罗德寿挑起家庭生活担子的时节,不知怎的竟抛了种田的祖业,跑到汉口混了好多年,日本人来了之后,才落叶归根,拖着一条微跛的腿,带着老婆和一个女儿,回乡开起了这间茶馆。不过,种田和开茶馆,于罗德寿这个名字都不对称。对于罗德寿十多年在汉口干些什么营生,以及好端端的腿怎么弄跛了的,乡亲们并无人问。世事艰难,谋生不易,出点意外,以至伤筋动骨缺胳膊少腿,也不足为奇。倒是罗德寿自己说,这腿,是在车辆工厂做工时被零件砸了一家伙,骨头冇接好,就落得走路总是地不平的样子。罗德寿的老婆是汉口的人,据他自己说,是在做工时认识的。罗德寿的女儿罗英长得很漂亮,像她的娘,前年嫁到汉口去了。罗德寿开了自己故乡的两样先河:自由恋爱娶老婆;乡下人娶街上的姑娘做老婆。因了这些缘故,加上他为人又谦和,罗德寿在乡下就很受人尊重,又因他的一条腿略微有点不方便,乡亲们就亲热地叫他罗跛子,久了,这罗德寿的大名,倒没有几个人记得了。罗记茶馆,名字取得很实在,铺面也就是很普通的一堂屋带两偏厦那种农家瓦屋,摆了几张白木桌子白木条凳而已。这种前面营业后头住家的乡村茶馆,比起日本人来之前的汉口茶馆,显得简陋而拙朴。只是汉口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汉口人已基本没有坐茶馆的福分了。

茶客乡下来的多,城里出来的少,大多是熟面孔。尤其是乡下来的茶客,都是离不了三里五里湾子的乡亲,牵根扯襻的,不是这个的亲就是那个的戚。眼下,秧栽下了,也没有多的事可做,总不能蹲在田边等着秧苗长成稻穗吧?忙里偷闲到茶馆坐坐,多是想听点新奇的汉口人称作“尖板眼”的新闻。可尖板眼又都是敏感的话题,不能大声传播的。

“跛子诶,就你一个人忙?你堂客咧?”这个喉咙很粗的中年汉子,背有点驼,看得出来,是叫生活担子压的。

“砍柴去了唦!她忙外头,我就忙屋里咧!”罗跛子眉眼清秀,应答和气,人缘好。

“好哇,跛子,有福气呀!人家是母鸡孵蛋,你屋里是公鸡抱儿咧。”驼背汉子还在同跛子老板开玩笑。

“跛子噢,蹦得像跳神的道士!诶,听说冇,这个昨天过河来了……”说话的也是个中年汉子,话的前半截声音很冲,后半截就只相当耳语了。他的左手,大拇指屈起,其余四指伸开,在大腿旁边晃了晃。

“那是,生意好唦,越蹦越欢,越蹦越发唦!晓得噢,听说,弄死了个日本人咧。都弄死了才好!”同罗跛子开玩笑的驼背汉子,接过话茬。他的话音,也是前半截高,后半截低。

“哪里哟,我还不晓得?他狗日的不是跛得蛮很,是喜欢这样蹦,屁股一翘一翘的,有意逗人笑的!吭吭——吭吭吭!伙计们,黑皮狗来了,说点别的啵……”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头光得发亮,夸张地咳嗽着。他是面对着茶馆门坐的,看到十来个伪军朝茶馆过来了。

“哟,队长,您家们来了?辛苦辛苦!进来喝杯茶咧?”罗跛子几颠就颠出了门,屁股夸张地翘着,正好堵住门,对这群伪军前头那个当官的打招呼。

“我说噢,罗老板哪,你这是请我们进去呢,还是把我们挡在外头哇?”说话的是这伙伪军的领头的。昨天晚上,新四军游击队袭击了宗关,打死了一个日本兵,汉口日军警备司令部命令清乡局先派小股部队出城探探虚实。这十来个伪军就是汉口清乡局派出来的。日本人开辟了太平洋战场,兵力明显不足,对付日益活跃在武汉周边的各种抗日部队,很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请哪,请哪!我是怕里头窄,又热,让班长们闷着了。”罗跛子放下那把须臾也没离手的大茶壶,手从围裙里伸进去,不知打哪里摸出一包烟来,挨个朝伪军们手里递。“吃烟,先吃烟,先吃烟。”

“算了,罗老板,也莫把你吓着了。我咧,进去看下子,顺便咧喝杯水。这些弟兄们咧,就不进去了,免得坏了你的生意,你咧,叫伙计一人给我们倒碗水。当然啰,有么填肚子的东西,弄点,最好!”

见有了烟,领头的口气就软和多了,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朝茶馆门口走。

“好,好,可得,可得!馍馍好不好?要不,炕饼?”罗跛子朝上伸了伸腰,翘得老高的屁股矮了下来,且顺势从门口移开了。

“老伙计,黑狗子进来了咧!”驼背中年汉子提醒同桌茶客。

“进来了就进来了咧!老子们怕么事?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钱是冇得的,命就这一条!”

“那是,你还有一条命,我这病病歪歪的,就只有半条命了。”那个年纪大些的老者,端起茶碗,颇有滋味递呡了一口。

“伙计,你看这个带队的黑狗子噢,总觉得有点像哪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用眼角瞟着门口伪军官,语气游移。

“嗯,你这一说哇,真的呀,是像我们认得的哪个!”驼背中年汉子接过话茬,茶杯盖子下意识地在茶碗上摩挲。

“嗨,你们这一说,还真让我想起来了!像我们湾子里头出去的二苕唦!你们未必冇注意?脸盘子,不就是二苕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那个自称只有半条命的老者,突然兴奋起来,他认准了,伪军中带队的就是二苕的儿子。

“嘿,真的咧,真的咧!我说么,硬是像一个熟人么!”

“是的,是的,跟二苕,硬是像一个模子搕出来的!哎呀,还是您家眼睛里头有水,真是,算了,莫说了,进来了。可惜了,二苕那忠厚的个人,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二苕背时!二苕要是早晓得儿子走歪路,真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放到水里浯死他!”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尤其激愤。

“二苕晓不晓得他儿子干这脏活噢?”中年汉子自言自语。

“不清楚!听说,二苕遭了横祸咧。”喝茶的老者咕咕哝哝地提醒。

“队长,您家坐,您家这里坐。这里咧,有点穿堂风,凉快些。凉快些。”罗老板殷勤地把带队的伪军官,引到靠门边窗子下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麻利地一手摆开茶具,把茶碗盖一提起,另一只手上茶壶的水就哗哗地冲进了茶碗,开水刚齐碗沿,盖子就“嚓”地一声盖上了。驼背老板这一系列动作,可谓一气呵成,连贯而优雅,与他那驼背的委琐很不相称。

“您家慢慢喝,慢慢喝!”罗驼子作了个请的动作,就为门外那些伪军张罗去了。

领队的伪军官,朝茶馆内扫了一眼,一手揭开茶碗盖,一手端起茶碗,看到茶碗托碟里有一个小纸团,就在放茶碗盖的一瞬间,拈起纸团,把手放进口袋,抽出一条手绢,一边揩汗,一边嘀咕:“真热,这鬼天气,还冇到六月呢,就这么热!”

“是唦,是的唦,这鬼天气,硬是变得邪完了,端午的粽子都还冇吃咧,就热得恨不得要打赤膊了!队长,您家们的那几个弟兄,都安顿了,一人两个肉包子,一大碗花红叶子茶!”茶馆老板罗跛子,在外头忙活了一通,过来讨好。

“诶,我说弟兄们,太热了,把东西快点弄到肚子里,我们回呀——!”伪军官端起茶碗,试试温度正合适,就长吸了一口,边嚼着吸进嘴里的茶叶,边朝外头喊。

一阵猛咳,又把清乡局局长张腊狗放倒在躺椅上。

他朝窗户和门扫了一眼,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暖和的天,怎么还咳得这么狠咧?往年,就是冬春时节,也冇咳得这样狠哪!正自这样想着,喉咙里好一阵痒痒,张腊狗使劲憋着,想不咳,可胸腔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实在喘不过气来。当他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浮上水面吸一口气时,又一阵狂咳笼罩了他。

荒货只有看着,看着他们的龙头老大像一条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狗,不停地在那里“哐哐哐哐”地叫唤。

张腊狗喘咳,他自己难受是肯定的,但他可能不知道,旁边听他喘咳的人,也难受异常。想想吧,闷热的梅雨季节,就是在空旷地,也热得汗唧唧地难受,何况把自己关在不透气的屋子里,听一条疯狗狂吠,而且不能离开,就这么听它狂吠,该有多扎心吧!

尽管张腊狗染上这咳喘的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可跟了他几十年的荒货,也差不多适应了。荒货也一大把年纪了,练出了些定力,加上生就个石板脸,本来就少有表情的。他的龙头老大狂咳的时候,他实在听得难受了,表情上顶多也就是皱皱眉头而已。让荒货难受的是,他们的龙头老大这般喘咳难受,他们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为这毛病,他们请了不晓得几多先生,中医西医,张腊狗也不晓得吃了几多药,可就是没有效果。听说,吸鸦片可以缓解咳喘,可张腊狗死活不沾:“一辈子都快完了,没有沾那个东西,临到快见阎王了,还把那东西沾上身?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杀人放火喝酒嫖娼,我哪样不搞?就是不沾鸦片。那是害人损寿的东西,不沾,不沾!”

好多次,咳喘得倦了,张腊狗一边像拉风箱样地起伏着胸膛,一边表白。

他说的是实情。将近七十岁的汉口青帮龙头老大,没少贩卖过鸦片,可从来就没有吸过。这也可能是张腊狗唯一的优点吧。

张腊狗歪在那张躺椅上,眼睛眯缝着,好半天没有挪动一下了。

荒货摸了摸茶壶,斟了一杯茶,几次做了递的动作,见师傅没有动静,也就停在那里了。

难得喉咙里不痒了,塞在胸脯子里头的那团棉絮,似乎也松动了许多,张腊狗仰躺在躺椅上,身子骨享受这难得的轻松,脑瓜子里却又翻腾得像一锅粥……

个把妈的穆勉之,他不想做的事,硬要推给老子!把有油水的禁烟局长的位置自己坐,把清乡局长的椅子推给老子!这清乡局局长的位置,是好坐的?这是一把露着钉子的椅子唦!给日本人办事,暗地里办,阳奉阴违地办,尽量不要吃眼前亏,那才是聪明人唦!莫看把妈的日本人打进来,看着蛮狠,占了不晓得几多地方,那是长得了的?古往今来,还冇听说有哪个外国占得了中国的!看下子一唦,占武汉快五年了,这汉口周围,从来就冇消停过,到处都是游击队,不是国民党的,就是共产党的,还有不晓得是么党的游击队!把老子推到这把椅子上坐,不是把老子放到得罪国民党共产党的砧板上么?这种割卵子敬菩萨得罪人又得罪神的事,他还说么事只有老子德高望重做得来!穆勉之个王八蛋,不晓得日本人为么事这样听他的,老子这一把年纪,黄土都快埋到喉咙管了,未必死了还要背个汉奸的骂名不成!

这张腊狗活了近七十岁,从偷鸡摸狗到杀人越货,没有干的坏事恐怕也少,除了鬼使神差地参加过辛亥革命,干的好事,真是再也难得找出几件来。可在不死心塌地做汉奸的问题上,这位汉口清乡局长倒是难得地清醒了一回。

“诶,吴明回了冇?”张腊狗问,喉咙里带出些嘶嘶拉拉的声音。

“还冇回咧,您家醒了……”荒货凑上前,顺便递上那杯茶,“您家先漱漱口,我再倒杯热的您家喝。”

“算了,算了,漱个么口唦,有热的,就给我喝两口……”听说吴明还没有回来,张腊狗有些烦。

张腊狗虚眯着眼,黑糊糊的屋梁,幻化成几条乌龙,在头顶上盘舞。

咳,人老了,这屋也老了!想当初,这栋小楼,在这花楼街,是数得上的好房子咧!张腊狗暗自叹息着,从这房子,不由想到了当年的辉煌岁月,想到了在这栋房子里滋生的幸福和发生的不幸:在这里,他张腊狗与黄素珍有一段缠绵的日子。尽管黄素珍是他妻子与前夫生的女儿,尽管这种结合不被世俗所容。黄素珍是个奔放的性子,张腊狗也是个神鬼不怕的,可他们暧昧的结合产生的幸福感,并没有持续多久。黄素珍的不安分和张腊狗的性无能,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闹剧始,以悲剧终。

“唉,我怎么想起她来了?都死了一二十年了——要是有坟,要是坟边有树,只怕那树都长得合抱粗了噢!”想起黄素珍,张腊狗心里叹息一声,转过头,朝荒货瞥了一眼。当初,处置黄素珍和那个孩子,就是叫荒货办的。虽然对黄素珍恨得咬牙切齿,可在一起有过欢乐,有过爱,一夜夫妻百日恩哪,他张腊狗毕竟难得亲自下手哇!

“局长,吴明他们回来了……”见张腊狗把脑袋转过来,荒货连忙禀报。六十出头的荒货,虽然比张腊狗年轻不了多少,可看上去比张腊狗精神得多,瘦精精的身架,腰不弯,背不驼,凹进眼眶里的眼珠子,惯常总是眯缝着,偶尔张开,射出的光还是有那么一股逼人的力道。

“回了?么不早说咧?快叫他进来唦!”

“看到您家咳得遭孽,好容易咳得歇下来了,还以为你家睡着了咧。”荒货一边陪着小心,一边朝外间走,“吴明,吴队长,局长叫你进来!”

罗跛子茶馆里的人没有猜错,荒货叫的这个吴明,的确是二苕和芦花的二儿子吴明,也就是跟随冯蝶儿到北方去了的那个吴明。其实,除了冯蝶儿和吴明自己,谁也不知道,吴明被冯蝶儿发展为共产党员,已经好多年了。日本人占领武汉前夕,冯蝶儿带着吴明吴汉生这两个年轻人,同一批热血青年,都到了延安。从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毕业,被派到新四军五师,在江汉军区城工部工作。出于战略的考虑,吴明被指令打进汉口清乡局。

说起吴明成功打进张腊狗的汉口清乡局,还得归功于张腊狗和荒货他们自己。

那还是在张腊狗当了汉口清乡局局长两个多月后的样子,由于张腊狗不想当这个“局长”,加上本身年纪大了,又有个咳喘的毛病,出去“清乡”,就总是派手下去应付一下……

“到乡下去,都要学机溜一点,莫像个苕样的!真的跟日本人卖命?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的唦!碰到跟你们对着搞的,不管是哪个党的,能够跑就赶快跑!么样哇?以为老子胆子小?说胆子的大小,汉口几个人有老子的胆子大?那要看么时候!为钱财女人,为老子自己的帮口,老子的胆子比哪个都大!老子盘出这块堂口香火,是容易的?辛亥年,首义保汉口,老子还不是顶着枪子籽活过来的!如今是为么事咧?为日本人?见他姆妈的鬼哟,老子认得他日本人是哪个!不是老子么样爱国,老子是爱自己,是爱你们这些把妈日的们——老子把你们盘拢来,容易吗?听着,乡还是要清的,命更是要保住——老子的队伍你们的命,比随么事都值钱!清乡么,阎王日屄——鬼日鬼,哄弄一下就是了!”

张腊狗寓爱于骂的演讲,很得人心。反正也不怕日本人知道,这些听他演讲教训的人,都是他收罗拢来的青帮堂口的人,按辈分,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可日本人就不满意了,不是不满意张腊狗的骂——他们根本不可能听到张腊狗精彩的咒骂,而是不满意张腊狗不积极的态度:坐上清乡局局长的椅子都两个月了,一次都没有到乡下去过!

日本人的不满意,传到张腊狗耳朵里了,张腊狗不得不有所顾忌,于是,就有了汉口清乡局局长的一次“亲征”。

那一天,天气出奇地好,暮春时节的后湖,虽然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灿烂,但旷野平畴,湖乡水凼,青枝绿叶,和风拂面,是被日本人蹂躏笼罩着的汉口无法比拟的。张腊狗胸无点墨,与后湖好景无法沟通共鸣,但在汉口觉得很憋闷的心情,被清新的空气一疏通,竟舒畅多了:“乡下还是比汉口宽敞多了,看啰,那里,两头牛,打起来了咧!”

一时间,张腊狗有了不是来清乡的,而是来春游的感觉,四十多年前为修张公堤同陆疤子一起在这里做监工的情景,竟一股脑儿翻上了心头……

“哦,一晃,都四十几年了咧——诶,伢们咧,看下子,这牛挖架,还蛮过瘾的咧。”

“挖架”,汉口话专指牛打架。因“挖”除通常意义上的用锹锄头之类的劳作外,汉口人把闷着头心无旁骛地干某事,称作“挖着脑壳搞”。牛打架是“挖着脑壳”用力的,故“挖架”就很是生动形象了。

两头牯牛,角顶着角,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口里朝外直喷白沫子。看来,斗得正酣,且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只是把放牛的吓得眼泪汪汪的,捏着根鞭子很无助地在一边转悠,不敢靠近,也不敢请这些当兵的帮忙。

“吴大哥,快点,帮个忙,把这犟牛扯开吧!”突然,看到一个人朝这边过来,放牛娃就像看到救星样地喊。

张腊狗回头一看,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一架移动的水车,从移动的水车看下去,才看到两条粗壮的腿。这人好气力!整架水车一个人扛着,还像轻飘了的!

听到喊声,这个被放牛娃称作“吴大哥”的,一耸肩膀,庞大的水车就从肩膀上滑将下来。水车的一头刚一着地,就见他腰一扭,把水车的另一头抱在怀里,轻轻地一送,水车整个地就被放到地上了。

“么样噢——腊生?牛么样就犟了咧?莫怕,我来,我来!”

这是个英武中透出清秀的年轻人,扛了那么重的水车,听不出话音中有喘气的成分。

“咦!这水车,湿淋淋的,怕不有四百多斤啰,个把妈的,盘上盘下像盘灯草样的!好蛮力!”张腊狗和荒货不由对了一眼,都有艳羡怜惜之意。

“吴大哥,您家过点细咧……”

放牛娃还在那里不放心呢,这“吴大哥”已经轻手轻脚朝顶着角的牛挨了拢去。两头牛兀自顶着角,八只蹄子栽进泥里寸多深,只是,血红的眼珠子斜视着挨近的年轻人。蓦地,“吴大哥”闪电般地伸出双手,两手同时抓住两头牛的一只角,用力地朝下按!使劲顶着的牛头,力道被改变了方向,朝地上挪动,牛嘴挖进被白沫子打湿的稀泥里,憋出一声闷雷也似的长嚎,拼命地朝上一挣!借着牛脑袋同时上挣的力道,“吴大哥”双手顺势一推,两头牛各自朝后退出了尺多远!被分开的牯牛摇了摇头,喘着粗气,朝“吴大哥”瞄了好一会,眼神由敌意变得温顺,终于,友好地“哞”了一声,甩着尾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各自啃草去了。而“吴大哥”,摸了摸放牛娃的脑袋,朝张腊狗们瞥了一眼,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朝放在地上的水车走去。

“诶,狗日……伙计……好汉,等一下!”一辈子不“带渣滓”就不会说话的张腊狗,这回少有地讲究了措辞的礼貌。对个一面不识的陌生人,一个人才,理当尊重,不可出语轻薄。大道理,久经世事历练的张腊狗还是非常明白的。

“好汉留步,留步唦——!”听龙头老大的口气,有把这气力不凡的年轻人收揽在身边的意思,见年轻人好像没听见的样子,荒货接着喊。其实,在“吴大哥”从肩膀往下卸水车时,荒货就看中了这是个可造之材。

“您家是喊我?哎哟,您家咧,听您家在喊好汉,我就以为不是喊我的。老总咧您家,我哪里敢当咧,”“吴大哥”转过身,似乎才领悟过来的样子,神气天真。

“是这里的人?听口气,蛮多汉口口音咧?”张腊狗问。

“是这附近的人咧您家,到这里来打零工,混个肚子咧您家!您家的耳朵狠哪,总在汉口做零工唦您家,挑脚呀扛码头呀,别的不会,就是有点蛮力气您家!”可能是见到这么多当兵的,“吴大哥”面色有些腼腆不安。

“叫么名字?想不想跟着我,吃一份饷?”

“我?我……”显然,“吴大哥”很不情愿,但又不敢当面拒绝。

“叫么事哦?哦,叫吴明?嗯,吴明,跟着我,蛮快就会有名的。么样?看你的意思,是不想?我晓得,你是瞧不起跟日本人扛这七斤半,怕穿着这身黑皮被人戳背心骨惹人骂?是啵?不要紧,又不要你真的去为日本人做么事,未必要你去打你的乡亲?哪个那么苕咧?样子么,做做么!跟着我,不错的!你晓得我是哪个?老子是张腊狗!清乡局长?清乡局长算个鸡巴——张腊狗才是硬招牌!噢,在汉口做工听说过?我说么,汉口,不晓得张腊狗的人,还冇生出来!诶,对了,摇头不算点头算,好,就这样!老子们也不游了,回去,荒货,回去!”

这多年来,投奔在帐下的徒子徒孙倒是不少,可像这个年轻人这样的,一个都冇得。张腊狗收了吴明,很有点当年得了一只好蛐蛐那样的快感,嘴皮子少有地利索起来,也不咳喘了。

“难得,今天老大这般高兴!像捡到个欢喜坨样地,把一年的话做一次说了!”

见张腊狗高兴,荒货也难得地咧了咧嘴。

“回了?冇碰到么事吧?”吴明的到来,让张腊狗难得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冇碰到么事。还不是按您家嘱咐的,转一下,是个意思罢咧。”吴明恭敬地站到跟前。

张腊狗略见浑浊的眼珠子,在盯着吴明的这一会工夫,少有地闪出了几星精光。这种待遇,在张腊狗的帮口香堂里,能够享受的人不多,除了荒货,就是吴明了。荒货基本上是成天守在身边的,张腊狗也就很少给他这种机遇。对这个吴明,张腊狗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特别喜欢,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由一个普通的兵蛋子,把吴明提升成中队长直至副大队长。名义上,汉口清乡局统辖一个清乡大队,三个中队,实际上,也就一个中队而已。

别的“局长”大都在“衙门”里办公,张腊狗却喜欢在家里“上班”。

汉口清乡局也有一衙门,衙门就设在四官殿一栋二层小楼里。那原是吴秀秀为方便管理一江春茶楼,在四官殿置的产业。日本人来了之后,茶楼被日本人改成了茶道馆。那栋小楼,也成了日本人的一个税务所。汉口清乡局搭台之后,恰好日本人要把税务所迁进江汉关,就把这里让给了张腊狗。几十年前,为追捕受伤的共产党人李长江,张腊狗到这里来过一次。印象中,这栋二层小楼,外表与周围的民居别无二致,很是一般,可里头装潢得很是雅致。几十年过去了,这房子也显得很陈旧了,使得张腊狗的占有欲无从伸张,很是无趣,就叫吴明在此“办公”,自己基本不来。好在日本人近年来战线太长,战局也越来越糟糕,穷于应付;加上日本人收编张腊狗,也只是意在收编这股社会势力。日本人深知,占领武汉,不收服穆勉之张腊狗这样的力量,是不行的,那是连睡觉都难得安稳的,可对他们收得太紧,也是不行的,也是睡不踏实的。所以,对张腊狗是否在“局”里“上班”,根本就懒得在意。

“算了,吴明哪,我就委你做个副局长,代我在办公室办公,免得我总到那里去。”

张腊狗随口就把“副局长”的官帽子戴到了吴明头上。他知道,日本人只在乎他香堂这股势力,只要他张腊狗是局长,副局长是哪个、有几个副局长,日本人是不得管的。

“哎呀,您家这样抬举——局长,看您家的样子,是有么事?咳喘得好了些冇?”对于这突然的提拔,吴明没有太多感谢之类的表示。

吴明与他的哥哥吴诚、弟弟吴用,都长得很相像。区别在于,吴诚年长许多,外表老成憨厚;吴用身架稍显单薄,脸相更加秀气些。吴明有他大哥魁梧的身材,也有弟弟吴用清秀的脸相,外表看,可谓英气勃勃。

“是有事噢,还是蛮麻烦的事咧。”张腊狗瞥了吴明一眼,心想,这小狗日的,真是蛮沉得住气,要是别个,听到被封了副局长这大个官,晓得要说几多感谢劳慰的话!可得,是个人才。想到这里,他又朝周围扫了一眼……

“我说了好多回了,在家里,就莫喊个么局长鬼长的了!”

“是的是的咧,喊师傅您家!我听说哦,财鱼煮汤,趁热的喝,治您家这个毛病蛮好。要不要试下子?反正,财鱼这东西,也不是么坏东西,吃起来也不败胃口——噢?蛮麻烦的事?”

武汉人把乌鱼叫做财鱼,据说用这种鱼炖汤,可治哮喘。吴明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尽管张腊狗很信任自己,但并不说明待在这里没有危险。如果仅仅只是自己有危险,那也还罢了,组织上给的命令是“长期潜伏,伺机动作”八个字,一出问题,将会坏了大事。所以,任何时候,吴明都很谨慎小心。

“可得,那就叫他们去弄几条财鱼来,试下子咧!我说噢,吴明哪,日本人交下个事情,要押运一批粮食,到宜昌那边去,接济那里的部队。那边,听说最近响动有点多。我想呀,是不是就由你去办。么样办,走水路还是走旱路,还是有别的么主意,你先说说。荒货噢你的师傅咧,也一把年纪了,你看是跟你一起去咧,还是就你带人去?”

“师傅噢,这倒真是蛮麻烦的个事咧!往西边走,是顶不安全的哟。”看了茶馆里得到的纸条,吴明心里有数,有意夸大困难。

“是唦,是唦,靠西边,这些时打得狠。还不是穆勉之那个烂屁眼的,出的锼主意,说从汉口买粮食运去。在当地征不是蛮好么?说什么冇得粮食征。要真的冇得粮食,当地的人,还有那些专门打日本人的队伍,不早就饿死了?真多事!”

提起这次押运粮草,连带着想起穆勉之推荐他当清乡局长的事,张腊狗气就升上来了。

“么事冇得粮食征唦,还不是趁机捞几个钱么!这样吧您家,我们弄两套方案,水陆并进。”

“点灯,点灯咧!弄点菜来,喝酒,喝酒,边喝边吹!”

听吴明说得投机,张腊狗心里极痛快。

一条逶迤的田间小路,被绿色簇拥着,袅袅娜娜地蛇行而来。晨霭还没有散尽,如恋山的云,不舍地在田野空阔处缠绵。从远处看,人走在这样的田间小路上,似乎不是人在行走,倒是路在蜿蜒。

这是三个人的小队列,吴秀秀走在最前面,跟着的吴安,用一只手虚托着,做出随时准备搀扶老板娘的动作。

秀秀发现了吴安的这个动作,说:“我说吴安,未必我真的蛮老?”

“哪里哟,您家哪里蛮老唦!我这是小心咧您家,小心无大差唦。”吴安笑眯眯地,马上把手放下来,可没有一会儿,他又做出随时搀扶的动作来了。

“你呀,你呀……看这草噢,真多咧,挤密挨密的,蒿草,丝茅草,狗尾巴草,蔓根草,嘿,还有车前草咧,这是一味好药咧——药铺里用戥子称,我们这里满地长的都是。”

看到吴安小心谨慎的样子,不由想起刘宗祥来,要是吴安当时也在宗祥哥身边,二苕也许不会出事罢?刚一有这个念头,马上就否定了,嘴里也就转移了话题。

芦花跟在吴安后头,在这条小路上,跟着秀秀,曲曲折折地朝前走。

不远处,田间小路接着一条黄褐色的大路。这衔接似乎很突然,仿佛一支箭,啪的一声,箭簇射进土黄色的靶子,长长的绿色的箭羽,兀自在外头颤悠。

“吴安哪,那是罗跛子的茶馆啵?进去歇下子?”

“好哇,是该歇下子了!”上了大路,听见老板娘吩咐,吴安就走到了前面。

“哟,稀客呀稀客,几位老板,您家们请进,请进。”

罗跛子腿脚虽然有点不便,眼睛却是极其灵光的,他几颠就颠到了门外,殷勤地迎接这几位有身份的客人。罗跛子的话,说得很得体:说客人是稀客,称客人为老板,表示恭维,也表示认识;没有称呼姓名,又表示不熟,关系不深,仅认识而已。这也是生意人的精明处,表示熟络,客人有亲近感,好照顾生意;表示关系不深,保持距离,有麻烦事可以不沾火星。罗跛子是冯蝶儿安插在汉口城乡交界处的一颗钉子,把握住生意人的角色,极其重要。

“泡一壶好茶!您家有些么叶子?噢,就是当地的春茶?那就算了,我这里恰巧还有点叶子。么叶子?今年的碧螺春唦!哪里哟,还不是生意场上朋友送的一点。秀秀……娘娘,您家们先坐,歇口气。”显然,不称老板娘而称“秀娘娘”,吴安很不适应。但秀秀坚持,这不是在汉口的生意场上,这是在乡下,称老板娘有张扬之嫌。

其实,这十里九村的,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认识秀秀。就是年轻后辈,也被老辈人把秀秀作为“出身贫寒、奋斗有为”的教材,广为宣传了。

“诶,这不是芦花么!”还是那几个茶客,搭腔的,是那位老者。

“是的咧您家,您家……么样认得我的咧?”芦花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知名度。

“哪里哟,不好意思,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我是猜的。你做姑娘的时节,还在我们湾子边上砍过柴咧,你不记得了?我是黄家湾的,狗粪唦——二苕跟我们都是蛮好的咧!还是他好,跑到汉口去了。不像我们,才是真苕,脸朝黄土背朝天,弓着屁股做了一辈子,穷死!”自称黄狗粪的老者,真是好记性。

这里乡下虽穷,可养个儿子,却看得很金贵,生怕有个三灾两病的夭折了,就取个贱名,图个经摔打经磕绊的吉利,所以苕货荒货狗粪石头瓦渣一类的名字,就特别多。

“是的,这是我们湾子里的狗粪叔。二苕叔,我们也是见过的,我们都蛮佩服他您家咧,就是冇得跟他您家学功夫的福气。”看芦花还愣怔着,中年汉子出来证实,二苕的武功和闯荡汉口的成就,在他们乡下很有名。

“噢,噢,哪里哟您家们,还不是奔命罢咧。”芦花本就是不不善言辞的,眼前的这些人虽然也是乡亲,可完全不知底,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应答。秀秀嘱咐过,不要暴露她的身份,怕横生枝节,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叫吴安,您家们都是我的长辈,这是我的两个婶娘,来,您家们吃烟!”吴安朝吴秀秀看了一眼,见老板娘低眉顺眼,脸上涂着的那一层笑意,完全是礼节性的,知道是该自己出面的时候了,“烟不好,烟不好,您家们莫嫌弃。”

在此之前,吴诚赶回汉口去了。祁小莲一直在乡下照看祖屋田产,顺便照顾刘宗祥,也方便。看芦花年纪也大了,吴安就留在旁边,有事也好有个得力的人出面。

“噢,不客气,不客气!这好的烟,还说不好?我们几时吃过这好的烟啰!这是你的婶娘?你不是二苕的儿子?我是说么,不像么!前天来的那个,真像噢,我们还以为就是二苕的儿子咧!”黄狗粪一边点烟,一边叨叨地说。

“哦?有这样的事?”吴安没有认真,也就当作无话找话客气罢了。

“那还有错?硬是跟二苕叔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驼背中年汉子盯着吴安不眨眼,一副极认真的样子。

“是吗?不会吧!我的几个兄弟……天底下长得像的人,肯定是有的咧,肯定是有的咧。您家们说的那个人,他是搞么事的咧?”吴安不愿暴露几个堂弟的行踪,又觉得黄狗粪说的有些蹊跷。

“像噢,像极了噢,连姓都是一样的,就是年轻些,姓吴!对了,听人在后头说,吴明吴明么事的……只是咧,只是,嗨,不说也罢。”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好象尤其讨厌穿黑衣服的伪军,语气中就有些不恭的成分。

“吴明?他是叫吴明?呵——?么样哇?您家说唦!”听到这里,芦花急了。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儿行千里母担忧。

“您家真的有个儿子叫吴明?您家未必不晓得,他穿了一身黑皮子,为日本人扛七斤半?”见芦花惊诧着急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黄狗粪顿生怜悯之心:也是,儿大不由娘,伢们多了,出个把杵逆东西,也是有的。即使再没有出息的庄稼人,也不愿意自己的伢给日本人当狗腿子唦!都是养儿养女的人,人心都是肉做的呀。

“哦,噢——噢?”芦花张口结舌,一副非常窘迫六神无主的样子。

“吴安,不早了,走哇。”秀秀一直没开口,半低着头。她想说点什么,话到口边,又缩回去了——她想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样的事情,是在这里弄得清楚的?可她知道,茶馆里所有的人,眼珠子都在盯着呢,这样说,不是无端得罪乡亲么。

两只雄青蛙,努力地鼓起腮边的气囊,“呱——啦啦”地叫着,全然不管它们所处的环境是否已经换了主人。那只雌青蛙,藏身在岸边的菖蒲丛里,认真地听两位雄性为她唱的情歌,它在比较,哪一位蛙先生的嗓子更响亮,更一往情深。终于,它觉得蹲在睡莲叶片上脊背上镶着两根金线的那一位,更有魅力一些,就拿定主意,朝它游了过去。

断断续续的蛙鸣,把一层寂寥的网,从浮碧轩开始,撒向整个刘园。青灰色的暮霭,似躲藏了一天的精灵,游出水面、钻出树林草丛,无声无形地浸染开来,在刘园寂寥的网上,又敷上一层淡淡的凄凉。

穆勉之扶着浮碧轩的栏杆,尽力想感受一偿夙愿的欣慰,但没有感受到。倒是感受到一些苍凉——咦!怪了,老子怎么有这样的感觉咧?这又不是老子的产业!几十年与刘宗祥斗法,做梦都想有个比他还气派的公馆、更加气派的园子,如今,他的公馆被老六占了做维持会,他的园子,老子也进来了,么样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找不到咧?未必是因为老了,冇得雄心了?年纪是有一把了,可前几天老子还到日本人的妓院里玩了一盘哪!老子那天,让那日本婆娘都叫饶了咧,我穆勉之还冇老噢!唉,也是,活着的时节,争这争那,侉子一蹬,谁么事都是别个的,冇得么意思。老子这一回,算是把刘宗祥一家得罪干了。不过咧,姓刘的呀,也怪不得我哇,日本人要拿你这块园子做兵营,哪个又拦得住咧?姓刘的呀,不是老子怕你——你晓得,几十年,我姓穆的怕过你冇?只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凡事要分清责任——你今后要扯皮,找日本人扯。

“大哥,你看……”见穆勉之在这里站半天不动窝,也不言声,毛芋头不知道他肚子里想什么。

日本人要建兵营,要毛芋头的维持会提供一个合适的地方。毛芋头想了半天,他这处维持会管辖的地界里头,只有两个位置算是合适的。一个是万国跑马场,一处就是这刘园。那跑马场是外国人的,只怕不好打商量,就只有刘园这块了、反正是得罪了的,一不做,二不休,吃柿子拣软的捏,就这块了。前些时占用刘公馆,穆勉之虽然没有过多地埋怨,不赞成的意思是很明白的。眼下请大哥到刘园,说明情况,他您家又半天不做声!人哪,真是难得闹明白。一辈子逞强斗狠,怎么到老了胆子就蔫了呢?这蛤蟆,吵得人脑壳疼!毛芋头捡起一颗石头,朝蛙声嘈杂处扔去。“嗵”地一声,溅起的水花,击破了刘园寂寥的网,也把穆勉之闹得一愣怔。

“搞么事唦老六哇!你呀你呀,尽做些不留后路的事。”

“大哥,说句得罪您家的话,您家咧,也是想多了!得罪他刘家又么样咧?就一个寡妇婆,能够把老子胩里……啃了?退路?当初刘宗祥那个杂种整您家的时节,也冇看他留个么退路。”毛芋头是真的恼怒了,他很少有顶撞山寨大哥的时候。

“老六哇,你还真的发恼了哦?不是我胆子小,是你的个脑壳哇,不想事!上回占刘公馆,我不是说过么,刘宗祥还有个儿子。那是个蛮有心计手眼活泛的角色咧!冇得板眼冇得蛮深的关系,敢开银行?再说,刘宗祥又冇死!嗨,算了,这事就这样,放出话去,今后,有么事,都往日本人身上推。诶,我说哦,老六,那批粮食的事……”

穆勉之瞥了毛芋头一眼,对这个犟头犟脑的兄弟,他真是无可奈何:几十年的洪门弟兄了,跟着打码头不顾生死,忠诚哪!就是那根犟筋难得转弯。

一进祥记商行,吴诚就报告:“老板娘,刘园里头有日本人……”

“噢?”

“是个小伙计先晓得的,我把他喊来,他说得过细些。狗娃!过来噢!”

“噢,掌柜的,么事噢?老板娘!您家们回了?”叫狗娃的小伙计颠颠地从外头跑过来,清秀的脸上还没有脱掉稚气。这还是个少年。

“把刘园的事,跟老板娘说说。”吴诚吩咐,眼睛盯着少年人。这是吴诚从乡下物色来的本家晚辈。吴诚和他的爹一样,不敢用汉口的年轻人。在他们看来,汉口的年轻人,聪明倒是聪明,可做事怕出力,惹事怕担事,难得放心。

“园子里头蛮多日本人……”

“么时候进去的,么时候走的,说清楚点,怎么说半截话咧?”吴诚瞟了一眼吴秀秀,见老板娘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昨日煞黑的时节,我到刘园去——您家不是说,三不之去看下子么,我就去了,可进不去。门口还两个日本人站着岗放着哨咧。我不死心,弯到后门,后门也放了哨。我又弯回来,在半截腰里趴着围墙朝里看,我的姆妈也,不晓得几多日本人,在房子里穿进窜出的,还有一些在搭棚子,用那种帆布,搭棚子……”看来,小伙计是个很细致的人。

“算了,先不说这,吴诚,先说说粮食的事。”记着蝶儿粮食的事,今天冇回刘园去,直接到这里来了。要不,直接回刘园,还不晓得是个么结果咧,少说也要受顿侮辱!吴秀秀心里翻腾得厉害,脸面上没显出什么来。吴秀秀就是有这样的韧性:越是遇到大事,越是沉得住气。

“粮食都买齐了,一半大米,一半面粉。钱是穆勉之那里开出来的,付的都是储票,个把妈姓穆的,连军票都不肯付!”

吴诚很少说话带“渣滓”骂人。在汉口生,在汉口长,在汉口做生意,汉口全方位地熏染铸造了吴诚,可吴诚仍是少有的不说“个把妈的”、“婊子养的”这类“汉骂”的男人。

日本人在他们占领的地方,发行两种钞票:储票和军票。储票名义上是汪精卫“国民政府”的钞票,由汪精卫“政府”在南京的“中央储备银行发行,又称“新法币”或“中储券”;军票则是日本人用一般的纸随心所欲印制的“钞票”,根本就没有银行担保,更没有准备金。可就是这种冥纸样的军票,却可以在占领区买任何东西,且同蒋介石国民政府正规货币兑换的比率高得吓人:一元军票兑五元法币!日本人做的生意,是无本生意,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可见,日本人军事侵略残忍,经济侵略也残忍。军事侵略是经济侵略的后盾,经济侵略才是军事侵略的目的。

军票虽然没有准备金,但管用,所以穆勉之不给军票给储票。这也就是吴诚这回使用“汉骂”的原因。吴诚是个精明而不失厚道的生意人。

“算了,储票就储票吧。这事咧,反正也不是为了赚钱。把这些储票,统统都拿去买盐,买药……”听了吴诚的话,秀秀眉头微微皱了皱。天色昏黑,光线暗淡,吴诚和芦花,都没有看出来。她不是对吴诚的话有什么反感,而是听到穆勉之的名字就不舒服。

“按您家的嘱咐,已买了一些,不是蛮多……您家是晓得的,这两样东西,盐和西药,如今比金子还甘贵些,管得太紧了咧您家!为买这些东西,差不多动用了我们祥记这多年来所有的关系咧您家!就连做腌货腊货生意的朋友,都找了噢,您家莫说,还真只有他们有些盐的存货。”吴诚终于注意到了秀秀的眉头皱了皱。这回,倒真的是因为对吴诚的话不满意。不是吴诚的话说得有什么不对头,而是吴秀秀觉得吴诚不该在这时候说这么多话。时间紧迫,事情重大,怎么会没有难处?可把难处说这么多,又有何益呢?你吴诚不是当年做小伙计时的吴诚了,没有必要说这么多。说多了,有讨功之嫌。

“我是想说,这些东西,都是分头零散地弄到手的,有的弄到祥记来了,还有蛮多咧,给了钱,冇提货,怕的是过早集中了坏事——么样弄出去,是最大的难事,我从旁边打听了一下,从汉口,一次带两斤盐出卡子,捉到就地枪毙!日本人真做得毒”也是太累太操心,加上担心受吓,吴诚显得很激愤。

“莫急,莫急,再想想法子。法子总是有的,总是有的。”吴秀秀劝慰吴诚,语气真诚而略带些歉意,声音却越来越小。

吴秀秀站起身来,踱到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蝶儿只是要我准备东西,没有问我用什么法子把东西运出去,也没有告诉我东西由哪个弄出去。这丫头不是个粗心的人,她做的,也是不能粗心的事噢……吴秀秀面对着门,脑子里翻腾得厉害,一种无助感,凉飕飕地顺着脊椎骨爬上来。噢,我吴秀秀硬气了几十年,原来总觉得是我自己底气足。可如今看来,还是周围有蛮多相帮的噢。宗祥哥,冯子高老师,汉柏儿,二苕……何况蛮多时候,是他们在唱主角,我是配角咧!汉柏儿不在跟前。冯老师不在跟前。宗祥哥又病得这重——宗祥哥,这回你要挺过来呀!我一个人,半老的婆婆了,这大的事,我出不得事咧,你要是能帮帮我,该几好噢……两行清泪,凉冰冰地在脸上爬,秀秀感觉不到;吴诚、芦花看不到,他们看到的,只是秀秀的背影,像一尊清秀的塑像。

“秀秀亲家,吃点东西吧?”身后,芦花小心地提醒。

芦花还是芦花,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子:凉拌黄瓜,凉拌莴苣,清炒藕片,豆干炒肉丝,丝瓜鸭蛋汤。主食是绿豆稀饭,碎米菜粑粑。

尽管日本人在武汉实行了“物资管制”,祥记商行要弄点吃的东西,还不至于很难。别的东西还不稀罕,这碎米菜粑粑最是有味。说是碎米,实际是当年当季的新米碾成米粉,和进香菜作料,做饭时贴在锅沿,饭熟粑粑也就香了。碎米粑粑,本是农家填肚子的俗物,城里人要吃这玩意,可就不容易了,一来得等新米上市,二来还要有农家的心情农妇的手艺。

“是碎米粑粑啵?好香!”

似乎,人间的烟火,把吴秀秀从沉思中捞了出来,她不经意地擦了擦脸,转过身来。身后,夜色如墨。

一盏煤油灯,在浓夜的包围中,顽固地刻画自己的地盘:火苗最近处,是一圈猩红的辉煌;稍远处,以猩红的火苗为圆心,在橙色的基调上作有层次的淡化过度,最后,橙色溶解在浓稠的夜色里。

煤油灯下,穆勉之脸型的棱角很是夸张,脸色黑红分明,似乎不像是一张活人的脸。

“走了?”穆勉之从灯亮处转过脸来,问。从脚步声,他知道,进来的是毛芋头。“你还冇走?他们咧?”

穆勉之在听帐房先生报帐。

“走了,打发他走了。我叫他找刘宗祥,粮食,是由刘宗祥的商行承头的,老子们把钱都给祥记了,还找老子们要个么粮食,真是!我哪里走得开哟,看张腊狗派来的人唦,年纪不大,蛮沉稳的咧!哪像我们这里的几个伢们,只晓得玩。”

毛芋头回答了穆勉之几个问题:打发走了张腊狗派来的人;自己不得闲,张腊狗派来的年轻人很精明能干;六指、烟筒和孙孝忠这几个山寨的年轻人,不如张腊狗派来办事的年轻人。

“诶,老六哇,你又立了一功咧!这一笔粮食生意,很赚了几个咧!”穆勉之显然很高兴。

“哪里是我的个么功噢,大哥!都还不是您家动脑筋弄成的!我真是佩服哇大哥!肩不挑手不提,脚不迈,就是动下子嘴皮子,钱就来了,像这样赚钱,真有味。这回咧,也让刘宗祥吃一回闷亏!”

几十年来,毛芋头死心塌地地跟着穆勉之,除了义气,就是因为佩服。他是以他的大哥为榜样的。就说收继儿子这件事吧,毛芋头知道,穆勉之本来是不喜欢搞这些名堂的,穆勉之收前帐房先生的儿子作继儿子,完全是出于义气。他毛芋头就跟着学,也收了个继儿子。可以想见,毛芋头连自己都懒得管的,居然还收了继儿子。对于旁人的疑惑,毛芋头一笑:哪个想要儿子唦!像老子们这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都不饿!要儿子,不是讨麻烦?这还不是我们大哥有眼光!这么大一个堂口,冇得人继香火么样行咧!总得有知根知底的人来继香火唦!

“噢,差点忘记了,大哥,张腊狗的意思,押运粮食还要我们这边派两个人咧。”

“我们挂的是禁烟局的牌子,又不是清乡局,搞个么押运唦!个把妈的张腊狗,明白我们赚了几个钱,心里不舒服,在那里拱槽子!”

穆勉之从灯影底下站了起来,心里有气,在屋子里头打转转。武汉人把心里不舒坦又不公开顶牛而去背后使坏,叫做“拱槽子”。

“是的唦,他算得出来,我们给刘宗祥是储票,日本人拨给我们的是军票,他张腊狗就是个苕,也算得出这个一比五的差价唦。他说我们派人叫督办,不然出了事就是该我们兜着了。么办咧,还是要派人哪,不然,不上了张腊狗个婊子养的当……”毛芋头还在叨咕。

“老六哇,你说得对呀,派哪个去咧?当然,只有你和老五去,我还能放心,可老五喜欢偎在家里,难得出门,你咧,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哪……”

穆勉之很有些感叹。想当年,他们弟兄仨,在集家嘴一带打码头,打出了一个洪帮山寨,汉口最红火的堂口。那时候,人年轻,又不怕死,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钱,可那真是好日子噢!由此看来呀,人活一世噢,么事最甘贵咧?就是光阴哪,这是随拿几多钱都买不回来的呀……

“大哥,您家也莫着急,我带个伢去就可得了……”穆勉之很多感慨的样子,毛芋头看在眼里,以为是他在着急。

“带哪个去咧?就带六指去咧,他心是不么样细,还有一把子力气,身上也还有点功夫,有了事,还能抵挡一阵子。”穆勉之建议。

“好,就让六指跟我一起跑一趟。噢,孙五哥的那个秀气儿子,说是明天来这里学生意,您家看,是不是就叫烟筒带他到一些窑里看一看,免得以后连方向都搞不清咧。”

“可得,可得,你跟老五说一下,看他怎么说。”穆勉之伸了伸懒腰,打了老大一个哈欠,“一天随么事都冇做,怎么就这么累呢?莫不真是老了?”

“大哥,看您家的样子,要是在澡堂子里泡它一家伙,再弄个人在身上揉一顿,就舒服些的。”毛芋头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好是好,哪里来的澡堂子咧?这日本人一来,把汉口随么好东西都搞冇得了,害得老子们除了赚钱,随么事都搞不成。算了咧,睡咧。”穆勉之感到一阵疲乏像不动声色的浪,就那么不知不觉间爬满全身。

“要不,这样,到哪个日本人开的窑子里去玩一盘?”毛芋头记起穆勉之去过那地方。那地方,毛芋头留下的,只是失败的记忆。

“也冇得么搞头,那些日本婊子,就像灰面坨子,粉嘟嘟的,松唧唧的,一点味道都冇得。”提起日本妓院,穆勉之兴味索然。

“山口太郎那狗日的,么样想到要去逛汉口的野窑子咧?”一个颇费猜详的问题,莫名其妙地闪进了毛芋头的脑壳。

“日本人一来,老子连电都冇得用的了,这好的大电扇,就像和尚的那家伙,成了摆设。”

张腊狗仰躺在躺椅上,电扇就吊在他头顶。他看着沾满灰尘一动不动的电扇,颇为懊恼:要在往年,这电扇转得呼呼的,几解暑噢!如今电厂都歇了,就婊子养的日本人,晓得在他们办公的地方,弄几个发电的小机器发电。像老子们还在给他日本人做事,都冇得电用,老子们还是比他们日本人低一等哪!

青帮香堂的一个小徒弟,拿把硕大的芭扇,给他解凉。

“师傅,要不要扇快一点?”

“就这样,噢,不,慢一点吧!一来咧,我也受不得蛮大的风,二来咧,你也累。”可能是人老了,张腊狗没有了多少火气,心肠似乎也软了许多。张腊狗与穆勉之不一样,穆勉之绝对的卫护帮内的弟兄,从不对帮内弟兄下死手。张腊狗是六亲不认的,年轻时节,就是对帮内徒弟,他也很少有好脸色。像陆疤子这样一起打码头的弟兄,为了一只蛐蛐,张腊狗就能下手把他整死。

“叮呤——呤!”

“局长,山口太郎的电话,找您家的……”荒货把电话从桌子那边递过来。

汉口日本特务部,山口太郎受特务部森冈治长官的委托,给张腊狗打电话……

“你的,张局长,运送粮食的事情,安排好了的?嗯,我在军部的,给你打电话,阿南将军很重视。对,对,不可大意!对,叫穆勉之的派人督察,这主意很好,很好的。”

山口太郎一只手握着话筒,一只手使劲地在裤裆处抓挠。自从随毛芋头到汉正街半开门窑子里,过了一把异国野鸡瘾之后,山口的裆处就开始发痒了。最近,不知道是抓挠得太厉害,还是病程有了发展,被抓挠处已经破溃,并有黄不黄白不白的液体渗出来。由于身份的关系,山口一直捱着,没有去看医生。此刻,又一阵恶痒袭来,他撂下话筒,一阵猛抓挠,心里不停地骂毛芋头……

“良心坏了坏了的,毛——芋——头!八嘎!”

在自己的军队没有占领武汉之前,作为日本在汉口一家银行的总经理,山口的中国话说得很流畅,到他的国家成汉口的统治者了,山口由金融家而成领事,说起中国话来,倒啃啃巴巴的了。

“山口君,你的,怎么回事?那里不舒服?”森冈治用狐疑的眼光,朝山口太郎的裆处扫瞄。

“噢,支那的鬼天气,太热,不服水土的。”

“嗯?”森冈治不仅眼光狐疑,眉头也皱起来了。

也难怪特务部长皱眉头,中国通的山口,在中国的汉口生活,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最近才突然不服水土呢?

也许是恶痒钻心,山口失去了往日的机智,连随口撒谎的本事也荒疏了。

夜,静得像荒冢。

可这不是荒冢,这是汉口,这是人间的汉口。人间汉口的夜,就静得如同人间的荒冢一般。

从赵吉夫房间出来,回到自己房间——这是刘宗祥在祥记商行的临时房间,吴秀秀撩开窗帘。潮润而浓重的夜色冲进窗来,热烈地拥抱了屋子里燠热而沉闷的浓黑,两股黢黑相拥相融,喋唼着,膨胀着,扑扇着乌黑的翅膀,骄矜地在空中翔舞。摩挲着手感舒适的凉席,咀嚼着汉口浓墨样深沉的夜色和荒冢样怵人的芩寂,大热的天,她居然打了个冷噤。

刚才,她去看赵吉夫。赵吉夫虽然还很健旺,但漫漫岁月,还是无可挽回地在祥记前经理脸上留下了蛛网般的皱纹。赵吉夫至今未娶,以祥记为家,退休后,就住在祥记商行楼上。见到老板娘,前经理避口不谈商行事务,只是问了一句:他还好吧?就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双浑浊中尚存精芒的眼珠子,专注地定在吴秀秀脸上。

老了,真的是老了!

吴秀秀长出了一口粗气,吐出由衷地感叹。唉,岁月催人老噢,多灾多难的岁月,尤其催人老哇!

这时候,她听到了拍门声——不是敲门,也不是打门,而是拍门。

“哪个?半夜三更的!”拍门声很是响了一阵,吴诚才应门。听吴诚的口气,没有害怕的成分,倒是有些不耐烦。

“清乡局的——把门打开!”

“清乡局?这里是汉口,不是乡里咧!”门还没有开。

“少废话,快把门打开,快点!”听声音,已经很不耐烦了。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清乡局的人声音虽然很大,倒还没有在话里“带渣滓”——连一句骂人的粗话都没有。这是很少有的。在汉口,这些被武汉人称之为“鸡杂鸭杂”的人物,不骂人,是连话都不会说的。

“搞么事呀?点个什么灯唦?莫点莫点!灯火管制,你未必不晓得?你们两个,就守在门口,不准人进,也不准人出!嘿,你们刘老板咧?”在吴秀秀听来,这个清乡局的人年纪不大,不超过三十岁,而且,此人还很熟悉祥记商行的情况。

“不是我硬要点灯,是怕您家踢瘩倒了咧。我们老板,病了,到乡里养病去了咧您家!”武汉人称走路不小心摔跤为“踢瘩倒了”或“瘩倒了”。

“噢?到乡下养病去了?那,哪个管事咧?”还是那个清乡局的声音。

“我就是经理,有么事,就跟我说您家。”吴诚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沉稳声音。在这点上,吴诚和赵吉夫相似。

“你就是经理?你叫么事呵?吴诚?姓吴?祥记商行冇得姓吴的老板哪!你真的作得了主?皇军的粮草,你——也作得了主——?”在吴秀秀听来,这个清乡局的人,话是说给跟前的吴诚听的,但话里有话,好像是在传递什么。

“噢,噢,我们老板娘在楼上,您家实在对我不放心,请我们的老板娘……”吴诚的话音也转了弯,少了些敌意,多了些试探。

“你们老板娘几大年纪了哇?五十多了?噢,还是我上楼去吧——哎,我说,吴经理,你就不要跟上来了。我跟你说唦,都是汉口的人,你也莫把随么人都想得一个样坏!我年轻些,黑灯瞎火的,免得她您家瘩倒了。随么样说,她您家还是帮皇军收购粮草么。”吴秀秀听到,来人一边说,一边在噔噔地上楼梯。

约莫十来分钟的样子,清乡局的人从老板娘房里出来了,没有再同吴诚说什么,下楼出门,叫上守在门口的两个同伴就走了。

“吴诚,吴安,是你们吗?一看那大一堆黑影子,就晓得是你们两个。”吴秀秀对着楼梯口的吴诚打招呼,听口气,情绪很好。

“您家找我们?”吴诚和吴安,虽然没有跟着来人一起上楼,等来人进了吴秀秀的房间后,两人蹑手蹑脚地踩着楼梯,上到一半,吴诚把还要往上走的吴安一拉,两人停了下来,守在那里。吴诚之所以没有跟到房门口去,是他感觉到,这个清乡局的汉奸,似乎不那么坏。这人没有伪军警察身上的那种痞子流气。尽管吴秀秀的房门关着,吴诚并不是很担心老板娘的安全。来人有些蹊跷!

“天亮后,你们分头给卖粮食给我们的行栈打招呼,说那些粮食,直接由清乡局的人到他们那里去拉。”吴秀秀吩咐。

“老板娘,那些……东西呢?”吴诚指的是给冯蝶儿队伍上弄的盐个药品。

“我们行里不是也有一批粮食吗?就夹在这些粮食里头,由我们送到清乡局。”

“那……不怕出事?”听老板娘的口气很轻松,吴诚估计与刚才的来人有关。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吴诚心里没有底。

“冇得事,日本人要粮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算了,你莫管那多,你咧,帮着把东西捆扎好,就叫那个么唦,噢,狗娃,带一帮子人送到清乡局去就行了。你对狗娃说,送到的时候,就说是祥记的东西,交了就完了。诶,吴诚,你的姆妈咧?吴安,天亮把事情安排完,陪我到法租界去一趟。”

很有些当年指挥人力车夫围困英租界的风采,吴秀秀胸有成竹,神情自若。

“好,我们这就去准备。只是……秀……婶娘,这狗娃,还是个小伢,冇经过么事咧。这大的事……”吴诚有些担心了:粮食送到清乡局去,估计问题不大,可这药品和食盐,都是违禁品,要是露了馅,那就不不光是狗娃一个人要掉脑壳的事噢。

“吴诚,我晓得,你还有些不放心,莫慌,以后,等这事了了,我再跟你说。噢,跟你姆妈说,明天吃了中饭,我就想回乡下去了,看她想不想回去?”吴秀秀真的觉得自己的心情好起来了。

她朝窗外瞥了一眼,夜色黢黑依旧;远处,有叹息和呻吟般的声音,游丝样地飘来,在耳边若即若离地,似离了肉体失了归依的魂灵,不禁悚然而惊。

太阳像个炽烈燃烧的火球,仿佛在头顶上悬了一万年,就这么无休止地炙烤着下界的生灵。

水田里的稻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太阳的炙烤,在炎焰的笼罩下,跳着绿色的舞蹈。堤坡边的老柳树,漆黑粗糙丑陋的枝干,却裹着很多生命的浆液,滋养得鲜嫩的柳条悠哉游哉显示自己的苗条。那细嫩些的柳树,本是风姿绰约的,那柔韧的还泛着绿色的枝干,可能是根太浅了的缘故,虽尽力向大地吮吸,也难以满足稀疏枝条的需求,整个地就显得蔫唧唧的,一副可怜模样。

吴明戴一顶用荷叶临时做成帽子,走近这棵细嫩的柳树,扶着摇晃的树干,对身后一群人喊……

“嘿,我说,弟兄们,攥把劲哪,上堤去,在那棵大树底下歇下子荫哪!”

吴明身后有十个人,九个是他中队押运粮食的人,另一个是穆勉之派来的那个叫六指的年轻人。这十个人,对于吴明的招呼,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最多也就是抬头朝他指的方向瞄一眼而已。

这是被新四军俘虏之后,经过训话放回来的汉口清乡局的伪军,在被释放回家的路上,忍受着暑天炙人日头的曝晒。此刻,他们的舌头,清一色都像是抹了浆糊,粘稠而麻木。用这样的舌头来舔嘴唇以图滋润,只能是徒劳。人遇困窘,做出的某些反应,往往是下意识的,这时候的某些生理行为,就没有什么社会属性,只剩下些动物性了。此时,这些汉口清乡局伪军的表现,与动物饥渴至极时的表现别无二致。麻木的舌头不停地舔舐干枯得暴起皮屑的嘴唇,饥饿的眼睛里射出攫取的光。可惜,眼下除了正在拔节抽穗的稻子,什么也没有。不远处,倒是有农舍,农舍里肯定有吃喝的东西。可穿着这一身伪军皮,在到处都是游击队的农村里,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

“诶,黑伢噢,照说,眼下应该有西瓜香瓜的呀,么样就没见到一篼瓜秧子咧?”一个伪军在额头上揩了一把,抹下一把白生生的盐霜,个把妈,连汗都冇得出的了,尽是盐!这下好了,不怕食盐管制了。”

“我说筲箕诶,你还是蓄点精神吧,说多了话,口里哪来的水呀?说你是皮筲箕吧,你的个脑壳咧,又像是篾筲箕,一点东西都装不住!现如今,哪个还敢种西瓜香瓜咧?种点米,把肚子弄饱了,才是正经唦!”那个叫黑伢的伪军,半正经半揶揄地回答同伴的问题。

筲箕姓皮,名少季,因谐音,又生性吝啬,就得了个皮筲箕的诨名——筲箕本是竹篾制的可用来滤水的盛器,用皮革蒙的筲箕,就滴水不漏了。黑伢不姓黑,只因皮肤黑,就被人喊作黑伢,大名肖德富只有在队伍点名才被喊起。

“莫打嘴巴官司了,快点走噢,吴队长在在前头喊咧。咦!他您家都上了堤,在树底下歇荫咧!”汉口人把没有恶意的相互斗嘴调侃叫做“打嘴巴官司”。这个大名祝志、诨名篾片的细高个伪军,咕哝着,撩开长腿,朝堤上吴明躲荫的老柳树下奔。

吴明坐在老柳树下,摘下荷叶帽,迭成扇子形状,悠悠地扇风,被太阳涂成黑红的脸膛,英武中露出疲惫,但是,他的心里,却少有地舒畅——噢,杀了毛芋头,算是为父亲报了个小仇!看着在烈日下挣扎的他的“战友”,昨天发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浮动……

五艘船组成的船队,像一条头尾一般粗形状丑陋的蛇,在汉江上缓缓蠕动。溯江而上的航行,是枯燥的。随船的伪军,既没有欣赏沿途风景的脑瓜子,也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平常下乡“清乡”,都是在刚出汉口的边缘处,折腾一阵,搞得鸡飞狗跳的,动静弄得很大,无非就是“斩获”几只鸡,几十斤新米,回来肥肥肠肚而已,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地同谁干过。如果听到哪怕是一点真有游击队可“清”的消息,他们早就避开了。这些清乡队员,肚子里都一杆秤:老子们在青帮香堂里,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济,早晨一碗热干面,二两烧卖,这种口福总是少不了的!哪个的命不是命呢,到世界上来一场,一点福都冇享到,为不相干的人把命丢了,划得来?为帮里丢命么,家里老小兴许还落得个照应,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日本人丢命,连祖宗面前都不好交帐!

张腊狗的清乡队员,都是地痞流氓街混混滚刀肉,不乏小事不要脸大事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但要他们轻易为别人拼命,却是难上加难的。日本人来之前,他们在街巷里头欺行霸市恃强凌弱,被人骂作流氓地痞坏东西,他们往往并不生气:欺侮了人家,占了人家的便宜,被人骂几句,也算是扯平了。如今,他们披了身伪军的黑皮,坏事比以前干得少多了,街坊虽然也没骂他们是流氓地痞了,可看到他们,那嘴巴一撇,吐出的话,让他们父母的头都抬不起来:“呀,呀,皮大爹,您家屋里的个筲箕,真是有板眼咧,穿这一身黑衣服,连祖宗脸上都有光了咧!”

这回押运粮食就不同了,是动真格的了:要是碰到新四军游击队,不放灵光一点,肩膀上这颗吃饭的家伙,怕是保不住!肚子里有心思,这伙人就都显得很郁闷。

“伙计们,拿出点精神来,不为皇军,就是为张局长,也要争点面子唦!”吴明懒得揣摩这些队员的心理,头船尾船各安排放了一半人,自己躲进舱里养神。

到宗关,稍事停泊,打尖吃饭,已是黄昏时分。吴明正准备吩咐收缆开头,岸上传出话来,要上四个皇军。

“看样子,是不放心咧。”吴明心里一惊,这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日本人真狡猾,出发时不上船,到这里再安排人!

“么样噢,吴队长,日本人上来,您家像是不高兴?一个鸡公四两力,多几个日本人压阵,您家就能更安心睡你的瞌睡了唦!”毛芋头在盖粮食的芦席上,撅根苇篾,戳他稀稀朗郎的牙缝。沿途,毛芋头都很紧张。尽管打码头斗狠几十年,可真刀真枪地打仗,毛芋头还没有经历过。眼前这毛头小伙子,仗着这副好块头,满不在乎充好汉,也得亏他年轻。毛芋头对吴明沿途的轻松举止很看不惯,但吴明是队长,他也不好说什么。看看吴明,再看看自己洪门来的六指,虽然一样有副好身板,要是与吴明比精明能干,简直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马上就要出汉口的地界了,上来几个日本兵,毛芋头正感到多了一份踏实,看到吴明猛然一阴的脸色,就拿话挤兑他。

“毛先生,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呀?像是要把兄弟朝水里推的意思咧!其实呀,您家心里想么事,兄弟明白得很!您家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稳稳的。多几个皇军也好,少几个皇军也好,我都保证把事情做团圆,保证把您家招呼得舒舒服服的。”吴明嘴巴上甜蜜蜜的,心里恨得流血:老子看你的瘌痢脑壳还能在肩膀上扛几久!

一过琴断口,水就流得急了。

“个把妈,这船,走得蜗牛样的,么办哪?”看看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毛芋头在吴明旁边咕哝。

船队傍河岸,摇橹的船夫们,丢下橹柄,操起长篙,吃力地撑。这些膀大腰圆的汉子,都是吴明亲自招募的。

“诶,喂,你的,这样不行的,苦力的,多多的干活!”吆喝的日本兵,看样子是个领头的军曹,他对着吴明猛一阵作手势。

吴明看懂了他的手势,多加几个人,在岸上拉纤。其实,吴明早就注意到了在岸边不即不离傍着船队走的汉子。

从琴断口开始,汉水就不停地转急弯,像一条长途跋涉的龙,眼看就要汇入大江了,就打几个滚舒展舒展筋骨。从琴断口往上到舵落口,是一个更大的弯,水流将更急。所以,暑天涨水季节,这一带就常有一些乡民,提着纤绳,在岸上游走,遇那吃水重的船只,纤绳一搭,加一把力,换两斤米补贴家用。这时候,岸上有人跟着船走,船家不会起疑心。

“嘿——!拉纤的啵——?搭把——力咧!”吴明朝岸上喊。

“可——得!舵落口啵?么哈数哇?”岸上果然是拉纤的,在讨价,问是不是只拉到舵落口。

“舵落口噢!四斤米——新的!么样噢?”吴明喊。

这些对话,毛芋头听得懂:纤夫问“么哈数”,是问能付多大个数;吴明是在还价:到舵落口,每人四斤新米。

“加点咧——老板!”纤夫们嘴巴还在讨价,纤绳已经搭上了。

“个把妈,真是世道变了哇,连水都比往年急多了!要不是这几个拉纤的得力,还不晓得几时到得了舵落口!唉,舵落口,舵落口,涨水莫从这里走,小船冲散架,大船舵脱手!个把妈,老话冇说错哇,名字冇取错噢。”看到影影憧憧几星灯光,毛芋头估计,已经到舵落口了。在长江汉水讨生活的汉口人,都知道这几句顺口溜。

可毛芋头怎么也没有预料到,到了舵落口,舵没有脱手,人倒是到了别人的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老板,到了码头咧,挖米给我们唦!”

“好,好,慌么事唦?怕我跑了?不相信我?还有四个皇军咧!你们未必连皇军都不相信?船上有米,就到船上来挖!”吴明一边指挥系缆靠坡,一边对纤夫们呼喝。

除了码头边那两盏功能相当于灯塔的灯,码头上没有别的照明,整个码头显得阴森森的。

毛芋头没有看到纤夫们在码头上干什么,也没有看到码头栈房里有人加入到纤夫的队伍里,他只看到,纤夫们上了船,纤夫们没有挖米,纤夫们扑向了日本兵和他们这些押运的人。他听到两声闷哼,看到两个反抗的日本兵在翻倒下河之前,血像箭一样地射了他一头一脸!

天亮的时候,毛芋头发觉,自己被粽子样地捆着。他摇了摇瘌痢脑壳,很佩服自己,这么热的天,被捆成这般模样,居然还能睡得着。作了一番自我表彰之后,毛芋头才来得及观察自己目前的处境:这好像是一间农舍的柴屋,屋外似有一群鸡在刨食。鸡群中似有一只公鸡,听那不停地咯咯咯咯淫亵的声音,绝对是只雄健无比的芦花公鸡。毛芋头听到,自己肚子里一阵鸣响。这是柴屋外那公鸡强壮的声音,把毛芋头肚子里的饥虫唤醒了。苏醒了的饥虫正在蠕动呢,毛芋头就听见柴屋的门开了。

“毛先生,睡得好唦?我们柏泉的蚊子,蛮客气的咧,咬得身上不痒唦?比起刘园的蚊子来,滋味如何?”

在毛芋头看来,眼前是个四十挨边的俏女子,身后跟着的,是个五十挂零的壮妇人,两个女人身后,是个眉目清秀的汉子。这几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咦——!我这是在柏泉?么样说起刘园来了咧?噢,个把妈,这俏女人,莫不是刘宗祥的那个吴秀秀?边上的个壮妇人,只怕是二苕的堂客噢!拐了,么样落到她们手里了的咧?未必是她们做的笼子?这一下,老子算是活到头了。

“芦花,你认不认得,这就是害死你男人的那个洪门老六。不认得?这个瘌痢脑壳,就是他的招牌唦!”毛芋头猜得不错,这个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其实已是五十多岁的女子,正是吴秀秀。

一切都按照事先的安排在行事:在吴明的船队到来之前,先是有游击队员化装成纤夫,到舵落口之前,冯蝶儿他们先干掉了守码头的伪军……一切都顺利!盯着这让人作恶心的瘌痢脑壳,吴秀秀叹了一口气……

“吴安,等一下,外头要唱戏,先把这位毛先生的嘴巴子合起来,听戏么,反正又不要嘴巴。噢?么事噢?您家饿了?口干?不要紧,等一下子,等一下子!我晓得,您家平常好的吃得多,喝得多,也不在乎这一餐两顿的,是不是?”吴秀秀细声细气的,很有耐心的样子。

望着吴秀秀风韵犹存的俏脸,毛芋头心头的火,一阵一阵地朝上拱:个把妈的,真是看不出来,这好看个女的,么样长着这狠的一副心肠!个把妈的今后莫落到老子手里!正在柴屋里脑筋翻跟头呢,听到外头鸡群哄叫声,人群杂沓的脚步声。

“好了,就站在这里!听着,你们要晓得,你们是在做么事?是在帮日本人做事!帮日本侵略者打中国人。你们不也是中国人么?中国人为么事要帮日本人打自己的同胞咧?这个道理,就是个苕,也晓得唦!好在你们做的坏事还不是蛮多,今天就放了你们。你们回去,要向毛玉堂同志学习!哦?毛玉堂同志是哪个你们都不晓得?就是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个毛……噢,你们喊他叫毛芋头的。这个毛同志,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次,为么事粮食能被我们轻松地弄到手?都是毛同志安排的。没有他的帮助,我们么样行动得这准确咧!不仅是毛同志一个人,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还有他所在的洪门山寨……噢,事关机密,就说到这里。这次放你们回去,可不要乱说,应该自觉地用实际行动,向毛玉堂同志学习,向汉口的洪门山寨学习,站到抗日统一战线一边来!”

柴屋里的毛芋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咦——?这是在说些么事噢?好像是在说我啵?个把妈,么时候,老子成了哪个的么事同志咧?嘿,老子么时候安排他们劫日本人的粮食咧?么样无的说出有的来了咧?这不是害老子,害老子的洪门山寨么!但是他手被捆着,嘴巴被堵着,无法表达对屋外这番训话的不理解和愤怒。他摇了摇脑袋,摇得瘌痢碎屑乱飞。他瞪起血红的眼珠子,朝对面的吴秀秀脸上瞄,看到的是揶揄的神情,他又朝芦花脸上瞄,看到的是愤怒的眼神,于是明白,这回,他,毛芋头,汉口洪门山寨的六哥,是活到头了!

一棵合抱粗的老槐树,歪歪斜斜的树干,铸铁样的漆黑。树干上纵横差互的隙罅,如百岁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深刻的沧桑。饱经沧桑的老槐树,耐心地托住炎焰逼人的烈日,辟出一方有限的荫凉。

汉口宗关外,罗跛子的茶馆,就庇在老槐树的浓荫里。

“老夫这茶馆的生意,真还得亏了这棵老槐树!”罗跛子常常这样对客人说。

“那是,我说跛子兄弟,戏文里的那个董永,也是得亏了一棵老槐树,才有那好的个堂客!你咧,得亏这棵老槐树让你赚钱。诶,我说,你的个姑娘,听说嫁到汉口去了啵?肯定是个好人家,肯定是桩好姻缘,照说也是得亏了这棵老槐树。嘿,说到这里,要骂你了咧,么样姑娘出嫁,连一杯酒都不请我们喝咧?”还是那个老者,年纪比罗跛子稍微大些,在湖里摘了些莲蓬,跟家里说是到街上来卖,实际上就是找个借口,到罗跛子这里来躲热。莲蓬这东西,除了哄哄小伢们,能卖得几个钱呢!

“说的是,罗哥也是,那清爽的姑娘,我记得叫罗英啵?不请我们喝酒,诶,都快一年多了啵?照说,都该解怀了哟。嘿,这把妈的知了,吵死人!世界上的些东西呀,真是弄不明白,就说这知了啵,明明躲在树荫里,还炸起喉咙吵热。”也还是那个身板壮实的中年汉子,端起面前一只硕大的粗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这热天,随么好茶叶,都赶不上这花红叶子!”中年汉子小腿肚子上还糊着一层泥,看样子,他的田离这里不远,是刚从水田里上来的。

“那是,这热的天,有碗花红叶子茶灌进去,人啦,就像是从地狱里头,一下子就到了天堂!诶,跛子兄弟,您家的生意来了咧!”胡茬子有些花白了的老者,面对着茶馆的大门,看到吴明一行,朝茶馆这边走。

“噢哦,黑皮狗子噢,这是么屁生意咧,白吃白喝不扯皮诈你几个,就谢天谢地了。嘿,伙计,这些黑狗子,像是吃了亏咧!么样晓得的?您家冇看到?身上光光的咧,用来吓我们的七斤半,都冇得了咧!这回玩得好,斗狠的家什都玩掉了。”中年汉子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完,又端起跟前的大碗,猛吸了一大口,解恨似的嘿了一声。

从稍远处看,这是一小片树林子,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树枝杈,织成一片绿色的天地。走近些,就可看清,这是一幢绿树环围的房子。

组成这片绿色天地的,主要是楝树和枸树。楝树是一种从头苦到脚的树,树叶树皮树根,无一不苦,尤其是树根,苦不堪言。这一带乡下,有那家的孩子肚子疼,他的爹娘走到门口,在就近的楝树身上,剥几块皮,或不嫌麻烦,用锄头在树干下刨刨,扯出几绺树根来,用水一煎,让孩子灌下去。孩子喊苦的声音还没歇呢,肚子里的蛔虫就抵不住了,孩子就匆匆地朝茅厕里跑。不用看,蛐蟮样的蛔虫当时就出得干干净净!枸树则是一种速生树,一颗籽掉下来,无论是肥土还是砖石旮旯,没过几天,就出芽抽茎,年把两年的工夫,你还没有注意呢,它就长得枝繁叶茂齐檐高了。这处被楝树和枸树网织包裹的房子,是刘宗祥的祖屋。房子还是当年刘宗祥的爹刘瘌痢留下来的老屋,在两边厢房各盖了个偏厦;里头经过精心整修,添了顶棚天花板,加了内粉刷,不是乡下普遍那种抬头见瓦的样子。

刘宗祥已经醒了。透过夏布蚊帐,他看到一只金龟子,披一身斑斓的甲胄,在对面墙上漫步。枸树是最惹虫的树。“要不是跟楝树混着长,还不晓得要惹几多虫咧。”刘宗祥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脯上没有很强的压迫感了。“看来,这回,阎王是不要我了。”他把气吐出来,长长的,似叹息。

“刘叔叔,您家莫着急,秀秀婶娘回来了,我看到了,她您家就在屋跟前的田堘埂子上走咧”说话的,是吴安的妻子槐姑,她给刘宗祥端来一小碗莲子粥。

这是个俏女子,眉眼腰身极像当年的吴秀秀。因吴安随吴秀秀到乡下来了,她也就跟了来,协助祁小莲照料病中的刘宗祥。槐姑是吴家湾前头槐角湾的人,母亲在吴家湾有亲戚。这桩婚事,就是槐姑随母亲到吴家湾走亲戚,被回乡的秀秀看到了,给吴安促成的。事后刘宗祥还对秀秀开过玩笑:你把一个最像你的人,接到我们跟前来了。

“哦,噢,谢谢,就放在那个杌子上,我还不饿。”刘宗祥坐起身来,朝槐姑瞄了一眼,就转过脸去。她不想让年轻人误会,暗地里非议他为老不尊。长得真像她噢,就是鼻子比秀秀稍微宽了些,没有秀秀的鼻子挺,人就显得有些憨,不像我的秀秀,长的那个样子,就把聪慧写在脸上了。

刘宗祥脸朝着窗外,思想却还在比较槐姑和秀秀的相貌。窗外是浓浓的树荫,时有小风钻窗而入。经绿荫滤了暑气的小风,悠悠地可人。“唉,活着多么好噢——活着,是生命最大的欢乐形式。噢,这是谁说的,好象是皮埃·让神父的话。我怎么想起老师来了咧?”

“睡了冇?睡了几半天?醒了?”刘宗祥听到,这是秀秀回来了,人还没有进屋,就是一连串的关心。

“噢,睡了的,睡了有小半天了。”这是祁小莲的声音。

“醒了一会了,我端莲子稀饭进去的时候,他您家坐起来了。”槐姑向秀秀汇报。

“坐在床上做么事唦?要坐,就坐到这竹凉椅上咧。刚睡过了的席子,坐着会不舒服的。莲子稀饭凉透了咧,吃不吃?”一只脚才进房门,关切的话就从秀秀口里流出来。

“我不想吃莲子稀饭。”刘宗祥说,歪在床上没动窝,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意,眼睛盯着秀秀的胸。

单薄的黑香云纱衫子罩着的胸脯,拱起处,似一堆乌云。都朝六十走的人了,还这样耐看。在刘宗祥看来,这是一堆随时都可以酝酿风雨的乌云。

“莲子稀饭平和,热天补几多也不上火的,您家不吃这,想吃么事咧?想吃您家的法国大餐?来,来,吃一点。你呀你呀,比汉柏小时候都调皮些!硬是不吃?那您家要吃么事咧?”秀秀从杌子上端起莲子粥,走到床前。

“我要吃你。”刘宗祥趁势把秀秀抱在怀里。

“哎呀,你看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子疯,刚刚能坐起来!”吴秀秀朝房们瞄了一眼,门虚掩着。

“有坐起来的力,就能够亲热了唦!”

说归说,其实,刘宗祥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就是用手,在秀秀胸脯上揉捏。在秀秀的印象里,这些年来,好象已经没有了很刻骨铭心的疯狂。本来,刘宗祥就是个很内向的人,即便在情事上,也是难得疯狂的。年轻的时节,有过癫狂的床笫之欢,可那时毕竟年轻,就好象春江水暖,春潮泛滥,而如今,说得好听些,是人生的金秋季节,红叶灿烂,事业辉煌,说得实际一些,是人生的枯水季节,山高月小水波不兴。眼下的刘宗祥,这或许只是下意识的举动,而对秀秀,这却是积淀了几十年的柔情蜜意。

“祥哥,我跟你说噢,你的这个毛病哪,是顶忌讳做这个事的咧。再说,你我都老了噢。”刹那间,年轻年月的情爱和欢乐,一股脑儿在眼前闪过,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哦,老了噢。不过咧,秀秀哇,一个人的境况,不能老去想。比如说很年轻吧,就不要老去想自己么样么样年轻,随么事都可以做,随么事不怕,结果咧,三下两下,就把身体弄垮了,搞不好,连小命都丢了。就说我们的年纪吧,也算是老了。也不能老去想如何如何老了,随么事都不能做了,像一块朽木了。本来好好的身体,就这么七想八想,保不定真的那天早上醒来,却起不来咧。”

刘宗祥的手在秀秀身上游走,像一位老道的按摩师,秀秀虚眯起细长的眼,头仰靠在刘宗祥肩上。

“是噢,祥哥,要是能总这样,管它老不老咧,就这样,就这样一直到哪一天早上醒不过来……”她没有往下说。她身上每个月来一次的红,几十年都很准时的,可从五十岁那年,不是推后,就是提前,后来,就完全没有动静了。她知道,这来红,是女人的标志。就好象月亮的圆缺,没有圆缺的月亮,就不是月亮,没有月红的女人,噢,真可怕!

“咦——?么样搞的,说得好好的,么样就说早上醒不过来的话咧?你看你,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顶多也就是四十挨边啵,切莫瞎说噢!诶,事情办得么样了?”刘宗祥的手停住了。他就是这样,终归是个生意人,一说到生意或与生意有关的事,其他的,都会自动退居其次。

“该办的,都办妥了。把毛芋头杀了,还给穆勉之眼睛里头滴了两滴眼药水,只是不晓得起不起作用。就一桩事不舒服,心里有些鲠着。”

武汉人把背地里做小动作使坏叫做“上眼药水”。本来,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说到这里,吴秀秀的声音更小得像耳语一般。

“么事噢?能让你心里鲠着的事情,肯定是蛮为难的咧。”

“是噢,是蛮为难啰,眼看着蛮了撇的事,就是不能办,还不能说。算了,就像我们的儿子,我们就不能对别人说,他眼下在哪里,么时候回来。”

吴秀秀指的是吴明的事。芦花一直还不知道自己的二儿子当了伪军,更不知道她的二儿子是打进张腊狗营垒的新四军。冯蝶儿说,这事暂时只能让她吴秀秀知道,要让芦花知道了,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坏了大事。

“汉柏银行的房子,你去看了的啵?我看哪,刘园不是被日本人占了么?莫去管它!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迟早罢了。银行营业厅后头,不是有三层房子闲着么,我看哪,我们在汉口,就住在那里算了。如今的汉口哇,也还只有法国租界,日本人没有驻进去,相对安全一点,有么生意或者是别的事,办起来也方便一些。”刘宗祥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边伸脚伸手活动着,边跟秀秀出主意。

“你这主意好。我晓得么样办的,你就在柏泉休养。祥哥,还不饿?这莲子稀饭喝不喝唦?”看刘宗祥恢复得不错,秀秀心里一阵轻松: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让我们这一家人,度过闹日本人的这道坎。

“喝呀,要是有点么事沾沾筷子就好了。”

“这不是有凉拌黄瓜,酱萝卜么?噢,我晓得了,你这个馋猫,想吃凉拌枸杞尖!”

“呀——呀,知我者,吴秀秀也——!”刘宗祥做了个很夸张的舞台动作。

刘宗祥不到二十岁步入商界,三十出头就大获成功,被称为汉口的地皮大王,汉口商界一向视刘宗祥少年老成,举止沉稳。只有吴秀秀,才能看到刘宗祥性格的另一面,这或许也是刘宗祥最真实的一面罢。

“槐姑诶,有枸杞尖么?”吴秀秀瞥一眼孩子似的刘宗祥,朝外头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