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震方在收拾宿舍里的行装和私人物品,准备离开黄埔去大庙集训。三期六班的其他军官生们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穆震方一边收拾,一边把一些小东西分赠给同学们,就连平时一直和自己对着干的汤慕禹都收到了一套小工具,弄得汤慕禹一脸的惭愧。但穆震方偏偏漏过了立青,就像完全没有立青这个人似的。

收拾停当,穆震方背上背包向各位告辞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立青站在同学当中,一种从未有过的被遗弃感在身体里蔓延。

立青独自来到江边,只见江鸥翻飞,不断地发出粗粝的叫声。他在江边坐下,不断地向水面扔着身边的一堆卵石。这时,范希亮远远地走来,在立青的身边坐下,可立青依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搭理范希亮。

“你哪儿得罪了老穆?”范希亮问道。

立青不语。

“他能和汤慕禹和解,却……”

立青仍然不说话,只是继续把鹅卵石一颗颗丢入水中。

“立青,我跟你说句实话,咱这个班,我老范最看好的也就是你了。你小子将来准能出息了。”

立青终于开口了:“你别给我灌汤了,有出息,还让老穆赏了这么一道‘大菜’!比下刀子还狠。”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什么,可我还是可以猜出几分来。你知道,共产党最恨的是什么人吗?”

立青不由得看向了他,随即又转过头去。

“老穆发展过你?”

立青面无表情。

“我要是共产党,也会发展你。”

“我没觉得,我那么招人喜欢。”

“你是对的,都是同学,何苦弄得兵刃相见?那有意思吗?”

立青深叹一口气:“是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听我的,别凑那个热闹。人呐,可不就喜欢扎堆。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有了是非,就有了争斗。有了争斗,就有了输赢。有了输赢,可不就有了英雄?可是我说立青,咱还是别做这种英雄。要做到战场上做,打军阀、除列强,那才是真英雄!”

“老范,也就是你了,到底是战场上滚过一回的生死弟兄!”

范希亮从口袋里掏出只皮夹,打开后递到立青眼前:“看看吧,这是我妹子。”

只见照片上,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孩依傍在范希亮边上。倒是立青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哟,老范,比你可是漂亮多了。”

“我就这一个妹妹,在上海读医科,和雨时是同行,你觉得漂亮吗?”

“测绘一行,讲究的就是参照物,有你老范陪衬着,确定无疑的是个美人。”

“怎么样,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夫?”

“这这这,这怎么说的?”

“给个话,愿意吗?”

“老范,别开玩笑了。”

“你小子不会已经有对象了吧?”

“有个屁。”

“那你躲躲闪闪干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范希亮的妹夫。”

立青犹豫了,他怕刺伤老范的一片好意。

“我也不逼你,可毕业前,你得给我个准话,听到没有!”说完,老范就收起皮包走了,只留下立青仰天长叹。

立青和谢雨时一起到市区购买一些零碎物品,刚从商店出来,就看见不远处瞿霞打着把阳伞在朝他笑。但任凭瞿霞如何喊他,立青只当没看见,加快脚步而去。

立青和雨时来到一家小饭馆,雨时问立青干吗躲着瞿霞。立青说:“我能不躲她?我刚刚用枪指着他哥哥,调脸又跟人家妹妹嬉皮笑脸,我是畜生呀我!无地自容,地上有条缝,我都想钻!”

“倒也是,那天,我和老范还议论呢,咱黄埔怎么弄成这样,兄弟反目,师生成仇。”

“老范是个正直之人。”

“你也这么看?”

“咱哥仨,战场上滚过一回,能不了解?”

“所以,我把我的妹妹介绍给老范,此人可以托付。”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你妹妹?介绍给老范?”

“是呀,她在长沙读师范,老范比你我年纪都大,该有家了。”

立青笑了:“这将来关系可就有意思了,大家全成亲戚了。”

“兄弟之间,生死都一块儿蹚了,哪还有彼此,哪还有辈分。”

“可不是吗,咱三期的学生,就要到头了,快分手了,将来天涯海角的,做不了战友了,做亲戚也不错!”

瞿恩正在大庙集训,不想这日却被董建昌请了去。二人见面,董建昌向瞿恩谈起了即将进行的北伐,并且邀请瞿恩及其他正在大庙接受集训的共产党员来第四军承担该军作战区域的民众组织发动工作。瞿恩在表示需要向上级请示后,与董建昌告别而去。

负责同志听了瞿恩的相关汇报,指示瞿恩不要只着眼于第四军和大庙一处,而是争取把规模扩大,抓住时机,争取有所作为!随后,负责同志向瞿恩转交了一封立华从苏俄转来的信。

瞿恩回到家中,取出信件,只见立华在信中写道:“瞿恩:广州一别,已有半年,时常想念相处的那些日子。莫斯科的冬天果然严寒难耐,夜也显得格外漫长。此间,国内的消息时有传递,中山舰一事让人揪心,同学中也分成了两派,彼此争论不休,也使我更加迷茫。原以为,飞越重重关山,置身异国他乡,可以清净一些,却不料‘梦中行它千万里,醒来依然在床上’。尤其,看不到你那张有主见的脸孔,非*凡#论*坛倍感失落,不知何去何从。也许遥远的距离,夸张了实地的危机,你们置身广州当不至于如我一般忐忑不安。立青怎么样?我最担心的是我这个弟弟。代问你母亲及瞿霞好!又及:去过了普希金墓,只是斯人已逝,落叶凋零,此间推崇的红色诗人为马雅可夫斯基!脚伤是否好转,念念!立华于莫斯科中山大学。”

这时,瞿霞走了过来,二人聊了会立华,话锋马上又转到了立青身上。关于立青,瞿恩已经和叶挺团参谋长周士第谈过了,争取让立青分往叶挺团,只是需要再和立青本人谈谈。虽然瞿霞对立青一直以来躲着自己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次。

立仁是从楚材口中得知立青将被分往叶挺独立团的消息的,同时楚材建议立仁去和立青谈谈,说是如果现在不拉立青一把,将来兄弟阋墙之事,不是没有可能。立仁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去找立青。

立仁来到教室门口,只见讲坛处挂了各类军用地图,一位佩戴将军衔的客座教官正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说着,立青坐在军官生中间,正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立仁在门口踌躇着,看老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索性离开课堂,转身向办公区走去。

立仁一边走,一边想着立青的事情,偶然一瞥,看到瞿霞正坐在一间办公室里面,于是就走进去道:“哟,你怎么在这?”

“噢,三期军官生对步兵战术教材的翻译提出一些意见,我来最后征求他们一下,以便四期教材有所改进。”瞿霞回答道。

“噢,我说呢。坐坐!我没什么事!”

“你妹妹来信了,你知道吗?”

“真的,她怎么样了?”

“她没给你来信?”

“噢,她在家就和我弟弟是一拨,我都习惯了,各走各的路吧!”

“瞧你们这一家,何苦如此。”

“我父亲有他的蒜头理论,他认为一个家庭里,父亲是蒜柱,母亲是蒜衣,孩子们是蒜瓣。我母亲死得早,所以……‘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我们兄妹仨,不亲热的原因,大概和我母亲早逝有关吧。”

“噢,你现在的神情,可是和你那天在党部大楼下,不怎么一样。”

“是吗,我怎么没觉着。”

瞿霞哧哧笑着。

立仁不由追问道:“你笑什么?”

“我是笑,如果一个人,肚子里没阴谋的时候,倒也很可爱。”

立仁浑身不自在,只好岔开话题:“哎,立青几点下课啊?”

“你也找他?他一会儿下课会到我这儿来。”

“到你这儿?”

“他对教材翻译很有见解。”

“是吗,他什么时候学会了俄文?”

“战术课程,你弟弟可是三期的状元。”

“是吗,我没想到他还这么抢手!”

“也许是你这个哥哥对他并不了解。”

两人正说着,立青一步跨进门来,一见两人,意外地愣在原地。瞿霞说是自己找了立青的区队长,想听听他对教材翻译上的一些意见。

看到立青不断地用余光瞥着立仁,瞿霞说:“要不,你哥俩先谈?”

“噢,我没事,你们谈,我还有公务,再见,瞿小姐!”立仁看了立青一眼,走出门去,脸上带着一丝不甘。

见立仁走了,立青顿时轻松了很多,与瞿霞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说道:“这时候谈教材是不是晚了点儿?”

“不找这个理由,我能见着你吗?告诉我,干吗总躲着我?”

“我没躲你。笑话,我干吗要躲你……我躲着你了吗?你觉着我在躲你?”

瞿霞笑笑:“别学你哥哥,立青,你还没学会撒谎。”

“别把我和他往一块儿扯。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进门前我听你们谈笑风生,他就那么让你兴奋?”

“怎么,你不舒服了?我就不能认识他?”

“我怕你上当。”

“上什么当?”

“行了,你说吧,究竟找我什么事?”

“你哥哥是什么人,我们非常清楚。正因为如此,瞿恩同志非常关心你的处境。”

“瞿教官,他让你来的?”

“他不批准,我还不能来看你?”

立青惶恐地打量着周围,紧张地说道:“别在这儿放电,这儿是部队。”

“噢,我们的杨少爷不纨绔了?”

“这儿是革命军队的黄埔摇篮,没有少爷,只有战士。”

“还很是有觉悟了。想过了没有,毕业后的去向?”

“想有什么用,由不得你想。”

瞿霞低声说道:“瞿恩推荐你去叶挺独立团,正在做工作,你得有精神准备。”

立青一怔,有点意外:“是吗?”

“觉得意外?”

“我这样的人材,你们哪找去呀?”

“噢,不内疚了,自我评价还很高。”

“我愿意去叶挺独立团,我理解喜爱这支光荣团队。你们真的肯要我?”

“即便发生过三二〇那种事,我们一家人也从未对你失去过信心。”

听到这句话,立青的心里感动极了。

就在这时,一名军官走了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立青和瞿霞见状,简单聊了一点关于战术教材的事情,先后离开了。

黄埔三期的军官生们在操场上一个个笔挺地列队站立着,今天是属于他们的节日——他们毕业了。

可出乎立青意料的是,他最终被分到了党军第二师第二团做上尉排长。当然,他不会看到在宣布这条命令的时候,立仁和楚材之间那会意的一笑。

瞿霞对于立青没有到叶挺独立团感到非常失望和愤怒,倒是瞿恩说就算立青去了第一军也不代表从此就决裂了,毕竟现在局面依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然后,瞿恩又说,组织上决定瞿家三人不日将调往上海组织敌后的工人运动,配合北伐。

毕业当晚,范希亮做东宴请三期六班全体军官生,当然,穆震方没能到场。大家都乐得高兴,唯有立青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大家纷纷打趣着立青,范希亮更是让立青来作开场白。

立青连连推让道:“别别别,按等级来,尊卑有序。”

范希亮不依不饶:“你来,就你来,我老范已不再是班长啦!你们说呢——”

大家也跟着起哄。

立青见状也不便继续推辞,站起身来:“那好,咱也就是个执酒令,借范旅长的酒,对各位同窗表一表咱们大家的心意——”

“对!这才像话!”军官生们都鼓起掌来,人人都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咱三期六班今儿没到齐呀,独独缺了个老穆。”立青的眼中充满了感伤。

众军官生们面面相觑,连连感慨着。

“花未全开月未圆,不能不是遗憾。甭管他老穆对我杨立青有啥看法,我都难过。”

立青环视一周,又道:“毕竟一口铁锅里盛饭,一只汤桶里舀马勺,一块烂泥地里摸爬滚打,一间教室里听大课。这是什么缘分?前世修来的缘分!瞧瞧现在每人领口,少校也好,上尉也好,中尉也罢,都比老穆怎么样?都比他花哨,威风凛凛,其实呢,算什么呀,啊?依我看,一概等如敝屣,视同浮云。比起咱同窗一场的缘分,统统不算什么!所以,我提议,为咱同窗一场的缘分举杯——”

立青举杯,军官生们都站了起来。

“带上老穆,我要说这话,也就是歌里唱的,同学同道,始终生死,毋忘今日本校,无论将来天南地北,见面了,都别忘了同学一场的情分!碰杯——”

军官生们的杯子砰的碰在了一起,又都仰脸喝干。

此时,范希亮说话了:“立青呀,你刚刚的话,没错,可还是没说到底呀!”

“你看看,我让你说的,你偏让我说,那你说底在哪儿?”

“要听歌吗,我给你们唱一首匪歌。”

谢雨时问:“什么匪歌呀?”

“土匪的‘匪’。我唱不了,念念词吧:吃菜要吃白菜头,跟郎要跟大贼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砍头!”

军官生们纷纷嘿嘿地笑了起来。

范希亮举杯道:“我就说一句,在座的,谁有一天就是做了匪了,咱钢刀归钢刀,情谊归情谊,同学还是同学!干——”

范希亮在轰然笑声中仰脸喝干。

党军二师二团六连一排的士兵们全副武装列队,迎接他们的新任排长杨立青。

立青站在士兵们前面,英姿勃发,首先自我介绍道:“我叫杨立青,杨家将的杨;立正的立;青天白日的青。作为党军二师新任排长,尤其是能够带领各位即将踏上光荣北伐之路,我倍感荣幸。废话少扯,下面我将点验,点验就是我们相互了解的一种方式。把你们的随身装具放下打开!”

值星班长发令:“放下装具,打开背包!”

士兵们依样把枪支弹药及背包放在面前地上。立青走上前去逐个检查,枪、子弹袋,以及个人随身装具,不时拍拍被检查对象的肩膀,夸奖上一两句。

立青检查到一名士兵的时候,从这名士兵装具里翻出装订成册的厚本子。立青问道:“情书?”

边上的士兵嘿儿嘿儿地笑了:“小海是情种!”

“你也真行,装订成册了,两斤重呢!打算背着它去北伐?”立青问道。

士兵们哄笑着:“小海行,找个女人识文断字,鸿雁传书。”

当事士兵满面通红,紧张地站在那里。

“出发前给我处理掉,两斤的负重,腾出来,可以多带三十发子弹。”

那名士兵还想解释:“可是排长……”

立青厉声道:“可是什么?你我是去拼命,别搞这些酸溜溜的名堂。”

“是!排长!”

“你打算怎么处理?”

“枪毙了它!”

又是一阵哄笑。立青也笑起来:“不错,好主意。要想活着回来见她,就得先枪毙了爱情!”

“是,枪毙爱情!”那名士兵大声应和着。

部队就要开拔了,立青专门抽时间去了趟瞿霞家,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瞿家已经搬走了,这让立青心里失落得很。倒是董建昌那边热情地派人过来请立青去吃饭。

席间,二人一边吃一边聊,说起立华,没想到董建昌却说:“人就这么奇怪,她越拒绝,你就越倾心,你姐的一根头发能拉动我的八匹军马!”

立青一边听一边哧哧地暗笑。

“你笑什么?我是真诚的,我喜欢你姐姐,尽管她不怎么喜欢我!”

立青说道:“我来时刚刚骂了我的一个兵!”

“你怎么骂?”

“我嫌那小知识分子太酸,送他四个字:枪毙爱情!”

董建昌一怔,其后哈哈大笑,笑得呛住了:“你他妈的像我,咱俩顺脾气。知道吗,立青,我原先坚持把你要来四军,后来怎么又闹到第一军去了?”

立青略略一怔,正不知如何作答,董建昌继续说道:“我转念一想,也好,一军就一军,老蒋的嫡亲,打仗不吃亏,尽占便宜。但无论在哪儿,你真正想要出息了,没有别的窍门,还是那句话:多做事,少言语,不论吃什么苦,你都得忍住。”

一九二六年九月,北伐战争打了将近半年了,一直从广东打到了武昌。对于武昌这个对国民党具有特殊意义的城市,蒋介石专门调集了相当的精锐部队投入攻城之战,其中就包括立青所在的党军二师和第四军叶挺独立团。此时的立青已经身经百战,职位也从排长升到了连长。

城外的掩体后面,只见立青手执短枪,身背大刀,云梯搭在手边上,面色严峻。紧挨在他身后还有汤慕禹、吴融等众人,全都一色打扮的奋勇队员,枪弹掠过的尖啸声和爆炸声不断在众人耳畔响起。

团长对奋勇队做了最后的动员和战术安排后,就回到了自己的野战电话旁,等待攻击命令的下达。奋勇队员们各就各位,同样在静静地等待攻击的命令。

突然,宾阳门方向火光闪闪,枪声大作,伴有喊杀声,众人立即明白这是叶挺独立团已经发起了进攻。

那边打得激烈,这边却依然不见进攻的命令下来,立青忍不住骂了起来,但却只能继续等待。过了许久,团长过来命令道:“四军叶挺独立团攻城遭受重大伤亡,蒋总司令命令师长,二师的攻城取消,所有奋勇队员撤至安全地方待命!”

立青失望地把短枪插回腰间,撤出了掩体。

回到驻地,立青心中很是不快,几个人围着篝火一边聊一边烤地瓜吃。正说着,一支队伍从村舍前通过,带了十几副担架,看样子正是叶挺独立团在后撤伤员,众人见状都跑了过去。

立青突然叫道:“魏大保!”

队列中指挥担架的正是魏大保,魏大保见是立青,连忙走上前来:“立青!是你呀!我的哥哥呀,想死你了——”

随后又嘱咐部下:“你们先去野战医院,我说几句话就到!”

魏大保跟众人坐到篝火堆边,介绍着情况:“他妈的你们二师的刘峙师长太操蛋了,为了抢功,虚报战果,谎称二师鸡叫前攻进城了。咱叶挺团长接报就立即率二营三营特别大队全力向宾阳门攻击前进,攻到城墙下,才发现全都是北洋兵,哪里有你们二师的影子?”

二师众人面面相觑,只听立青问道:“伤亡大吗?你们独立团?”

“咱一营曹营长战死了,二营伤亡也不小,四五个连排长,血战汀泗桥、贺胜桥都没死,却倒在了武昌城下,你说冤枉不冤枉,你说可气不可气!”

吴融突然插话道:“跟你打听个人,你们那里有个叫谢雨时的吗?”

“谢连长?”

汤慕禹说:“乖乖,他也做连长了?”

“咱团一路血战,连排长都换了四五茬了,我都做连副了。”

立青问道:“雨时还在那边?”

“嗨,光荣了,尸体还没抢出来!”

顿时,众人都愣住了,半晌,立青又问:“谢雨时死了?”

“所以说你的二师真可气。谢连长人好着呢,刚刚担架上好几个伤员都是他包扎的,他的医术高着呢,比咱团的军医都高,团长让他做医务所长的,他偏不做,偏要做连长,哪曾想,自己倒没活下来,你说可气不可气,冤枉不冤枉……”

魏大保之后说的话立青没有听清楚,只是呆呆地坐着,一脸的悲伤。其他军官生们也同样低头不语。

立仁从第四军回到总司令部,此时已是总司令部机要科科长的楚材正在接听电话:“告诉你们刘师长,让他直接致电第四军,不要让我们转了,对对对!不是我的意思,是蒋总司令的意思。”

看到立仁进来,楚材放下电话问道:“怎么样,独立团的情绪?”

立仁答道:“叶挺愤怒至极,控告刘峙不仅有假造军情之罪,而且有陷害同志之咎,必须从严处罚。”

“没有那么恶劣,刘峙那王八蛋也就是立功心切吧。好了,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总司令已让刘峙致电叶挺,道个歉也就行了。”

“报告也不用写了?”

“给第二师留点面子吧。”听了楚材的话,杨立仁马上就领会了。

接着,楚材向立仁转达了一个新任务:随吴稚晖、钮永健以江苏特务委员的身份进入上海。楚材说道:“令尊不是也在上海吗,也算有个身份掩护。最重要的,你的老相知周世农也在上海混着呢!”

“他也在上海?”

“人家改换门庭跟了上海名人黄金荣、杜月笙做了。你的任务有两项,一是对孙系上层军官的策反;二是与上海滩的江浙财团建立联系,总司令急于向他们筹谋军费。你抓紧交接,马上动身去上海!”

前往上海之前,立仁决定去看看立青。

于是,在立青团长的陪同下,立仁来到立青所在的阵地上,刚好遇到他正在检查阵地:“二排长!马克沁冷却水要备好,别再打红了往上浇尿呀!”

“不敢了,那尿也不好找呢,得一个班掏家伙往上浇,眼都打红了,还真撒不出尿来!”

此时有人叫道:“连长给咱们补点子弹吧!”

立青走上前去:“你小子平时偷懒,不肯将子弹带足,现在要作战了,问我要子弹,一时我到哪去拿?”

“连长,你就帮帮忙,打完仗,我请你客!”

“你个赵有亮,就会说大话,花掉半月薪俸,你老婆孩子吃什么?”

士兵们随即响起一阵笑声。看到这个场面,团长也笑了,对立仁说:“你弟弟不错,带兵有一套!”

“那就托你多关照了。”

“不过去看看吗?”

“不过去了!”

立仁说着取下自己的望远镜和子弹夹递给团长:“替我转给他,别说是我的,也别告诉我来看过他!”

“你这哥俩,行!我照办!”说着把东西接了过来。

杨廷鹤举家迁到上海后,就住进了这石库门中。这段时间里,杨家又多了一个小女儿。这天,杨廷鹤正在堂屋里看报,却听得自己小女儿的哭声不断。不胜烦躁的杨廷鹤忍不住对梅姨说道:“你让奶妈抱走好不好,看报呢!”

梅姨将婴儿安置后,走过来:“没你这样的,自己的女儿,烦什么烦!”

“北伐军上月克复武昌,现在又打下了九江,看来南昌也指日可待了。”

“打打打,成天就是打,跟你什么关系吗,隔壁的姆妈上月打红花,昨天就见了彩,赚了三百块,你说这钱不跟大水冲来的一样?”

杨廷鹤说道:“这点上,上海人真比不了湖南人,多大的革命呀,像没事儿一样。你就看着,用不了多久,他想没事也不行了。上海是中国的钱包,谁眼睛不盯着呢!”

正说着,奶妈抱孩子回来了:“老爷,外面来了位爷叔!打听老爷呢!”

还没等杨廷鹤走出堂屋,一身西服革履的立仁走了进来。杨廷鹤诧异道:“立仁?”

立仁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深沉地叫道:“爹!”

杨廷鹤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打量着儿子。

“不孝之子,您老宽恕。”立仁躬身行礼道。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人之命,天注定。”

梅姨赶紧接过奶妈手中的婴儿,抢着冲向立仁,立仁见状一怔。只听梅姨对婴儿说道:“囡囡,来来来,笑一个,大哥哥回来了,知道吗,这是你大哥哥立仁!”

立仁扭脸看看父亲,杨廷鹤也不解释,一摆手说:“去书房,咱爷俩唠唠去!”

二人进到书房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许久,倒是立仁先开口道:“爹,我能理解。”

杨廷鹤似乎不愿谈论自己的事,问道:“你刚刚说,你弟弟没和你在一起?”

“是的,我们不在一起。”

“你和立华也没联系?”

“是的,我们没有联系。”

杨廷鹤长叹道:“你们兄妹仨,都怎么个事?我弄不懂呀,弄不懂,各顾各的,就像陌生人。是我治家无方,父之过呐!”

“社会在变,家庭自然也在变。”

“再变,父母血缘总不能变吧,一个爹妈养的,血浓于水呀,血浓于水。”

立仁不再说话。

杨廷鹤又问:“我都忘了问你,这趟来上海,做什么来了?”

“哦,做一单生意吧。”

“做生意?”

“是的。”

“就你?立仁,做生意也得有天分,咱杨家打根儿上,就没这个传承。”

“我也是替朋友帮忙,他们在英租界开了家商行。”

杨廷鹤听后相当地诧异:“是吗?你让我吃惊,你总让我吃惊。你这个人,要吗不鸣,一鸣惊人。”

“噢,对了,父亲,你和北洋军驻沪司令毕庶澄,还有联系没有?你们当初在南京中枢军咨府不是做过同事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

“噢,我朋友的商行与武汉、重庆的商贸来往颇多,如果能找找他,办些通行手续也方便!”

“你还真行,想沾他毕老五的光?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我来这里是做寓公来的,不是给人下跪作揖的。”

说着,梅姨抱着婴儿走了进来:“大哥哥!大哥哥!我们的大哥哥!笑一个,再给大哥哥笑一个!”

“行了,还有完没完!”杨廷鹤说。

梅姨并不理会,继续说:“你看她,一点也不认生,也不哭了,奇了吧,你说!”

立仁笑了笑:“我这妹妹还真有点像立华!”

梅姨对杨廷鹤:“她爸,你听听,你听听,该不是我一人这么说吧?”

“一个老子养的,能不像吗!给她喂过了吗?”杨廷鹤显然被立仁的态度弄得很高兴。

梅姨也是很感激地看着立仁,说道:“噢,有一天,有个姑娘来家里,她说她是立华的好朋友,还说认识你和立青。老爷子是不是?送了一堆礼品!”

立仁一怔:“她都说了什么吗?”

“她说立华在苏俄,你和立青都在——”梅姨夸张地压低声调,“北伐军里!”

立仁刷地看向父亲。

“哼,你呀!连你的父亲,你也没一句真话。”

立仁也不辩解,问梅姨道:“她留了地址没有?”

“没留,只说了一句,英租界,麦脱赫斯路。”

“麦脱赫斯路?”立仁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