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巡阅使在百姓的期待和议论中,出现在了醴陵城。

杨廷鹤虽瞧不起这个巡阅使,为赴宴,还是很郑重地对着镜子试起礼装来。梅姨恰好端银耳汤经过,廷鹤奇怪这种端汤送水的事情还要梅姨亲自做,梅姨嘴快,不过还是比较隐讳,只说立华不舒服,她要亲自照顾。廷鹤正要细问,丫鬟报告,说是城南林家派人来,要托立华给林家小姐往广州捎东西,来人正等在厢房。

厢房内,一个手拎挎篮的少女等在角落的椅子上,两眼怯生生地打量四周,她突然听见隔壁屋有人声,似乎是在争执什么,好奇地循声而去。

立青正带魏大保参观书房里的瓷器,大保看得啧啧称赞,立青顺着大保的称赞,把父亲好好夸了一通,他说父亲发愤要振兴醴陵的烧瓷业。大保有些不解,他想象不出来一个曾经带兵打仗的人竟迷上这玩意,立青自豪地说,这叫实业救国,要不是老爷子中了这个邪,说不定还成了三省巡阅使呢!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话一出口,大保就嘲笑立青纯粹自夸。立青急了,干脆说:“早年,我爹的官比萧耀南还大呢!”

魏大保更不信了:“大哪儿呢?你到大街上看看,满处都是岗,人家那派头,卫队腰上插得一色德国驳壳枪!”

立青就是气盛:“驳壳枪算个屁,我爹有左轮手枪,比那驳壳枪不知道金贵多少呢!”

魏大保怎么也不相信他现在置身的地方会有枪,惊讶地看着立青。立青想都不多想一下,脱口而出:“你等着,我这就拿给你瞧瞧!”

立仁和周世农正在茶楼切磋,周世农问立仁:“在你开枪时,令尊就坐在身边,一旦开枪,你考虑过他的处境吗?”

立仁怔住了。

周世农进一步问:“革命者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可是,父亲的呢,你也不要了吗?”

立仁缓过神来:“如果需要,当然可以不要。”

周世农笑笑:“义无反顾?”

立仁:“义无反顾!”

立仁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弟弟,立青正一步一步逼近他家的阁楼,一步一步逼近那把在他看来很快就要派上用场、并用此证明自己赤胆忠心的左轮手枪。

立青回到书房,魏大保看好戏似的说:“枪呢?你就吹牛吧!”

立青摸摸脑袋,叹口气:“是呀,我怎么没找着呢?”

魏大保不屑:“得了,你那一套,我早领教了!”

“别动!”

魏大保吓了一跳,黑洞洞的枪口照直对着他,立青骄傲地看着大保,又来了一句:“让你别动!“

魏大保还是有些不相信:“我不动,行了吧,真的假的?”

立青:“咱家上上下下,除了老爷子嘴里的两颗假牙,别的都是真的!”

立青持着枪神气地穿行在瓷器架前,不断地把枪口对准一只只瓷瓶,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大保无比艳羡地紧随其后。

立仁急匆匆地跑回来,和梅姨撞个满怀,梅姨嚷着,廷鹤都等他等了很久,立仁哪有心思和梅姨细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进屋,朝阁楼奔去。

立青还在炫耀那把手枪,一会对着瓷瓶,一会对着几案上的东西,做瞄准的样子,好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一样东西打烂。林家的那位少女已经站到书房门口,好奇地看着立青渐渐逼近的脚步,她忍不住清咳了一声。立青吓了一跳,扭脸看去,与此同时,食指顿时失去控制,手枪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只华贵的瓷瓶立时粉身碎骨、稀里哗啦。

“啊……”少女面色惨白,用力捂住耳朵。

立青傻傻地看着少女,忘记放下手枪。

魏大保浑身颤抖:“立……立青……”

阁楼里,立仁面对已经打开的箱子,呆住了。很快,枪声从他脚下的楼板连续响起。杨家书房里,连续的枪响,还有满地粉碎的瓷器……立青已经完全手足无措,食指近乎歇斯底里地不断地扣动扳机。

杨廷鹤、梅姨、立仁几乎同时跑到书房,外面一片乱糟糟的脚步人声。

立仁劈手夺过立青手中的枪,打开枪膛,回脸直直地看向弟弟,狠狠地给了立青两记耳光。立青已经完全不知疼痛。

魏大保突然看到,原先座椅上的林家少女惊恐地瞪大眼睛,颈脖处鲜血淋漓,浸淫得整个上衣也变得殷红殷红,半晌,大保冒出一句话:“你,杀人了,立青……”

杨廷鹤大喊:“别打了,赶紧救人啊!”

正说着,一群士兵撞门而入,举枪大喊:“不许动,都不许动!”军官随后赶到,问道:“枪在哪儿?找到没有?”正问着,他一眼看到立仁手上的枪,立仁也注意到军官在看他,欲解释,“别动!”所有的枪口都指向了立仁。

“放下枪,把枪放在地上!”

立仁丢下枪,“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士兵们蜂拥而上架住他。杨廷鹤摆摆手:“误会,实在是误会啊……”

立仁理直气壮起来:“你们抓我干吗,快救人啊!”大家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林家少女身上,她从座椅上,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梅姨冲上去,抱住少女,不停地摇晃她的身体:“林家小姐!林家小姐!”少女已然昏迷。

士兵们对枪的关注远大于少女,瞟了一眼少女,便把枪交到军官手上,军官掂了掂手枪,对立仁问道:“你开的枪?”

立青突然清醒过来,大喊一声:“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立青。

立青似乎彻底缓过神来,耸耸肩膀:“我玩来着……没想到,它就响了!”

立仁趁着当口,上前抱起血淋淋的少女,就往门外走,大喊:“备车,去城关医院!”士兵们没有阻拦。

军官转向杨廷鹤:“杨厅长,这枪哪来的?”

杨廷鹤:“是我的,都怪小儿玩枪,不幸走火,意外,完全是个意外。”

军官:“您的?”

杨廷鹤:“此枪系鄙人在南京任职时的佩枪,作为纪念物收藏在家,不想惹出这等祸事。顽劣呀,立青!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军官笑了笑:“这也太巧了,杨厅长,值此全城戒严之际,贵府发生枪案,在下不能不予以过问呢!”

杨廷鹤:“我说了,这纯属意外。”

军官:“杨厅长,非常时期出现枪伤案,无论何种原因,也无论枪支何种来源,为了三省巡阅使之安全,我不能不带走贵公子和这支枪!多有得罪了,带走!”

军官一挥手,士兵们上前押走立青,军官又朝杨廷鹤敬了个礼:“此案一旦审结,卑职会给厅长报告。”

军人们走了,愣怔的杨廷鹤:“乱了!乱了!全乱了!”

梅姨来到立华房间,给她送汤羹,把刚才的事情向立华说了一遍。立华奇怪,父亲竟然还有把手枪,两人正唠叨着,门外有敲门声,是立仁来了。

梅姨很关心林家那少女的病情,立仁拍拍身上的尘土,给自己倒杯茶水,坐下:“幸亏那王八蛋枪法不怎么样,差一点,差一点就把脖子打断了,已经动了手术,问题不大!”

梅姨方才松口气,立华为立仁说立青是王八蛋很不悦,瞪了他一眼。

立仁又喝口水:“那王八蛋在警备队说什么了?”

梅姨:“立青能说什么,小孩子顽皮而已。”

立仁:“你让爹提醒他,别他妈瞎说,对咱爹不好!”

立华忍不住了:“立仁,我就不懂了,你怎么能这么说立青,就算他一万个不对,他能瞎说什么?他也就浑点儿,不至于把事情往咱爹头上说,他不是那种人。”

立仁冷笑:“又替他说话,我看你俩,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立华:“哥,你怎么老这么对我说话?这哪像个家呀,咱家什么时候成这样了,啊?”

立仁:“你都这样了,咱杨家还能怎么样?”说完,转身而去。

立华冲着立仁的背影:“阴阳怪气,永远是阴阳怪气的!”

梅姨:“别计较,立仁就这么个人,长子吗,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立华:“不对,他一定知道了我的事,瞧他那眼神的不屑。”

梅姨让立华不要多想,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情不能包容的,立华低头生闷气,外面,传来杨廷鹤的高唤声:“他姨,在哪儿呢?”

梅姨应着,出去了。立华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廷鹤刚从警备队回来,气呼呼的样子,把衣帽顺手扔给梅姨,让她迅速去钱庄取一千五百大洋回来,五百用于给林家道歉,剩下一千算是给立青消灾,毕竟是戒严期间开枪伤人,即使警备队看杨廷鹤的老面子,对立青的治安处罚还是少不了的。梅姨立即就去钱庄。

立仁走进来,告诉父亲,给林家少女的医药手术费一共花去两百大洋,可能还要用些钱。杨廷鹤已经气不过了,手一挥:“钱的事,找你姨去!”

立仁应了一声“知道了”,正要离开,杨廷鹤一把叫住:“等等,立仁,我想问你一句!”

立仁:“什么?”

杨廷鹤:“你知道你弟弟从哪儿弄到那六颗子弹?”

立仁有些心虚:“他自己没说?”

杨廷鹤:“立青就是不肯说。”

立仁:“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杨廷鹤捋捋胡子:“我就奇了怪了,这把美制点三八左轮手枪子弹稀罕得很,这枪在省内就没有几把,我当初在南京就没能再找着,他从哪儿弄到的?”

立仁:“警备队询问这事了吗?”

杨廷鹤:“那不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吗,你弟弟和我都还没那么傻,跟他们压根不提。”

立仁暗自松口气:“既然如此,父亲又何必要刨根问底呢,就当他是捡来的!”说完匆匆离开。

杨廷鹤来回踱着步子:“捡来的?怎么可能捡来的?”

立青关在城关警备队有一阵子了,这天中午,士兵照例端了饭菜走进来,递给立青一份。看着饭菜,立青就皱起眉头,丝毫没有胃口:“怎么又吃这玩意?你们当兵的也太清苦了!”

士兵:“所以,我的少爷,你得让你家老爷往外掏银子,补贴补贴咱警备队的伙食。”

立青:“那你能不能跟你们队长通融通融,放我回家!”

士兵:“少爷,还提要求呢?老实说,我一辈子还真没见过有你这样待遇的杀人嫌犯。对了,你使得那把枪真是把好枪,可我就不懂了,你怎么一气把六颗子弹全都打光呢?”

立青不好意思起来:“我蒙了,完全蒙了。”

士兵:“是头一次放枪?”

立青点点头。

士兵也点点头,半调侃:“不错,头一次放枪就撂倒一个。”

立青:“班长拿我开心呢!”

士兵:“有一点对你们杨家很不利呢。”

立青:“什么?”

士兵:“哥老会的大头目刘老黑供认,前些时候,有人托他们打广州秘密带来六颗左轮子弹。”

立青:“有这事?”

士兵:“你们家该不会跟哥老会有来往吧?”

士兵吃完了,洗饭盆去,立青愣怔在原处。

不错,警备队查出那六颗子弹的来源,这个消息,周世农也知道了,并且第一时间告诉给立仁。立仁倒觉得这是早晚的事。

周世农点点头:“哥老会的人在大狱里招供了,你我都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就得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立仁怔住了。

周世农接着说:“如果刺杀巡阅使的计划泄露出去,你我都是杀头的罪,必须走!你一走就是有哥老会的口供,也没人能证实此事,那就纯粹是一场意外,对你对你的家人都有好处!”

立仁怔怔地:“三省巡阅使安然无恙地回武昌去了,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杨廷鹤正在和梅姨说哥老会的事:“警备队话里话外跟我提哥老会的刘老黑,弄得我一头雾水!”

梅姨惊叫起来:“什么?把咱和土匪往一块儿扯,明摆着在敲诈咱杨家呢!”杨廷鹤叹口气:“有什么办法,我杨廷鹤虎落平阳,谁不能踩你一道儿?儿子在人家手上,枪在人家手上,伤及的无辜也躺在医院里,到哪儿都是不在理呀!”

两人正抱怨着,立仁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杨廷鹤看儿子一眼,没理他。

立仁鼓起勇气:“父亲,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梅姨看看父子俩,识相地离开。

杨廷鹤严厉地问:“谈什么?”

立仁:“我的事。”

杨廷鹤:“你的事?你的什么事?”

立仁:“所有的事。”

“还嫌你老子烦不够吗?出了这么个逆子,一个醴陵城谁不在戳我杨廷鹤的脊梁骨,我这张老脸扔大街都没人要。”杨廷鹤说着,来回踱步,手举过头顶,仰起头,质问道,“祖宗啊,都什么事呀,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了我杨廷鹤……”

立仁:“父亲……”

杨廷鹤转向立仁:“不说也罢,好好地教书育人,完成祖宗的功德,别学你弟弟。”

立仁:“我已经决定了,父亲,我今晚就得去广州。”

“你说什么,去广州?”杨廷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仁:“其实,家里出的这事,跟立青原本并无关系,完全是我的原因。”

杨廷鹤霍地看向儿子:“你说什么?你的原因?”

立仁:“爹,我实话跟你说吧,那子弹是我拿来的,原本是要杀三省巡阅使的。”

杨廷鹤彻底蒙住了。

毕竟还是心疼儿子的,也毕竟是饱经沧桑的,杨廷鹤情绪很快就调整过来,找梅姨拿三千块银票给立仁,又让立华这就去警备队转告立青,一定要咬死说,那六颗子弹是自家原来就有的,是从南京带回来的。

立仁很快收拾好行装,接过父亲的银票,就离开了。望着立仁离去的背影,杨廷鹤感慨道:“看来,两个儿子里,还是立青造化大,别看他顽蛮,根子上,还是咱老杨家的种性,坦荡,率真,有情有义。”

梅姨倒有点替立仁着想,她让杨廷鹤也担心担心立仁会不会心里闷着难受。杨廷鹤笑道:“你将来会知道,是立青这浑小子保全了这个家,否则,咱杨家,那就是灭顶之灾。”说完,他让梅姨研墨拿纸,他要给楚自人去一封信。

立华去警备队,按父亲的吩咐,打通关节,把立青领了出来,但那支左轮手枪却被扣下来了。两人离开警备队,便去到城关医院。到医院门口,立青驻足,不敢进去。立华安慰他说,父亲不会一个劲冲着他发火,因为立仁也被搅了进来,并且还突然离家去了广州。

立青一怔,他早就猜测到立仁打小算盘,这下更加坚定了。立青把事情的全过程告诉立华,还说,在立仁打自己耳光时,他就明白,枪里的子弹是立仁装的,之前根本就没有子弹。立华听着,脸色苍白。

立青悄声说:“我在警备队咬死了没说出他,完全是为了咱爹咱这个家,姐,你不知道,立仁近来一直与广州的秘密社团来往,他老和一个姓周的碰头,我都遇上过,昨天警备队的兵士奉命去捉那姓周的,没捉到,跑了!”

立华有点信了:“难怪父亲要我专门叮嘱你呢,我的天哪,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立青:“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天大的事,父亲那种人能急成那样?枪走了火,伤个小姑娘算个屁!”

立华:“他真要刺杀三省巡阅使?他是和咱爹一块赴宴呀,他能完全不计后果?”

立青:“哼,他那人心里什么时候有过别人?”

立华沉默了。

杨廷鹤、梅姨和林家的人簇拥着那个少女走出医院,立青转身就跑,立华想拉住,立青还是开溜了,他躲到一个拐角处,闪在墙后面,林家少女颈脖处缠了绷带,目光似在寻觅什么,立青羞愧地低下头。

晚饭时,大家吃得很沉闷,各有各的心事。杨廷鹤突然问立华,近来是否和楚材有联系,立华回答没有。杨廷鹤接着说,楚材的父亲楚自人和他是生死之交,楚自人刚帮杨家摆平了祸事,楚材又和立华打小就有婚约,不如就此成亲算了。

立华心头一震。

立青打了个哈欠。

杨廷鹤扭脸直视立青:“你怎么了?过会,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立青不屑:“怎么了,不过有点乏了,在警备队关的,筋骨又酸又疼。”

立华想笑。

杨廷鹤“砰”地拍了桌子:“你们的眼里都还有没有祖宗?还有没有你们这个父亲?”立华赶紧收住笑容,立青这下没说话。

走到门口的梅姨停住脚步。

杨廷鹤指着立青:“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立青:“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杨廷鹤:“我就见不得你这一脸玩世不恭。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我在你这年龄上在做什么啊?已经从士官学校毕业了,你爹那时候的同窗,如今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立青:“爹,你说这个没用,各有各的情况,噢,就说姐姐,当初,你和楚伯伯喝醉了酒,一高兴,两家就成了亲家,有这么办事的吗?一杯酒把人家十几年之后的事都定下来了,也不问问十几年后是个什么情况……”

立华拉拉立青衣角,小声说:“立青!”

立青甩开姐姐的手:“不说不说,我这个败家子没资格说话,说了等于放屁。”

立青站起来,走掉了。立华犹豫了一下,也走了。

杨廷鹤嘟哝道:“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梅姨紧着几步走上前:“廷鹤!廷鹤!别同孩子动气,立青刚关了七八天……”

杨廷鹤:“我看是关少了,关少了,关少了……”

梅姨:“跟自己的儿子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吗?”

杨廷鹤:“你倒好,站在门口不进来。这会来劝我,你倒是早进来劝啊!”

又一顿不欢而散的晚饭,杨家已经很久没正正经经、和和睦睦地吃一顿饭了。

立青没好气地摔打立仁没带走的物什,立华跟进门:“咱爹算开明的了,你犯不上惹他生气。”

立青:“姐,我和你不一样,我这一枪赔了他三千大洋不说,还折进去一大堆人情,我挑着话让他出出气,要不,老人家非憋死,唉,你不是要走吧?”

立华:“我这一趟原本是要去上海,解除了负担,你姐该去工作了。”

立青一惊:“工作?”

立华点头:“黄埔军校在上海定制了一批军服,我得赶过去监制,协助运往广州,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立青怔了:“你一走,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

立华:“我都出去三年了,你不是一样过来了吗?我看爹嘴上对你狠,心里头还是舍不得你这老巴子!”

立青:“你刚刚说黄埔军校,是个什么学校?”

立华:“这样的革命大事你完全不知道?”

立青摇摇头:“我一向对广州的事没兴趣。”

立华:“那现在怎么有兴趣了?”

立青:“还不是让咱爹逼的,他张口闭口地提他的日本士官学校,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还能听不出来啊?”

立华笑了。

立青突然正经起来:“姐,你说我能去上这个军校吗?”

立华有些顾虑:“可你对它完全不了解呀!”

立青:“了解了,那还用上?上完了不就了解了。”

立华想了想:“我没法为你做决定,这事太大了,你得和爹商量一下。”

立青急了:“那你的事为什么不跟爹商量呢?”

立华噎住了,半晌,眼睛湿润。立青自知语失,欲上前解释。立华狠狠地搡了立青一把,夺门而去。

是夜,杨廷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觉告诉他,家里总有些事情瞒着他。梅姨让他别瞎想。杨廷鹤还是觉得有问题:“立华她生什么病,她这趟回来,像变了一个人。”

梅姨搪塞:“这有什么奇怪的,女大十八变,你就别替她操心,孩子有自己的情况。”

杨廷鹤:“不是,打小她和楚材挺好的,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

梅姨:“女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心思,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别人说了不算,就像我对你,我姐在世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吓得个要死,不敢说,可是越是心里害怕,越是放不下,给我说媒的人还少?女人呀,在这上头,犟着呢,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头……”

杨廷鹤很快警觉:“听你这话,立华已经有人了?”

梅姨笑了笑:“怕还不止呢!”

杨廷鹤一怔:“你说什么?”

梅姨:“我是说,楚家那孩子就算了吧,别硬往一块凑,已经晚了,别让人家骂!”

杨廷鹤一下子撑起身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瞒着我?”

梅姨见再无法隐瞒下去,对杨廷鹤耳边一阵嘀咕。杨廷鹤猝然倒在枕上,长叹:“祖宗呀,我杨廷鹤愧对祖宗……瞧我这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邪行呢!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弄的!”

次日,梅姨很抱歉地告诉立华和立青,自己最终没有帮立华守住打胎的秘密。立华倒还豁达,她觉得父亲知道也好,也免去了楚家的婚约。提及立青想当兵的事,梅姨让立青还得三思,外头毕竟比不上家里,凡事都有父亲罩着。立青觉得梅姨言下之意,似乎是说父亲并不反对,只要他自己想清楚就好,便放心起来。

梅姨语重心长地说:“这一段,咱家出了多少事,你爹的性情你们也都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说几句话,你们别在意。父亲就是父亲。你们母亲临去的那天,把家里的钥匙都交给我了,她知道你们的父亲是个不善理财不善管家的人,至于我,有许多做得不到的事,伤了你们的心,别记你姨的仇,我,我也难呀!”说着,她眼圈红了。平日里,梅姨虽有些唧唧歪歪、唠唠叨叨,在杨家三个孩子看来,还喜欢在父亲面前搔首弄姿,况且,之前是他们的姨,现在成了后妈,多少有些接受不了,可大家心里都知道,梅姨是个好心且热心的人。

看着梅姨伤感,立华姐弟相互看了一眼,立华拉住梅姨的手:“姨,别呀,我们一走,父亲可就全靠你照料了。”梅姨点点头。立华接着说:“就今天吧,立青去广州,我去上海,我自己有钱,立青怕是需要点盘缠。”

立青摆摆手:“别别别,我什么钱都不要,梅姨,您帮我转告老爷子,我欠他的三千大洋,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他的!”

梅姨还是从襟内掏出一手绢包来,刚要伸手,立青忙把她手挡回去:“我说了,我什么钱都不要!”

“你这孩子啊,倔脾气和你爹有得一拼!这不是你爹的钱,是你姨我自己的!”说着,梅姨打开手绢,露出一对金手环,“你们俩一人拿一个,这原是你们外婆给我的嫁妆,现在看来,我这辈子都用不上啦!”

姐弟俩面面相觑,还是郑重地收下梅姨的礼物。

三人来到杨廷鹤书房,立华轻叩房门:“爹,我和立青来和你告别!”无人答应。立青大声说道:“爹,儿子走了,儿子欠家里的,总有一天会还的!”仍然无人应答。

推开门,房间空空荡荡,钟摆有规律地晃动。

立华和立青整理好行囊,穿过院落,转过廊子,怔住了。杨廷鹤站在门边,默默地注视他俩。杨廷鹤拍拍立青的肩膀:“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立青,你终于知道怎么不挨老子的军棍了。你们走吧,别忘了欠我的三千大洋,有你梅姨在,我以后的日子会活得好好的,等着你还我。”

立青垂下眼睛。

姐弟俩迈出杨家大门,看着对他们摆手告别的父亲和梅姨,终究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杨家,也离开了醴陵城,奔赴各自的前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未来如何,他们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包括先他们一步离家的立仁,也亦然。

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穿梭在人流中,有工人、农民、学生,还有军人,有的在电线杆下演讲,有的发着传单。凡是建筑物上,都贴着红色标语,高楼上,突然纷纷扬扬地雪片似的落下传单来,行人们纷纷去捡。

广州,一九二五年,充斥着革命的味道。

杨立青夹在人堆里,他也弯腰捡起一张传单,上面写着“继承孙总理遗志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一辆电车从立青面前开过,有几个学生吊在车门外,齐声高喊:“打倒军阀!打倒列强!实现国民革命!”一声高过一声,听着让人热血沸腾。学生们都举着小旗子,电车整个成了一座红旗招展的行进堡垒。立青万分新奇地看着一切,一股热浪涌上心头。

立青按着立华给的地址,找到立华的住所,这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小楼,一对金发碧眼的夫妇走了出来,立青有些不敢确认,待再次对照地址后,他走了进去。

当走进立华的房间,立青更惊讶了,非常精美的公寓套间,客厅、卧室、盥洗室一应俱全,只是,客厅的花瓶里插着的玫瑰花已经枯萎。

立青走进卧室,他脱掉鞋子,光脚丫走在檀木地板上,看着羊毛地毯,还有一张双人大床,他抚摸着,心情有些复杂。

在立华家的第一夜,立青睡得还是很香,天光透过窗帘漫射进来,立青揉揉眼睛,突然意识到还得去拜访姐姐的一个好朋友,赶紧起来穿衣。

根据路人指引,立青走到一幢小楼跟前,这里很幽静,只听到鸟鸣声,他鼓足勇气,在门上敲了敲,无人开门。立青犹豫了一下,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仍是一片幽静,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姑娘面红耳赤地追打着一个男子,冲进客厅,躲闪中,那个男子扶着眼镜,只是笑作一团,立青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喘息甫定,一眼看到立青:“你是谁?”

立青:“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姑娘:“那你找谁?”

立青:“请问瞿恩先生是住这儿吗?”

姑娘回身向餐厅叫道:“哥,有人找你!”

传来那男人洪亮的声音:“谁呀?”

姑娘对着立青做了个鬼脸,乐呵呵地说:“一个说了你也不知道的人!”

黄埔军校政治教官瞿恩走过来,打量着立青,立青怯生生地往前挪了几步,憨笑。

瞿恩:“坐坐坐,小伙子,我这个家,什么人都来,各党各派、形形色色,别拘束!”

立青:“我姐让我来这儿的!”

瞿恩一怔:“你姐?谁是你姐?”

立青:“她叫杨立华,我叫杨立青。”

瞿恩笑了:“你早说呀,说了都知道!”

立青还有些拘谨:“我,我是来考黄埔军校的。”

瞿恩点点头:“哦,考黄埔啊。来来来,先坐,别跟个大姑娘似的!”

那位姑娘:“嗨,搞了半天,是立华的弟弟呀!”

瞿母也从餐厅出来,她眯眼看着立青:“有点儿像,精神头儿像!”

三个人都在打量他,立青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瞿母招呼立青过来吃饭,立青拘束地入座。非凡

瞿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母亲,那是我妹妹瞿霞。”

立青早就听立华提过这一家人,瞿恩先生早年带着母亲、妹妹一块留学法国,一块被驱逐回来,又一块来广州革命,瞿母还是个裹着小脚的革命积极分子,立青想到这点,下意识地朝桌下看去。瞿母很聪明,当即意识到立青这一举动的用意,哈哈大笑:“你姐姐定是说了我这老太婆的小脚吧,她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优点,恐怕一句不提吧!”

瞿母慈眉善目,笑声爽朗,一种久违的母亲的感觉涌上立青心头。

瞿霞看上去也很清爽,嘴角微翘,总觉得她在笑,事实上,看着立青傻愣愣的样子,瞿霞是在偷笑。立青对这一家子印象甚好,瞿恩也说,立华和他妹妹瞿霞一起在中央党部妇女部上班,是他家的常客,他们一家对立华印象也颇佳。这么一来二去拉家常,生疏感逐渐消失。

瞿恩问到立青想考黄埔军校的事,立青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坚定地说:“是的,我想考!”

瞿恩问:“你有什么特长?”

杨立青:“我一无所长,就是想考。”

瞿恩:“功课怎么样?数学?理化?国文?”

杨立青:“不怎么样,都不怎么样。”

瞿恩:“那就困难了,考试是有严格规程的,具体操作有一个招生委员会,我虽是招生委员,但我并不能个人说了算。”

杨立青心一沉。

瞿霞有些疑惑,也有些挖苦:“不应该呀,你姐是广东女子师范优等生。你的功课怎么会不好?”

立青瞪了瞿霞一眼,转向瞿恩:“如果……瞿教官如果觉得为难……那我自己想办法吧。”

四人一阵沉默。

瞿母叹:“看把这孩子急的,都说黄埔怎么个好,可这点上还真比不了法国,人家学校连我这六十岁老太太都收,有教无类,挑学生又不是挑姑爷,非得要用那些试题卡人家。”

瞿霞:“哥,要不你找找周主任?”

瞿恩:“这种事找谁也没用,黄埔的制度,谁也不能例外。”

又是一阵沉默。

立青:“我吃好了。谢谢伯母,瞿教官,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要去看一个朋友……”他站起来,笑得有点落寞。

瞿恩:“等等!我看咱们可以争取一下。瞿霞,我的事太多,你是不是可以帮点忙,帮助立青突击补习一下,有针对性的,力保他可以进入面试。”

瞿霞:“我只有下午有时间。”

瞿恩:“第三期招生还有几天。那立青你每天下午过来补课,我这妹妹功课好,俄语尤其好,军校的苏俄军事教材很大一部分她都参与翻译的,军校生需要什么,她熟!我们就努把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看如何?”

立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内心充满感激。

瞿恩给立青几本书,让他带回去阅读。立青一回来,直接躺倒在卧室床上,他胡乱翻了翻带回来的书,又“啪”地扔在一边,仰脸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一阵敲门声,立青挣扎着爬起来开门,是房东老太太,后面跟着一个军人。军人向立青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呈上一份请柬。

立青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军人说:“建国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上将兹定于七月六日晚,也就是今晚,在广州大饭店举行酒会敬请届时莅临赏光。”

立青万分不解地接过请柬。

天色渐渐暗下来,立青啃着面包,半只面包似乎不能抵挡饥饿,他不由得拿起那份精美的酒会请柬。然后,他拉开壁橱,一套套军装赫然在目。立青挑出一件试穿,对着穿衣镜,左顾右盼,他第一次觉得一身戎装的自己好不精神,干脆行了几个军礼,一看就不标准,立青忍不住对着自己笑了起来。

立青还是挑了一套体面的便装来到了广州大饭店,一阵阵欢快的管乐声不绝于耳,一辆辆轿车鱼贯驶上饭店门廊,车内走下将领、政要和他们的家眷。立青定定神,把请柬交给侍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一个目光流盼的中年男子站在接请柬的侍者身后,疑惑地看着立青,待立青进去后,他从侍者手上取过请柬看,合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酒会现场华丽而热闹,服务生端着各种美味佳肴、酒水穿梭,军政显要以及他们的太太持着酒杯,交谈甚欢。立青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尽情享用美食。一个将领走过来,看到立青的吃相,不禁皱眉,很快,又一个将领走过来,问道:“怎么没见许老总?”对方回答:“听说,临时被汪精卫叫去开会了。”随即,两人议论起当下政事,胡汉民、廖仲恺、蒋介石的名字从他们嘴里一个个蹦出来,立青可不管他们,自顾自吃得开心,两位将领聊了一会,持杯远去。立青把目光从食物上移开,观察全场,忽地,他怔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远处,立仁一身军装,由同样一身军装的楚材引领着,正逐一与政要们握手寒暄。杨立青赶紧离开座位,朝更角落处走去,他听到身边有人议论:“那是蒋校长的秘书楚材吗?”

“不错,是他!”

“他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不太熟,好像是校务部新来的参谋,楚秘书介绍来的。”

穿行于人丛中的立青被人拍了肩膀,他站住,回头。来者正是先前等在门口、对立青一脸疑惑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叫董建昌,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秘书长,之所以对立青关注,完全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衣服穿在了立青身上。立青这下尴尬了。

董建昌问:“你是立华什么人?”

立青:“我是她弟弟。”

董建昌笑了,变得亲热起来:“哦,那我们应该很近,立华没回广州?”

立青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和姐姐的关系,不过他的语气没董亲热,冷冷地说了一句:“她去上海了。”

董建昌:“她不是早就去了吗,应该回来了。”

立青无语,他不想把姐姐打胎的秘密告诉这个其实和秘密很有关系的人,这时,他看见立仁和楚材正往这边走来,立青盯住立仁和楚材。

董建昌疑惑:“怎么,你认识他们?”

立青:“对不起,我得回去了!”说完,朝门外走去。

董建昌追上:“等等,年轻人……”

董建昌也来到立华的住所,他和立青一前一后,抱了一堆食物酒水进到卧室。董建昌看到床上散乱的军装,问立青:“你试过?喜欢吗?”

立青笑而不语。

董建昌像是洞察出立青的心思:“你想考黄埔军校?”

立青一惊:“不行吗?”

董建昌没接立青的话,却向他回忆起自己和立华的事情来。立青不想听,董建昌却坚持要讲,他的眼里,立华曾是广州女子师范的校花,各党各界所有的政治集会都愿意拉立华来站台、造势,谁都想让她成为自己的成员。有一次,立华到党部找董建昌借油印机,他们想自己印传单,董让立华把底稿给他看,看后,欣赏起立华的文采来,索性让立华以后就把传单拿到他这里来印,于是,立华和董建昌就有了隔三差五的接触,再后来,董建昌推荐立华到妇女部做宣传秘书,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被你骗到这房间来了,你向她单独介绍你们的革命!”

立青突如其来的接话,让董建昌顿时由美好回忆陷入些许尴尬,他只好把话题引回考黄埔军校的事情上。董建昌拧开酒瓶,倒满两杯酒,给立青递上一杯。

“黄埔的教学是当今中国绝无仅有的,如今你所知道的所有中国军队都是军阀个人的私家军队,唯有黄埔军,是革命党的革命军。他们有理想,有纪律,听命令,服指挥,打仗不为升官发财,不为占据地盘,而是为了党,为了主义。这得了吗?不得了!前途无量!”董建昌说着,对着立青的酒杯碰上去,“喝吧,进了军校可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校规禁止学员酗酒!”

听董建昌这番话,立青对他的印象有点好转,可想到瞿恩的话,他叹息:“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董建昌拍拍立青肩膀:“有志者事竟成吗!”

立青:“白天我见了军校瞿教官,他答应推荐我。”

董建昌皱眉:“一定是你姐姐介绍的,我和她说过多少次,别和那些共产党人搅在一起,她就是听不进。”

立青:“瞿教官不好?”

董建昌也不是觉着瞿恩不好,可他固执地认为,这世界上有两种人:理想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瞿恩属于前者,自己属于后者。立华很有理想,他不想立华受瞿恩的影响,把理想发挥到理想主义甚至想入非非的地步。

立青听着有些困惑,董建昌一饮而尽,冷笑:“如今广州的这个局面,理想主义能生存吗?生存不了!不信就等着瞧吧!”

立青:“你是说我姐吗?”

董建昌:“不,我说的是你!”

立青的脸冷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