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还有个张翼德,当阳桥上登,咔嚓响连声,喝断了桥梁,吓退了百万兵,他是英雄第一名!”

“一!二!三!四——”

直系军阀的士兵们荷枪实弹,步伐整齐划一。排头的士兵吹着铜号、敲着军鼓;街两旁挤满看热闹的百姓,士兵的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人来疯似的,军歌更加嘹亮、步伐也更加有力,仿佛一定要在这醴陵城留下他们骄傲而坚实的脚印,就连队伍中三名被五花大绑的土匪的脚步都踏着军歌的节奏,显得万分质朴。

人群中,一个青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穿着长衫,转身走进临近的茶楼。

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人们对政治都格外敏感。“又捉了三个,那个高的就是刘老黑,哥老会的大头目!”队伍还没走远,就有茶客忍不住议论起来。

“官军都咋了,这般卖力捉匪?”另一个茶客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有大人物要来!”说这话的茶客有些骄傲。

长衫青年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邻座的男子凑过来,对之拱手:“杨老师?”

长衫青年答道:“是我,杨立仁。”

男子坐下:“我就是周世农。”

“哦,你就是闻名江湖的周……”周世农赶紧以手制止住立仁,四下张望后,对立仁说:“那是以前的诨号,如今我是给革命党做事。”

立仁点点头,接着说:“我原以为你虎背熊腰,八尺身长,络腮胡须,短衫下插两把盒子炮。”

周世农指指窗外,笑了笑:“如果是那样,被捉住的就不是刘老黑,而是我周世农了!”立仁也跟着笑起来,对自己之前的想象有点自嘲。

周世农切入正题,悄声告诉立仁,湖北的督军萧耀南刚被北洋政府任命为三省巡阅使,隔天就要来巡视地方。此次,他是领了广州革命党的将令来到这里。

立仁很好奇:“不会是汪兆铭吧,革命党领袖中我最服他了,人生得英俊,胆子也大,敢刺杀摄政王呢!”

周世农说:“比汪精卫还要资深,具体是谁,你就不要打听了。直接的联系人是你的同学楚材,他向我们推荐了你!”

周世农还告诉立仁,楚材去年从美国回到上海,现在在广州。

“哦,他也参加国民革命了?”

“凡有为青年都讨厌庸人气息,崇尚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革命风暴。”

“我杨立仁也是革命的信徒!”立仁坚定地回答。

正如周世农说的那样,在这个处处弥漫革命硝烟的大环境下,凡是有为青年,谁不希望自己的青春可以和革命、可以和保家卫国联系到一起呢?这个本是教书先生的杨立仁也不例外。

周世农接着问道:“你父亲杨廷鹤早年随陈其美东渡日本,读过士官学校,回国后一度官至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没错吧?”

“我看不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立仁不解。

“不,这与我们有关系,老子英雄儿好汉呢。怎么样,令尊一向还好吗?”

立仁如实回答:“家父早就不带兵了,隐退醴陵,在家集攒他的瓷器呢!”

“湖南籍将领,就这脾气,当初趋新趋得很疾,如今守旧也守得很凶。听说,他与即将到访的三省巡阅使是故交?”周世农的目光灼灼地看着立仁。

杨家宅院内,杨廷鹤正戴着老花镜端详手中的一只青釉瓷花瓶,他的身后架上,满是当地出产的各类瓷器,琳琅满目。

“他姨……”杨廷鹤对着外面喊道。

好一会儿,一个女人颠颠地进来:“什么事呀?”

这个女人,看上去年近三十,体态丰腴,杨廷鹤的妻子在世时,她管杨廷鹤叫姐夫,如今她是杨家几个孩子的后母,在杨府,人称梅姨。

杨廷鹤问梅姨立仁去哪里了,他是让立仁去郑家瓷窑把盯梢的一只釉下五彩扁豆双禽瓷瓶拿回来,却半天不见儿子踪影。

梅姨说,她哪知道立仁会去到什么地方,姐姐留下的孩子个个对她横眉冷眼,就在前天,立青就因为梅姨用了他们母亲生前的热水袋,就一天都没给她好脸色看。

听到梅姨跟自己唠叨起立青,杨廷鹤立马关心起立青来,让梅姨把立青叫来。

“我的老爷,你可千万不敢再为我训你的宝贝儿子,你训完了,他对你不敢吱声,对我可就……你就息事宁人吧。廷鹤啊,别惹事,一个家外头看着过得去,也就行了,我也不图个什么。听话,啊……”梅姨说着,用手抚摸着杨廷鹤的头发。

杨廷鹤和梅姨说的立青是杨家的小儿子,此时,他正顺着街巷向一个制图社飞奔而去,一脸的兴奋。

制图社内,魏大保正认真地低头忙于晒印图纸,立青破门而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魏大保没抬头,不紧不慢地问:“怎么样?看清楚了吗?”立青张大嘴巴,依然直喘粗气,他抄起旁边的杯子,大口地喝起水。

魏大保提高了声音:“是青衣吧?”立青抹一把嘴巴:“什么青衣啊?是花旦!”

两人争论起来,立青突然问:“你说的是小红杏吗?”

“怎么不是,她那身段儿我熟,穿了一水红旗袍,两只膀子跟嫩藕似的,旗袍的开衩到这儿。”魏大保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大腿根,“大腿全露着,晃眼!”

立青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对错号了。魏大保告诉立青,这班戏子要在祠堂那边住几天,大概是因为三省巡阅使来了,备着给唱堂会的。立青哪有心思听大保描述,进屋取来一只木箱子,从内取出光学测量仪。

“我的天哪,你要干吗?”魏大保惊讶。

“快,快搬梯子!”杨立青指手画脚。

魏大保大呼,光学测量仪可是师傅的眼珠子,五百两银子买来的东洋货,怎么可以拿去看戏子的大腿根子呢?立青可管不了那么多,心意已决,他非看清楚小红杏的旗袍是不是开衩开到腰上不可。

见大保不肯搬梯子,立青干脆把梯子搬来推到大保手上,说了声:“还废什么话,赶紧!”转身冲出院子。

魏大保无奈地架着梯子跟着跑。

一前一后,两人飞奔,立青在前胳肢窝里夹着光学测量仪,魏大保在后扛着梯子。到达目的地,立青指挥大保架好梯子,他顺着梯子爬到了高高的屋檐上。

墙内,戏班子正在排练,板鼓声、胡琴声,夹杂着吊嗓子的女声。立青循声找去,找准位置后,举起光学测量仪。“啧啧啧,还真是小红杏呢!”立青满足地点头。

大保在下面,左顾右盼,焦急万分。

立青继续窥视,嘀咕着:“看看看,杨宗保在给穆桂英捶腰呢,这流氓……”突然,他停住自言自语,镜片里,杨立仁的身影出现,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在戏台周围溜达,目光里却透着警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立青凝神地看着。

镜片里,立仁的身影突然消失。立青踮着脚努力地寻觅着,突然,脚下一滑,两片瓦掉落下来,立青一下子摔倒,手上的光学测量仪飞了出去,掉在屋顶上,翻滚着越过屋檐,砰地摔到地上,霎时间,魏大保口中的“师傅的眼珠子”摔得七零八落。

魏大保走到测量仪前,两眼直直的,面如土色:“完蛋了!完蛋了!”

……

杨立青和魏大保顺着墙根走着,他们被师傅开除了。

反正是被开除了,立青干脆来个理直气壮:“开了就开了,那老家伙本来就碍了我爹的情面,可不就油瓶碎了满地找碴?”

“别充硬气了,你爹能饶了你?”

“也就十五军棍,打完了,咱也就不欠人情了!”说完,立青吹起口哨,自顾自地丢下大保,走到前面去。

两名脚夫抬着一乘滑竿经过,滑竿的帘子被撩起,一女子坐在当中,好奇地眺望家乡街道。魏大保眼尖,认出这个女子正是立青的姐姐立华。在大保看来,立华是个美女,她的美美得正派,而小红杏也美,却美得邪分,如今因为那邪分的美丢了饭碗,心中真不是滋味。

滑竿颤悠悠地拐弯离去,魏大保两步赶上闷头闲逛的立青,拍拍立青肩膀,打趣地说:“立青,你小子还真有贵人相助的命呢!”立青奇怪大保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回家就知道了!”大保越发神秘。

杨家宅院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厨子们把菜一样样端上桌,梅姨讨好地说,这些菜都是自己精心为立华准备的,立华礼貌性地表示感谢。杨廷鹤、立仁也坐在桌前。见立青还不回来,立华又问了一遍,杨廷鹤让大家可以吃饭,不用等立青,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地向门外张望。

“立青少爷,你可回来了!”立青懒洋洋地迈进杨府,没待他反应过来家中为何张灯结彩,用人就迎上前。

立青问用人:“谁在那儿呢?”

“回少爷,是大小姐,她今儿从广州回来了!”

“姐姐,她回来了?”

“还不快进去,问你都问了好几遍了!”

立青方才意识到之前魏大保所谓“贵人相助”的意思,他远远看着堂屋内的欢声笑语,却没有挪动脚步,放着平日里,要是姐姐回来,他一定会兴奋得跳起来。可今日,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实,他还是有些胆怯,深呼一口气,低着头,小心地进屋。

看见立青,杨廷鹤收敛起笑容,近边的梅姨在桌下扯他衣角。立仁看也不看自己的弟弟,自顾吃菜。

唯有立华,站起身,招呼立青:“立青,才回来呀,来来来,坐我这来。”随即示意用人在自己旁边加张凳子。

立青站在门口,偷瞄父亲,杨廷鹤低头不做声。

“瞧你,长个儿了!小胡子也出来了,这才两年没见,成大小伙子了!”立华继续打圆场,事实上,她的确也是很想念立青,家里,他们姐弟俩感情最好。

立青走过来瓮声瓮气地:“爹——姨——哥——姐姐—九-九-藏-书-网—”

梅姨看看杨廷鹤,杨廷鹤依旧严肃,她自然明白老爷子的心思,招呼道:“快坐吧,你姐一回来就打听你,我说,出息着呢,跟着李师傅学测绘呢。那可是细活,比绣花还细呢,多大的一个醴陵城,到了纸上,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小块块……”

“行了,你又不懂,夸什么夸。地图是什么你知道吗?学问大着呢,非精确了解山川形胜者不能胜任!非大学问不足攻之!非大福泽不足胜之!此中甘苦,岂是一年半载能够领会?”杨廷鹤虽是让梅姨别夸立青,心里还是为立青能有这样一份职业而骄傲的。

梅姨已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父亲跟着又说了一通,言语中还透着对这份工作的期望,这真让立青倒吸一口气。

立青决定不能让父亲这么期望下去,无论结局如何,他必须如实地告诉父亲:

“爹,我被李师傅解雇了!”

“什么?”杨廷鹤刚夹起一块肉,掉到桌上,随即筷子“啪”地一声丢到桌上。

梅姨、立华也很惊讶,梅姨意识到刚才自己不该多嘴,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来回游移。

只有立仁,无动于衷地用筷子夹花生米。

杨廷鹤对着立仁:“我说立仁,你这弟弟怎么了?啊?你能不能放下筷子!你没听到,这才一年,饭碗又砸了!”

立仁若无其事:“你问他自己啊,他那些混账事,我才懒得管呢!”说着,又夹起一粒花生米。

杨廷鹤又对着立华:“立华,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上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他这儿就一点不上进呢?中学中学上一半儿,那就做事吧,都找了几样事了,啊,你自己说,哪样做到头了?”杨廷鹤怒不可遏,用手指直逼着立青。

立青不做声。

立华说:“爹,吃饭吃饭,砸了就砸了,砸了再找,如今也没科举,革命了,哪还有什么上大夫进士,别把老辈子的事往咱头上安,对不对,立青?”

杨廷鹤稍微平静一些:“不是,就算革命那也得上进不是?我不信你们广州学校就是教人如何做赤党!”

“爹,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如今的广州是全国的赤都,满街都是红色标语,民气昂扬。”立华说着说着,仿佛找到给千万的百姓演讲的感觉,越说越激动,“中国的两大政党,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轰轰烈烈地要搞国民革命,到处都是工人、士兵和几千万组织起来的农民,大学校园更不用说了,那是发表最响亮革命口号的讲坛!”

杨廷鹤怔住,眼前这个言辞激越的女子还是不是他的女儿?

这顿饭本是给立华接风,没想到演变出一场关于革命的演讲,梅姨觉得有必要缓和下严肃的气氛:“吃饭、吃饭,来来来,立华,尝尝这个,广州那边可没有这么好的熏鱼烧腊肉吧!吃!都是我腌的!……来来,立青、立仁,你们也尝尝!”

立青起身:“你们慢用,我吃好了!”说着,板脸离桌而去。

杨廷鹤不住地摇头:“瞧瞧,咱家也革命了,老子的话,没人听了。简直!简直!”

立仁突然想到什么,问立华:“哎,立华,你在广州见着楚材没有?”

立华说:“楚少爷如今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人家成天神神秘秘地跟在大人物后面,自己还挺当回事,我都懒得搭理他。”

杨廷鹤也很关切:“立华,楚自人那儿子也革命了?那不是革他老子的命吗?”

立华笑了笑:“所以,爹,你得学习了,如今呀,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就是好汉,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路!”

杨廷鹤说:“那也不能不要祖宗吧?”

“爹,我跟你说不清,五千年前普天下还只一个祖宗呢,华夏始祖。”立华擦擦嘴,也离桌而去。

杨廷鹤转向立仁:“你妹妹变了,你妹妹变了,一个女学生,说话怎么像个女赤党!”

立仁没接父亲的话,他有更关心的事情要问:“爹,三省巡阅使要来咱醴陵了,你和他认识吗?”

“什么巡阅使,就是萧老三!当初我在中枢军咨府任厅长时,他萧老三不过是新军第五镇的一名标统,也是舔了吴大帅腚眼爬上来的。”杨廷鹤很藐视这位巡阅使大人。

立仁又问父亲,这位巡阅使要来视察地方,并安排了堂会,会不会邀请父亲。

“他敢不敬重我?醴陵城里唯我杨廷鹤做过他的上司。不过,他就是邀请了,我也不惜得去!你爹我向来看不上那些投机小人。”

立仁赶紧说:“可,人家究竟还是三省巡阅使,吴大帅帐下的扛鼎大将。”

杨廷鹤轻蔑地说:“屁,也就是蚕豆芝麻酱!”

立仁不语。

立华暂时住到立青的房间,立青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姐带回来的点心。

立华心疼地看着弟弟:“慢点慢点,我就知道你没吃饱!”

立青揩揩嘴角边的点心渣子:“我哪敢吃饱,姐,不是你回来了,今儿老头子准少不了十五军棍。”

“咱爹那棍子还留着呢?”

“可不是专为我留的,我哥可一次也没挨过!”立青想想就觉着冤枉,在父亲眼中,自己永远都是闯祸的那个、惹父亲生气的那个,哥哥立仁似乎就从来没犯过错误,可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从来不犯错误的哥哥。

立华没有接着立青的话往下说,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实话告诉我,我姨是不是跟爹睡一块儿了?”

“我爹那身板,能少得了女人?你在家时就已经鸠占鹊巢,我都没跟你说!”

立华叹口气:“我早知道。所以我不愿意回这个家,寒暑假别的同学都走了,只我一个住在学校宿舍呢!”说着,立华把头转向窗口,又叹了口气。

“那你这趟怎么回来了?”

“一言难尽啊……”立华把头低了下去。

立仁经过立华的房门,站住了,听听动静,独自踩着狭窄的楼梯上到阁楼。阁楼门打开,不大的空间里堆满杨家旧时的用物,橱柜、瓶瓶罐罐、书,还有去世的母亲生前的衣物、画像,布满灰尘。

立仁不放心地走到阁楼门口,再次张望,确定没有人,开始在一堆旧物中寻找。一阵风吹过,书发出瑟瑟的声音,母亲的画像“咯嘣”动了一下,立仁有些哆嗦。革命人不能害怕,他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继续寻找。不多时,他注意到一只樟木箱子,没费功夫,就打开了。箱子里,盛放着杨廷鹤旧日在军中任职的军服、绶带、大礼帽以及各种勋章勋表。立仁对这些都没兴趣,他的手塞到父亲的军服下面,继续翻找,突然,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露出满意的微笑。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阁楼,照到父亲的箱子上,也照在母亲的画像上,母亲很端庄,她安详地看着立仁,她的儿子小心地拿出一只红绸布裹住的左轮手枪。

展开布后,立仁打开枪膛,里面没有子弹,是空枪。他又在箱子里一阵翻腾,失望地叹了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

立青从房间走出,似乎觉得阁楼上有响动,灯还亮着。这么晚,谁会在上面?他刚想朝阁楼处去探个究竟,只见立仁一面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从阁楼上走下,立青惊讶,赶紧别到廊柱后面。

立仁走下来,回头看看阁楼,又四处张望一番,朝自己房间走去。目送立仁的背影离开,立青好奇地爬上阁楼,小心地打开门。他警觉地用目光寻找着,仿佛是沿着刚才立仁的视线将阁楼扫视一番,终于,他的目光盯在那口被立仁拖出的樟木箱子上。

立青走过去,打开箱子,他的眼睛亮了,一只红绸裹着的左轮手枪跃入眼帘。立青拿起手枪,对着月光,仔细把玩,旋即又想起立仁来。

立仁为什么会找这支手枪?立青把手枪用红绸包好,关上樟木箱,离开。

阁楼内恢复了平静。

立仁回到房间,脱下长衫、衬褂,叠置整齐,欲上床,门开了,立青抱着被褥进来。立仁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你来干吗?”

“我那儿成了立华的闺房,劳您把这些书挪挪开,行吗?”

“客房不是空着吗?”

“客房咱姨占着呢!”

“别虚伪了,让她直接搬爹屋里去得了,还当别人不知道!”

立青其实很想告诉立仁,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别当别人不知道,比方说,刚才阁楼发生的一幕,他毕竟不是立仁,说话没那么损,既然说到梅姨的事,就不把话题往立仁身上引了,立青针对哥哥的话,说:“这我可说不了,你去跟咱爹说去。再说,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床铺。”

说着,立青将铺上的书籍扫荡到地上,直接铺上被褥,躺了上去,对立仁的横眉冷对视而不见。

立仁又气又恼,指指地上的书:“这都是典籍!”

立青笑笑:“我还想直接睡上头的,那样你会更加不愿意,也亵渎了这些革命经典,不是吗?”他顺手取了一本在手上翻开,“瞧瞧这书名,多艰深呀,《哥达纲领批判》!”

立仁劈手从他手上夺过来,藐视地说:“这种书,你不配读!”

哥哥对弟弟说出这种轻蔑的话,立青明显感觉到喉咙眼冒烟,怕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他还是强行遏制住怒火,说道:“别费心了,你请我看,我也未必看!”说着,拉拉被头,把脊梁骨对准立仁,想想,不能太便宜了立仁,冒出一句:“哥,我们就互相忍耐几天吧,就当这儿是猪圈!”说完,立青把手伸进被窝,扯掉脚上的袜子,就手丢了出去,袜子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脚臭味。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立青的呼噜声……

周世农早已等候在茶楼,立仁进来,刚坐下,周世农迫不及待地问:“找到那支枪了?”

立仁点头。

“是你先前说过的那枪型?”

“我没记错,就是那式样的,小时候父亲教我玩过。我又找了,还是没能找到子弹。”立仁有些惋惜。

周世农拍拍立仁肩膀:“那是把美制左轮手枪,点三八口径,湖南这边还没这种子弹,幸好,我通过哥老会从广州那边拿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攥住了,直接交到立仁手上。

立仁佩服地看看周世农,慢慢地伸开手掌,掌心上躺着六颗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周世农接着说:“也是天意,当年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一级配发的都是此类枪型,所以苍天注定了要选择你来做这件事。”

立仁接话:“我问了我父亲,萧耀南的确曾是我父亲的部下。”

周世农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全齐了,也只有你可以随你父亲进入大祠堂当晚的酒宴堂会,你敢做吗?”

周世农的目光严肃,照直逼向立仁。

立仁坚定地回答:“有什么不敢,古人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打掉吴佩孚在三省的代理人,足以震慑北洋军向湖南扩张的企图,实为革命之幸事。”

周世农再次拍拍立仁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好啊,虎父膝下无犬子呢!广州方面没有选错人!”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立青还蜷在被窝里。一只手伸进被褥,立青的耳朵被揪了起来,耳边传来立华的声音:“喊你两遍了,还不起来!”

立青有些不悦:“你让我起来干吗,找打呀,差事丢了,老头子气还没出呢!”

“我让你起来,陪我说会儿话!”

“你也真是!说吧,有什么话?”

“你睡醒了吧?”

“耳朵都揪掉了,还不醒啊?”

“你就没个正经样儿!”

立青有些不耐烦了:“姐姐,你要说什么就说,你管我是什么样呢?”

立华低下头:“你知道我这趟回来干什么吗?”

“我昨晚就问过你,可你不说啊!”

“我怀孕了!”

立青一屁股坐起来:“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拍脸、摸摸头,确定不是在梦里头。

立华索性说下去:“我有了身子了,两个多月了!”

立青的睡意全吓跑了:“你,你没骗我吧?”

“真的,我没骗你,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许对任何人说……”立华的眼神是真诚的。

立青揉揉眼睛:“不是,我没明白,你在外头结婚了?”

“结什么婚呀,结婚了我还跟你啰嗦?”

“那你怎么弄的,没结婚你怎么能怀孕呢?”

“我的傻弟弟,没结婚就不能怀孕?”

“那总得有个男人吧,哦,明白了,你有男人了,只是没结婚,一高兴,播上种了?”

被立青这么一说,立华真想抽他一耳光,她本指望立青能安慰自己几句,可他的话一句比一句让她听不下去。“行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立华不许立青再瞎说。

“你跟我商量什么,你得和那男人商量去,趁现在看不出来,赶紧结婚吧!顶多也就一先斩后奏,老头子可能不高兴,别理他不就完了!”立青嘴上虽吊儿郎当的,心里还是为姐姐着急,他能想到的方案就这样了。

“哪那么简单,要不,我疯了,大老远从广州赶回来?”立华眼圈一热,泪在眼眶中滚动,她背过身去。

立青慌了:“别呀,究竟怎么个事呀?那男人也在广州?”

立华点点头,她告诉立青,这个在她身上播种的男人是国民党中负责军事的一个大人物,更让立青吃惊的是,这个大人物还有老婆。

“姐,这就怨你自己了,人家有老婆你还跟他混什么混?混出后果了,淌眼泪也就晚了。”立青觉得姐姐很傻。

“没晚,我得做掉这个孩子!”立华两眼放出坚定的光芒。

“打胎?”立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华点点头:“我回来就是做这件事!”

立青更加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还不得把房子都烧了,他推推立华的肩膀:“姐,你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找不痛快,广州就不能打胎了?”

立华惆怅地摇摇头:“咱爹狠,那男人比咱爹还狠!”

“他打你?”

“他敢!”立华愤恨地握起拳头,对着被褥猛地一拳下去,“他只不过是有野心,道貌岸然,怕闹绯闻,影响他往上爬。”

立青虽对政治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对什么是真男人还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标准,他点了点头:“明白了。还不如老头子。老头子可没这么对女人,还算敢作敢为。”

“立青,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立华握住立青的手。

“我?”立青惊讶,众人眼中,他是个顽劣的青年,没一样事情能做好,大家都这样评价,他也从来不反对,姐姐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自己,他觉得意外,更怕会辜负姐姐。

立华眼圈又红了,这次她没有背过身去,也没有强忍泪水,更加握紧立青的手,抽噎道:“除了你,我还能靠谁呢?”

立青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次脸上没有丝毫顽劣的神情。

对于立华的突然回家,梅姨觉得有些蹊跷。书房中,杨廷鹤手执放大镜看着釉瓷花瓶,梅姨心思全不在老爷子身上,她好像又闻到前晚上在厨房里闻到的味道。

前晚上饭毕,梅姨去厨房问用人杨廷鹤的药弄得如何,灶上的一只瓦罐引起她的注意,用人告之,是大小姐让炖的酸辣汤。

梅姨揭开盖子,一股奇异之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直嘀咕:“这孩子,怎么喜欢喝这个?”

一夜过去,梅姨还能记得那呛人的味道。

“廷鹤,你说广州的学生怎么这么早就放假了?”

“怎么了?”

“没什么,城南林家小姐上的也是广东女子师范,可林家太太说,她家小姐还得两个月才能回来呢。”

“你没听立华说吗,都革命了,哪还有那么多规矩?”杨廷鹤继续端详他的宝贝瓷器,突然,他转向梅姨,“立仁呢,我又忘问他,他定烧的瓷瓶拿回来没有?”

立仁从三省巡阅使要举办堂会的祠堂察看完地形出来,刚走到巷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待定睛一看,竟是立青。立青下意识地挺直腰杆。

立仁问:“干什么去?”

立青头一撇,甩甩头发:“管得着吗?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嘁!”

立仁:“成年人,别成天悠悠荡荡的!”

立青:“成年人怎么了,也没吃你的!”

立仁:“瞧你贼眼飘飘的,我就不踏实,是又要去哪儿坑蒙拐骗了?”

立青不依不饶:“我贼眼飘飘盯的就是你!”说着,手指着立仁的鼻梁尖,接着又说:“哥,别打听,我的事你别打听,你的事,我也没兴趣!”

立仁心虚起来:“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立青的这军将到立仁心中的要害处,颇为得意:“别问我,问你自己啊!”

正说着,周世农从不远处的茶楼出来,朝相反方向去了,立青冷笑一声。

立仁劈胸抓住立青,狠狠地说:“你给我记住了,小混蛋,别用这样的口气跟你哥哥说话,像你这样的愚氓,芸芸众生,连只苍蝇都不如!”

立青没有屈服,直勾勾地看着立仁:“就算我是混蛋,你就光彩了?上你的课去吧,杨老师!”说完,他把立仁的手从自己衣领处放下,拍拍衣服,昂首而去,走出不远,从怀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回头对着立仁一笑,吹着口哨,大模大样地走了。

立仁摇头叹息。

立青从家拿了些床单被套,找到魏大保,大保还在睡梦中,立青不由分说,只顾将床上的被单被套都扯下来,换上他带来的,弄好后,他告诉大保,得用两天这个房间。

魏大保怔了一怔,笑了:“让我猜猜,还真上手了?”

立青:“上什么手?”

大保:“是戏班子里的……”

立青对着大保胸口一拳:“扯什么淡!”

大保疑惑:“那你要床做什么?”

立青想了想:“哎,我问你,你知道上哪儿能抓着打胎药吗?”

大保大惊:“我的天哪,还真闹下风流债?”

立青没有正面回答大保的问题:“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帮我去春香楼问问,那些姑娘平素都在哪儿配打胎药?你不是有哥们同她们挺熟么?帮我问问……”

大保继续疑惑:“不是,你要那玩意干吗,真有事了?跟哪个丫头做下了?”

立青虎下脸:“别问那么多,你是去还是不去?”

大保有些紧张,赔笑:“去去去,都是哥们,这个忙一定帮啦!”

立青已经为姐姐的事情忙乎起来,立华在家也没闲着,她去到厨房,打开柜子,将里面的红枣、桂圆、红糖一类取出装进袋子,包好后,离开。梅姨从厨房的另一边闪出来,打开柜子,看了后,疑云布满脸上,向杨廷鹤的书房走去……

城北仁和药铺的老板戴着老花镜,手执小秤,不断地从各个小抽屉里抓出药来,称后倒在柜台上的药纸上,一边和抓药人聊天,讨论着三省巡阅使来视察的事情。

立青走了进来,两人停止拉呱,都瞅他。立青鼻梁上架了副墨镜,流里流气地四处打量。

抓药人离去,老板走过来,立青从怀里摸出一纸方子,抖开了递过去。老板对着方子看了一眼,蓦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立青。

立青诧异:“老板,怎么了?”

老板:“这样的虎狼药,本店概不配售,对不住了,客官!”

立青冷笑:“虎狼药?你看清楚了?”

老板礼貌地说:“客官,咱是做这行的,只需看其中的两味药就清楚了,不是我吓唬您,吃死了人,本店可负不起责任。”

杨立青笑了:“尹老板,我看你是有点眼神不济了,这方子可是你们仁和店开出去的,还收了人家三十块光洋,居然是虎狼药,要是这样,那还真得报官了!”

老板:“客官你若闲着没事,请到别处消遣去,我还没老到连自己字迹都认不出的程度。”

杨立青:“是吗,那你看看这张方子,又是谁的字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纸,再抖开递到老人家眼前:“看清楚了吧,谁的字迹?我只不过照抄了一张给你,倒闹出公案来了!”

老板低声地:“你是谁,从哪里弄来的?”

杨立青:“等你抓完了药,我才告诉你,你是怎么从春香楼姑娘身上赚银子的!”

老板笑笑:“吓唬我?行啊小子,敲诈到我的头上来了?可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仁和药房是谁的股东?去吧去吧,我劝你别惹事……”

老板伸手去抓柜台上的摇铃。

立青也不言语,伸手从腰间掏出手枪,砰地拍在老板面前。老板惊骇得脸煞白煞白。

立青:“别惹它生气,我是讲道理的,可这畜生生来就一副蛮不讲理的脾性,不听劝,你有什么办法……你不信?你可以亲口问问它呀!”

“客……客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就是抓副药吗……”说着,老板伸手去取秤,立青把那支枪在手上娴熟地玩耍起来。

立青回到家,狂奔上楼梯,冲进阁楼,他从腰间取下枪,手忙脚乱地用原先的红绸裹好,放回樟木箱内,然后闪身出门。

阁楼内,静静的,宛如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天光泻入阁楼,母亲的画像在尘封中静静地看着,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立仁走了进来。

他拖出樟木箱,取出那把手枪,打开枪膛后,从怀里取出六颗黄灿灿的子弹,一颗颗装入,装毕,又将枪用红绸裹好,放回原处。

立仁回到城关中学,上国文课,他庄严地在黑板上写道:正气歌。周世农匆匆走来,在教室外走廊慢慢停下脚步,身影从教室窗口晃过。立仁让同学们背诵课文,踱出教室,走到周世农面前。

周世农小声地问道:“看过地形了?”

立仁:“看过了,开枪没有问题,只要离得够近。开完枪有点难办,除了大门,只有戏台子后面有一出口。”

周世农:“你要清楚,空空的祠堂是一回事,布满卫队的祠堂又是一回事。掏枪要快,射击后丢枪走人,千万不要多看目标一眼,这是行活。”

立仁:“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我爹为我取名立仁,也许就是为后晚上取的呢!”

周世农:“好,有此杀身成仁的决心就好。子弹试过了吗?般配不?”

立仁:“还没试过,应该没问题。”

周世农:“要提前装试,左轮手枪和别的手枪不一样,即便有一颗臭火,也不致耽误别的子弹的发射。有六颗,我想足够了。”

立仁坚定地说:“其实一颗就足矣!”

教室内传来同学们整齐的背书声:“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教室外,立仁一脸的凛然赴死之气。

夜幕降临,立青和立华出现在魏大保家。立青蹲在炭火前,摇扇熬药,炭炉子熏得他满头大汗。立华坐在床头,脸上毫无表情。

立青突然停下手中的扇子,转向立华:“姐,你再想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该想的,我在广州都想过了,只有华山一条路。”说完,立华叹了口气,“立青,我只能靠你,我们这个家,你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立青心疼地看着姐姐,把一张写满字迹的纸给立华:“你先看看这个,那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喝药前千万千万先看看这个!”

立华看了看:“那就是说,这药得分三个时辰喝,出现什么症状,喝多大的量。”

立青:“都是你们女人的事,我也闹不明白,什么红啊白的,哪疼哪酸,你自己掌握好了,照医嘱用就是了!”

立华有些不放心:“你不会就走了吧?”

立青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怕……不方便!”

立华对着立青肩膀一推:“什么不方便,我是你姐姐!”

立青:“姐,我……我还是有些别扭!”

立华哀求:“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姐姐可真的没着没落了!”豆大的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立青急了:“哎,你看看,你看看,哭什么?还没喝药呢!我不走,行了吧!可惜我不是女人,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喝!”

立华扑哧笑了。

立青:“我先来一小口,把我肚里的蛔虫给打下来!”

立华破涕大笑。

吃饭时间,家人迟迟不见立青和立华的人影,杨廷鹤、立仁、梅姨先吃饭。杨廷鹤划了几口饭,突然问立仁,有什么打算没有?难不成就在这教一辈子书?

立仁没看父亲,夹了一口菜:“教书也很好。”

杨廷鹤停下筷子:“就这?没了?”

立仁也放下筷子:“您还想听什么?”

杨廷鹤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三个,打小就性格迥异,你弟弟是一根肠子通屁眼,虽有一些坏习性,人倒率真坦诚。你妹妹也是喜怒皆形于色,爱憎皆赋于形,唯有你九曲回肠,九曲回肠呀,温度计插在肛门里也不知你有好些温度?我没说错吧,儿子!”

杨立仁看看父亲,试探性地:“那您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杨廷鹤:“人还是以自然为好,再说,也没什么好不好,天性使然,做父亲的又能怎么样呢?”

正说着,梅姨由厨房那边端菜走来。

杨廷鹤对着梅姨:“喊你来吃饭,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梅姨说:“厨房里使妈丫鬟在斗嘴,说是短了一些红枣桂圆什么的,生出些猜疑……”

杨廷鹤笑了笑:“你这人,大事不问,小事上心。”

梅姨觉得冤枉:“哎哟,老爷子,咱这家还能有什么大事呀,不愁吃,不愁穿,老祖宗躺在风水地里,菩萨又保佑,还愁什么?”

杨廷鹤:“短见!短见!”

梅姨:“那您说说高见呢!”

杨廷鹤:“他姨,我就跟你这么说,一个家就像头大蒜,父亲就是蒜柱,孩子们就是背靠蒜柱的蒜瓣,母亲呢,就是包裹蒜瓣的蒜衣,如今他们的母亲不在了,蒜衣破了,谁再来包裹孩子们呢?”

梅姨怔了,偷眼看看立仁。

杨立仁咳嗽一声站起来,“噢,父亲,梅姨,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杨廷鹤:“立仁,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杨立仁:“那您和梅姨接着说,我都吃撑着了,噢,对了,后天晚上,我得陪您老一块儿赴宴,母亲没了,我这个长子,理应代劳。慢用,父亲!”

提到赴宴的事,杨廷鹤有些奇怪,立仁怎么会如此积极地要求跟着自己一起去见这个自己都懒得见一面的三省巡阅使。梅姨看着立仁离去,回过头来,对杨廷鹤说:“你这三个孩子啊,一个比一个奇怪!”

魏大保家里,立青好不容易把药熬好,一汪赭色的药汤在碗里扬着热气。立华小心地端起药碗,慢慢地送到唇边。立青不忍看下去,别转脸,吹起口哨,一副与此无关的神情。立华一扬脸,一口气喝干药汁,把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旋即神情严肃地躺在床铺上,等待着……

立青想调节下气氛,逗笑地:“姐,你还没告诉我呢,我那姐夫是不是高大威猛的那种?”

立华:“别这么没心没肺。”

立青:“我还不知道你,你那眼光能低了?”

立华:“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立青:“我要是走掉了,你倒是安静了。这种时候,还是说说话的好。”

立华笑了:“你又威胁我了。”

立青:“本来就是,姐姐不是个随便的人,你说,你从万千男人中挑出这么一个来,爱得愤世嫉俗,爱得什么都不顾了,总有点说法才是呀!”

立华眼睛放光:“你没去过广州,不知道那是怎么一个环境,再冷血的人置身在那里面,都会激情澎湃。”

立青:“那也不能澎湃到床上去呀!”

“你真刻薄!”突然,立华觉得一股热浪席卷全身,有些紧张,“我现在全身发热,没事吧?”

立青:“革命吗,本来就像分娩时的阵痛,你就当这也是革命。”

立华稍放松:“哟,你还知道马克思的话?”

立青:“立仁带回来的小册子,我瞄过几眼。”

立华惊讶:“立仁?他在读这种书?”

立青不屑:“他除了读书教书还能有什么本事?”

立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立青,我在出汗呢!”

立青帮姐姐压压被子:“想点别的事,可心一点的事儿。”

立华停住说话,努力想着让自己开心的事情,突然:“小弟,你知道,什么事是你姐姐最可心的吗?十万人的集会,二十万人的大游行,你每天置身在那样的洪流中,呼喊着内地无法呼喊的口号,任何一个人都能直抒自己对国家民族的忧虑和主张,所有人都有一种忘我的激情,所有人都愿意为国家的前途去死去奋斗……”

立青冷笑:“也愿意打胎?”

立华一撅嘴:“你真够刻薄。”

立青:“男人,我可是多少知道一点,谁不盼着天下漂亮姑娘都犯晕,都去搞革命才好呢!女人开通,是男人的福气。”

立华:“你太世故了,而且下流!”

立青:“可吃苦的是你。他跑哪去了?让你一个人承担后果!哼,美其名,革命,也就骗骗你们女孩子!别信!”

立华的脸色苍白起来,她开始颤抖。

立青慌张:“怎么了?姐!”

立华:“好疼!非常非常疼,一阵阵的……”

立青:“抓住我的手,抓住了!没什么,这种事,非疼不可!”

满头冷汗的立华痛不欲生,野兽般号叫起来,两手紧紧掐着立青的手,掐破了,掐出血来:“立青,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帮帮我!帮帮我……”

月色静静地笼罩着粉墙黛瓦的醴陵城,仿佛全城都能听到一个女人痛苦的号叫声和控诉声:“王八蛋董建昌,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你不是个东西!野兽!完全是野兽!你让我在血水里打滚,自己站在岸上,做你的大人物,做你的道貌岸然!你是个浑蛋!充满野心的浑蛋!……”

立青抱住立华:“姐姐,声音小点儿,让人听见了!”

立华:“我太疼了,太疼了,给我拿草纸……”

立青急忙抽身,捧来一堆草纸,立华迅速把草纸塞到身下,当草纸再次出现在立青手上时,已完全被血浸染,红得触目惊心。

自鸣钟当当地敲着,已是深夜,立青和立华还没回来,梅姨披着衣服到门口巡视,一抬头,见着阁楼上的灯亮着,她疑惑地走过去。

阁楼里,立仁对着那支左轮手枪,呆呆地思忖着,他似乎幻想到自己英勇地从看戏的人丛中霍然站起,举枪射击,枪管喷出火来,三省巡阅使应声中弹,人群大乱,他毅然丢枪,扬长而去……

多么英雄的一幕!

梅姨小心地上楼梯,听到脚步声,立仁从梦幻中惊回,他急忙放置好手枪,走出阁楼,在门边,两人正好相撞。

梅姨:“是立仁呀,我瞧着储藏间灯亮着,还以为下人忘了熄呢!”

立仁:“哦,我,我是找两本旧书。”

说完,径自离开,梅姨狐疑地朝阁楼里看看,顺手拉上灯绳。

魏大保趴在窗棂上往内窥视,立华鼓起勇气,要拿起药碗,立青一把夺过药碗,劝道:“姐姐,第三道药,你就别喝了吧!”

立华霍然坐起,披头散发,严厉地对弟弟说:“拿来!喝!我喝!”

立青仍拿着碗不动。

立华命令:“立青,给我拿来!不能半途而废!立青……”

立青颤抖地把药递给姐姐,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立华一股脑儿喝下,猝然倒在床铺上……

梅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似乎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赶紧坐了起来,随便找了件衣服披上,悄悄出门,边上的杨廷鹤呼呼大睡。

梅姨赶到堂屋,一眼瞅见立青正在和丫鬟商议什么,看见梅姨,立青赶紧止住。

梅姨正色:“出什么事了?”

立青低下头:“没,没什么!”

梅姨盯着立青看,突然目光盯在立青衣角的一簇血渍上:“立青……”

立青求助的眼神看着梅姨:“梅姨……”

梅姨对着丫鬟:“见秋,你先下去吧。”待见秋离开,梅姨接着问:“到底怎么了?”

立青小声嘀咕:“我姐、我姐,她出事了……”

梅姨一怔:“我的天哪,我就知道这孩子有事……”

说着,梅姨拉着立青,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