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色已有点灰99lib•net白色,王彪觉得时间不能耽误,打算用绳子把程坚忍缒下井去,他突然地站起来笑道:“问题哪有这样严重?我首先下去,免得延误了时间。”说着他真的把脚伸入沟眼,一口气溜了下去。这样倒叫大家就没有理会他受伤。

及至王彪进了洞坐定,把经过的事报告一番,才听到他轻轻地哼了两声。

刘小姐轻轻哎呀一声道:“程先生果然受伤了。”他带笑音说了声没事,还是静静地躺着。

刘静嫒是挨了王彪坐着的,就问道:“王大哥你们是怎么样和敌人接触的呢?彼此都没有开枪吗?”

提到这件事,王彪是很为得意,就把第二次出去的巡猎连说带比,再讲述了一次。在这中间,程坚忍又轻轻地哼过两回。刘静嫒道:“胸口是胃和心脏所在的地方,让砖头这样猛撞一下,是外伤倒没有什么,若是内伤,那可了不得。现在自然是谈不上什么医药,可是总得好好儿地要休息一下。”

程坚忍道:“其实是没关系,也许刚才溜了洞子来,让沟里的石头尖摩擦了两下。”

王彪的隔壁,才是程坚忍,她听了这话,就着王彪轻轻地推了两下,笑道:“王大哥你就便伸手摸摸程参谋的胸口,看看是不是肿了?”

王彪说声是,真伸手过来。程坚忍便抬起手来拦着道:“没有什么,反正我们不算井底之蛙,也是洞里的耗子,白天也不能出去,这就根本有个十小时以上的休息,纵然有了伤,也就一觉睡好了。”

刘小姐道:“好的,那么,我们大家别说话,让程参谋好好去睡觉。”程坚忍在心里头虽然是又说了一句,多谢你关心我。可是他鉴于前事,不便说出来了。

这天,洞里有干馒头,有冷水,大家倒是很沉静地过去。到了晚上,程坚忍觉得胸口阵阵地隐痛,就没有敢提议出去。王彪把话问着时,洞里的人一致提议,程参谋不要出去。

王彪道:“好的,我一个人出去瞧瞧吧。”

黄九妹道:“你算了吧,你这个老粗,一个人出去会误事的。”

王彪笑道:“我听参谋的命令。”程坚忍见他态度立刻转变了,心里好笑,也没作声。

这晚大家只出去汲了一回井水,可说没有动作。到了第三晚,大家实在忍耐不住了,程、王二人天色一黑就出去巡猎,来到原来那短墙三角尖所在,不由得,两人大吃一惊。原来那斜十字木架之外,又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棍架。

王彪道:“昨晚上有我们自己人到这里来了,可惜我们没有遇上。”

程坚忍道:“也许那人今天还会来的,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吧。”于是两人就静静地坐在矮墙下。

这晚的情形,已和前两日不同,城里已很少听到枪声,守了半夜,也没有看到一个敌人经过。只有西南角火烧屋子的余焰,带着几股红烟,还在空中缭绕不定,发生了一阵红光,映照在断墙和突立的电线杆上。这几日都是晴天,半夜里一轮明月当天,配上几颗疏星,一片寒光,把满眼的瓦砾场,照得毕现。远处砖瓦堆上,有几具黑影,那正是战死的敌人,夜静了,寒月带了霜气扑到人身上,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凄凉滋味。他真觉得有千百行眼泪,要由眼睛眶子里抢着流出来。而且稍远的地方,还有些敌尸,是日子过久了的,这时已开始腐化,奇怪的尸臭味,也慢慢地抢袭过来。垂下眼看看是遍地砖瓦,抬头看是一轮明月。

他各种感慨涌上心头,正不知身在何处。王彪却暗地里连连扯他两下衣襟。他立刻向前看去,却有一个人影子向对面短墙下一踅,立刻藏到那面便看不到了。于是各把枪在短墙头上支着,预备一个随时射击。可是那里一点响动也没有。

久之久之,在那墙头上忽然发现了一个木棍斜十字架,因为相隔究竟只有二三十步路,在月光底下,慢慢地可以看得出来,程坚忍因为那边只有一个人影,无须害怕,便轻轻问道:“那边来的是自己人吗?”

那边果然答应了,他道:“我是第九连上等兵邝尚武。”

程坚忍听得出他的河南土腔,便道:“你一个人吗?过来吧,我是程参谋。”

邝尚武听到,就一溜烟地弯着腰由瓦砾堆上跑过来。程坚忍低声问道:“就你一个人了吗,你藏在哪里?”

邝尚武道:“不,我和班长一处,一共是六个人,就藏在前面两百公尺远的一条炸垮的土壕里,上面有破屋罩着,我们又盖些土。”

程坚忍道:“那么,你们的班长是吴炳南吗?”

他说:“是的。”

程坚忍就告诉了他藏的地点。因道:“好的,以后我们每晚都在这里取得联络,大家还是分开来得好。你知道副团长在哪里吗?”

邝尚武道:“昨天副团长还在我们一处,他说那土壕里只能容纳五六个人。他带着三名弟兄走了。他说北门里一带,还有两三处有几间破屋子,他要和那里的弟兄取得联络,他预备到观音巷去,这里到那里,整整地要穿过城中心,今天就没得着消息。”

程坚忍道:“你们遇到过敌人吗?”

他道:“昨晚上摸了他两个,今晚上没看见敌人。城里没有房子,今天上午,我们的飞机又来扫射过一次。他们在城里没地方安身,都驻在城外,白天进城来看看,晚上大概根本不来。”

程坚忍道:“你去吧。告诉吴班长,一切小心。听到城外枪声响,就是我们军队来了。尽量地在城里扰乱敌人,牵制敌人。”邝尚武答应着走了。

程、王二人,又在砖瓦堆里巡行了一小时。除了翻翻敌尸身上,也没有别的可做,只好又回枯井地方去。但想到在洞里六个人挤在一处,转身都有问题,也不愿意马上就下去,两人就在沟眼口上,找了块石头坐着。

不多一会儿,听到沟里有人爬动的声音,王彪就伏在沟眼上轻轻对里面道:“我和程参谋在这里呢。你们出去,不要害怕。”

程坚忍笑道:“看你这样子,是和黄九姑娘打着招呼吧?”说毕,沟里伸出半截身子来,正是黄九妹。

坚忍道:“天快亮了,该是敌人开始出动的时候,你们还出来做些什么?你怕王彪是个老粗,有些不放心他吗?”他们在洞里挤了两天,彼此已经是很熟了,偶然也说着一两句玩笑话。

黄九妹听到程坚忍的话,又带了笑音,这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程参谋,刘小姐也在后面来着呢,你拉她一把吧。”

程坚忍虽觉得她这报复颇是厉害的,可不能对她这话有什么驳复,只有默然受之。果然,随着这话,刘小姐爬出沟洞来了。她正弯着腰,扑去身上的土呢。黄九妹道:“刘小姐,你不是很挂心程参谋,约着同出来看看的吗?”

刘小姐还不曾理会到她有什么用意,不经意地答道:“是的,我们在洞里,仿佛听到外面有枪声。”程坚忍也就装着大方,说了声多谢。

刘小姐道:“九姑娘,我们到那边矮墙下看看吧。”

程坚忍知道两个女孩子,终日闷在洞里,和大家挤在一处,她们自也有避人之事,便没有拦阻,由她两人走开。

两人去了有十来分钟,忽听得刘小姐很尖锐地怪叫了一声,立刻砖瓦滚着唧喳乱响。说声不好,提了枪就飞步过去。王彪自也跟着上来。跑过短墙,见一个敌人揪住刘小姐的头,夹住她的颈脖,拖在瓦砾堆上走,相隔只有二三十步,来不及开枪,他举起枪来,伸着刺刀就向敌人身上刺去。敌人见有人追来,才放下刘小姐,把他夹在肋下的枪拿出来抵抗,但时间已不容许他把枪拿好。程坚忍的刺刀,已伸到他身边。他将身子一侧,把刺刀让过去。索性丢了枪,两手握住程坚忍的枪杆,就要夺枪。程坚忍向怀里扯了几下枪,敌人力大,竟是扯不开来。他情急智生,将脚抬起向敌人胯下,猛的一鞋尖,把他踢得向上一跳,叫了一声哎哟,立刻向地下一倒。程坚忍哪敢怠慢,端起枪来,立刻就是一刺刀。这一下用劲太猛,由他胸膛,直刺入背心。回头看时,王彪抓着另一个敌人,揪打在一处,践踏得碎砖乱瓦稀里哗啦作响。黄九妹却拿了一块砖,在敌人身后猛砸。程坚忍拔出敌人身上的刺刀,提枪也向敌人奔去。因为他和王彪,全是徒手揪打,难解难分,不敢在残月微光下乱刺。也捡起一块砖头,一手抓住敌人衣领,一手将砖头猛对敌人头部砸下去,这才算把敌人打倒。

黄九妹蹲在地上,又把砖石向他头上乱砸了一阵了,口里还骂着道:“你这小子,还欺侮我吗?”

程坚忍扶着枪呆望了,用柔和的声音道:“姑娘,天快亮了,我们走吧。”

那刘小姐更是胆虚,抬手理着乱发,气喘吁吁地向沟眼那边走去。

黄九妹看到,也在后面跟着,问道:“刘小姐你累得很吗?”

她笑着摇摇头道:“幸而是程参谋和王大哥赶着来了,如其不然,这条命算完了。”

王彪道:“我说怎么样?这是不能大意的。天一黑,敌人就溜了,天一亮,他们就会来。现在可以进洞去了。”

刘小姐受了这次虚惊,果然不敢耽误,首先一个,就溜下洞去。程坚忍垫后,还拿着枪和大家警戒。当他开始向沟眼里溜下去的时候,天空已发着惨白的光辉,由瓦砾场上一眼看了去,已看到一带打成残堤一般的城墙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