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雅考上了南方的一座大学。假期里回来,娴雅给白香衣说南方的景,南方的人。白香衣听得入迷,神情像听故事的儿童,聚精会神。

白香衣问:“你见过油菜花吗?大片大片的,嫩黄嫩黄的。”

娴雅说:“我没去过乡下。以后,我一定去看看。”

娴雅有时候搂着白香衣的脖子说:“娘,你等着,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钱,给你治好眼睛,让你过好日子。”

白香衣就说:“只要你好好的,就是娘的好日子。”

在这个假期过到一半的时候,高原又来了一次,他没有再说要白香衣跟他走的话,而是放下了六万元钱。他说这些年,高军每花一分钱,他都拿出一分来给在孔家屋子的孩子存着,这么多年下来,一共存了这么些钱,既然那孩子没了,这钱就留给这闺女花吧。

白香衣坚决不要,高原坚决要给,两个人僵持不下。

最后高原把钱塞给了站在一旁发愣的娴雅,疾言厉色地说:“白香衣,这钱是一个父亲的心,是给这闺女的,你无权干涉!”

高原心安理得地走了,他很轻松,仿佛终于偿还了一笔数额巨大的债务。

娴雅很兴奋,说一部分钱给娘治眼病,一部分作她的学费,剩余的还可以添几件新衣服,她说她在学校里太寒酸了,都抬不起头来。

白香衣却很坚定,咬着牙说:“这钱一分也不能花,一定给他退回去!”

娴雅不干了,顶撞说:“凭什么?人家是给我的,我偏要花!”

白香衣气急,就打了娴雅一巴掌,骂道:“没出息,不是什么钱都可以花的!”

娴雅哭了,边哭边数落:“你从来都不为我着想。为了可恶的老太婆,你把我扔在大娘家里,大娘对我是不错,可在人家家里住着,你知道我多么不自在,要天天陪着小心;你把钱都花在了老太婆身上,不心疼,却处处紧着我,看看人家的孩子吃什么,穿什么,我又吃什么,穿什么。我总算明白了,你根本就不疼我。原先别人说我还不信,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不是你亲生的,你哪里会像亲娘那样疼我?”

白香衣心里一痛,颤声问道:“你说啥?你说啥?”

“我不是你亲生的,我是你捡来的!以后我不用你管了,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娴雅尖声喊着,夺门而去。

白香衣追到门口,腿脚打颤,扶着门框再没力气追。

娴雅跑了就没有回来,她找到存东,借了些钱,提前返回了学校。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假期也不回来。

白香衣不停地给娴雅写信寄钱,可是好像泥牛入海,不见娴雅的只言片语。

村庄是安静的,年轻人都走出去,发了财或者赔了本。老人们在阳光的照耀下,任凭寸寸光阴悄悄溜走。白香衣就是其中的一员,她想着娴雅,在远方的城市里,走过校园的小路,去教室,去图书馆,娴雅边走边笑,白香衣想着也忍不住笑。想起娴雅至今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又不免难过。

白香衣终于不能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娴雅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她已经没钱供应她。她又一次进了城,没有了本钱,走街串巷拾破烂。一次存粮在大街上遇到蓬头垢面的白香衣就忍不住哭了,在他的记忆中,这个二婶从来都是干净利落,他拉着白香衣的手说:“二婶,娴雅妹妹让我和存东来供,你用不着这么累。”

“你们有这心我就知足了,只要我能动弹,就不拖累你们。”白香衣说得很坦然。

存粮不开车了,人总不能当一辈子车夫。坐他的车的一任领导上调之前,把他安排到了一家国有企业当副总。他去南方出差订设备,厂家隆重地接待了他。吃过了饭,带着他去娱乐,进了夜总会。在包间里,厂家负责接待的人告诉他,这里的小姐都是百里挑一的,有的还是在校大学生。

存粮感到新鲜,问:“大学生怎么会干这个?”

那人说:“这年头,谁不稀罕钱?”

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走进了包间,一下子让存粮感到眼花缭乱。存粮发现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就盯住看。那个小姐忽然唉呀了一声,捂住脸跑了出去。存粮叫了声:“娴雅。”

娴雅跑,存量追。直到两个人都没力气了。

娴雅喘着气说:“大哥,你这是何苦?”

存粮走过去,扇了娴雅一个耳光说:“别叫我哥,我没你这样下贱的妹妹!”

那天晚上,存粮和娴雅在大街上坐了一夜。关于白香衣,存粮将自己了解的都告诉了娴雅,白香衣的大半辈子,在女儿的眼泪里又鲜活了一次。存粮对这个二婶,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这是一个属于思考的夜晚,快节奏的生活,难得有时间思考一些被忽略的事情。存量觉得,这些被忽略的事情,其实是很重要的。

存粮离开那座城市之前,又去看了一次娴雅,娴雅拿出了五千元钱,让他捎回去。存粮看着那些钱心里犯堵,最终还是接了,他怕自己不接的话,会刺激了娴雅,伤了她的自尊。那些钱他没有捎给白香衣,而是封在了一个信封里,写上了耻辱二字。

存粮心里不好受,他觉得事情到了这种不可收拾地步,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联系上存东,哥俩在一家火锅店会面了。很久了,他们哥俩没有坐在一起吃顿饭了。

鸳鸯火锅,红汤鲜艳似火,白汤纯净如雪,氤氲的热气隔在哥俩之间,仿佛一些无法消散的往事。

存粮动情地说起了奶奶,那个大嗓门,头上顶着一些红血印的奶奶;那个笑也亲切,骂也亲切的奶奶。

存东也动了感情,唏嘘说没赶上奶奶的葬礼是终生最大的遗憾。

“咱们心里孝顺奶奶,可咱二婶却拿出了全部孝顺奶奶,花光了积蓄不说,还扔了经营了多年的冰糕摊子。要是她还有这个摊子,一年能见不少钱,完全能供得起娴雅上大学,可是她现在却满大街拾垃圾。奶奶在地下知道了,一定会怪我们不照应。现在咱哥俩在这城里,也算混得人模狗样了,可是眼看着二婶那样,心里不好受啊。”存粮说着,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存东伸出手握住存粮的手说:“哥,你说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咱们养咱二婶,咱们就当她的亲儿子。”

存东也含着泪水,郑重地点点头:“好,咱就这么办!”

存粮和存东找到白香衣,他们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齐声叫二婶。白香衣慌张起来,要扶他们,又怕自己身上脏,弄脏了他们的衣服。“看你们哥俩,这是干什么?”

存粮说:“我们接你回去,你要是不跟我们回去,我们就一直跪着。”

存东说:“你乐意住在我们谁家都行,我们都是你的亲儿子。”

白香衣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她只感到眼睛疼得钻心。

后来白香衣拗不过两个孩子的诚心诚意,跟他们回了存粮的家。

存粮说:“二婶,我出差看见娴雅了。”

白香衣的心收紧了,忙问:“娴雅过得好吗?”

存粮说:“很好很好。她学习好,人缘也好。娴雅是个乖女孩,错不了的。她说了,再放假就回来。”

白香衣笑逐颜开,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存粮扭过头去,眼泪又下来了。

白香衣在存粮家住了两天,执意回孔家屋子,她说在那里可以离你们二叔近一些。

送下白香衣,他们哥俩想接春宝进城,春宝一辈子拿了第一个结实主意,死活不去。哥俩没办法,给他们一人安了一部电话,并各给他们弄了一块大纸牌,醒目写上他们哥俩的电话号码,嘱咐他们有事一定要打电话。

白香衣闲不住,在场院屋子旁边开了片小菜园,整天在菜园里忙碌,拔拔草,浇浇水。她的眼神更不好使了,大毒日头低下,也仿佛是到了黄昏,眼前迷迷朦朦的一片。

存东带她去大医院找专家,财大气粗地说:“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治好。”

专家仔仔细细给白香衣检查了一番,惋惜地说:“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时机,钱再多也没用!”

存东不死心,对白香衣说:“二婶,这里治不了,咱们再去别的地方。”

白香衣豁达而坦然,说:“不用了,只要多少让我见点亮光,能看到你妹妹出嫁就知足了。”

桂兰偶尔回孔家屋子,和白香衣做几天伴。她听见白香衣在菜园子里忙活的时候,总哼一支小曲儿,听得时间长了,她自己也会哼哼了。

油菜花,黄又黄,

邻家的姑姑当新娘。

桂花油,滑溜溜,

大辫子盘起了朝凤鬏。

花儿红,胭脂红,

樱桃小嘴红通通。

哭一回,笑一回,

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这是白香衣小时候唱过的歌谣,她自己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会记得这么清楚。

一天夜里,白香衣做了个梦,自己穿着宝石蓝的旗袍,娴雅穿着大红的旗袍,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西装革履,挽着娴雅的手,笑吟吟地叫她娘。白香衣笑着笑着就醒了,她对自己说:“瞧这闺女,穿了旗袍好看死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