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翠意外捡到个棒槌,就当了真,大张旗鼓张罗起白香衣和春宝的婚事来。村里人闻风,像打了兴奋剂,七嘴八舌都说这事,年轻人更感到好奇,追问老人们白香衣到底有过几个丈夫。老人们悄悄合计一番,无奈地说:“她有几个丈夫,只有她自己知道。”说完又忍不住叹气,补充一句:“说起来,这个女人也实在不容易。”

春宝再见到白香衣,倒扭捏起来,他的难为情,好像一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伙子。

白香衣起初没当回事,她以为玉翠热乎一阵子就会把这件事抛下,小婶子嫁给大伯哥,说一说都招人笑,况且玉翠有爱面子的天性,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明白过来。

可是玉翠自从被拴了一下子后,好像换了一个人,糊涂起来没完没了。有一天,白香衣终于忍无可忍,为这事恼了。

春花春草姐妹一块儿回了娘家,娘仨在玉翠屋里嘀嘀咕咕开了很长时间的小会。春花春草从屋里出来,直奔在伙屋里做饭的白香衣。

她们笑嘻嘻地说:“嫂子,给你道喜了。”

“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哪里还有喜?”白香衣咔嚓咔嚓地往锅里打鸡蛋,然后用勺子使劲搅和着。

“娘说这个月十六,就给你和俺大哥办喜事呢。你说喜不喜?”春花说。

“这回好了,嫂子你咋转也转不出这个家了。”春草说。

“胡闹!瞎折腾!”白香衣扔下了勺子,转身去了玉翠的屋。

一进门后,白香衣就气恼地嚷:“娘,你就不要瞎操心,添乱了。”

“咋了?”玉翠老眼昏花,没瞧清楚白香衣脸上的怒气。

“你要给大哥娶媳妇行,只是别拉扯上我。”白香衣怕她听不见,抬高了声音,清亮亮地说。

玉翠噗嗤笑了,说:“不拉扯上你怎么成呢?让他娶谁去?”

“别打我的主意,爱谁谁谁。”白香衣在玉翠面前忽然有种无力感,于是放下狠话:“逼急了我,我就走。”

玉翠听到白香衣说要走的话,就急了,口不择言:“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有啥难为情的?俺家春宝也辱没不了你,难道你还要立贞节牌坊不成?”

白香衣被贞节牌坊四个字刺得心口生疼,抽身就走,边走边说:“是我辱没春宝呢!我就要立贞节牌坊,就要立!”

春花春草面面相觑,喊了几声,没喊住白香衣。白香衣一阵风似的回了场院屋子。

接下来几天,白香衣和玉翠冷战着,尽管她在伺候玉翠上仍然不遗余力。玉翠对白香衣又恢复了爱理不理的态度,春宝则尽量不见白香衣,能躲就躲出去。

玉翠常常在屋里自言自语,没白天没黑夜的,说一会儿,笑一会儿,有时候还哭几声。春宝问她跟谁说话,她就说:“你爹,还有春生、春晖,他们也都同意你娶引她娘,可引她娘咋就不同意呢?”

听得春宝脊梁骨嗖嗖的冷,不敢再问。

桂兰听存粮说起此事,回了一趟孔家屋子。她见了白香衣的第一句话就是:“给你来道道喜!”

白香衣生气地说:“你也跟着起哄!”

“没事找事,没病找病,这是你自找的。”桂兰笑着打趣说:“还别说,你和春宝也算般配,你就依了老东西吧。”

“桂兰,我跟你说句明白话,虽然我在春生之前,有过男人,没能给春生个清白身子,也没熬下一男半女,可自打春生死的那一天,我就打结实了主意,要为他守着,不管多好的人,我都横竖不嫁。”白香衣寒着脸,激动地说。

桂兰见白香衣这么说,不好再玩笑,就和白香衣说些闲话,见白香衣半天不见一丝笑意,提议说:“要不去我那儿住几天,散散心。”

白香衣答应了。临走去跟玉翠说,玉翠石破天惊地说:“打量俺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去找高原呢。”

白香衣觉得没法跟她说清楚,扭头就走,听见玉翠在身后放狠话:“走就走吧,俺打发春生和春晖跟着你,你别想勾搭野男人。”

在县城住了一个星期,白香衣的心里并不肃静,疙疙瘩瘩的。到了星期天,紧催着让存粮带着娴雅回去看看。

娴雅已经上高三了,为了能考上个好大学,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书里去,对于娘的这个安排,很不满意,不肯去,最后存粮自己去了。

玉翠已经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只有一口气吊着。存粮埋怨父亲春宝,早该把奶奶送医院。春宝说是他奶奶不许。没办法,一个人窝囊了一辈子,你别指望他有一天能突然挺起腰板来。

白香衣赶到医院,她剩下的一点儿积蓄,也随着住院费、治疗费、医药费去了。

玉翠一直在胡言乱语,口口声声让存粮去孔家屋子接人。“你把俺弄这儿来,你爷爷,你春生叔、春晖叔找不到俺,要着急的,都接来,咱们就团圆了。”

存粮答应着,出了病房。他医院的朋友告诉他,老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他给春来挂了个电话,说奶奶病危,让他马上回来。打电话叫存东,李晓倩说存东又跟小三叔出去了,气得存粮摔了电话。

玉翠住院的第五天夜里,有了些精神,她睁开眼睛,对着春宝、白香衣、存粮、杨惠、春花、春草一个个看过来,问:“春来还没到吗?”

存粮说:“应该快到了。”

玉翠又问:“咋不见存东?”

“出差了,正往回赶呢。”

“引呢?”

“在上课呢。”

玉翠就喘着气,闭上了眼睛。

白香衣拉拉存粮的衣袖,娘俩走到病房外面,白香衣说:“我看你奶奶今晚上不保险,你快去看看存东回来了没有,顺便把娴雅接来。”

存粮点点头就去了。去了半天,同着李晓倩和娴雅走了进来,存东还没回来。

玉翠睡得不安稳,一会儿又睁开眼睛,四下里找,最后看见白香衣就停住,白香衣忙走到她跟前。玉翠拉着白香衣的手说:“别怪娘老糊涂了,俺心里其实明白。这孙子孙女的俺不担心他们,可俺就担心你和春宝,临老了还没有个伴,俺想着趁着有这口气,把你们凑合到一起,以后你们也好有个说话的人,别像娘,守了一辈子,到头来找个说话的人都难。”

白香衣说:“娘,别说了,我明白。”

“俺知道你不乐意,再不逼你。咱们做姐妹的时候,那份好就甭提了,亲姐妹也赶不上。可惜做了婆媳,却磕磕绊绊的,没过几天消停日子,难为了你。要是高原再回来找你,你就跟着他去吧,一辈子了,别总难为自己。”

白香衣说:“娘,俺哪里也不去。俺有了春生,再不会有别人。”

玉翠点点头,又招手叫娴雅,拉着她的手说:“引啊,奶奶没稀罕你,你别怪奶奶,奶奶是老糊涂了。以后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好生待你娘,她这一辈子不容易。”

娴雅含着泪,一点头,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玉翠看看存粮,说:“你可以把奶奶忘了,可别忘了你爹。”

存粮听了,扭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抱着头无声地哭。

玉翠又叮嘱李晓倩:“你告诉存东,让他也别忘了你爹。”

玉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好像累了,闭上了眼睛。半夜里,玉翠到了弥留之际,喉咙里转着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是在等小儿子和那几个没在跟前的孙子孙女。可是她已油尽灯枯了,终于没能熬到他们回来的时候。

春来是带着儿子回来的,在娘跟前狠狠地哭了一场,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把这些年没有尽的孝补回来。

春宝没有钱,白香衣的积蓄也花光了,玉翠葬礼的一切开销都让春来包了。

玉翠的葬礼办的很体面,有唱大戏的,有吹唢呐的。寿衣是上好的,她当年自己做的那身春来没让用,而是另外挑选的。白香衣把那身不用的寿衣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她忘不了这是玉翠本来做给她的。

春来还给娘置办下了纸糊的童男童女,彩电、冰箱、小汽车、小洋楼,花花绿绿的摆了半屋子。这人死了,倒好像是搬家,到另一个地方去居家过日子。张玉成被人扶着过来看,满意得直点头,夸春来是个孝顺儿子。

丧礼完了以后,存粮提出要算算账。春来眼睛一瞪,说:“有啥好算的,葬礼的钱我出的,你奶奶看病的钱你们出了,也是你们该尽的心,一家子人哪里就要分那么清楚。”

白香衣也拦着不让,她宁愿吃亏,也要一团和气。

存东回来的时候,连奶奶的葬礼都没赶上。他这次出去,收获颇丰,因为他有了一个腰缠万贯的爹。

孔小三这次带他出去,没有到处乱逛,而是直奔上海,说先到医院彻底检查一下身体。存东不以为然,说自己年轻,用不着。但孔小三说现在健康查体是时尚,是对自己负责。

在上海闷了几天,有一天孔小三兴冲冲地举着一张化验单给存东看,说:“看清楚了,你是我的儿子。”

存东懵了,脑筋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弯来。孔小三也不着急,慢悠悠的大致说了一下当年他跟桂兰的交情。存东在宾馆里睡了两天两夜,才渐渐头脑清醒了些。再见到孔小三,他虽然还是叫他叔,心里却已经认了这个爹。

从上海回来,孔小三买了一辆桑塔纳2000送给存东。存东开着新车去给玉翠上坟,虽说知道了疼自己的奶奶居然不是亲奶奶,但是这些年的亲情却不是假的,他买了一车子纸钱,堆在玉翠的坟前像一座小山,烧了足足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他趴在地上悲痛欲绝,不肯起身。

最后还是白香衣和春宝把他拉起来,劝了又劝才好些。他心里气春宝装模作样地当他的爹,瞒了他这么多年,也气白香衣偏向存粮,饭也不在村里吃,拍拍身上的土,就回城了。

桂兰终于把他工作的事办妥了,可存东没上几天班,就把工作扔了,一心跟着孔小三跑生意。桂兰发脾气使性子也没办法,她看得很清楚,存东阔了,住上了小别墅,开着小车,玩着大哥大,这些都是她不能给存东的。

白香衣没有进城,就住在了场院屋子里。存东两口子搬出去后,桂兰几次叫她过去作伴,她都没有去,她怕她离开了这里,就会丢了什么东西。钱花完了,她又一次拿出她的小皮箱,把最后的几块银元和几件首饰变卖了,得了几千块钱,她自己能省就省,却不肯让娴雅吃屈。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她就对自己说,老了老了,瞎了也不冤枉。

一次娴雅星期天回来,白香衣拿出高原留下的旅行包给她看。娴雅调皮地把旗袍给娘穿上,戴上那些首饰,拍手笑道:“娘,你像个新媳妇。”

白香衣瞅瞅镜子,笑道:“哪里是新媳妇,是个老妖精!”

脱下旗袍,白香衣又一古脑给娴雅穿戴起来,眯着眼瞅了又瞅,总也看不够。穿着旗袍的娴雅,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自己。

娴雅回来时,村里的老人们瞧见了,窃窃私语:“真是跟了谁就随谁,这闺女越长越像她娘。”

这话传到白香衣耳朵里,心里就像抹上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