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零星的鞭炮声在村子里回荡,年味儿在淡淡的火药味里又一次浓起来。

来学校串门的人络绎不绝,有空儿的女人亲自出马,顺便探望香衣的病,不得空的便打发小孩子过来。这时候串门子没有空手的,这个拿几挂鞭炮,那个提着几个年糕、豆包或者糖三角,村里人没有稀罕物,但礼轻情义重,村里人借着过年答谢白香衣一年来帮忙做活计的情分。村里人深信看见孩子就是看见大人的话,送鞭炮的人居多,不几天就接了一大堆鞭炮,桂兰打趣说:“好家伙,够俺春晖兄弟放个几年的了。”

往年这时候是白香衣最忙碌的时候,屋里堆满了布料,她要赶在年三十之前,把布料做成衣服,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等着年下穿新,图个吉庆,所以没日没夜地忙。今年病着,没有人好意思劳碌她,却更感念她的好,因为她的缝纫机让女人们学懒了,再捻起针线,难免在心里感慨,如果白老师没生病,哪会费这样的洋事?

春晖不喜欢鞭炮,他害怕那响声儿,就散给和自己玩得来的伙伴,这时候春晖腰杆儿直,说话儿亮,得到鞭炮的伙伴欢天喜地,没有得到的就紧赶着巴结他,以期春晖再分鞭炮的时候别漏下自己。

白香衣的病已经好了几分,春生兄弟平安归来,让她的愧疚减轻了不少,虽说心病根深蒂固,不是说拔就能拔出来的。白香衣深谙礼尚往来的道理,打发春晖挨家回礼,不想春晖前脚送去,收到回礼的人家后脚就跟来,另外提些别的东西。白香衣心里着急,这样送来送去,竟没有个了结。桂兰却瞅出了门道说:“白老师,你就别回了,想是他们知你的情,你回了礼,他们就觉得这情没有还似的。”

桂兰一心一意伺候白香衣,细心而周到。白香衣几次说不用她过来了,可是桂兰说自己打心眼里乐意伺候她,再说白香衣没好利索她就回去了,玉翠肯定要骂她不上心。

年前需要做的事情多,玉翠少了帮手,可心里踏实,浑身是劲,虽说一天忙到晚,腰也酸背也疼,却从骨子里透着畅快。她拿定主意要把这个年过得红红火火,灾星已除,明年的好日子已经向她殷勤招手,没准还会娶进个二儿媳妇。浆洗缝补,把一家老小过年的衣服准备好了;清扫擦洗,把家里打扫的窗明几净了;煎炸烹煮,把年下吃的食物准备齐了。年,说到就到了。

大年三十中午,家家户户贴起了春联。玉翠家焕然一新,大小的门户窗户上都贴上了春联,好多年不贴的萝卜花也上了门楣,五颜六色摇曳着喜庆。玉翠自然忘不了学校里的白香衣,贴自家春联前,先打发春来去学校,把香衣住的那间屋子的门窗打扮得花花绿绿,赛过新房。

大年初一凌晨四点钟的光景,玉翠家率先响起了鞭炮。为了夺这个头彩,玉翠把春生和春来嘱咐了再嘱咐,临到最后,还是不放心,一夜一个盹都没敢打。

白香衣打起几分精神,迎接新的一年。村里鞭炮一响,她就起来了,叫醒了春晖。为了图个团圆的意思,年三十晚上没让春晖去玉翠家。饺子是现成的,玉翠包好后送过来的。饺子出锅,白香衣招呼春晖出去放鞭炮,等了好久,不见春晖进来,出去瞧。却见春晖拿着一只香,往挂在树上的鞭炮一凑,那香的火星还隔着鞭炮老远,就捂着耳朵跑开。香衣看着气闷,走过去接过香,一点就点着了,不紧不慢走回来,任鞭炮在身后噼噼啪啪。

刚端起饭碗,就有三五成群的学生们来拜年。他们一进门,问声好就趴在地上磕头,香衣这里刚端起堆满糖果瓜子的果盘,那里已经吵闹着去了。春晖也被他们裹挟了进去,搭帮拜年去了。

一拨一拨的学生之后,大闺女小媳妇开始登门。老辈传下的规矩没结婚的闺女不磕头,而媳妇们却是要磕头的。宝柜在村里属于中等辈,媳妇们中有侄媳妇、孙媳妇甚至还有重孙媳妇。媳妇们磕头不像小厮们那样进屋就趴下,而是先念叨:“俺给婶子(奶奶)磕头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要跪下去。这时候白香衣都会拉住,不让真磕。大姑娘小媳妇不会匆忙离开,会坐下来说会儿闲话。

大姑娘小媳妇之后,上了些年纪的女人们才出场。因为她们先要在家候着晚辈们给自己磕头。有和香衣平辈的,只问好,也有辈份矮的,香衣便早留了意,不给她们磕头的机会。这些女人们坐得更加长久些,说的还是一些家长里短,大年初一正正当当的大日子,都捡着好听的说。白香衣含笑挨个儿赔罪,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不能给长辈们拜年。

白香衣穿梭在一屋子人之中,端茶递糖,有热心肠的女人把她按在座位上,说你刚好些,只管歇着,都有手有脚,吃吃喝喝不用让。一屋人正唧唧呱呱,说得热火朝天,李小忙笑着进来,说:“你们瞅瞅,俺玉翠大娘唱的这是那出戏呀?”人们忙往外看,只见玉翠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春宝、春生、春来、桂兰、存粮。历来拜年都是男人拜男人的,女人拜女人的,更没有一家子人一齐上阵的,难怪大家觉得古怪。

玉翠进了屋,白香衣问她好,玉翠挽着白香衣的手,坐到正座上,对着跟进来的孩子们说:“刚才你们要磕头,俺不让,就是为了等着俺姐俩一块儿受这个头。”

白香衣一听,嘴里忙说使不得,要起身躲开,玉翠手疾眼快,把她牢牢地抱住。

春宝哥仨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退到一边。

“俺也给两个娘磕头了。”桂兰款款地跪下,实心实意地磕了三个。

春宝在存粮耳边说了几句,存粮就奶声奶气地说:“给两个奶奶磕头。”他竟不是跪,而是趴在地上点了三下头。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胡桂花在一旁看着不痛快了,就取笑桂兰说:“存粮他娘,瞅瞅你这个娘,咋看着比你还少相似的?”

桂兰听了却不恼,笑嘻嘻地说:“婆婆再少相也是婆婆,是婆婆就都和娘一个样。”

“哟,也有这个理,俺也算是一个娘哩!俺瞅着这屋子里,竟一屋子你的老娘少娘,你喊一声娘,不是一屋子的娘都答应,就是没一个答应,因为不知道你喊哪一个哩!”胡桂花自以为得趣,抓住这个话茬不放。

一屋子人跟着起哄,都说这话说得地道。

桂兰听出胡桂花故意使坏搅局,就说:“这个理对,可叫不叫娘,得看俺乐不乐意。辈份是家里的老人给俺挣下的,俺说了不算,可叫谁啥俺自己说了算!”

“那你总不能叫婆婆辈的孙子媳妇吧?这屋里你婆婆奶奶可不少,可都听着呢。”胡桂花被桂兰的话硌疼了耳朵,就把大家伙搬出来做挡箭牌。

屋里的老少女人们听出了火药味,都摒声静气,笑呵呵地听她们俩抬杠。

白香衣怕她们再说下去,话不投机翻脸,忙打圆场说:“叫啥不过是个叫法,娘们儿们在一起,还不是图个高兴?我看呀,我给春晖当娘都当得巴结,还是继续做你们的婶子吧?娘我是不敢做的,责任太大,可我的料理儿又太小。”

玉翠笑着接茬说:“嫂子就喜欢你这份心胸,镜子似的亮堂,不像有些人拿着明白当糊涂。当着大伙的面,俺把话放在这里,等过完了年,挑个好日子,正儿八经让孩子们认你干娘,不许你推三阻四。”

白香衣连连摇头:“孩子们拿我取笑儿也就够了,嫂子你也跟着凑热闹,把玩笑当真事说。”

李小忙见自己的婆婆自讨没趣,心里替她臊得慌,她打心眼里仰慕白香衣的人品,这时候插话说:“大娘,谁敢取笑您呀?俺现在就恨不得把前面的大去了,只喊娘!”

玉翠笑着点头:“这孩子明白。”

“放屁!大娘就是大娘,娘就是娘,别在这里犯糊涂了,快家去给小三收拾收拾,打发他去给你舅们拜年。”胡桂花火冒三丈,别人说话挤兑自己,自己的儿媳妇也跟着凑热闹,就黑着脸训斥。

李小忙红了脸,却没动。胡桂花站起身,边向外走边叨叨:“快点回去,别在这里说一些没用的闲话,近就近,远就远,有血脉管着,话说得再近也改不了。”

玉翠冲着胡桂花的背影啐了一口:“听听,哪来这么多屁话?俺要给儿子们认干娘,碍着她哪根筋了,横是毛病,竖也是毛病。”

李小忙陪笑说:“俺婆婆就这个脾气,她心里也没啥,就认死理儿。”

“好孩子,她要是只认死理儿,倒是好事了!该认的理不认,不该认的乱认!算盘子打得精着呢……”玉翠被胡桂花扫了兴头,想当着大伙的面掰掰理儿。

白香衣打断玉翠的话,抢着说:“嫂子,大年下,你就歇歇吧,要打算盘子,等过完了年咱有的是工夫。”回头又笑着对李小忙说:“没事的,左右都是玩笑话,没人当真。你先回去吧,要不你婆婆该不痛快了。以后有空儿,再来玩。”

年的红火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破坏,大家很快又回到了欢乐的主线上,唧唧嘎嘎说笑到一处。白香衣一扫往日的烦闷,眼前的热闹让她想开了些,去年的事情就留在去年吧,红火的开始给她了一个暗示,新的一年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不会越变越差,只会越变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