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人说:“七月十五定旱涝。”可是在白香衣重返孔家屋子的第三个年头上,老天爷却有意颠覆了这句话。

七月十五是鬼节,香衣早早准备下供品,让春晖去给宝柜上坟。春晖刚要出门,天上就急急地落下雨来。春晖说下雨去不成了,伸手就要拿那些供品解馋。白香衣拦着不让,说到这个时节了,没有大雨可下,天一会儿就能晴,坟还是要上的。

老天爷偏和她较劲,雨越下越大,瓢泼一样,直到晚上还没有停。厨房就离他们住的屋两三步远,雨大得愣让白香衣进不了厨房,供品终于成了春晖的腹中餐。急骤的雨声不间歇地响了一夜,黎明的时候才渐渐稀落了。白香衣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趟水,小黄亲昵地哼哼。

她穿戴整齐,打开房门,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水光。春生站在没到腿肚子的水里,弯着腰,疏通地沟。小黄围着他撒欢,扑腾起一片细碎的水花。

学校的地基比较高,水很快就排下去了,村里地势较洼的人家,水都流进了屋子。土坯房泡在水里,撑不过多少时辰,有几栋房子就在人们的惊叫声里,轰然倒塌。所幸发生在白天,没有人员伤亡。公社干部光着沾满泥巴的脚巴丫子,挨家挨户动员村民们到堤坝上去,那里已经打起了一长溜简易窝棚。

村民们冒着毛毛雨,扶老携幼,吵吵嚷嚷地向堤坝进发。路过学校,他们看见白香衣蹲在小菜园里,不慌不忙地清洗白菜叶子上的泥水,神情专注而从容,弥漫了一村子的恐慌,竟没有丝毫惊扰到她。

玉翠拖着存粮走过,看到这个光景,离开稀稀拉拉的队伍,走进了学校,老远就气急败坏地吆喝:“白老师,都啥时候了?命值钱,还是这几棵烂白菜值钱?赶紧收拾东西,跟俺一块上大坝。”

“我不去了,乱哄哄的,闹得慌。”白香衣笑吟吟站起身来,翘起唯一没有沾上泥巴的小拇指理了理头发,不慌不忙地说,“嫂子你看,我的白菜种的还好吧?”

“不看,不看!你得马上跟我走。”玉翠风风火火地拉着白香衣的衣袖,向屋里走,“快收拾东西。”

白香衣挣脱了玉翠,态度坚决地说:“嫂子,我真不去。学校这里地基高,没事的。”

玉翠劝了几劝,见白香衣的主意很结实,就说:“你不去也行,春晖得跟俺去。”

春晖和这个大嗓门的大娘特别投缘,在屋里听见了这话,不等白香衣说什么,就跑了出来。玉翠一手拉着一个孩子,乜斜了白香衣一眼,说:“你呀,犟得快撵上俺家的犟驴了。”

等白香衣大声嘱咐春晖要听大娘话的时候,玉翠已经风风火火拖着两个孩子出了学校大门,玉翠回过头,没好气地说:“别瞎操心了,你只管操白菜的心就行了。”

玉翠的话对白香衣具有一种魔力,骂也好,吼也好,听到耳朵里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亲切。白香衣对着他们的背影笑笑,又拖着两脚的泥巴,鼓捣起她的菜园子来。

阴天天黑得早,孩子不在家,白香衣胡乱塞了些凉干粮,躺到了炕上。白香衣患上了夜盲症,夜里离了灯影,便是一片纯净的黑。这病不难治,白香衣却不想治,理由是不用走夜路,看见看不见都没关系。母子俩相依为命惯了,有一会儿,她忘记了春晖不会回来了,总觉得他在门外玩,就给他留了门。等她想起春晖不会回来的时候,想去关门却懒怠动,只想迷糊一小会儿,不想就昏天黑地死睡了过去。

睡梦里,她梦见了高原。高原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年轻力壮,把她宝贝一样搂在怀里,一点久违的火种像一颗耀眼的星子在她的心头亮起来,顷刻间就燎原了。她像一朵娇艳的花朵,在春天的风雨里飘摇,迷醉。一切太真实了,仿佛不是梦,她突然就醒了过来,想动一下身子,把梦境赶跑,但是身子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动不得。她清晰地听见了一个男人呼哧呼哧喘气声,而且有热乎乎的气体扑到她的脸上。惊惧袭来,她彻底醒了,失声大叫:“谁?”

身上一轻,一个黑影夺门而逃。白香衣摸黑爬起来,把房门闩上。点亮了灯,坐在床上,懵懂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也许刚才只是幻觉,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来过,要不小黄早该叫个没完没了了。

白香衣吹熄了灯,重新躺下,心里忽然很失落,她希望能够再次梦到高原。在似睡似醒之间,她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年轻男人的气息,那气息就象一碗烈酒,醉了她的心。

天亮了以后,被人吃了豆腐的事,成了一个铁打的事实,证据恰恰是该叫却不曾叫的小黄。小黄趴在狗窝里睡得跟死了一样,嘴边还叨着半块高粱饼子,散发着浓郁的酒香。白香衣恨恨地踹了小黄两脚,但是小黄只是哼哼了两声,没有醒。

白香衣没有声张,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晚上,把门闩得死死的,睡不着,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有些惊怕,竟也有些期待。

小黄已经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狗,但是在成了醉狗后,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围着女主人又摇尾巴又撒欢,冷不防女主人抡起手中的擀面杖,狠狠地敲在它的脑袋上,它连声尖叫着跑开,躲到远处无辜地呜咽。

大雨后的第四天,天放晴了,村里的大水也下去了。村民们陆续回到村子。

人们开始重建家园,男人们和泥筑墙,女人们张罗饭菜。白香衣在上完课后,也会出现在女人堆里。男人们看见白香衣走来,都会彬彬有礼起来,面带笑容主动让路。白香衣不动声色,保持着一贯的矜持风度,她知道那个男人就在他们中间,所以说不定什么时候,心里就忽然一臊,脸上火辣辣的红。

不知道玉翠是怎么调教春晖的,春晖从堤坝上回来后,开朗了许多。回来后没有两天,春晖嚷着要到玉翠家住宿。村子里各家各户的房子都很紧张,孩子们大了,不方便和父母睡一铺炕了,就自行找地方住宿,三五个小厮或三五个闺女住在一块。这是一件一举三得的事情,大人们省心,孩子们高兴,还解决了住房的不足。玉翠家就是一个据点,西厢房里住着二儿子春生、五儿子春来和另外两家的孩子,白香衣觉得让春晖和小厮们多接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准就能沾上些刚性儿,就爽快答应了。

春晖搬出去的第二天夜里,白香衣从梦中惊醒,她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心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后来没有声音了,她睁着眼睛醒了一夜。白天的时候,她蓦然期待夜晚的到来,忽然间她仿佛重返了少女时代,有了一些缥缈的憧憬,淡淡的哀怨。夜晚到来的时候,她闩上了门栓,过了会儿又拔开门栓,反反复复,最后终于让自己假装忘了闩门栓。偶尔的鸡鸣犬吠,她的心都会乱一下,仿佛风过花丛,花瓣儿轻轻地摇啊摇……

白香衣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小黄亲昵地哼哼了两声,就没了动静。接着,那个男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好像迟疑了一下,随后爬到了炕上,小心翼翼地摸白香衣的脸。白香衣忽然坐了起来,死命抱住了男人的腰,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男人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就像冰糖遇到了水,融化了,沾在了白香衣身上。有过第一次,这第二次就有了些水到渠成的意味。

潮涨潮落,白香衣忽然咬住了男人的肩膀,男人疼得直冒冷汗,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白香衣感觉到有一些咸咸的味道在嘴里弥漫。

白香衣双手捧着男人的脸,那是一张光滑的脸。白香衣吃吃笑着问:“野汉子,不疼吗?”

男人点点头。

“疼怎么不说话?”

男人摇摇头。

“你是哑巴不成?不会说话吗?”

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过了会儿,白香衣又问:“你又给小黄吃了泡了酒的高粱饼子了吧?”

男人点点头。

“以后不要喂了,知道吗?”

男人又点点头。

男人一直不说话,白香衣没了脾气。忽然白香衣笑道:“你不说话也成,那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白香衣起身去摸床头的火柴,却让男人先得了手,远远的扔到了一边。随后男人匆忙下炕,胡乱抱起衣服,逃一样向外跑去。白香衣笑着说:“野汉子,你回来,我不看了,谁稀罕?!”

但是男人没有停下来,出去随手带上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白香衣的心也跟着去了。

以后白香衣再也没有要求看他的模样,也不再逗他开口说话。只是像藤子一样缠绕住他,她迷恋上了男人年轻而强壮的身体,从那儿发掘到了如鱼得水的和谐。嘴里喊野汉子的时候,心里熏熏然充满了柔情蜜意。

白天白香衣一遍遍告诫自己,这样做无疑是引火烧身,必须当机立断中止这场荒唐的游戏,但是到了夜晚,她就身不由己,渴望借助男人的身体,燃烧尽身体内蠢蠢欲动的洪荒。她不止一次地对野汉子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但是到了最后,她和野汉子都心照不宣的知道,那只是对偷情的罪恶,来一个软弱无力的安慰。

白香衣更加明亮起来,使她看起来年轻了五六岁。偶尔她会悄悄穿上硕果仅存的宝石蓝旗袍,回味一下当年的神韵,这时候她就会想起高原,心隐隐的疼几下,然后又想只有夜晚才出现的男人,心里竟有报复的快感:高原忘记了她,但是并不缺少稀罕她的人。

其实和野汉子在一起,白香衣还是不可救药地想念高原,她死命地咬野汉子的肩膀,心里充斥着恨也充斥着爱。男人一声不吭地承受,他肩膀上旧伤才好,又添新伤,他不知道这些疼是替一个叫高原的男人承受的。白香衣摸着男人肩膀上结痂的伤口,心生愧疚说:“以后我再也不咬了。”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就像她管不住自己飞蛾扑火般投进野男人的怀抱。

一个人的时候,白香衣思前想后,常常紧张得喘不动气。不时有女人过来串门,她们不过是走来和她说说闲话,或者求她帮忙做点儿活计,但她做贼心虚,总先紧张一阵子,疑神疑鬼地认为事情败露,人家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