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树林家五个儿子,齐刷刷的稀罕死个人,谁都羡慕孔树林有福气,但是孔树林自己却唉声叹气:“没有福,只剩下气了。”五个儿子眼瞅着是很齐整,可还要给他们盖上房子娶上媳妇才能算真正的齐整,他已经巴结了三个院子,娶了三房儿媳妇,再也巴结不动了,孔宝柜家的老宅子一空了出来,他就盯上了。和孔宝橱一说,宝橱却不热乎这事,问急了,宝橱就漫天要价,硬喊出一百五的天价,惊得孔树林差点儿把舌头吞进肚子里。

如今孔宝橱鬼催着似的赶着卖给他宅子,价钱便宜的跟白捡一样,尽管他心知肚明这是宝橱挤兑白香衣,但他自己都一把蒲扇捂不过腚来,哪里顾得了许多。孔树林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走亲访友,求爷爷告奶奶凑齐了钱,顺便又到崔家庙的崔瞎厮家问了个搬家的日子。恰好崔瞎厮说明天就是好日子。

一大早,他到孔宝橱家砸门。小三正搂着媳妇睡回笼觉,很不耐烦地告诉他爹娘都在老宅子收拾东西。孔树林奔到老宅子,院门关得死死的。狠劲砸门,直脖喊话,半天里面才有了动静。院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张大花脸来,黑一道白一道赛过戏台上的毛张飞。孔树林忍俊不住,喉咙里滚出一长串震天响的笑。

“哟,树林叔,有事吗?”孔宝橱拦住门缝,没有让孔树林进去的意思。

“哎呀,俺说宝橱,你俩口子关着门,胡鼓捣啥呢?今天是好日子,俺要搬进来呢。”

“你也太心急了吧?俺还没收拾完,过两天再说。”孔宝橱说完,就急着关门。

孔树林哪里肯听,猛地一推,孔宝橱被推了个趔趄,门也大开了,孔树林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孔宝橱拦不住,追着嚷嚷:“你这人咋这样?急也要等俺收拾完,没见俺忙着拾掇吗?”

“俺就是来帮忙的。”孔树林笑着,说话间进了屋,一看之下变了脸,质问说:“宝橱,你这是拾掇,还是祸害?你要拆房子呢!”

“你管不着,这房子还没成你的呢!”孔宝橱抬杠说。

孔宝橱和胡桂花点着洋油灯,恨不得变只老鼠会打洞,扒墙角,掏炕洞,翻地皮,把屋子里找了个遍。折腾了一晚上,筋疲力尽,希望却更加膨胀,总觉得距离宝贝越来越近,这关键时刻,孔树林掺合进来,难怪不受欢迎。

胡桂花花着脸,蓬着头,拿着一个火钩,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用火钩在炕洞里乱掏,见孔树林进来,忙站起来,站成了一个巡海夜叉,恨恨地用眼剜孔树林。

“你们这是找啥呢?”孔树林看出了些门道。

“啥也没找。”胡桂花抢着硬梆梆的回答。

“跟俺说说,俺帮着找。”他们越遮遮掩掩,孔树林越好奇,眼珠子四下里乱骨碌。

“都说了没啥,你走吧,别碍着俺们收拾屋子。”孔宝橱往外推孔树林。

孔树林抓住门框,嘴里乱叫:“宝橱,别知不道好歹,俺是真想帮忙。”

“你快走就算帮忙了,快走,快走!”宝橱是一刻也不想让孔树林在这里多呆。

一个往外赶人,一个赖着不走,胡桂花围着他们转,嘴里诈诈唬唬,为男人助威。忙碌了一晚上,累得上火,她的喉咙有些嘶哑。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也凑成了一幕热热闹闹的小戏。

孔树林家的五个儿子,三个儿媳妇,闹闹哄哄地涌了进来,看到这种光景,七嘴八舌地吆喝着掺合进来。

老五性急,三步两步窜过来,伸手薅住了孔宝橱的衣领。胡桂花仿佛蝎子蜇了屁股,尖着声叫:“打人了!打人了!”冲过去搂住老五的腰,往后拖。

孔树林对着老五喝道:“撒开你宝橱哥,俺爷俩是闹着玩呢!”

宝橱撒了孔树林的胳膊,老五撒了孔宝橱的衣领,胡桂花撒了老五的腰。孔宝橱干笑说:“是闹着玩,闹着玩呢。”

孔树林家老大问:“爹,家具拉过来了,卸不卸车?”

“当然要卸。”孔树林说,“可不能错过了好时辰。”

孔宝橱一听,阻拦说:“树林叔你也太心急了些,今天说啥你也不能搬进来。”

孔树林瞅瞅孔宝橱,笑着说:“老五、老大媳妇,你们俩扶着你哥你嫂子,家具不长眼睛,千万别让他们磕着碰着。”

老五和老大媳妇果真笑嘻嘻地过来扶宝橱两口子,把他们连推带搡地弄到不碍事的地方。宝橱和胡桂花打又打不过,骂又不敢骂,只能不轻不重的嚷嚷:“树林叔,你这是干啥?牛不吃草强摁头啊!”

孔树林笑嘻嘻的,也不答话,指挥着儿子儿媳往里搬家具。

摆好了家具,屋门院门上的锁全换了,孔树林走到宝橱跟前,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露出一大把五元、两元、一元的票子来,数出了几张,把剩余的递给孔宝橱。孔宝橱接过票子,手指沾上点唾沫,一五一十地数,数了一遍是四十,就又数了一遍,还是四十,忙说:“不对呀这,要不,树林叔你自己数数?”

“你数了多少?”

“四十。”

“那就没错。”

“错了,错了。”孔宝橱发急,“咱们说好了五十的。”

“没错。可是你把这儿弄得乱七八糟,俺还得费劲拾掇,就扣掉十块。”孔树林慢条斯理地说。

“那可不行,你耍赖,房子俺不卖了。”孔宝橱这下真急了。

“反正俺也搬进来了,要四十现在就拿着钱回家,想要五十,等猴年马月俺凑齐了,一块给你送过去。”孔树林劈手夺过纸包,笑眯眯地看孔宝橱。

胡桂花插嘴说:“三他爹,五十咱就要,四十咱不要。”

“随你们,要不你们两口子回家商量商量再说?”孔树林说着,就要把纸包装进口袋。

孔宝橱掂量出了孔树林的话外之音,伸手说:“不用商量,拿来吧。”

“窝囊废,由着人家欺负!”胡桂花气得一拍大腿,跺跺脚,一阵风似的去了。

孔宝橱接过钱,掖进怀里,心有不甘地说:“树林叔,你记住,欠俺一个大人情。”

孔树林心满意足,笑骂:“滚你个球的,咱这是买卖,有啥人情?”

孔宝橱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走了。人走了,心却舍不得离开,宅子里藏着的财宝,就像炎炎夏日生的湿热疹子,时不时要痒起来,让孔宝橱抓不得放不得。

这一天风和日丽,正是刷机的好天气。每年春天,村里的女人都要把纺了一冬天的棉线上色,缠到籰子上,然后将各色籰子根据花色搭配排列,由一人牵引着,把线汇在一起,绕在木桩上,村里人称为牵机。牵机以后,选一个好天气,熬一锅糨子,为棉线上浆,然后用综子撑开,用刷子轻轻地刷匀,晾干,缠到一个木辊子上,村里人称为刷机。刷机后的棉线装到织布机上,人坐在织布机上,梭来梭往,咯咯噔噔,这便是织机了。

大街上,五六个女人正在刷机。这挂机是孔怀玉家的,玉翠是干这个的行家里手,也被请了来。女人们多了,就像一窝子老鸹,说个不停,笑个不住。

胡桂花怪模怪样的经过,她们都停下来,哄笑着看笑话。有嘴快的和胡桂花打招呼,胡桂花却目不斜视,不理不睬地过去了。

哄笑刚歇了,玉翠接好一根断线头,一抬头,正巧看见宝橱挂着一张鬼脸走了过来,便打趣说:“宝橱,今们儿你们两口子唱哪一出啊?是牛郎追不上织女,还是薛丁山打了樊梨花?”

“刷你的机吧,咸吃萝卜淡操心!”宝橱没好气地说。

“一大早吃屎了你,咋一副狗吃屎的腔口?”玉翠岂能白吃他的言语,立马反击了一句。

“好男不和女斗,懒得理你。”宝橱无心恋战,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孔怀玉家的诧异地说:“这两口子,不是打架了吧?”

“狗咬狗,一嘴毛。”玉翠咬着牙说:“这两口子一点儿良心也没有,只会挤兑他寡妇嫂子,这不,看他嫂子回来了,上赶着把人家的宅子卖给了孔树林家,逼得白老师打算去住场院屋子。”

“那场院屋子,孤零零的,隔着村子老远,一个女人家带着一个吃屎的孩子,咋住?春宝她娘,你回去跟白老师说先别急,俺跟俺那口子说说,让他想想办法。”孔怀玉家的生了一副热心肠,喜欢揽事儿。

什么风也快不过枕边风,下午,孔怀玉就去动员曹老师,让他把房子让出来,搬到场院屋子去。曹老师心里不是味,说话带刺儿:“别说让我住场院屋子,就是不让我教书了也行,这还不是书记一句话?!”

“我是和你商量呢,没强迫的意思。你想啊,人家白老师吃公粮的,而你一个代课的,人家一个娘们,你一个爷们,人家能自愿来咱村做贡献,咱就不能觉悟觉悟?动不动撂挑子可不是爷们该干的事!”

孔怀玉和风里夹着冷雨,曹老师只有乖乖就范的份,不敢再说什么,毕竟他舍不得这个轻生饭碗。

曹老师名叫曹子安,老家就在孔家屋子西二里的曹家庄。解放前,他家家境殷实,他又喜欢读书,就一路读到了省城,毕业后在省城里教书,把一个水灵灵的女学生连哄带骗,拐了家去做老婆。曹子安原名叫曹富贵,是他爷爷给他起的,在省城上学的时候,他嫌这个名字又土又俗,便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取才比子建,貌比潘安的意思。虽然他貌属平常,才属中庸,并不妨碍他顾影自怜,以风流人物自居。自古才子多风流,他的才高不过四斗,风流却是高过八斗。正因为经常弄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雅韵,被组织上定为乱搞男女关系,打回了原籍,老婆也义无反顾地和他离了婚。曹老师没去住场院屋子,而是搬回了老家曹家村,二里路,抬抬腿就到,并不算远。

等曹子安见到白香衣,他满腹的委屈便烟消云散了。傍晚,玉翠陪着白香衣来学校。学校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门洞里没有大门,五间房子和一个空落落的大天井。白香衣见到曹子安,落落大方,带着歉意说:“曹老师,真不好意思,害得你没地方住。”

曹老师眼睛直了,身子也僵了,玉翠连声假咳嗽,才让他魂魄归位。“没事,没事,咱们以后是同事,就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离开学校,玉翠叮嘱白香衣:“以后防着点儿姓曹的,那人花花肠子多着呢,听说他和村西孔来庆家的二妮子热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