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小村里最宁静的时刻,忽然传出一个女人悠长的哭声,这哭声里带着一些异乡绵软的韵味,回旋在小村的上空。

接着开门的声音、跑动的声音、犬吠声响成一片。

宝橱推醒身边的女人,说:“快点起来,宝柜哥可能走了。”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嘱咐炕上忙着穿衣服的女人,“把小三也叫起来,给他穿上白衣裳,马上过去。俺先过去了,你们麻利点儿!”

胡桂花嘟囔:“走也不选个好时辰,折腾得人家睡不成觉。”她自己穿好衣服,又把小三从被窝里拖出来,给小三穿上棉裤棉袄,外面罩上一个白褂子。这件白衣裳准备下三四天了。

小三没有睡够,扭着身子不肯走,她就照着他的屁股蛋子拧了一把,小三哇哇地哭叫起来。胡桂花拖着啼哭不止的儿子出了门,边走边嘱咐:“记住不许哭大爷,要哭爹。”

到了宝柜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男人,屋里挤满了女人。胡桂花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裂开嘴甩开花腔嚎哭,本来小三已经不哭了,听见他娘干嚎,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人们主动让出一条通道,让他们娘俩过去。胡桂花进了屋,干嚎了两声应应景儿,对白香衣表白说:“嫂子,小三俺给你带来了,以后他就是你的亲儿子,你就是他的亲娘。”

白香衣坐在炕上哭的天昏地暗,听见胡桂花这么说,哭得更响了。

玉翠从人堆里钻过来,说:“他婶子,谁说白老师要过继你儿子了,你不是知道她有了吗?”

“啧啧啧,你算哪路神仙呀?俺们的家事,你操哪门子闲心!”胡桂花恨得牙根都痒痒了,反唇相讥。

“俺说的是个理字。谁看不出你两口子的心思,琢磨着你嫂子一个女人家好欺负,又没有娘家人在身边,就想图她的宅子图她的地。”

“张玉翠,你别狗咬吕洞宾,明儿不用小三,你顶瓦呀?”宝橱在院子里搭上了腔。

“放你娘的屁!宝橱,你还会说人话吗?”

“你才放屁呢!”

“孔宝橱,你听着:你宝柜哥还在屋子里躺着,老少爷们都在这儿看着,你嫂子在炕上哭得快没气了,你们两口子不怕遭报应,有啥本事就全使出来,老娘不怕你!”

玉翠一发威,孔宝川就从人空子里挤到玉翠跟前挡着,怕孔宝橱恼羞成怒,动手伤着玉翠。

“就是就是。”人群里有人说,“先别忙着算计那些点儿东西,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发付宝柜是正经。”

宝橱不甘心这几天算计就这样黄了,声嘶力竭地喊:“俺家的事俺们自个办,外人谁插手谁不得好死!”

玉翠双手叉腰,也把嗓门提到最大,“今天这个闲事老娘管定了!看你有啥能耐!”

“吵什么吵?人死了也不让他消停!”门口传来不高不低的一句,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了,村长不急不慢地走了进来。“有事说事,有理说理,谁吵先给我滚出去!”

村长坐到正面的椅子上,弄明白怎么回事后说:“我看这么着,明天小三还得顶瓦。”

玉翠不等村长说完就插嘴说:“村长,这不合适!”

“你说怎样合适?要不这事俺不管了,你看着办?”村长被她打断了话,冒犯了官威有些恼火。

村长的话却正说到宝橱两口子的心坎上,宝橱忙着表态:“村长,这事您非管不可,就是不看俺们的面子,也要看着俺宝柜哥的面子。”

玉翠急性子,还要据理力争,孔宝川忙在她耳边轻声说:“听村长说完,看看再说。”玉翠就耐着性子,听村长说话。

村长赞许地对宝橱说:“很好,这才是办事的态度。这么说我咋说你就咋办喽?”

宝橱拍着胸脯说:“当着俺宝柜哥的面,村长说一俺要是说二,就不得好死!”

村长就接着说下去,“小三顶瓦,并不是说过继给宝柜了。麦上打下粮食,白老师拿出一百斤麦子给宝橱家,算是说过这回事去。”

人群里传出一阵啧啧的赞叹声。宝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发落不出来,只得点头同意。可是心里的火发不出来憋得实在难受,就冲着自己的女人吼:“现在没小三啥事,你把他弄来干啥?丢人现眼的东西!”

胡桂花凭白受到男人的奚落,心里委屈,白了一眼男人低声咕噜:“还不是你的主意,却赖俺。”说着前后一看没见小三的影子,就喊着叫着找儿子,找了半天,发现儿子瑟缩在一个角落里,睡熟了。真难为了他,屋里吵得震天响,他居然能睡得那么香甜。

宝柜出殡那天,村里的人几乎都到场了。宝柜没有这么好的人缘,大伙是冲白香衣来的。玉翠不错一步地守着白香衣,生怕说不准什么时候宝橱夫妇向她发难。还好有村长在场,宝橱夫妇还算安分,只是在起灵的时候,宝橱说了几句他哥是被人逼死的混话。白香衣哭得肝肠寸断,倒也没有听真切。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村外出发了,玉翠和其他几个女人拦住往外挣扎的白香衣,架着她回了屋,安顿到炕上。按照风俗,下葬的时候,是不兴女人到场的。白香衣倒是很想看着宝柜入土为安,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可是她挣扎了几次,玉翠她们把她按得死死的,她动不得分毫。

送葬的队伍里没有高原的身影,按理说他应该到场的。可是他病倒了,就在孔宝柜出殡的那天。

这一场病来得蹊跷,半夜的时候他听到哭声,想起来看个究竟,四肢却使不出一点儿的力气,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被梦靥住了,等梦醒了就会恢复正常。然而他走不出梦境,一会儿他好像在船上,有人在耳边哼着歌谣,他想看看唱歌的人是谁,却只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亲切而熟悉,他想转到女人的前面去看看她的脸,走啊走啊,无论他怎么走,他看到的都只是一个背影。一会儿他又站在一间屋子里,四面墙上挂满镜子,起初只有他一个人在屋子里,他对着镜子照啊照,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突然出现了,镜子里出现了千百个千姿百态穿旗袍的女人,他想抓住那个女人,手一次次碰在冰凉的镜面上。

他分明听到有人叫他,仔细听又好像没有人。街上很热闹,有唢呐唔哩哇啦地吹,有人咿咿啊啊地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特别悠扬凄切,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在梦中睡去了,又在梦中醒来,他从一个梦里走出,然后走进另一个梦,梦和梦就像九连环上的圆环,你套着我,我连着你……

他真正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正好走出他的宿舍。一会儿以后,隔壁教室传来一个女人讲课的声音,带着异乡的口音。他记起来了,这个女人是不断出现在梦中的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名字叫白香衣,遇到她,今生今世,他在劫难逃。

他仔细追寻梦中的景象,关于白香衣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而关于另一个女人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

忽然窗下两个女人轻声说话的声音引起了高原的注意。

“还没醒呢?”是玉翠的声音。

“没有呢。我刚看过他。”这个是白香衣的声音。

“七八天了,也该醒了。老中医说了,他没啥大病,只是受了点惊吓,又着了凉。”

“老中医的话我都不敢相信了。”

“瞧你说的,小高年轻,不会有事的。你心疼了是不是?那天你给小高包头,俺在一边瞅着,怎么看怎么像两口子,那才叫般配!”

“嫂子,别闹。宝柜坟上的土还没干呢。”

“嘿嘿,你呀别和俺装蒜。得,俺进去瞧瞧去。”

“嗯,你去吧。我听见教室里又吵了,得过去看看。”

门被推开了,玉翠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小高听得真真切切,眼睛却闭上了。玉翠轻轻地唤了几声,“小高兄弟,小高兄弟。”

高原不想说话,继续装睡。

玉翠见高原没有反应,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玉翠一走,高原就睁开眼睛,瞅着屋顶发呆。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那是放学特有的喧哗。嘈杂过后,无边无际的寂静便汹涌而至,静得他心虚气短。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着宿舍走来,他连忙闭上眼睛。

有人进来了,一会儿响起勺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那人坐到床上来了,嘴里轻轻吁着气,接着小高就觉得有东西送到了自己的嘴边,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接着,尝出来那是熬得很烂的小米稀饭。他记起来了,在梦中的时候,他也吃过这样的饭。

他知道身边坐着的人是谁了,一定是她!他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猛然抓住那人的手,喊着“香衣”,睁开眼睛。

那人冷不防受到惊吓,手里的碗失手落到床上,撒了一床的小米稀饭。“俺的娘唉!傻小厮你存心要吓死嫂子呀!”

小高定睛一看,那人却是玉翠,躁得满脸通红。

玉翠瞅着他的窘态嘿嘿地乐,“净想着香衣,难道就不想嫂子?”

小高被人窥见了心事无地自容,干脆闭上眼睛。

“得,不想就不想呗,嫂子有你哥稀罕着,倒是香衣孤苦伶仃,怪可怜的。香衣本来想亲自来伺候你,可她一个新寡的女人不方便,就哭着喊着让俺来,被她缠得没办法,就只好来了,要不,俺才懒得管你的死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