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白香衣把炕头烧得热热的,捂在被子里看书。书是她跟高原借的,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孔宝柜扔下饭碗就出去了,白天他总是东游西荡,闻到酒味就像猎狗闻到了狐狸的骚,紧追不舍地找了去,回来时大半时间喝得像一头瘟得要死猪,睁不开眼。

窗外的西北风吹着尖利的哨子越过树梢屋脊,听在耳里更衬托出家里的暖,如果不是读郁达夫,也许白香衣会更惬意。当白香衣看到书中的主人公偷看女人洗澡的那一节,就走了神,她想起了高原。她一直怀疑那天有人偷看自己洗澡,莫名其妙地希望偷看的人是高原。

高原昨天进城了。听说有一个首长寻找失散的儿子,高原进城看看是不是自己的父亲。如果那个首长是高原的父亲,高原就一定会离开这里,白香衣想到这里,心里若有所失,书里沉闷的调子竟融入了自己的心境,再也读不下去了。

忽然一个人裹着一股寒风闯进来,白香衣抬头一看,却是玉爱,这段时间,她几乎把这个女人忘记了。白香衣忙欠起了身子。

玉爱细声细气地说:“我看见门没关,就直接进来了。”

“来炕上坐吧,这儿暖和。”白香衣见了她便心虚,但还是振作起热情说。

“不敢坐,就站站吧。”玉爱呵一口白气,搓着手。

“有啥不敢的,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白香衣故作轻松。

“也不怕你笑话,你看看这儿,我哪能坐嘛!”玉爱说话带着哭音,也顾不得羞愧解了腰带,退下裤子,露出白生生的皮肤上有两三条血口子,往外渗着血水。

“这是怎么弄的?”白香衣失声叫道。

“我跟了个活畜生!他就知道往死里糟践我。”玉爱眼泪又下来了,她又捋起袖子,露出布满青紫伤痕的胳膊。

白香衣看得触目惊心,冲口说:“你男人还算个人吗?简直禽兽不如!”

“这也是我的命。我知道,这样下去,非死在他手里不可。原想跟了他,不管是受苦还是受累,都过一辈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熬不下去啊!”玉爱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流。

白香衣陪着流眼泪,心里却没有主意,不知该怎么劝她。

玉爱自己哭了一会儿,就收了眼泪,盯着白香衣的眼睛说:“我一见你就觉得亲近的,早想过来和你说说话,可那活畜生看得紧,不让我出门。今日他赶集去了,我才得空儿。实话说,妹妹,我也是从青楼里出来的,咱是一样儿的人。”

白香衣吃了一惊,心里警觉起来,满面狐疑地望着玉爱:“你说什么?我不懂。”

玉爱笑了笑,笑得白香衣心里发毛。“妹妹甭担心,这事就算烂在心里头,我都不会跟人说的,好歹咱们姐妹应该互相体谅不是?你比我强多了,又识字儿,又年轻,在村里又有好人缘儿,可是一旦被别人知道了底细,光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白香衣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想不通玉爱到底从哪里瞧出了她的底细。

玉爱又说:“我打结实主意了,猛不丁抽个空儿就跑。树挪死人挪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手上没盘缠,哪儿也去不了。”

白香衣这下子明白了玉爱的意思,就说:“你想跟我要盘缠,我倒可以帮你,可是用不着拐弯抹角把我和窑子扯上边。我明白告诉你,我不是!”

玉爱玩味地笑笑,说:“那就算我看走了眼?”

“什么叫算啊?不是就不是!”白香衣嘀咕着从炕上下来,打开柜子,从柜子最底层拿出一个小皮箱来,从里面抽出二十张面额五千的纸币,想了想,她又捏出了一枚赤金镏子,一并递给了玉爱。玉爱也不谦让,接了过去,数也不数,就把钱卷成一卷,赤金镏子也一并卷进了钱里,弯腰塞进了袜子筒里。

“这下俺有救命钱了。妹妹,这份情俺一辈子也忘不了,等有机会再报吧。”玉爱千恩万谢。

白香衣淡淡地说:“我不指望你还什么,只求你别乱说话。我真不是的。”

“不是,真不是!”玉爱讪笑着说,有点儿心照不宣的味道。村里人眼窝子浅,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但玉爱在窑子里滚爬了半辈子,人老珠黄的时候,还教导过几个小黄花闺女儿,她从白香衣的一举一动里,很容易就能捕捉到那门里的滋味。玉爱拿到了钱,不肯多留,告辞走了。

白香衣拼命挤出一点笑容,说了声再见,送走了玉爱,心被不安紧紧攫住,一种冷从心底里望外面蔓延,却是热炕头温暖不了的。

再也提不起看书的兴致,白香衣的脑袋在枕头上一歪,迷迷糊糊看见玉爱影影绰绰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穿过青纱帐,走过大豆田,前面突兀出一座花团锦簇的楼房来。玉爱走到楼门口就不走了,翘起二郎腿坐下,乜斜着眼,伸出兰花指夹一根烟卷,微撅着猩红的嘴往外吐烟圈。白香衣一个人径直上楼,在临窗的地方坐下。忽而,她听见楼下一片嘈杂,玉爱大声吆喝:“最红的最美的香衣姑娘,一万元一位。”

香衣望下去,楼下凭空跑来了一大群男人,手中挥舞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拥挤着,忽然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她,那一张张的面孔,竟是孔家屋子的男人们,有高原,有宝橱,还有村长,老的少的,都用同一种古怪的眼神盯住她,仿佛她没穿衣服。

白香衣慌忙关了窗户。有人上楼了,白香衣看见孔宝柜提着一把大冒热气的大水壶,陪着笑脸殷勤地问:“香衣姑娘,要热水吗?”

“不要,不要。”白香衣烦躁地说着,就去关门,然而她怎么也关不严,从门缝里,她看见许多张脸挤压着,扭曲着,对着她色迷迷地狞笑。

“开门,开门。俺付过钱了,让俺睡,让俺睡!”他们乱七八糟地嚷着,把门推得摇摇欲坠。

白香衣一下子惊醒了,身上出了一身透汗,恍惚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不多时候,她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一个人走在一条羊肠小路上,总也走不到尽头。

晌午,孔宝柜和高原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高原手里提着两瓶酒,宝柜拿着一包油浸浸的花生米。

白香衣看到高原忙下了炕,笑脸迎着,有些紧张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你爸吗?”

“不是。”高原泄气地说,“都四五回这样的事了,我看没希望了。”

“迟早会找到的,只要你呆在这里别乱跑,你爸总会找到这里的。怕就怕你找你爸,你爸找你,都动起来,就容易错过了。你和你哥先坐着,我给你们弄下酒菜。”白香衣安慰着高原,言语里却掩饰不住的快活。

洗了个萝卜,用擦床子擦出半盆子萝卜丝,拌上一碗金贵的白面,生起火,淋锅里些油,煎了萝卜丸子,然后舀上水,炖好了,盛了一碗,端上桌去。

高原和孔宝柜早已就着花生米,推杯换盏了。高原笑道:“白老师,老来给你添麻烦。一块来坐吧。”

“不麻烦,你们喝你们的。”白香衣盛半碗萝卜丸子,坐在炕沿上吃了。

煎萝卜丸子的油香飘了半个村子,陆续有男人提着一瓶酒循着香味过来。这场酒一直喝到晚饭时候才散,整个下午,宝柜家里人来人往,找酒喝的男人,跟着来寻找自家男人的女人,男人们吆三喝六地猜拳,女人们叽叽嘎嘎地说闲话。白香衣依稀记得梦境里有过这些男人的面孔,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陪着女人们说笑。

宝橱早醉成了一滩烂泥,横在炕上打呼噜。

高原喝酒鬼得很,喝了一个下午,居然没有醉,只是多少带了些酒色,一张脸白里透红,兴致勃勃地谈论这次进城的见闻。他说城里扫大街的换成了清一色的女人,把大街扫得跟镜子似的。

孔树林家的惊叫:“城里的男人死绝了?凭啥只让女人们扫大街?”

高原卖关子说:“那些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你倒说说看,还能跑出仨腿的来不成?”不止孔树林家的被吊起了胃口,其他人也盯着高原的脸,急等下文。

“那是政府把城里明的暗的妓女都挖了出来,要把她们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孔树林家的撇着嘴说:“俺当啥人呢,原来是那些脏货,别说扫大街,就是让她们掏大粪也活该!”

白香衣的脸色变了变,忽然觉得这屋里的空气被抽空了,无法呼吸,就假意方便,走了出去,使劲吸了几口冷气才觉得好些。

傍晚,男人们有的被女人押着走了,有的趔趄着脚步自己回家了,高原把钥匙悄悄丢在桌子底下,和他们一块告辞走出了孔宝柜家。

等人们都走了,白香衣散了架,一动都不想动。听着孔宝柜时断时续的呼噜,她恨不得踹他几脚。玉爱就像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忽然飘来的乌云,把她心中的那片亮堂堂的光影吞噬了;高原的话则像弓弦的响声,而她就是那只惊弓的雁。

有人拍门,白香衣挣扎起来,走到天井里问:“谁?”

“是我,白老师,我落你家东西了。”是高原的声音。

白香衣开了门,高原似乎不好意思地说:“回到学校,开门却找不到钥匙,我想可能落你家了。”

高原在前,白香衣在他后面,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忽然有种冲动,想抱住他,那个年轻的怀抱,一定是炙热而有力的,既可以驱散冷,又可以分担恐惧的重量。但是她没有,只是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掩上院门,进了屋。

点上油灯,在昏黄的灯影里,高原煞有介事地东翻西找,白香衣也帮着寻找。最后,还是白香衣从桌子下面发现了钥匙。

高原接过了钥匙,反而坐了下来,和白香衣搭讪说:“姐姐,我借给你的书看了吧?”

“看了一点。”

“有啥感想没有?”

“没什么,就解闷儿。”

“看完了,我那儿还有。”

“知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白香衣盼着高原快走,心里又舍不得他走,希望他赖皮一点,主动一点。

高原不情愿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副绒线手套,放在桌子上。“我给你买了副手套,不知合不合适?”

白香衣正了一下身子,有些冷淡地说:“谢谢你记着。”

高原向白香衣走近了几步,局促地说:“想跟你商量件事。”

“你说。”白香衣警觉起来,全身上下都期待着,又戒备着。

“算了,不说了。”高原吭哧了半天,泄气地说了一句,拔腿就走。

白香衣看着高原的背影,那种冲上去抱住他的冲动又涌上心头,但她忍住了,失落地关上院门。回屋的时候,她蓦然想起了玉爱和政府改造妓女的举措,连打了两个寒颤。

玉爱现了一下身,又销声匿迹了。但是她的身影却一直盘旋在白香衣的心头,挥之不去,就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大板斧,悬在头顶,让白香衣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