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屋里时,大概是十二点过了。他以为她已经睡熟,把他的大衣脱下来随便地扔在床上。似乎她不值得他放轻动作。然后他开始大声地漱口刷牙,把在棋牌室烟雾里呛出的老痰都彻底清理了一番。他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在意她,疼她,有她在床上睡着,他却犹如入无人之境,白天他被礼貌外表束缚累了,这一会儿可得使劲张扬抒放。
他沉沉睡去了。他的睡眠一贯是宁静的。睡着后他可真像个好人。他的一头头发还那样浓密。她都开始有白发了,而他的头发一直那么黑,黑得像秘密。那黑而浓密的头发下,那一层颅骨下,储存了多少漆黑的秘密。她从床的另一面悄悄爬起来时稍有点儿不舍。屋里的暖气很足,补玉没必要烧那么多炭,让她出汗。他的手机放在枕边,里面存着他那个远亲的电话号码。那是个常常使用的电话号码,从通话记录里找出它来不会太难。他那个旧皮箱是靠对号上锁开锁的,不过那挡不住她撬它。箱子可是不轻,里面装得满满的,除了钞票就是毒粉,还有一些樟脑球。这时她已进了厕所,撸起袖子,伸胳膊到抽水箱,把那把厨刀捞了出来。她回到床边。刀子够利,她看见过谢成梁用它剥兔子皮,刃到之处,一声声冷冽的沙沙响,眨眼工夫,兔子就肉是肉皮是皮了。她要为所有“零”们除一大害。他在刀下拼命扭动。好在她的前半生是村姑,挥镐抡锄扬锹,童子功是不错的。他还在他自己的血里扭动。好大一条鱼,不甘被放上案板。
曾补玉一直记得季枫头一次来的模样。头上戴了一条花丝巾,脸上包着巨大的口罩,像个刚刚从坐月子床上挣扎起来的女人。后来她再来,补玉觉得她相当亲和,是那种寸分拿得很好的女人。
下午她胃出血,补玉骑车跑到镇医院,为她开了些药,补玉去送药时,夏之林开了窗悄声说季枫好多了,正睡呢。但补玉在窗跟前偷听时,明明听见里面有动静。
周在鹏这天傍晚遛弯儿过来,见补玉和女儿在厨房里洗碗。现在补玉把厨房的灯泡换成了一百瓦的,所有人进出都能看见厨房多么干净,碗和盘子的清洗过程多么讲究。补玉腰上系着雪白的围裙,头发全盘在脑瓜顶上。她笑着说了一声“吃过了?”同时就用脚把一个矮木凳踢到他跟前。
老周坐下来,自在得跟一个从没进过城,又不稀罕进城的老农一模一样。
谢成梁一步跨进来,手里拿着搌布,对老周说;“哟!老没见了!”
补玉知道丈夫是看见老周进厨房,临时拿起搌布跟进来的。大概补玉跟他说起老周现在如何著名如何家喻户晓,让他更觉得有必要帮助老周,别在自己媳妇身上犯错误。
周在鹏还像过去一样,只跟补玉有话讲,连敷衍谢成梁的力气都舍不得花。他跟补玉说起琉璃庄园设计上的种种傻事,“透明金字塔”耗多少电在空调上,耗多少煤气在取暖上就不去说它了,那么小个房间还分楼上楼下,楼上只有一张床大,上面的人夜里没法撒尿,因为下来的梯子跟地面垂直,灯的开关又在楼下,睡迷糊的人摸黑下那九十度的梯子,一定会摔断胳膊腿!他哈哈大笑。是替补玉大笑,替她幸灾乐祸。
所以老周决定要跟补玉连手打败琉璃庄园。补玉说打不败的,现在山居来的客人几乎都是没住上琉璃庄园的。听说琉璃庄园还要扩建,把村里一片果林地都要平了,盖更多的透明金字塔。
老周说他已经想好了。下个月他就可以让投资到位。什么投资?就是改建“补玉山居”的投资啊!得多少投资?一百五十万,足够了,可以修两个大院,最经典式样的四合院!房间都盖大一些!等一等!……
周在鹏看着让他“等一等”的谢成梁,又说他自己当然不会投那么多,他的女儿还要出国留学。他可以投五十万。
“补玉你听见没有?他让咱投一百万!麻子跳舞——转着圈儿地坑人哪?上次冯总才给了咱六十二万,还了三十多万的债,还剩不到三十万。哪儿弄一百万去?”
“补玉,你一分钱不用出。”老周说,“你的山居就是你的股份。用五十万现金,再加上你现在的资产——你的客源、名声,都是你的无形资产啊。用这些,咱们就能去贷款!”
“听听,补玉,他的钱咱还没见一根钱毛儿呢,他就咱们咱们的了!”
“小谢,我就说你这大男人不如你媳妇!看你媳妇,听到我这话,手上的盘子、碗都不带多响一下的!那才叫能共大事的人。”周在鹏从凳子上站起来。
“人家能贷给咱吗?”补玉问。
“我帮你呀!”老周说。
“都说现在贷款难着呢。”
“想办法呗!”
老周走后,谢成梁警告妻子,绝不贷款,绝不冒风险。补玉也是不愿意负债。开店这么多年,她没有负担,多赚多花,少赚少花。就这样被两个大度假酒店挤对,山居挣的钱仍然够公公婆婆偶然进高级医院瞧病,也够女儿进中学。连她自己学城里女人那样往脸蛋上头发上花钱,也花得起。贷了款她的日子就不会这么好过了。
晚上十一点多,补玉想最后巡走一遍山居,看看客人们还需要什么,然后就回家睡觉。走进大门,她听见接待室有声响,灯却黑着。
她站了一会儿,确信里面有人。推推门,门是锁着的。她掏出钥匙,插进撞锁的匙孔,一拧。门打开了,里面却一片静悄悄。
“是我,补玉。”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她右侧。
补玉已经听出,那是季枫的声音。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开灯?”补玉摸索着,在墙上摸着了电灯开关。
灯光里,她看见季枫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再看一眼,发现季枫衣服上有血迹。
“他又跟你动手?!”补玉慢慢走到季枫面前,蹲在她对面。
“没……没事。”季枫笑笑。
凑这么近,补玉看出她最多三十岁。她再次笑笑。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似乎是为你着想才笑的,不然你眼前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太空白、没看头。
“他打你哪儿了?”补玉手伸上去,要撩季枫的裤腿,因为那上面也有血迹。
但季枫两手一搂胸部。补玉猜测,伤可能在那里。伤了那儿可是麻烦。她不知还说什么才好,只是看着她。
“他对你那样,你怎么还跟他?”补玉问道。
“他开始不那样。”季枫低下头。灯光里,她耳朵上两只耳坠闪闪的,泪珠儿一般。
“那后来是怎么变的?”
“不是变的……他原先就是那么个……人。”
补玉听她在咬“人”字时,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准把“人”这称呼给他确切不确切。
“你不是说,他开始不那样?”
“刚碰到他,他装成另一个人。后来才发现,什么都不是真的。”
“他把你骗到手的?”
“嗯。我活该。”
“那时候你多大?”
“十九。”
“那他什么时候变心的?”
“他没有变。全怪我。”
“他这么虐待你,你娘家人知道吗?”
“我也虐待他。”
补玉糊涂了,不再吱声。
“补玉,有没有这样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我就知道,你们是一对欢喜冤家!”补玉笑着用食指点了一下季枫的额头。
“哪里有什么欢喜?只有罪孽。”季枫阴沉地说。
补玉马上又紧张起来:“别瞎说八道。”
“真的。他这个人不得好死的。拐骗无知小姑娘,再让她跟他一块儿造孽。”
补玉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几年前老周头一次看到季枫,就说她吸毒过量。
“别那么说。你补玉姐我见的人多了。来我这儿住的人,你以为个个守法?也有吸毒的。只要戒了,就没事了。”
季枫开始还吃惊,慢慢就松弛了。
“可是,戒不掉。”
“慢慢戒,人是活的,它是死的,活的还能让死的给治住了?”补玉用力拉拉她的手。
“有他在,就戒不了。”
“他敢逼你吸毒?!咱告他去!”
季枫看着补玉,欲语又止。
“每次来我这儿,你是不是想戒那玩意儿?”
“他是我命里一劫。没有他,我心里挺清楚的,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清楚。跟他在一块儿,明知罪过,你还是要犯,鬼使神差一样。”
补玉很意外。倒不是季枫说的话让她意外,是季枫会有这么多话跟她说,让她意外。也许季枫没什么亲近的人可以说这些话。也许正因为这些话不能跟亲近的人说,她才跟补玉这样反正会匆匆错过的陌路人诉说。
“他就是个鬼。他能钻到你肚里,你想什么他都知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以为他再也找不到我。没几天他就找来了。因为有一回我跟他提到这个地方,说风景怎么怎么好,还说买了车开车去那里玩玩,他都记住了,就找到这里来了。”
季枫的样子不再好看,眼睛特别呆,上嘴唇往上一掀一掀。都是些她不能做主的奇怪动作。
“我们找政府!政府肯定能帮你!”补玉说。
“太晚了。”
“我陪着你去。”
“政府能怎样?给他一枪。他挨一千刀都不屈,你信我不信?”
补玉想,明天一早,她就跟镇派出所打电话。万一叫季枫的女人真让那个魔头祸害死,就真晚了。
“要是能死我也早死了。我死了我女儿怎么办呢?她还那么小。还有我弟弟,上海上大学呢,我死了谁给他学费?还有我爸我妈。我姐姐病死了,再没了我,他们还活什么呢?”
季枫说话时,眼睛一直像盲人那样,平静而呆滞。一点儿光也没有。
补玉又劝了她几句,她没有反应,耳朵也失聪了似的。补玉出门时让她离开接待室的时候关上灯,撞上门。
回到家,谢成梁已经睡熟。补玉开了小桌上的灯,翻开一个本子,记下明天必须做的事,必须买的东西。第一件事,她写下:“镇派出所,老姜,电话,村长有。”但等她把那一页纸写得半满时,她又回到第一条,想了想,把它划掉了。她觉得季枫把话告诉她,是她看上了山里人老掉牙的信条,就是不叛卖别人性命攸关的秘密。
谢成梁在妻子夜晚办公的各种响动中呼呼大睡。包括她接周在鹏的电话。老周问她想好没有,想好他就开始做企划书,去游说信用社、银行。写烂电视剧让他声名大泛滥,贷款一定有希望。补玉只是简短地回答了几句,说还得再跟丈夫好好合计,并让他别尽熬夜。
办公办完,她还是不瞌睡。季枫的话和那副样子现在在她脑子里满处跑。一个十九岁的闺女,被人骗了,她和骗子一待待了十来年。十九岁的闺女,又长得好看,她不被人骗谁被人骗?骗子没碰上她曾补玉这样的厉害角色,谁要骗了她曾补玉的童贞、青春,诱拐她曾补玉吸毒犯罪,就简单了,就是一把刀子白的进去红的出来。
她推了推谢成梁,让他挪挪地儿。丈夫肩是肩、背是背,肚子紧绷绷的,睡着都那么有棱有角。她摸了摸他的腮帮,手心像在钢锉上抚过,这小子又两三天没刮脸。客人一多,他对自己更马虎。“补玉山居”提供条件,让一对对男女来这儿尽情地“色”一番,她和自己男人都累得顾不上“色”了。她的手慢慢移到他胸口,他就是不醒。她偏偏想惹惹他。突然他一下扑上来,转眼间已经把她捺在身下。
“你惹我,看我惹得起惹不起!”他咬牙切齿地亲热。
她在床上往往是让他当家的。在床上他们还可以很年轻。
等两人“色”完了,她把季枫说的话告诉了他。他马上跳下床,边穿衣服边往门外走。她也跟着这个前武警“紧急行动”,穿衣蹬鞋,一面问他到底想干吗。
“你起来干吗?睡你的。我去接待室睡,顺便盯着点儿!”他在门口弯腰拔鞋。
“就你?还盯着哪?比猪睡得还死!”她已经穿戴得差不多了,两脚塞进鞋里,一手抄起被子。
两个院子都走了一遍,什么异样也没有。棋牌室还亮着灯,说笑和搓牌的声音在夜里清晰透亮。夏之林和季枫那间标准间熄了灯,声息全无。补玉站在两个院子的连接处,看着丈夫脚步又轻又快地从季枫窗子下离开,朝她走来。
她和他走进接待室,两人并排倚在长沙发上,合盖一条棉被。她的头靠到丈夫宽宽的肩上。她问他,能出什么事?要出事就是今天夜里。会是什么事?等着吧。
补玉觉得这会儿她全听丈夫的。
不知睡了多久,补玉被狗咬的声音惊醒。似乎是自家的狗先咬的,带动起全村的狗。现在几十条狗全在咬,赛着咬。她跳起来,走到接待室门外。狗咬得她心慌。看看月色,大概是三点钟左右。她叫醒谢成梁,叫他听听,狗怎么全疯了。
谢成梁走到大门口,一摸门锁便说,有人出去了,因为大门的撞锁从里面锁上是加了保险的,那人出去后,从外面没法再加这道保险。
补玉和谢成梁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后来到季枫的房间门口。门关得好好的。廊沿上的一盆月季花却滚翻到廊沿外面来了。被人撞的,而那人顾不上扶起它来。
谢成梁敞开嗓门说:“哎呀,季枫怎么把它给碰翻了?两口子又打架了?夏之林那小子真不是东西!跟媳妇动手的男人就不是男人!……”
一个屋里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说谁他妈大半夜嚷嚷?什么素质!……
谢成梁对妻子打了个手势,让她用钥匙开门。补玉问他,半夜开客人的门不犯忌讳吗?他不理妻子,从她手里夺过那一大串钥匙,把门打开了。
里面没有人,只有一股古怪的气味。开了灯,两口子发现不仅人跑了,床上的床单,被子全跟着跑了。节能灯泡慢慢增加亮度,他们发现赤裸的席梦思床垫上有一摊血迹。古怪的味道来自人血。
补玉想到了季枫裤腿上和衣襟上的血。
“赶紧打报警电话!”谢成梁说。
“先别!……”
“要是出了人命,咱们可说不清!”
“要是真出了人命,咱们就得关门、停生意。”
夫妻俩默默站在着。谢成梁转身向门外走去,补玉又看一眼床垫上的血迹,心想,狗一定嗅到血味了。
她跟着丈夫小跑,从月光温凉的巷子跑到停车场。季枫他们的车不见了。
“这小子,看着挺斯文的,能把媳妇打成那样?!”谢成梁看着那辆车留下的空洞,抱着膀子。“你说他会拉着个打伤的媳妇去哪儿了?去急诊室?”
“伤能流那么多血?”
“我看也是。十有八九是死了。这他妈的王八蛋,让警察逮住他,要他抵命!……”
“他已经抵命了。”
谢成梁猛一扭头,看着妻子。
“恐怕抵不了,”补玉又说,“杀他一千刀都不屈。”
“你都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说。”
补玉转身往回走,走得飞快。巷子没铺沥青,垫的土被雨水冲过,再被各种汽车轮子碾,坑坑洼洼,上面一层没扫净的雪又上了冻。但补玉把道走得实在太熟,不用看,步子自己会拿主意,该躲的躲,该让的让。
叫季枫的女子在十九岁时落到那孽障手里,跟他生下一个女儿,她一定是在女儿出生以后明白她的男人是个什么魔头的。她染上毒瘾,成了牺牲品又去牺牲别人。不是她不想逃脱,不想重生;她逃不了,因为那男人也是她的毒瘾。戒掉双重毒瘾,只有最后这一下。
换了她曾补玉,她可没那么肉,早就给他来这一下了。
补玉快步走进大门,听见丈夫跟着进来。撞锁“咔嗒”一声。狗还是叫个不停。斩断了双重毒瘾的女人大概没走远。她弱不禁风,但她毕竟是个农家女,从小吃苦出苦力,习惯了,一旦需要她吃苦出苦力,她劲儿大着呢。她把车开到柏油路尽头,把那冤家拖到山后面,深深地刨个坑,把他扔进去,严严实实埋了他。她动作可千万得快,万一天亮起来,碰上上山摘野黄花菜的女孩,找石头冒充鸡血石的男孩,就难办了。
狗吠渐渐被鸡鸣替代。
补玉已经发现厨房的刀少了一把。下回剥兔子皮就该缺少一把好使的家伙了。
谢成梁一直坐在小凳上抽闷烟。补玉知道前武警还在琢磨报案的事。
“季枫有个七八岁的女儿。女人都这样,做了娘一多半儿就为孩子活着。”她漫不经意,犹如自语地感叹。
她知道丈夫也有所感叹。报案能改变什么呢?最大的改变让世上多一个七八岁的孤儿。谢成梁可受不了那种设身处地的想象:自己的儿女一旦成了孤儿是什么样儿。
“季枫在高中是优等生,她是为了弟弟能考大学,自己到南方打工去的。现在她给弟弟交学费呢。弟弟在上海哪个大学里读书,读了两年了。还挺出息的,是不是?”补玉仍然嚼老婆舌头那样闲扯,手里飞快地揉着面,离早饭时间还有两小时,她得把花卷蒸出来。
“要是咱们关了店,咱闺女长大也得打工。咱可供不起他俩都上大学。到咱儿子上大学的时候,还不定得交多少万的学费呢!”
“干吗关店?”
“哟,这你都不知道?出了血案还会有人来住?本来那个琉璃庄园一开门,咱们这点儿生意就是捡它的狗剩儿!它还得扩建,还得多盖一半儿的玻璃房子。吃狗剩儿都危险了,还架得住出血案?”
“谁能断定他一准儿就死了呢?”谢成梁从矮凳上站起。
“谁说他死了?不就一摊血么?能证明什么?”补玉一副跟村里人吵架的神气。
“一摊血怎么了?上回一女客人子宫崩漏还脏了咱一张床垫呢!”谢成梁帮她吵架似的,“凭什么让咱关店?!”
“那后来咱们怎么处理那张床垫的?”
“没处理。就把它翻了个个儿。把带血的那一面翻到下面去了。”
补玉想,下面她就不必多教唆他了。
秋天看红叶的人比往年少。也许是人们对这山区的热情已过去了,也许汽油涨价,大家都不想花油钱开车跑远道。另一个原因是气候。气温不高不低,霜下得不透,叶子也就红不透。总之,琉璃庄园的停车场只停满三分之一,那家仿西班牙酒店几乎没什么客人,酒店派出模样不错的女服务员到村口散发广告,广告上印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折扣价。村里人说她们像当年的曾补玉一样“拉客”。
“补玉山居”更加惨淡,只有一个客人。他还占据着原先那间屋。只不过现在它已经改成标准间了。他的房门整天关着,偷听惯了的补玉在他窗边能听见他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走得行云流水。
周在鹏帮助补玉申请的贷款被拒绝了。但他让补玉别急,他会想出办法来再次让“补玉山居”出名。
这天早上,补玉照看着老周吃了早餐,自己顺着柏油路往村外走。当年她能“拉客”,现在为什么不能?但她不愿意让村里人看见她和几个十八九的女孩竞争。她走得远远的,走到水库的转弯处。这里常常有游客下车观景和照相。夏天,对岸的裸游场也成一大名景,被游人观赏和摄取。
补玉的拉客还是有所成就,站了两天,拉回一车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她们是由居委会组织的旅游团,本来是打算当晚回北京的。补玉告诉她们,山得往深处走才好看,而往深山走至少两天。老太太们全是老寡妇,家里没有老头子等着,商议一会儿,决定住一夜。
这天补玉带着一大团毛线,坐在水库弯处的土墩上边织边等她该拉的客人。几辆车停下,拍照、观景,但对于补玉的口头广告,都是反感而鄙夷。其中一个女人总算搭了句腔,问她的山居是标准不是。补玉回答有四个标准间。才四个呀?其他也是单间儿!……
女人已经回到车上了。
这天补玉拉到的客是个熟人。温强正朝对岸的裸游场沙滩观望,补玉从侧面就认出他来。
“看什么呢?又不是夏天!这会儿裸泳还不冻死!”补玉笑着对他说,同时摘掉头上的女士帽。
“小曾!”温强认出补玉,老远伸出手。
坐着温强的大吉普回村,温强夸了补玉一路,说她如何驻颜有术,老远看跟个少女似的。补玉一口一个“得了吧”,“谁信哪?”
进了村口,温强不夸了。他看看四周,说完了完了,难怪这儿生意清淡,到这儿图什么呀?不是跟城里差不多,就是比城里落后二十年!还山清水秀,世外桃源呢!全让那个冯瘫子给糟蹋了。补玉告诉他,冯瘫子早把股份卖给了别的公司。温强感叹:谁能精过冯焕?一定是已经预料到他的计划失败,一定早明白城里投资商跑来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糟蹋完之后,城里是不会有多少人来的。
“你看看这些红红绿绿的游乐场,什么玩意儿?你瞧这水上乐园,把好好的水都污染成这样了!……”温强骂着拐进了巷子,把车停在老地方,他和李欣来停车的地方。
温强走进“补玉山居”,看看树上的柿子、石榴,玫瑰都长成了小树,一树树的花。葡萄架上还剩一些晚结的葡萄,让霜打蔫了。他这样看着,你觉得他心里在哼歌。
“噢对了,李欣后来来过吗?”温强问补玉。
“来过一回,没住咱这儿。她专门来打听你呢。你俩怎么了?”
“后来呢?”
“你从咱这儿走了,手机都停了,成梁就这么告诉她的。你怎么连个信儿也不留?”
温强笑了一下,借那笑叹了口气。他搬了个凳子,坐在葡萄架下。就是在那个位置,他听李欣拿话筒唱了一首又一首歌。
周在鹏此刻从屋里出来:“听见你声音了!”他说着朝温强走过去。
“哟,你不会是那个中央电视台刚采访过的著名编剧吧?”温强从凳子上站起来,握住老周的手。“采访的时候你说,你要写个乡村客栈?是补玉山居不是?”他转脸朝已回身进厨房的补玉叫道:“小曾,分他稿费啊!”
“哎!”
“他肯定把你写成女主角啦,跟他要一半钱!”
“好嘞!”补玉响亮地回答温强,手已经开始切菜了。
温强只住了一夜就走了。补玉有个感觉,他来山居的主要目的是打听李欣的消息。
周在鹏住到秋游结束,山里空寂荒凉起来才离开。在这里成为旅游热点之前,空寂从来不显得荒凉。但现在有了仿法式、仿西班牙式楼房,到处是红瓦蓝瓦的民营商店市场,河里漂着打捞不完的垃圾,人走楼空之后,反倒无比荒凉。
老周派头很大,让北京派了一辆车来接他。
“写完了?”
“差不多了。”
“真是写补玉山居?”
“嗯。当初我给你起名字,就知道这名字会成一出戏。所以戏的名字我都不改,就叫‘补玉山居’。”
“等《补玉山居》成电视剧了,名声大振,我就把后院拆了,修个小二层楼,全部标准间。省得那些人一问没有标准间,掉头就走。”补玉说。又成了那个赌气好强的年轻补玉。
老周在司机给他打开的车门边站着,想跟补玉说什么,一迟疑又不说了,但那强烈的反驳一直在他脸上,等他坐上车座,反驳不见了,就剩了伤感和惋惜。他大概想说,他那个“补玉山居”的名字,绝不是起给不伦不类的二层楼、标准间的。就因为世界在标准化,人们才渴望“补玉山居”。
补玉跟着老周的车往前走了几步。她想告诉他,他多浪漫都没关系,但她不行,她得做生意。她的生意将来是女儿和儿子的学费,是公公婆婆的医疗费,是补玉和谢成梁成了老两口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