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雪都脏了,她连门都出不了。豆豆和含笑全都在盼着雪化,好搬家,搬到新楼里去。含笑有一大柜子衣服和几大箱子儿童时代的东西还存在豆豆家(其实是婷婷家),所以要亲自来搬家。她和哥哥的交易做得不成功,因为她的嫂子和她亲兄弟明算账,说有病的婆婆将和儿子媳妇住一块儿,按说这是落到谁头上谁倒霉的事,没跟含笑多要一份房产权就非常客气了。许含笑说那可不一定,将来母亲受不了儿媳的气,说不定还会去跟她闺女住的。将来的事谁说得定?!都住嘴,别烦了!……
这是豆豆气急败坏地在打住两个娘儿们的扯皮。
“将来这两套新房子肯定卖价不一样!”许含笑说,“你们那套在十七楼,我这套在十二层,你的把边儿,厨房厕所都有窗子,明卫明厨,肯定卖价儿高啊!”
豆豆保证,一旦卖出新房子,多卖的那点钱肯定兄妹半儿劈。
婷婷想,“将来”在他们那儿似乎不是个什么美妙的词儿。并且,他们所谈的将来,跟婷婷词典上的“死亡”是同义词。等婷婷的死亡一发生,他们谈的那个将来才发生。现在两套房死死钉住的是婷婷,他们无法“半儿劈”。要不是她想将功赎罪,从此做个乖老人乖病人,她真想对他们说:别等将来了,现在就半儿劈吧。
又是一年的第一场雪。没下多久就开始融化,化成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又结成黑色的冰。儿媳出去买菜了。婷婷站在十七层高的楼上,纵横交错的小区街道在她脚下。儿媳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皮球一样滚动,滚动。
孙儿会哭到他妈妈买菜回来。婷婷心揪得直痛,但她想到还有一个人为她心痛,痛得更剧烈。她失约了整一年。婷婷身无分文地出了门。
上了往北去的公共汽车,婷婷马上举报自己无票混车。她说她是回福利院的。对于那个福利院围墙内的人,外面世界都是好奇、嫌恶,而且稍有恐惧,因此售票员立刻赏了她免票乘车的福利。
又是这间会见室。老张一见她便说,下第一场雪那天早晨,他到她上班的歌厅找她,要和她一块儿进山,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笑笑。今年的雪和去年的雪在老张那儿融成了一片。他对于年份时间一向不计较。他又说他今天可能走不了,因为上次他去歌厅用的是一封假邀请函,盖的是假公章——他自己刻的,本来真假没区别,可他填日期填错了,填成了1976年。连姓熊的护士都没注意去看那日期,直到他出了福利院,坐上去北京的公共汽车院务处才发现,日期错了。错少一点儿问题不大,错太多了,错了三十年,错出个正常人和精神疾病患者的区别来。
她告诉他,她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
他直着眼,盯着桌面上的一个点。那个点上飞速闪过他的计划。然后他让她到大门外等着。他走了十多步远又转身,朝她挤挤眼。押送他的护士也跟着他转脸,但他已经把脸上表情及时收起了。
在等老张时,她在冻成生铁的地上飞快地来回走动。她丢下三岁多的孙子逃出来的时候太急了,蹬进一双鞋就走,进了电梯听见孙子在门里大声喊“奶奶!”她也没顾上看看脚上穿了什么。现在她发现自己穿的是一双儿媳的尖头皮鞋,单薄而风骚,上面闪闪烁烁缀的东西都跟碎冰块似的,光是看着就冻脚。
她想到曾经和孙彩彩的约定。她问传达室的看门人,能不能麻烦他把电话借她用一下。看门人说,麻烦她到五里路外的街上去花钱打公用电话。
等了一个多小时,她的脚从疼痛到麻木。老张终于出来了,戴个大口罩,又戴了顶鸭舌帽,还围了一条五十年代的花格子羊毛围巾,眼镜被摘了下来。他特意伪装了一番。
在进山的路上,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叫熊护士给琉璃厂随便谁打个电话,请那人用电话向病区值班医生告半天假,然后请熊护士签字担保他暂时离院。假如熊护士不合作,他就把熊护士长期以来盘剥他的劣迹举报给院领导。熊护士马上合作,并且合作成功。幸亏值班医生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对张亦武这样狡猾顽劣的老病号油子缺乏经验,也幸亏他不用功没责任心,不好好读张亦武的病历和所有医生的值班日志,因此对他私刻公章自己邀请自己出院开会的案子毫不了解,他很快批准了老张半天假期。在老张,半天时间很经花,可以变成好几天来花费。
进山的路竟非常拥挤。不逢年过节,人们仍然能给自己放假去山里滑雪。公共汽车被堵在两山之间的柏油路上,婷婷已经挨了一场冻的脚现在作痛起来。
“你怎么了?”老张问她。
“脚……”她苦苦脸。
她的位子靠窗,老张让她转过身,把后脑勺抵在窗子上,这样她的脚就可以在他大衣里了。隔着走道坐了一对穿滑雪服的男女,他俩看看他们。那对男女大概二十五六岁。老张也看看他们,似乎对他们说:恋爱这桩事你们能做,我们也能做,我们只会做得比你们好。
“将来老了,我就这么给你焐脚,啊?”他轻声说。
他把老还看成“将来”。他把老永远都看成将来。一个值得期盼、永远到达不了的好去处,和“希望”完全同义。一路的车子都给堵火了。最火的一辆是银色奔驰,一般来说大奔驰是车子里最爱发火的。
银色大奔驰渐渐接近了婷婷和老张乘坐的公共汽车。再过一会儿,它就跟婷婷所在的窗口平行了。大奔驰加了塞儿,所以把对面的车道也占了,朝相反方向开的车也都动弹不得。大奔驰恼火得快疯了,不停地叫,长叫短叫,婷婷想象着暗色玻璃后面的人一定捶胸顿足,口沫四溅。
大奔驰的前车窗落下来,里面出来一个声音,命令公共汽车司机再往边上靠靠。司机说大奔驰加塞儿进来,它还让别人靠边儿!反面对行的车上,也有人大声指责大奔驰加塞儿加得太他妈土匪!又一个人怪修路的人:全是他的过儿,怎么修这么窄一条路!
婷婷看见大奔驰的后门一开,闪出个女人来,又关上了。这个是中年美女,步伐十分矫健,一双高跟黑马靴看上去皮质柔软,并很少在一般人走道的地方走道,因此纤尘不染。中年美女头发微黄,几绺金色又浮在微黄的头发上,这种花头发婷婷在歌厅见过,但始终看不出美来。中年美女的皮毛大衣架在肩头,走到公共汽车的另一边,然后走回来,对司机笑着,说了句什么。司机便开始往路边一寸寸地移动着蠢笨的大轿车。
大奔驰后面的窗里,一个男人叫道:“李欣,别站那儿啊!……”
叫做李欣的中年美女开始往回走。车里的男人呵斥她:“那么多车!别让车撞着!……”
婷婷见迎面走来的中年美女朝奔驰车里的男人笑笑。婷婷在心里深深地羡慕,但愿自己能有那么美丽的笑。
“补玉山居”变了不少,大通铺房间减少了,增添了四间带浴室和抽水马桶的标准间。老张在路上想好了,这次他要跟文婷住同一间屋,带双人大床的,带电视的。那种房间上次他问过,一百二十元一晚上。他的钱付了两张车票,还要刨去两人每天三餐的餐费,再刨去烟钱,正好够住两晚上。
进了村他就发现变化非常大。村口一家度假酒店,河边又一个豪华度假庄园,生意火得很,这从两个停车场上停泊了多少车就看得出来。村口那家全是标准间的酒店翻修了外观,所有窗子全都上圆下方,自称西班牙风格。明年奥运会要开幕了,所以店主先弄起洋噱头来。河对岸的法式度假村看上去一点儿不法式,一座座三角形玻璃房子仅仅是罗浮宫玻璃金字塔的粗糙模仿,丑不堪言。听说庄园的主人是个瘫痪者。瘫痪者异想天开,毁掉环境的和谐美,他觉得自己不该生那么大的气。
这时他听说,那一幢莫名其妙的玻璃房子包一礼拜要七八千块。他一辈子也没见过七八千块钱。他旁边的文婷大概也没见过。
“七八千块!城里哪儿来这么多有钱人?!”补玉的丈夫谢成梁愤愤然地笑着。
谢成梁正在给一对年轻男女登记。这对男女很面熟,但他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们。他把脸上的疑问转给文婷,文婷对他耳朵咬了一句,说人们曾经怀疑那男的是施虐狂,现在看来不是,人家挺斯文的。老张想起来了,那男的姓夏,女的叫季枫。
谢成梁把身份证一一归还客人们,嘴还不停,但也不指望谁搭他的茬儿:“一夜两千块,不就睡一觉吗?地暖?哪儿有咱火炕暖?!地暖就值两千?我们一间单间才两百!……”
文婷忽然拍拍他的腿,悄声问他听见没有:“补玉山居”的单间涨价了,涨到两百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把他往门外拉。外面是硬邦邦的冬天,风都是砍过来的。
“把钱给我。”文婷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叠得平平展展的大小钞票。文婷四下看一眼,用缩在袄袖里只露出指头尖的手飞快地点数一遍钱。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嘴唇上出现些细小动作。他看着她的脸和嘴唇上的细小动作,那么好看。
“你忘了把回去的车票钱算进去。”文婷看着他,嫌他出了小纰漏那样眼睛一斜,抿嘴一笑。
文婷的表情真多,不过你要仔细看,才能品味。
“我算了一下,回北京的车票,加上回福利院的车票……咱今天只能住大通铺。”文婷说。
“为……什么?”他攒钱攒假期,都为了他和她能住一个屋,躺一张床,说一枕头话,睡一个一分钟也不闭眼的觉。
“因为……”文婷赶紧闭上嘴,因为刚才登记的那对男女走出了接待室,手里拿着带房号的钥匙。等他们走进两个院子之间的门,文婷才又说:“喏,你看,这是餐费,这是车票钱,这一点儿——咱总得有点儿花销吧?得留三十块吧?……二十块!可还是不够哇。你没听见,单间客房涨价了!”
他傻着眼,请教文婷:“他们怎么这么坑人?!我们大老远赶来的……”他把钞票又点数一遍。
文婷懂他的委屈,因为她也好委屈。她的委屈就是一个悲剧女英雄的微笑。
他往接待室走,文婷从后面叫住他。他是想去求谢成梁,给他们一个打折扣的单间。或者让他们赊账,以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好信誉,难道赊一晚上账,谢成梁会不答应?不答应就去找曾补玉商量。补玉是生意人,手辣心热,薄情达理。
“咱们住不起单间,住大通铺也可以啊。”文婷说。他看出她在哄他。她一定是怕他委屈坏了,出现个什么举动,让别人归结为“有病”。不进那福利院的人随便怎样撒泼撒野,都被认为是正常情绪。
这时候曾补玉匆匆走过来,进了接待室,说了句什么话又出来,眼都忙直了。老张从文婷的按捺下蹿出去。
“单间怎么涨价了?!”他问道。
补玉转过身,围裙雪白,油乎乎的两手支在空中。
“没事,补玉,你忙你的去。”文婷说。
“咱这儿的旅店都涨价了,咱不能不涨。柴米油盐涨得多快呀?”补玉笑嘻嘻地说。
文婷又拉住他的手,眼睛严厉起来。他从来没见过文婷严厉的样儿。他赶紧收回讨公道讨到底的姿势。他的手在文婷手中软下去,变得消极被动。他把自己交给文婷,爱把他往哪儿领都行。
“快做你的饭去吧。”文婷对补玉笑着说。
补玉一走,文婷把他领到廊檐下。雪被扫除了,没扫净的地方留着笤帚梢的划痕。文婷赤裸的脚背从晶莹剔透的鞋面上露出颇大一块儿,淡紫色,血管深紫,让他想起拱出地面的树根。这么好的脚给冻得没了脚样儿。
“咱不跟人添乱,啊?”文婷说。
“我烦死他们了!大通铺的人都特别讨厌,跟福利院的病房里一样。我住哪儿,哪儿就有好些人!”他看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便改用气声继续大发牢骚:“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躺一块儿?就咱俩?”
“等咱的钱够了,再住单间。以后再住……”
文婷突然不说话了。
“不高兴了?”
“谁不高兴了?”
“听你的,下回再住单间,行了吧。我不添乱了,啊?”
文婷还是不领他的情,不给他一个笑容。
“我把那个大石头刻出来,肯定能卖几千块。我自个儿到琉璃厂卖去,不让人层层盘剥。”他觉得这是说话间就能实现的事。“多刻几个大作品,咱们就上这儿来盖个小房子。无商不奸,连曾补玉都这么奸!咱们自个儿盖了房,愿意住多少天单间就住多少天!”他感到文婷领情了,使劲拉拉他的手。
他不知道她脸上现在的表情算作什么,她可从来没有过这个表情。他想起了,她那表情叫做自卑。还应该有个词儿,叫做……自惭形秽。所以他也顺着她的目光抬起眼,看见一个穿皮毛大衣的女人,一团香雾地走来,走过去。女人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敲了敲接待室的门。没人应她,她再敲。她不懂这个山居的规矩,接待室的门是不必敲的,只需吆喝一声:“掌柜的在吧?”或者:“谢成梁,我又来啦!”连文婷和老张都学着吆喝:“补玉忙着呢?”
谢成梁从里头“咣当”一下拉开门,“谁在敲门儿?!”
“你好。”
“……你是李……李欣?”
“啊,补玉不在?”
“她做饭呢。”谢成梁对李欣这样的贵气女子拿不准态度似的。“您进来等?我这就去叫她!您老没来了啊……”
老张见文婷眼不眨地看着叫李欣的女子。半夜开放一朵昙花,她一定就这样盯着看,生怕一错眼花就没了。花的分分秒秒都有审美价值呢。但老张觉得那女人哪里有文婷好看。那女人依靠了那么多衣装容妆,她敢不好看吗?
叫李欣的女人说:“别去叫补玉了,就告诉她,我专门来拜访过她。等空了我再来。嗯……对了,温强,他最近来过没有?”
“去年还来过。带着一家子,还有一条大狗,开着大吉普!”谢成梁说。“我问他,温宝马怎么又变成温吉普了?他说他最讨厌宝马车,宝马是专为你李欣买的!进来吧,外头多冷!看看咱这儿,重新装修了!”
李欣只好进了接待室。
“你觉着她特好看?”他问文婷。
“我觉着她肯定特幸福。”
“你呢?”他拉起她的手,装在自己大衣兜里。
文婷又小姑娘起来,嘟哝一句:“说我干吗呀?”她脸从黄白到粉红,太阳穴上一块浅咖啡色的斑像不当心把酱油吃那儿去了。
等李欣走出来,走远了,文婷的眼睛还跟着她溜光水滑的皮毛大衣脊背。她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看看柿子树上和石榴树上结着一样的冰挂,又看看枯成一张网的葡萄藤上打捞了不少雪。文婷的眼睛跟着她走。
“嘿,嘿,往这儿看。看她看傻了?”他问文婷。
“肯定是个特有福的女人。”
女人走过来,跟他俩点点头。烂鱼网般的枯干葡萄枝和藤蔓下面,石凳子是他和文婷最爱坐的。
文婷在半夜把老张叫到葡萄架下。火炕烧太热了,她觉得浑身都出燎泡了。她要好好劝他,一个人回疗养院安心生活,安心做“三无”老人,别再惦记她了。她已失去了做“三无”老人的资格。
老张兴冲冲地从男子大通铺出来,说他就等着文婷敲窗呢。
文婷想,让他先兴冲冲一会儿,五分钟之后再跟他说实话。
他却一直兴冲冲的,话也是东扯西拉,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西洋有名浮雕。再说下去,火炕给予身体的热度就冷却了。但她一再推迟跟他实话实说的时间。他渐渐冷起来,上牙磕下牙,却仍不耽误东扯西拉。他说刻了那件大作品,肯定能挣几千块,这会儿他知道钱是好东西了,得好好待它,下次就能用它来住单间。
她想,没下次了。她的晚辈家长们再不会允许她有下次。她也不愿再让他们对她心灰意冷。她从小到大,都乖得可人,都给人省事。从此,她要做个乖老人、乖病人。从此,她要按照儿子,女儿、儿媳的安排,一个个去见魏师傅、X光技师之类的老光棍儿。
她转向他,以冰凉的手摸摸他冰凉的脸。她要讲的怎样都不能启口。那就让他永远把她当一个失约的伴儿吧。
滑雪时尚起来是在三年前。去年开了滑雪营,架起滑雪索道,滑雪的人可以乘缆车进山里去滑雪。还在镇上建了直升飞机场,两架直升机随时待命救援滑雪滑出意外的人。直升机在不执行任务时,可以载客游览,机票相当昂贵。
滑雪的人一多,补玉下的兔夹子就常常空着。兔子们都学精了,快变种成狐狸了。
补玉越来越没出息。对自养的鸡和兔,她的手越来越捏不动刀。有一次,她早起忙完客人的早餐,就在厨房的水池边刷牙洗脸,谢成梁和他妹子绑了四只兔子,把八只耳朵吊起,准备下了刀直接剥皮。她端着漱口缸就跑,带哭腔地叫唤:“就不能等我刷完牙出去,你们再行凶吗?!”惹得几个进山画雪景的美院研究生哈哈直乐,说老板娘立地成佛了。
她一清早上山,看看下的夹子有没有收获。竟然一个兔子一只野鸡都不犯傻。它们一定闻出了空气中充满的人味,往更密的林子更远的山里跑了。这种时候她只好打发女儿去肉铺买些冻兔子来充野兔。谢成梁老是笑话她心疼家养的兔子不心疼钱,肉铺的冻兔肉一年涨了三回价。
补玉进了厨房的门,撩下羽绒服的帽子,一面跺着棉鞋上的雪。婆婆跟补玉是心和面不和,嘴上谁也不饶谁,给补玉做的棉鞋绝对好面子好里子好棉花,轮胎底子经穿把滑防水。她一抬眼看见了夏之林和季枫从棋牌室出来,嘀咕了一句什么,季枫的肩膀猛一扭。就是女孩子被强迫去做什么而死不愿意的姿态。
她想,尽管她跟两人打过不少次麻将,但她跟他们一点儿都近乎不了。世上什么样的人你近不了他?自视太高的,精神病患者,逃犯。这一对男女属于哪一种?
从厨房的窗子看出去,季枫被说服了,虽然两个肩还拧巴着,脚已经顺从地走回了棋牌室。他们要在这里长住一阵儿,却又不属于这些时尚游客。冬天来此地的时尚游客和夏天、秋天不同,大多是滑雪健儿。
周在鹏过去很喜欢参加补玉的“身份猜谜”游戏。猜对了他兴奋不已,猜错了他更加兴趣盎然,可老周现在成红人了,顾不上陪补玉玩这游戏了。他连见补玉都顾不上。那时法式“琉璃庄园”刚落成,被冯焕卖给一个酒店经营公司,刚刚开张不久,补玉见到变成个驼背小老头儿的周在鹏。他偷偷摸摸住进了琉璃庄园,让补玉心里好一阵不得劲。后来一天,他给补玉打了个电话,像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直赔礼道歉,反而把补玉给逗乐了。他说他现在红得发了紫,紫得发了臭,所以电视剧摄制组给他在琉璃庄园包了一座玻璃金字塔,把他押在塔里改写电视剧剧本。他告诉补玉,现在只要补玉看到哪个特臭、特受欢迎的电视剧,八成是他写的。补玉说不会的。会的会的,曾经对文字文学的崇高追求已经放弃了!不会的,因为她自己从来不看电视剧,好的臭的都不看。
老周在电话那头如释重负,又大失所望。
然后她说,想吃烤全羊、豆腐席,只管上“补玉山庄”,什么时候没他老周一双筷子?他没搭话。但补玉想,或许他胃口也升了级,吃惯琉璃庄园里玲珑剔透的膳食了。但她没想到老周第二天真到了“补玉山居”,吃了一餐豆腐全席。那次他跟补玉聊了很多,说起自己十几年前头一次来“补玉山居”(那时还不叫“补玉山居”)的真正目的:就是让“下海”逼的。前妻要他跟别人学学,学自知之明和实惠,放下三流作家的架子,去做一桩实实在在的生意。比如不少人去河北山西贩煤发了,再比如一些人做传销发了,还比如一些人去沿海投机创业发了。他跟前妻立了军令状,假如他再花家里粮钱肉钱酒钱喂自个儿,一喂喂一年多,写的书仍然默默无闻,他就乖乖下海。他把自己的小说梗概给了几个图书出版商,他们都看到了它的浩大市场,很有可能会像可口可乐一样层层叠叠码在超市里,而买他书的人也得排超市的大长队。当他要求书商们预付他一半稿费,书商们答应得相当爽快。他用预支的稿费从老婆那儿买了清静(也是从那笔预支的稿费中,他借了补玉一万)。一年过去了,他交不出稿子。不是他没稿可交,是他不愿交。一交了稿,小说成功就罢了,不成功他就从老婆那儿失去了最后的回旋余地和最后的借口,承认自己是个三流作家,必须放下架子,下海弄潮。十多年前,他头一回来这山里,就是拿这里的山,拿补玉的小栈做他最后的防线。他躲在最后防线后面,想把稿子尽量改得无懈可击,使它一问世就轰动,从而不被他心爱的女人一脚踢下海。
当然,他那部小说使他更进一步默默无闻。更加默默无闻的三流作家是保不住老婆的。老婆和他都很通俗,跳不出基本路子相同的成千上万的通俗悲剧的结局,离婚了。为了还书商的预付款,没老婆踢他他自己也得下海捞钱去还债。那一次,成了驼子小老头儿的周在鹏感慨地说:补玉头一次见的,是“失身”之前的他,他的“春闺梦想”纯洁得很,就是两袖清风一生写作。写得好的人可以热爱写作,写得不太好的人难道就不可以热爱写作么?
那次老周在法式琉璃庄园里住了一两个月,常常遛弯儿遛到“补玉山居”,不吱声地四下看,丝瓜也看,葡萄也看,就像他的初恋结束在这里似的。有时他会说,他写电视剧是为了还债,等债还完他就投资“补玉山居”,实现他对它的设计,把它翻盖成古雅质朴的四合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西班牙、假法国全打垮。他说他将来跟补玉一块儿来开店。
谢成梁听了老周的话却说,“补玉山居”已经有两个掌柜的了,不缺三掌柜,倒是缺个看车场的,愿意看车场就入伙吧。补玉使劲瞪了丈夫一眼。本来老周的话她只是爱听而不相信的,人和人之间,谁不说些过头话表达个善意、美意?但谢成梁对老周一场妒忌十好几年不休不止,让补玉瞧不起他。难道补玉还是个山村傻闺女,巴望谁抬举她去做城里太太?难道她会不懂老周写电视剧写得大红大紫,身边短不了小妖精老妖精?大红大紫的日子连正人君子都挺不住,何况老周不是正人君子。
就是老周真和她搭伙,投资翻盖“补玉山居”,她曾补玉未必服帖他,任他去给山居改样儿,任他把他的喜爱强加到她头上。花一百万修四合院?别逗了!所有客人一来都是先问,有没有标准间。连张亦武老先生结账时都说,下回来一定先预备好足够的钱,豪华地住它一回标准间。
现在补玉的四个标准间都客满。最靠东那间住着季枫两口子,常常从他们房间里传出吵闹的声音,但最后终归是言归于好。他们原先的红色富康现在换了一辆马自达,两人订房一订一个月,预付一个月房钱眼都不眨。那么就是说,他俩是天天休假不必上班的人。可马自达动一动就要钱啊,油钱涨得不成话,他俩怎么养得起它?
把兔肉腌上,又备好几样素菜,离做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一般补玉会香香地睡两个小时,把早起晚睡给身体留的亏空补上。刚洗了手,搓着护手油走出厨房,一个客人从棋牌室跑出来,向各屋大声问:“谁有云南白药?!”
“怎么了?”补玉问他。
“胃出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听众说话,“有人有白药没有?救命啊!……”
补玉跑进棋牌室。一屋子灰色的烟,没人看的电视在自讨无趣地自言自语。她一眼看见弓身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腿上侧卧着季枫。季枫的脸就是一张白纸,既没血色也没表情。地面上一摊乌糟糟的液体,大概是吐出的血。
补玉开店十好几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转身便向门外走,夏之林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干吗去你?!”
“去打120啊!”她回答,一点儿也不想掩饰她的怕事,谁开旅店愿意摊着个死客人?
“你等等!”夏之林吼道,声音比他放开五音不全的喉咙高歌还可怕。
“再不救她命,该出事了!”补玉声音也大起来。
“放心,不会死你这儿的!”
“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啊,这不是想帮你吗?”旁边一个女人说。
“用不着帮!”
旁边几个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弄蒙了。其中一个轻声劝补玉,让她别理夏之林,赶紧去打电话。
不知什么时候季枫已把自己竖直了,尽管站立得风雨飘摇。她说她这就回屋吃药,老毛病了,惊着大伙儿真不好意思。显然她是在帮夏之林大事化小。
补玉觉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见的更大。刚才夏之林那样垂死绝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出于更大的恐惧。比惧怕重病更加惧怕。她有些不甘就让这桩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枫后面,微微张着两手,好像不放心季枫把性命交在她的男人手里,自己随时要插手插足。
“没事了,她这是老毛病,我们带着药呢。”夏之林转向补玉,脸放松了,眼里漆黑的神经质把眼神绷得非常紧,绷得要断了。
这是他在拦她,不让她再跟下去。补玉只好站在院子里,看着季枫两脚踩棉花地被她的男人扶进了房间。门关上了。他们的窗帘从来没打开过。补玉的客房封锁着的是别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子吞咽了,消化了。
夏之林有过好几个名字。就在他被曾补玉和谢成梁仍然当做夏之林来接待、登记时,他在外面世界已经不叫夏之林了。连季枫都不知道她最初认识他时,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季枫在做季枫之前,也做过许多个其他人。不过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高中毕业生是个真人,后来一系列其他人——年轻的休闲夫人、甜蜜蜜的小母亲、麻将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做母亲的时候,她真的甜蜜过,但后来知道了真相,发现那甜蜜小母亲根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万的高中毕业生中,总会出现一些不安分的,满怀痴心妄想,认为故乡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属于大地方的女孩子。在十年之后,当高中毕业生成了胃出血的季枫,被丈夫关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客房中时,她才明白自己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从八〇年代到二〇〇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类似的故事,已经是老掉牙的故事。这类故事早就耗尽了记者们的同情心,一听便会说:噢,又来了一个呀。她们这样的故事连都市里找不着故事去编电视剧的写稿匠都不耐烦,会说:再想想,还有什么新鲜的细节……这段就不必说了,我是说新鲜的!
当季枫还是一个叫赵益芹的高中毕业生时,她是个爱笑爱哭爱吃爱唱歌的小姑娘,很漂亮,也知道漂亮是女孩子很大一笔老本。她在安徽老家已经知道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就是以灰姑娘的眼睛,看着南下的火车窗外的一切景色的。跟她同车出门去沿海城市的五个姑娘都称得上好看。她们家乡丑女是稀罕物。她后来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是把自己当做灰姑娘,一脚踏进当代的蛮荒,东莞。要到她住进“补玉山居”,认识了一个叫张亦武的老先生之后,她才会知道,曾经美国就有过类似的蛮荒,那块蛮荒叫旧金山,全世界人都像野兽争食一样在那里抢金子。
一天做十四个小时的工,高中毕业生们仍有精力消耗在东莞那片霓虹闪烁的蛮荒上。不久,一道出门的两个女孩悄无声息地辞了工。剩下的女孩瞧不起她们:无法坚持灰姑娘梦想的人,只能沦落成“小姐”。又是不久,所有同道来的女孩子们都不再做工。连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柳亚兰也进了歌厅。被工友们叫做小赵的女孩是唯一要把灰姑娘做到底的。她才十九岁,急什么?唯一让她遗憾的是,每天打饭排一小时的队伍时,再也没有几个小老乡轮流占位子,相互聊天解闷了。
她真的像灰姑娘一样朴实无华地等到了她等候的上流男子。那是个星期天,累死累活的一周里唯一的假日。像以往一样,她补了长长的一觉,下午四点走到繁华拥挤的街上。她穿一条白色牛仔短裤,一件蓝色无领无袖汗衫,赤脚蹬一双低跟凉鞋。到街上就看见远处一蓬黑烟。再往前走一段,人群迎着她热烘烘地跑过来。黑烟起处,某个餐馆遭了火灾。这里人一结下仇就会你烧我房子我放你血,罪恶之后,一跑了之,再到另一个无法无天的沿海城市去白手起家。
她还没想好往左还是往右挪,就被人群裹挟到一个小街上。这里晚上极其繁华,下午四点钟却还是瞌睡朦胧、无精打采。一家挨一家的美容院谁都知道它们真正的服务项目是什么。楼上的窗子开了,露出小姐们蓬头散发的倦容。小姐们把瓜子壳嗑到楼下,把烟灰直接弹到避火灾的人群头上。有人叱骂,她们也不急不恼,厚颜地回敬一句带笑含痴的双关语。
一只手拉了她一把,说她怎么站在这儿傻听那些脏话?那些话比茅房还脏!
她看见拉她的人是个比她大不了太多的男子,两道漂亮的眉毛。多少女孩会希望把这两道眉移植到自己脸上。他的个头不太高,但绝对不矮。灰姑娘等待的不该是个矬子王子。他的洁白衬衫,笔挺的卡其色布裤子让他跟街上所有汗流浃背,不洗澡但穿着港式、台式时髦衣着的人群马上区别开来。
她在他拉她的同一时刻,就作了挣脱的努力。但他不由她挣扎,把她拉进了一个小店。仔细一看,这是一家租言情、武侠小说的小店。方圆几里,这是唯一能看见带字的纸的地方。
“你知道那些女人是什么人吗?”
“知道。”她还在打量他,还在一样一样地发现他长相上的优点。唯一缺点是他的眼睛。假如它们又大又深,就真的是灰姑娘等待的人了。
“你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太懂。我不太懂她们的口音。”
“你个傻丫头。站在那儿,马上会有人把你也当成她们那样的女人。你要不肯,还会得罪那些坏男人,说不定会伤害你。”
她朝他慢慢眨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