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护士第二天把推销的结果告诉了他:只能通过一个卖石头的小贩去推销,几时销出去,几时三人分利。因此张亦武的利由两百变成了一百二。

过了五天,男护士又来了,满脸喜洋洋的红光。他把两百元放在张亦武面前,问他下一个爱因斯坦什么时候出世。张亦武拿出一块石头,又那么朝男护士一翻。男护士朝上面瞪着眼,一个陌生人的头像啊。不陌生,是拳王阿里呀!拳王阿里不好卖,还是爱因斯坦好卖!可是阿里难刻呀!因为他是黑皮肤,黑皮肤上刻五官,太不容易了!谁管你容易不容易,人家就要爱因斯坦!刻他上百个爱因斯坦就发了!不想刻爱因斯坦……不是爱因斯坦卖不了一千块!那就少卖点儿。能多卖为什么要少卖?!

“我就是不想再刻爱因斯坦,你爱卖不卖。”

这是一句不容商量、没有争论余地的宣言。张亦武听很多人告诉他,典型的疯子就是他这样的,不留任何余地,极端至极,不可理喻。他现在又在男护士脸上看到正常人和不可理喻的人打交道时的表情了,就是这种笑容,他是成年人而你是小孩儿的这种笑容。

男护士答应拿着拳王阿里去试试,看看小贩肯不肯出五百块买下他。他用正常人那种不坑人白活的思路考虑问题,对张亦武说拳王阿里一定难出手,但只要小贩一把掏出钱就行,事后他卖不出去是他的事。

结果第三天拳王阿里就以八百块卖了出去。

“快刻快刻,看来咱要发财了!”男护士说,替他摩拳擦掌。

“我刻不出来了。”

“……怎么了?”

他这时候躺在自己床上,其他四张床的病友仍缺席。楼道里在重播春节晚会,据说疯子疯得狠就成孩子了,什么东西都反复看反复听,越看得熟悉越喜欢。张亦武从这一点分析,断定自己不属于特别疯的,因为他从来不喜欢重复的东西。好东西都是偶然生发的,好比艺术作品和孩子,都是不可重复的。激情也是个好东西,也是不可复制的。对一个女人的激情,对一件艺术品的激情,都不可能被复制出来,用于另一个女人,另一件艺术品。他因为那不可复制的激情而制造了不可复制的女儿。事后,一切都证明了女儿的独一性,再也没法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女儿。其实他从没见过女儿,但这不妨碍她具有最尊贵的独一性。就像爱因斯坦,就像拳王阿里。就像他刻画他俩时的冲动——他是为了文婷而刻画他俩的。在文婷款款地走向他时,他身上另一个人——张书阁就复活了。文婷在一个医生、一个男青年之间,款款走着,他从楼上窗口看着她,同时对张书阁说:该你出场了。

“为什么?!”男护士问道,“你没石头了?”他往他病床下看看。

“跟你说不清楚。”他在心里叹口气,对张书阁说,你看,他以为激情就是驴和马配种下骡子的东西。

“什么?!”男护士问。

他听见张书阁以极其文雅、几乎小说中的语气说他太粗鄙,配种这种话不可以脱口而出。张书阁还说,他应该去读读书,读了书会有创作灵感。比如读《静静的顿河》、《带阁楼的房子》、《叶甫根尼·奥涅金》。

“好的。”他答应了张书阁。

“你需要什么样的资料?时尚女性杂志到处有卖的,就是太贵,成本得算分摊。”男护士说。

“好的。”他听张书阁又提出一部书名:《老人与海》,它会让他懂得,被常人理解的疯狂是一种最好的境界。

“刻一个莫文蔚,要不章子怡?”男护士说,“那个小贩说女明星肖像好卖。”

张亦武跟张书阁说,人们要他刻他从来没见过的人物,这不苦死他了?

“反正女的比男的好卖!”

“好的。”

张亦武闭上眼睛。这下他可以一个人静静地看看文婷。他紧紧闭住嘴,也希望张书阁闭嘴。这样男护士就不会听见他俩的对话,就不会把他俩的对话当成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他自认为装打鼾的功夫是不错的,而男护士却说:“少他妈装丫挺的,想让我走就说一声!”

到了大家都过完节回来的这天,他还是不想操刻刀。男护士一脸讨好,塞给他几包烟,问他刻得怎样了。他突然对男护士说:“放我出去。”

男护士东南西北看了看,看看有人听到他的话没有。

“出去干吗?”

“出去找好石头。现在我这些石头都不灵。刻起来没情绪。石头好了,价钱也能卖得好些。”

他心里得意极了:谁说他有病?他的话多么在理,理由多么难以驳倒!

“没有家人为你办手续,怎么出去?”

“看你的了。”

男护士站在那里,头顶一根枯槐枝,一点点风那枝子就成了教鞭,在他帽子上指指点点。他终于被指点得开了窍。他说他去活动一下荣宝斋的领导,让他们出一封介绍信,请篆刻大师张亦武去现场献艺。没想到领导们一听说篆刻大师是福利院的“三无”病员,都相互踢球,直到三月份,事情还没有眉目。

三月份却是个好月份,是文婷来看望他的好月份。灰糊糊的冰开始融化,下面黑乎乎的河水从裂缝溢上来。文婷真美,头戴一个紫色绒帽,大口罩上的眼睛又大又干净。男护士这次立功了,把文婷放进了楼道。

文婷进了他的病房,跟另外四个面无表情的病友打了招呼,又向他们散了烟。这也不帮忙,他们照样面无表情,照样不让地方,全都原地坐在各自床上。这是个春天的上午,南来的阳光照在桌上,一瓶蓝色墨水成了老大一块蓝宝石。北京既没有太阳也没有蓝墨水,文婷告诉他。她把一个老录音机放在他床头,又从包里拿出一堆磁带。都是她喜欢的音乐:西贝柳斯、勃拉姆斯、门德尔松……她尽量遗忘谁让她喜欢上音乐的。那姓许的在文化馆给人上音乐课,用音乐勾引了她。她开始给老张放音乐。用耳机,不会影响别人。她说着看一眼无动于衷的面孔们。喏,这个耳机插孔不灵敏,得使劲用手抵住它。文婷示范着,自己把耳机套在头上,又摘下来,套到他头上,一面拉起他丑陋扭曲的左手,抵紧耳机和录音机的接口。她看着他的脸,看看他是否听出神听入迷了。然后她相信他听入迷了,因为他盯着她眼睛的眼睛昏昏然醉醺醺。她拿过耳机,往自己头上套,想听听哪一段让他那么入迷。结果发现耳机里一片死寂。她围着录音机转了半圈,又转回来,突然想起什么,对他说,她们文化馆的同事对她说,如果机器犯毛病,打几下。她打了几下,声音果然出来了。又过了十多分钟,又需要揍一揍机器了。她这次让他自己来打。可他打得不得法,机器顽固地不服从。她拿起他的左手,一面拍打机器,一面对他说打也是有讲究的,不能打木头那样打。而他的左手只能像打木头一样打这个敏感而情绪化的机器。她放下他的左手,抓起他的右手。

他一下子挣脱了她。

四目相对。似乎一个世纪过去了。

然后他把右手抬起,无力地交给她。她抓着它,明白了什么。他和文婷相互间明白的许多事就是这样的,通过一条内线,一道电波,发出和接收是同时的,因此万分之一的误差都没有。就像他的感觉和他的右手,感觉到的右手便接收了,体现在每一道刻画上。一般的人和人之间是没有这条内线的,他们得靠语言,语言怎么能靠得住?像他和文婷这样以那条内线交流,谁都无法截获他们信息。

文婷明白他的右手该做它使命规定的事。因此她只是捧着瑰宝那样,看了看,就放下了。揍录音机不该它来干。她又放了他的右手。疯子必须和疯子相爱,他和一个不疯的女子,怎么可能建立这条内线?

他和文婷散步到黑乎乎的河水边。这还归功于他长期在那男护士的原则性责任感上挖墙脚,因此他特批他们单独去河边走走。河反正是福利院的天然防护。河水纯黑,你跳进去试试,它马上把你沤烂。

“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一块儿去一个好地方。”他对文婷说。

“去哪里?”文婷小姑娘问。

“我存了不少钱,够咱去那地方了。”

他身后的秃头杂树后面,一些眼睛在盯着他俩。一块灰色的残雪。他用一根树枝写了四个字:补玉山居。

她明白了,脸蓦然绯红。

他赶紧用左手抠起带字的雪来,团成一个球,就像团掉密信似的,把雪球扔向黑乎乎的河水。

文婷赶紧把他接触过冰雪的手拿过来,用她的手绢仔细地擦。让杂树后面的眼睛看去吧!

文婷把眼睛转向黑乎乎的河水,因为她不想再被他追问。他们疯人处不好时是一个个谁也打不破的独立堡垒,处得好就成了她和老张这样,处成了一个人,谁也打不进来。像正常人打不进聋哑人的堡垒,也像身材健全的人打不进侏儒的堡垒。

她骑着自行车北上的一路,都在准备一个悲哀的通知。她未来的儿媳把她介绍给了一个63岁的X光技师。因为头一次儿女们做媒她违抗了,这次她认为该听话一些。但她一见到老张就想再做一回不听话的长辈。豆豆的话多恳切呀:“你不是自由恋爱过吗?结果不好吧?找的人最后干出那种事,不然您还得不了这个病。”

自由恋爱使她“当局者迷”,那时都“迷”,现在还用说?晚辈家长们更不放心她自己再来一局了。有这个病,更得迷得找不着北。

可她一见老张就情胆包天(想到这个词她脸发烧),想到这辈子还剩多少日子?让她再迷一迷吧。关键是得逃出儿女们的监管。

老张在灰色坚硬的那块残雪上写下了四个字“补玉山居”,他说那是个好地方。这个好地方在地图上不存在,她用高倍数放大镜都查不出来。她正伏在儿子的书桌上查地图时,门开了,含笑的声音嚷着:“哥,她又去哪儿了?”

含笑把自己母亲叫“她”。

从门口到儿子的卧室还有十多步,足够她藏起眼前正做的工作。她一把揉掉了地图。老张就是这样一把揉掉了写在残雪上的秘密地址:补玉山居。

含笑听见质地良好的纸张被揉搓的响声,马上向豆豆的卧室走来。“哟,您干吗呢?”女儿看着“她”。

“没干吗。”

“……您怎么不脱鞋呀?”许含笑一时间没找出什么破绽,但也得尽监察职责指摘“她”一点什么。

婷婷看着自己二十五岁的家长。对呀,路上对这个秘密地址“补玉山居”太心向神往,过于切切,进门把脱鞋的家庭纪律给疏忽了。

“你也没脱鞋。”她下巴指指含笑的脚。

“我是看您的自行车不在,着急了!……”她又回门口去脱鞋。

婷婷把自行车停到对面楼洞里去了,因为家里的楼洞前停了一辆汽车,挡得她和自行车都进不来。她的自行车失踪就会让许含笑如临大敌。不过儿子和女儿毕竟忙碌,对她家教再严也总有空子给她钻。女儿加班加点的时候越来越多,因为她已经开始买公寓了。一套公寓从不存在时期就开始出卖,于是人们得陆陆续续把它买到手。有人(比如许含笑)要花三十年时间,才能把一套房陆陆续续买完整。

“您到底去哪儿了?”

“出去了。”

“什么地方?”

“出去走了走。”

她已经发现了正常人问话答话的要领,不直接答:貌似在问答,其实各说各的。如果你句句话都太较真,那就是她这种人,被正常人说成有病。现在开了春,她常常出门,每次出门都听到正常人之间相互说“有病!”

许含笑把严格管教这桩事留到哥哥回来后一块儿做。豆豆比较诲人不倦,再三告诉母亲并不是限制她的自由,但希望母亲不要泛用自由,并且在用完自由之后撒谎。

“我们会搞清您到底去了哪里的,”许含笑说,“假如您不说实话,以后您就不允许单独外出。”

婷婷向含笑眨着眼睛。她认为自己在女儿脸上看见了厌恶,就是家长们看到自己的孩子犯低级错误、装傻也装得低级时生发的厌恶。可她没有办法不眨巴眼。

“只要给福利院打个电话,就知道您是不是撒谎了。”许含笑又说,一面真的去拿话筒。她把话筒交给哥哥,自己却始终看着母亲。

婷婷依然眨巴着眼。在这些年轻家长面前,她一定是个讨厌愚蠢的长辈。

未来儿媳都受不了未来婆婆的谎言破产,赶紧从电视前站起,回她和豆豆的小窝去了。她要成为婆婆未来的晚辈家长,现在最好避开婆婆被管教的场面,否则将来她的正式出场会缺乏威力。

婷婷理解未来儿媳的善解人意。X光技师的媒是她做的,她一旦看到婷婷心不甘情不愿,看到婷婷被儿女管教时的狼狈,回到X光技师那头,会理不粗气不壮,会在替婷婷美言时言不由衷。

豆豆接过妹妹递给他的电话,按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个电话号码拨起号来。儿子眼睛跟姓许的长得一模一样,但姓许的永远不会有儿子这样真诚直接的目光。

婷婷等着一切真相大白,等着一通谆谆教导。儿子女儿是真心为她好的。自己可真不争气。

儿子已经和院值班室通起话来。值班医生大概懒得管本分外的事,说他只值晚班,白天谁来过他不清楚。他建议他们把电话打到第三病区,因为他们想了解的病号张亦武属于那个病区。

婷婷心里缓缓地升起希望。人人都像那个值班医生,懒得负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有可能逃过一次惩处。

含笑不耐烦地从哥哥手里夺过电话,又拨了一遍福利院的总机。然后她请求总机转接第三病区,看来拨通了。她在沙发上挪挪屁股,坐稳当坐舒服,同时抬起眼睛,目光把母亲罩住:看您往哪儿跑。

含笑的眼睛是婷婷的。可婷婷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含笑那样自以为是的目光。那目光姓许。姓许的在追求婷婷时,也把局面弄成是婷婷追他,因为他自以为是。他说他若不懒惰就是世界上一流的乐评家。他要勤于写作的话所有当今评论家都会羞死。他要不那么痛苦地清高的话,他早就可以得到住房而不住到婷婷文化馆分到的两居室了。他要是愿意和人们一般见识,站到婷婷那个水平线上的话,他就会为他牺牲自己拍摄所谓“黄色录像”的动机辩护了。可他拉倒了,宁愿蹲两年大狱。

电话没人接,这是晚上八点。含笑告诉哥哥,先吃饭吧,一会儿再打。

饭是婷婷做的。为了她这一天的出轨和谎言以及可能得到的责罚,她准备了四个菜,一个沙锅。她自己一口都不吃,她一吃就会忍不住呕吐。姓许的无所不在,下毒的手法千般百种。至少许含笑已经彻底被他收服了。

三个晚辈家长竟然没注意到她捧着碗在做戏,其实一口也没吃到嘴里。许含笑说沙锅的豆腐炖得太烂,也太咸。未来儿媳往凉拌萝卜丝里加了几滴醋,一撮盐。豆豆吃到最后了,说应该有个汤啊!

婷婷立刻起身向厨房走。她去做汤,就去做。她可以离开餐桌了。

“算了吧,赶紧吃完收了餐桌,还得打电话……”含笑的话被碗碎的声响打断。

三人同时安静下来。一定是六只眼睛在切磋:这是碎的第几个碗了?看她又像犯病了!这么碎下去谁家碎得起呀?……

婷婷的背朝着那些激烈发言的眼睛,黯然拾起碎成三瓣的碗。地擦得好干净,白米饭落下去是白的,拾起来还是白的。

当她开始洗碗时,许含笑又在拨电话。她停下动作听着女儿问白天的值班护士是谁。熊护士?怎样能找到这位熊护士?1—3—9—1—1—0—5—6—9—8—1。

婷婷看见自己的手在水管下发抖,抖得水流都乱了。熊护士那边若接通,她的谎言就会破产。这一晚上还了得?三个家长为她的不乖要开家长会呢。

“请问是熊先生吗?……我姓许,是您病号的家属。哟,对不起,您这么早就睡啦?”含笑咯咯地笑起来。年轻女孩子以这种笑跟谁都敢淘。谁又能拿特淘的年轻姑娘怎样呢?所以姓熊的男护士一定已经开始向着许含笑。他一向着许含笑,老张和婷婷就完蛋了。

婷婷一动不动。胃里空空的,那毒素仍漆黑地漫卷开来。墨斗鱼又黑又臭的墨汁开始充灌她的全身。等家长会开完,她会削一大块香皂,泡一大杯香皂水,好好地洗一洗,把自己洗个里朝外,里外都洗白。

“真没来过?”含笑的声音严厉起来。

那一边在说什么?让许含笑翻了脸?

“您作为一个护士,可不能隐瞒病人的行为哟。”含笑说道,“你们病区的张亦武,我们都了解过情况。他和我母亲来往不正常。……这您也知道?保护他们俩是医院和我们家属共同的责任,您说是不是?”

婷婷出神地听着女儿含笑的声音。她也有一副婷婷的嗓音,比较圆润。不然她凭什么从工厂调到区文化馆?凭什么组织业余演出?凭什么让姓许的追求她?可婷婷永远不会有许含笑那种家长口气。

“下次您一旦看见我母亲去找张亦武,劳驾您立刻跟我联系。我哥哥也行。不过他常常出去维修电脑,不如我好找。……那就谢谢您了。”

老张告诉过婷婷,那个虎背熊腰的男护士是可靠的。事实证明,他果然可靠。

“妈,您怎么一直开着水呀?水涨价了您不知道吗?”许含笑大声叫道。

哗哗的流水声戛然而止。是她自己关掉了水龙头。她太不乖了。

很快婷婷发现监察圈紧缩了。她的钥匙首先被豆豆收了回去,说母亲不出门,用不着钥匙,先让未来儿媳拿着,配了富余钥匙再还给她。她的退休工资和养老金被全部没收,许含笑说她替母亲开了个账户,零存整取,母亲有饭吃有衣穿,反正是不必花钱的,不如过一两年存出个整数目来。自行车也被没收了,豆豆说这车哪儿能骑呀?太破了,关键时刻掉链子说不定会出危险呢。

他们还想没收她的身份证。但她多了个心眼,把它早早就藏在了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这地方在豆豆书桌的抽屉上面,她用透明塑料胶带把它粘上去的。除了谁把头伸进扁扁的抽匣,再偶然把脸向上扭转,否则是不可能发现身份证怎样被粘在抽屉的天花板上的。

她有了身份证才能按步启动她的逃亡计划。北京没人要做的工作多得很,大楼里擦地板的、酒店厕所里鞠躬赔笑递擦手毛巾的、花店里修剪花枝插花的……婷婷走进第三家就被录取了。职介所根据她曾经的工作证把她介绍到一个豪华歌厅去做清洁工。工资六百元。五十元在一间地下室租一个床位,跟混北京的农村女孩们做室友。等她存了一定的钱之后就熬到头了,就可以跟人合租一个小单元,自己独占一个小屋。多小都没关系,能和老张以及一只狗一只猫挤一挤就可以。

豆豆和含笑一定会急坏的。他们会去找警察。就像豆豆小时候走失,她流着眼泪,语不成句地向警察描述:“……穿天蓝衣服,……胸……胸前有一架……飞、飞机……留这么长的头发……因、因为他头发好,生下来没、没舍得剃……”现在换了豆豆向警察去泣不成声了。豆豆是母亲的法定监护人。

婷婷奋起拖把,擦过去擦过来,擦得夜深人静。

进山的路有点颠簸,不是把他颠到她身上,就是把她颠到他身上。他撩一把她的短头发。她说风景好美。

点烟的时候,他看见文婷脸避向一边。他知道了,再抽烟他就躲开她。有次躲到“补玉山居”大门外去抽烟,让老板娘曾补玉狠狠瞅了一眼。补玉那样瞅他,是笑话他怕老婆。能把文婷当个老婆怕就好喽,他事后跟文婷这样说的。文婷看他一眼,非常非常地小姑娘。

“你说,曾补玉要是知道咱俩是什么人,会向警察报告吗?”文婷问。她想起豆豆说的,监护人必须每三个月向片儿警汇报一次情况,使病人不危害社会治安。

他说他怎么知道。他觉得曾补玉也可能作为第二个姓熊的男护士,逐渐站到他这一边。那次去小铺买烟,他发现老板娘已经站到他这边了。为了他她几乎把河南人的小铺给砸了呢。其实他特别想告诉老板娘,钱对于他是没什么意义的,是可多可少的东西,人家那么贪恋热爱,就让人家多挣一点儿。他的“三无”身份一辈子都不用发愁,可以永远吃国家喝国家住国家。他的钱只有一个开销处,就是隔一阵到“补玉山居”来住一住。再说他还有一只天分极高的右手,七八年来,全国多少个篆刻大赛给过这只手荣誉?

他和文婷一有钱就把它花在“补玉山居”。他头一次来全凭姓熊的男护士跟他里应外合,姓熊的男护士用了三个月终于从琉璃厂某领导那里弄到一封信,盖着鲜红大公章的官方邀请信,邀请他出席即将举办的篆刻艺术现场表演大会。自从出席了一次那样的大会,一封封邀请函跟来了。原来人们挺欢迎他这只天才的右手,尽管不太欢迎他本人。他无所谓,反正只拿邀请信做假条用。从福利院请准假他就搭上长途车到北京,去文婷做清洁工的那个歌厅,接她一同进山。进山的路上,他和她会做好度假的准备,去超市买饮料、买胶卷,他喜欢看文婷唧唧喳喳,快乐的管家婆似的。那是他们最欢乐最奢侈的时光。

进了山,文婷跟他天天上山下河找石头。让所有人当他们瞎逛吧。他要找一块能让他产生强烈冲动的石头,刻一件伟大的作品。找什么样的石头,刻什么,还不知道,但一旦找到了,一切全明白了。

“就像你一样。”他对文婷说,“在找你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找什么,那天下午你来了,一个医生和一个男青年押送你走到我窗下,我马上知道,找的就是你啊。”

文婷把头倚在他肩上。她比他稍高一点,因此这样倚并不省力。跟文婷在一起的这个张书阁真有艳福,你看看文婷那样子!一副渴望再多听几句动听情话的样子。正常的人怎么会懂得他和她的幸福?他们之间的幸福也是通过两人之间那条内线给予和接收的,一种秘密电波,波段只有他们俩能播出和接收到。

有时候他觉得非人类的生命也能接收到。比如鸟,比如牛、羊、猪,以及猫和狗。山村里不少人家门口都拴着狗,第一次他和文婷走近时,它们狂咬,但他们站定下来,跟它们的目光一接上,它们就安静下来。等他抱着建交的良好愿望上去,它们已经娇滴滴的邀宠了。他和文婷听它们哼哼唧唧地控诉主人们的凶狠功利不公道。接下来,就是他替它们做主——把拴它们的绳子解开。当然,主持这样的公道得悄悄地,文婷得为他放哨。

当文婷和他自己看见村子里到处跑着获得自由解放的狗时,他们俩就觉得把他们自己给解放了一样开心。

但有一次,当他正用小刀割狗绳子的时候,那家男主人的脸从墙头上冒出来。男主人扭住了他,在送他往村委会去的路上,文婷不断地求情。那男主人对文婷的求情报以“呵呵”的笑声,说到处割狗绳子把狗放得满世界乱跑,满世界乞讨拉屎引起游客抗议并使游客流量减低的罪魁祸首终于给捉拿归案了。

文婷求那男人手别那么重,别拧他的右手,拧左手就行了。

这个男村民一听,本来是左手右手一起拧的,这下立刻释放了他的左手,全身劲儿都用在拧他的右手上。

文婷用一张一百元救下了他的右手。他都没看清文婷什么时候从兜里掏出的钱。她可够快的。这是他们第六次来山村,她就学会了拿钱开路,拿钱买“私了”。而村里人学得远比他们快,早知道“私了”可以卖高价。一百块就想买“私了”?做梦吧!山村里现在一天见多少北京游客?那个法式度假庄园工地上,光北京来的工程师经理包工头就十好几个,村里人谁还像十多年前那样,没见过一百元?所以男村民又朝文婷“呵呵”了几声。文婷飞快地亮出另一张一百。男村民看看文婷的假皮革包,四个角磨破,皮癣似的,盘算“私了”还能涨多高价。这时已经有人把事情传开了。三十四户人家的村子有点儿消息走得快着呢,坏消息走得比好消息更快。曾补玉套着两只护袖围着围裙跑来,叫那男村民先等等,请他有话好说。男村民说跟这个搞破坏的老头儿没啥说的,让村委会跟他说去。搞啥破坏啦?不就是帮着放放狗吗?挨家割绳子,那不叫破坏叫啥?人家那叫动物保护懂不懂?现在西洋人兴这个!谁整天用绳子绑狗,那叫虐待动物,才该上法庭!人家老张那是文明人!……

曾补玉嘻哈打趣,只用了一篮柿子,就把“私了”给买下了。

可是这一次来“补玉山居”,老板娘曾补玉说:村里成立了联防队,以后所有客人都得用身份证登记。北京市公安局的规定。出什么事了?事倒是还没出,不过离“奥运会”不是还有两年了吗?像这样的山区旅游点人员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让公安们操上心了呗。

他眼睛一直打量着垒花坛的几块石头。它们有点儿意思,尤其是最底下那块大的。颜色是高粱馒头的颜色,高梁面和白面掺和揉成的花卷,揉得不规则。好就好在不规则,能用它刻一个好东西,从来没有刻过的一件大作品。可是,刻什么呢?……怎么把它取下来?找一块同样大小的石头,偷换下它来。得在晚上,得用电筒。不用电筒他也不会弄错,他早就认识它了。认识了山上山下所有的石头,最后在眼跟前找到了要找的一块。“补玉山居”,不是白叫这名字呢。

文婷坐在他身边,轻声地在说话。在和另一个女子说话。他回过头,看见文婷对面站着个大个子姑娘。等大个子姑娘被曾补玉带去开房间时,文婷告诉他,大个子姑娘姓孙,叫彩彩。第二天,他找到了一块尺寸合适的石头,打算去偷换那个巨大的“高粱花卷”,文婷对他说:“我都跟她说了。”

他顾不上问文婷都跟谁说了,说了什么。他正急着找理想的工具去起“高粱花卷”。最下面一块石头,要完整地起下来,再换一块石头上去,也不那么省劲儿。等他摸着黑顺利完了工,才想到文婷的话。他跑到文婷住的女生通铺房间,敲敲玻璃窗。门轻轻开了,文婷站在门口冲他乐。他问她怎么知道敲窗的是他。那还能有谁?才敲三下就敲醒了?根本没睡呢!为什么没睡?……

“那你为什么敲窗子?”她偏偏脸。

秋天的月亮可真亮,文婷笑得一嘴月光。

“你下午说,你全告诉她了。告诉谁了?”他问。

“所以我等你敲窗子。”

他想,夜里他和她是这世界上的正常人。他们怎么会有病?一问一答都从白天延续到深夜。这就是他们往往在深夜谈话的缘故。深夜最干净,话吐进去,不会被弄脏。不像白天,所有人的话都飞在空中,如尘土和坏气味。

然后文婷告诉他,那个叫孙彩彩的姑娘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她之后,她也把她和他的事告诉了彩彩。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文婷离开“补玉山居”时,彩彩追到柏油公路上,给了他们一张照片。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十九岁的彩彩只有脸没有胸部,因为胸部在一大堆鲜花和一个大奖牌后面。报纸上了岁数,又黄又脆,但不妨碍照片上的人脸年少新鲜。文婷说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叫孙彩彩的前散打女冠军有缘分。

老板娘曾补玉给婷婷装的几个卤鸡蛋被婷婷一直带到了歌厅。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它们全挤裂了。她请了四天假,歌厅的前台小姐又换了新人。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因为生脸熟脸都被同样的挑钩眉、粉白脸、黑眼圈弄得一模一样。婷婷是被她不客气的口气提醒,才发现她是个陌生人。她问婷婷往里瞎蹿什么?这里是歌厅!花了三分钟时间,婷婷才让这个新小姐明白她几年前就蹿到这歌厅了,远比小姐蹿来得早。她吃了两个扁了的卤蛋,换上工作服,看看手表,还有半小时才上班。可在清洁工具仓库里也没什么好待:四周风景是拖把扫帚吸尘器,人和洗厕剂交换呼吸,不如早点儿上班。

婷婷刚从仓库出来,迎面碰上一个人。灯光朦胧,那人大声叫道:“妈!”

婷婷站住了脚。马上,她觉得眼泪冲下了面颊。儿子穿着胸口上带飞机的外衣,留一头又厚又密女孩儿式头发,站在警察身边。警察只要一撒手,他就会跌跌撞撞扑过来。什么做妈的?!逛个庙会把儿子也逛丢了!……

婷婷已经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儿子。都是妈妈不好。做妈的人,玩心还那么重!玩了这么一大圈,玩到山上河下,一玩玩了好几年。把儿子玩丢了这么久!她心碎成两半,给老张的那一半,永远在山上河下和他玩去了。

然后她听见豆豆粗而低的声音说:“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打电话,我们真以为再也找不着她了。”

婷婷猛地抬起头,看见儿子身后的陌生人。再一看,不陌生,是租地下室床位给她的女房东。

不久婷婷已坐在了儿子的车里。不再是稚童气十足的QQ,是一辆成年的车,像儿子一样,不可挽回地成年了。豆豆不仅成年,而且已出现了老相。坐在驾驶座上,后脖梗下和背之间凸起一砣肉,胸下面凸起第二砣肉。等一等,姓许的不也有这样一两砣肉?早知道三十岁以后姓许的除了增长无耻下流还要增长两砣可恶的肉,她无论如何也会逃出他的追求。再看儿子一眼。姓许的真阴毒啊,他把自己长期埋伏在儿子身体中,埋伏三十多年。这可真是个胜利的大埋伏!

豆豆却说母亲埋藏得多么好,埋藏在北京日日流来窜去的三百万人当中,连警察都奈何不了。那三百万变幻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埋藏着凶手、妓女、毒犯子和吸毒者,人贩子和他们的“货品”,还有像豆豆的母亲这样逃避正常体面生活的人。而三百万人的人口暗流天天大浪淘沙,大鱼吃小鱼,像她这样的虾米天天处在被大鱼小鱼乌龟王八共同吞噬的危险处境中。

婷婷听着豆豆的婉言教导,一句话也不敢插。离家出走是能够导致家长给予最严厉惩罚的行为,辩争是抗拒,抗拒从严。她这几年的出逃,让她的晚辈家长们由愤怒到失望,由失望到心灰意冷,这从豆豆口气里是能听出来的。婷婷做了几年让儿女家长们心灰意冷的长辈,她对自己都要心灰意冷了。因此,她不说不动,眼睛看着前面(一个人更多车更多的北京,一个暗暗滚动着三百万流动人口的大都市),两手规规矩矩平放在大腿上。结束她的暗藏,从三百万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冒出头,她发现这个北京是别人的北京,每个空地上都栽着一幢新的高楼。

她的晚辈家长住在摩天大楼的空隙中,他们曾经的四层楼如同趴在原地的井底之蛙。

准确地说,豆豆和另外同楼的几户邻居是摩天大楼形成的深井之底的蛤蟆。

豆豆和他的媳妇孩子没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几乎被困死了。这是婷婷到家后从豆豆和许含笑的对话听出来的。许含笑春风得意,对母亲不搭不理,连教训她的情绪都没了。她早已搬进自己买的公寓,每月付贷款,工资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远比喂她自己劲头高,态度神圣。婷婷对世上各种时尚行情都是门外汉,但歌厅里工作了那么几年知道女孩子们现在喂自己最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着机会就让别人喂自己一顿。兄妹俩吃着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认真谈论。婷婷渐渐明白她的地位突然显要起来。这幢七十年代末建筑的楼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还在婷婷名下(婷婷于是悟到这是进入区文化馆工作之前棉纺厂分给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这套破房赚两套新房。许多邻居已经办好了这桩交易,欢天喜地搬了出去。

许含笑现在的动作极其雅致,也是五星级了。她雅致地把米饭和菜夹在一只瓷勺里,左手三个手指尖捏勺把,剩的两个手指翘在空中,然后再用筷子把勺里的饭菜轻盈地送进嘴里。一小口菜和饭,还要在中途加一个过场。她小时候直接把下嘴唇接在碗沿上,直接把面条或米饭扒拉到两排牙之间的舌头上,这是什么样的教化长进!她增加了这个从碗到口的过场,就可以非常从容地谈话。大概人们谈交易、谈合作、谈改善你国和我国关系、谈情说爱都得用这个过场。你看含笑不正是需要这个过场,跟哥哥谈合作和交易吗?她说兄妹俩从母亲那儿得到两套房,花的这几十万她可以设法先掏,但将来她的产权就不能是二分之一,应该是三分之二。她的嫂子马上谢谢她,说自己的娘家答应借一部分钱给自己和豆豆——三分之二的房产权?呵呵,房子又不是蛋糕,将来怎么切呀?

“将来”在婷婷儿时到青年时代的词典上都是个积极向上的词汇。几乎是“希望”的同义词。现在呢?她听了老张对她和他将来的设想,从中年之后不再美妙的词汇“将来”再度恢复了它的积极向上意义。老张说,将来他们可以做一对“三无”,同住一个福利院,他常常去看望在厨房后面干活儿的她,她也可以常常看见被成群结队带到院子里散步、晒太阳或者种树、编织各种球网的他。等他的篆刻一挣到钱和假期,他就带她去“补玉山居”度假。是个值得盼望的将来。几乎又和“希望”这个词同义。现在看来,她永远做不了“三无”了。这份房产(一套变了两套!)将永远钉在她的名下,或者反过来说,她和她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它的下面。它是她的十字架。它摒除了她自由恋爱和自由生活的可能性。在回到这五十八平米的“井底”之前,她以为她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

这次回来,她就被牢牢看住了。儿媳在家里照看孩子和婷婷(其实是婷婷照看孙子,做清洁和做饭),顺便照看豆豆的电脑维修生意,接待偶尔上门的客户。豆豆开车出去,去客户公司和家里上门服务,每天骂骂咧咧地出出进进,完全被不堪重负的生活败坏了活着的胃口。连她三岁的孙子都会叫喊:奶奶站住!……只要她往大门口迈一步,谁都可以叫她“站住!”

可她跟老张约好,等第一场雪一下,就进山里去呢。她也跟叫孙彩彩的女孩子说过,一旦去“补玉山居”,就给她打电话,大家可以相约同行。上次在“补玉山居”跟彩彩姑娘谈得很投机。彩彩叫她文阿姨(彩彩并不知道她不姓文,文婷只是在“补玉山居”和老张面前使用的名字),把她作为长辈请教。彩彩问她,假如一想到跟一个人永远分开,她就想流泪,那是她在怜爱自己,还是在为那个人痛心?婷婷回答不出来,只告诉彩彩,她和老张在一块时,她觉得谁都让她怜爱。一只猫一只狗一只羊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都让她怜爱得心抖。甚至她会怜爱让她惧怕的亲生儿女。为什么怕自己的亲生儿女呢?因为儿女们是对的呀。可为什么要怕他们呢?因为他们在理,他们知道什么是真为了母亲好,为了母亲长远的安宁稳定健康,这三样加起来应该就是幸福吧。彩彩不懂了,说老张难道不是很好的人选,还有那么天赋的一双手。可是老张和她自己一样,都是受人监护的人,是一不小心就会给社会带来危害的人。她告诉彩彩,她是背着儿女和老张私奔出来的。说着说着,她有点忘乎所以了,告诉彩彩,她攒了一千多块钱,等到够两千了,就够付租房的押金了。她会租一间便宜的小屋,每礼拜把老张从福利院接出来过周末。等再有一些钱,她就开个小铺子,专门展销老张刻的人物肖像。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了。这样一个大计划得容她攒一阵子钱。等到他们的小铺赚了钱,他们会常常来“补玉山居”。在“补玉山居”就没人计较他们的被监护身份,山村的人肯定不会检举他们。只要他们说话当心,行动不出大格,山村里的人不会发现他们那种令人难堪的病史。婷婷记得彩彩听她说话时使劲看着她,然后转过脸,看着一块墙壁,好久不说话。婷婷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婷婷又追问,真的没事吗?有什么事她和老张看可以帮忙的。彩彩转过脸,眼睛还是不看她,说自己从来没想到过,人到了这个岁数还会恋爱,并且还挺疯狂的。她被彩彩说得心跳脸红,但还是接了一句傻话,说对呀,“老”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有了爱情才能不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