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来了。

吉普车在红色尘烟里停了停,又向前行驶,乘驾着红土的浪涛,起起伏伏远去,半个天都红了。

温强和指导员相互对视一眼,一块儿转身向枪响的方位跑去。这正是下午风最大的时候,天上的鹞鹰们都给刮得直偏斜,醉了酒似的。温强和指导员对视的一瞬,两个人的潜语是一点不差的:妈的这个连还能出什么事呢?!他们一块去寻找枪声的源头时,从来没有如此相依为命,所有的不和都在刹那间消失。

董向前倒在红色地面上,给了帐篷口一个背影。现场是一把倒了的折叠椅,几乎跟那上面刚才坐着的人倒的姿态一模一样:侧身曲背,一摊血在倒下的人和倒下的椅子周围艰涩漫延:红泥土夯得够紧实,居然一时没有完全吮吸那年轻黏稠的血。

帐篷外响着“踏踏踏”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军团的人都来了。温强叫指导员马上拦住人们。指导员很听话地就去照办了。温强感到肩被撞了一下,然后一个身影已超过他走到离倒卧的人体很近的地方。保卫干事刚要向人体佝下身,温强说还看他妈什么呀?哪还能有气儿?!

保卫干事回头白了他一眼。保卫干事已经发现董向前从哪里得到的枪。他从司务长办公室的一箱备用武器中偷到了那支“五四”手枪和子弹。保卫干事向温强白眼是有资格的:你一个连长,既看不住人也看不住枪。

温强这才想起来:董向前一直是在装睡觉,他被审问得腻烦了,或是想躲在佯睡里避开回答问题,因为他从头到尾就只有三个字的回答,“不是我”。他还躲在佯睡里偷听温连长和司务长的谈话,谈有关他的丑陋,还谈了有关他名誉扫地的下半生:连穿军装的民夫都没得干了,即将作为不名誉复员军人回村,背着铺盖卷和攒下的几套新军装、五号军用鞋和一口大黑锅回到山窝里的茅屋前。母亲看到儿子除了相貌丑陋又添了相貌之外的丑陋:这儿子会把光棍耍到老、耍到死。

温强后悔,他从来没有问过董向前,他的父母怎样怎样,是否有兄弟姐妹。后来司务长告诉他,小董没有亲父亲,作为拖油瓶随母亲从云南改嫁到四川。后来四川兵们还告诉他,小董听说了铁道兵整个兵种集体转业的传言,高兴地龇着大牙直乐,因为他再也不用担心复员回原籍,复原成一个成年拖油瓶了。他的拖油瓶心理使他特别能忍受欺侮、冤屈,可谁都没想到这一回他不忍了。谁都没想到他那么有种。温强在多日后一直想着小董自杀的现场。温强从当兵到当官,亲自送走的牺牲者不下十个,铁道兵死人不新鲜,但董向前的死是不同的。他自己洒出自己的血给你们看。有没有干丑事,那都是有血性的血。

许多年之后,温强在“补玉山居”小住,老板娘小曾问他怎样和李欣认识的,他差一点儿就把实话告诉她了。

一天,成了兵部文化科温干事的温强在电话上听出一个熟悉的嗓音。这是李欣愿意做个礼貌乖巧的女人时的嗓音。她问张主任在不在。温强问哪个张主任。就是“外办”的张主任啊。没有什么张主任。哎哟对不起,总机班插错电话了。她没在电话上跟温强相认。那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北京春风扬沙,细沙打在玻璃上“嚓嚓”响的季节。温干事在董向前事件后托老乡给他活动到师里,又托在兵部的老乡把他活动到政治部文化科,管俱乐部的业余球队比赛。在温强从黑瘦英勇的阎王连长变成细皮嫩肉、懒洋洋的干事期间,铁道兵们也变成了一帮铁道建筑工。一个下雪的新年早晨,起床号哑了,人们从营房、宿舍走出来,还是绿军装,却没了“三点红”。人们奇怪了,没了“三点红”的绿军装多么庸肿丑陋!而穿着这种绿衣服的人也都丑陋了几分。丙种兵全靠那三点红打扮呢。

温强耳朵里全是李欣的甜美嗓音:“对不起……”

他突然抓起电话,把电话要到通信科的总机室,四个月前还是电话兵的女孩们现在都是电话小姐,一副含气半哑的流行嗓音:“要哪里?”

“刚才谁接的文化科?”温强问。

小姐们相互打听了一番,一个小姐说是她接的。

“怎么老接错电话?脑子整天想什么呢?”温强说道。他在错怪小姐们,但错怪就错怪吧。

“没接错呀?刚才那个女的是要的文化科呀!”那个电话小姐最多十八岁,奶声奶气从流行嗓音下冒出来。

“人家要的是外办!外办该他妈装十部电话!装十部都不够他们忙的!……”他还想说外办忙着把丙种兵们当“猪仔”卖出国,去国外那些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出苦力、修铁道,赚的钱外办的人先滋润。但他及时管住了舌头。虽然他已从一个雄心勃勃的温连长变成了胸无大志的温干事,他还不能把吊儿郎当的话说过头。胸无大志的人有一大共同点是过头话不说过头事不做。

电话小姐再次说她没接错电话,刚才那个从门诊部打出来的电话确实是要她接文化科。

那就是说李欣打电话来文化科买电影票或办借书卡或讨要球类比赛的票,没料到在电话上跟他温强撞了个满怀,随口胡扯说要找什么张主任。从温强离开了连队,他只在师部生过一次值得吃药的病。一年后从师部调到北京,头疼脑热都没发生过,所以他连门诊部的门朝哪方开都不知道。万幸他体健如骡子,否则他免不了跟李医生在走廊里撞个满怀。他不是怕她,他是怕自己。小董死后的第二个礼拜,有两个战士从夜班下来,到澡堂去擦身。那是凌晨三点,风息了,月亮特别好。也是偶然间的一瞥,一个兵看见了高高的小窗口上一张“大白脸”。玻璃蒙尘,又是月光灯光朦胧,所以“大白脸”看去既滑稽又狰狞。那个兵推搡一下同伴,同伴眯着肥皂沫下面的眼睛,倒是马上把“大白脸”看清了。一只猫头鹰,颈子像断了似的左边转、右边转。

或许真相就是:董向前做了色迷迷的猫头鹰的替死鬼。董向前的遗体当时被粗粗掩埋在仙人掌丛林里,一个像他鼻子一样扁平的坟丘象征着一场轻如鸿毛的死亡。可是到头来人们发现他死得比原先定义得还不值,为一只猫头鹰替罪而死,不是比轻如鸿毛还轻?那就是温强决定离开连队的时刻。他最终调到这个曾经的兵部大院,跟那个受着百般宠幸的李欣同在一圈围墙里,是不是认定自己也将轻如鸿毛地终其一生,他不是完全明白。是否因为那漂亮的面孔对他发出一个邀约,他是应约而来,他也无法确定。连他自己是恨那女人还是爱她,他都不知道。

电话小姐问他是不是温干事。他反问她怎么知道的。小姐说她当然知道。然后神秘地笑起来。再逼问一句,她就供了出来:她经常看见他在总机房外面一个人玩篮球,有时上班时间也看他在玩,可又从来不跟别人玩。总机房的女孩们一打听,知道他是管俱乐部的,玩和上班区别不大。

他叫起来:“你个小丫头,拐着弯儿骂我!”

小丫头咯咯地笑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嗓音笑声都讨他喜欢。所以下午四点,他提前让自己下了班,到总机房外面的球场上又是投球、又是阻截,风沙都挡不住他的威猛。

五点左右,几个复了员的女孩子出现在门口。她们大多数穿着暗淡的旧军装,不军不民,看起来一般齐的没有曲线没有魅力。只有两个穿便装的。一个穿红黑格子呢外套,另一个穿白色厚毛衣。他向她们叫道:“来玩呀!我当免费教练!”

他希望穿白色厚毛衣的就是在电话上讨了他欢心的女孩。这女孩是她的群体里最打眼的一个。那个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子女孩开口了。她一开口他就认出了她。这是个北方农村女孩,当兵三四年,村姑的单纯加上女兵的单纯,细看确实讨人喜欢。她剪了齐颈短发,眉毛上漆黑的刘海儿,旧军装干干净净,谈不上漂亮,但那个岁数的女孩没有不美的。

“你个儿高,不打球是浪费!”他拍着球说。

“你个儿高,快上去吧!”其他女孩起哄,把那女孩往门廊外面推。

“讨厌!”高个儿女孩真的又怕又急,而不是忸怩作态。

“小方说‘讨厌’!温干事听到没有?”一个河北口音浓厚的女孩叫道。

温强想,她到底是“小方”还是“小芳”?不久他知道她叫方小芳,玩字眼儿游戏似的。小方和他正式交谈,是在电话上;他心血来潮地给小方打了个电话。她当了夜班,白天在宿舍睡觉,被他的电话叫起来,跑到走廊上接的电话。温强问她是河北哪里的人。唐山附近。哟,没有口音嘛。当兵那阵儿就改了,唐山口音招人乐,再说,电话兵得练普通话呀!

小方反过来问温强,为什么不留在下面基层,其实机关挺没意思的,难道他不觉得?那基层又有什么意思?大家处得近呗,和首长都能天天见面,吃得也比机关好——基层都自己生产。温强觉得她真的单纯极了,单纯却还装得挺老道、挺有见解。第二次电话,小方就问他难道还没成家,都多大了。他说基层千好万好,就是没女兵,没有像她小方这样的女兵。第三次电话,他说他要送她两张电影票,她可以请她最好的朋友一块看。第四次电话是小方主动给他打的,说她买了两张话剧票,文工团演的话剧,问他有没有空。到了晚上,他老远就看见小方站在俱乐部礼堂门口,穿了一件长风衣,大红色,侉气十足。他差点儿想转身逃掉,但小方从台阶上跑下来,火炬似的一身红。从她脸上都能看出她飞快的心跳。

“俺俩坐一块儿!”小方心跳得喘气都浅了。

她的快乐让他心里怜爱。他接过她给他的戏票,跟在她后面入场。她的大红风衣新崭崭,布料被折叠压挤出道道硬伤,还浮着一层蜡光。她似乎给自己刚上了一层红漆。

进到场内,小方往左走,他看看自己的座位号,是双号,便叫住她:说他俩的座位该在右边。小方说不对吧,该在左边呀。他把她的票根拿过来,一看,两个号码是紧挨的“47号”、“48号”,但两个座位一个在礼堂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小方愣住了。他说售票员捉弄了她。小方快要哭出来,说是她自己要求买47号和48号的,她捉弄了自己。

到了温强和小方的关系密切起来,小方一提这件事就要笑死。他们用了三个月才开始蹓马路。七月的一个傍晚,小方和温强在遛马路时闲扯,扯到了李欣身上。小方说门诊所的小李大夫早晨吃西餐呢。温强装腔作势问是哪个小李大夫。就是某副总长没过门的儿媳妇李欣啊。温强又问小方是怎么知道人家早饭吃西餐的。她们全体电话小姐都知道!因为小李大夫太漂亮了,太奇怪了,大家就乐意知道她的事。总机合法监听只有三秒钟,三秒钟听一个句子都听不完整。小方笑起来,说她们监听小李大夫电话,那“三秒钟”可以很长很长。还听到什么了?多了!说来听听。

从小方嘴里听到的李欣几乎是个外国人,接电话的时候,“喂”完了就说“你好!”不管对方是谁。熟人生人她都先“你好!”有一个跟李欣熟得起腻的男人,一天她至少接他三次电话,每次还是“你好!”那个男人是个记者,要不就是报纸的编辑,姓霍,就是这位霍记者早晨用电话把小李大夫叫起床,说:“小兔子,大灰狼走了,该起床了。”把很长很长的三秒钟连接起来,小方她们拼凑出小李大夫的生活图景,她有个在国外当武官的未婚夫,时不时也会从国外打电话回来。未婚夫的任期一满,就回来和李欣结婚,然后就把她作为中国的国色天香带出国去。在小李大夫变成武官夫人之前,李欣不愿意住到某总长的城堡里去,就在门诊所宿舍占了一间房,装了一台电话。给李欣接电话的女孩们都常常为李欣赔不是,说:“她还在线路上,真对不起,您等一会儿再打吧。”小李大夫的电话线路常常让武官和记者狭路相逢,一个总是把另一个堵在外面,堵得另一个心焦上火。记者先生人短话长,总机姑娘们见到过李欣和一个矮个男人并肩出门。但他一个人能把一群人堵在线路外面,常常把武官的母亲都堵急了。副总长夫人打电话总是那一件事,就是问未来儿媳周末“回不回家”,回的话就让小车绕一绕,接大孙子、二孙子的路上捎上李欣。李欣总是“谢谢阿姨”,告诉未来婆婆她乘地铁非常方便,用不着车子来捎她。编辑先生的话可真长,好像听不出李欣一边接他电话一边在织毛线、看电视、烫脚,或者吃饭、记笔记,给未婚夫写情书。记者先生在早晨总是先问:“吃早饭了吗?”李欣“嗯”一声,懒洋洋、娇滴滴,都在那声“嗯”里面了。“吃的什么呀?”李欣懒得回答,又“嗯?”一声。霍先生便问:“又是吐司抹黄油?……我给你买的老莫的水果蛋糕爱吃吗?”“爱吃啊。”“那我一会儿再去给你买。”“不用了,太多奶油,该胖了。”“把吐司烤一烤,夹一片起司、一片汉姆,可以当三明治吃啊,不然抹点沙拉酱,代替起司……这样又营养又好吃,又顶饿。”“就是在吃三明治啊。”于是总机姑娘们得知,小李大夫天天拿西餐当早餐。霍先生三十来岁,团头圆脸,鼻梁像个木偶,眼睛又圆又亮,一天到晚脸蛋赤红,心里总揣着高兴事似的。对于霍先生的存在,武官是不知情的,而霍记者却清清楚楚知道他正与之“慢性决斗”的是谁。所以他会替李欣掩护,比如提醒她,在去未来公婆家之前,千万别忘了把手表掉换过来。电话小姐们猜测出来的局势是这样:霍先生送了李欣一块“浪琴”坤表,18K黄金表面,武官先生从国外带回一只女式“欧米嘎”,所以李欣一定不能错戴了手表去探访未来的公公婆婆。小李大夫有一次露出坏脾气来:霍先生堵着线路,连一个求她治病的电话都被堵在了外面。那个病人是个十七岁的女孩,从四川乡下到北京西郊一个沙发工厂做工,怀了身孕。小李大夫是在地铁上碰到她的,当时她用了土药堕胎,在地铁上突然出血,李欣让一个男人用自行车把她驮到门诊所妇产科。后来的三天,李欣让那个小同乡和她住在一起,脱离了危险才让她走的。十七岁的小同乡打电话找李欣,正碰上霍记者嘘寒问暖,一直挤不进线路,等了半小时,在高烧中站在酷热的公用电话亭里等了半小时。为了十七岁的小老乡在高烧酷暑里等待的半小时,李欣跟霍记者提高了嗓门:“什么都不想吃!天热得烦死人了!”监听的总机姑娘对同伴们说,小李大夫特别会借题发挥,骂天烦死人,其实骂的是人。骂的是人短话长的霍记者。

也是从那些被延长的“三秒钟”里,总机姑娘们得到一个隐隐约约的“李欣小传”。她父亲是个工厂的厂长,在重庆江北,母亲生了六个孩子,李欣是老四。

在小方对李欣流长飞短时,温强漫无边际地想着,他和这个漂亮女人命里注定是怎样一种遭遇。

从那之后,温强对傍晚的遛马路无比期待。他带着小方往西走,西边的天颜色好看,马路也都是情人的马路,宁静私密。他的话讲讲、讲讲便讲到李欣身上。他总是装作漫不经意地问小方,是不是又利用合法的漫长三秒钟,听到了什么给自己解闷的事。小方也总是李欣长李欣短。这天武官先生打电话到李欣宿舍,惊险地跟记者(或编辑)先生失之交臂。他们谈了几句,武官先生说他好久没听李欣唱歌了,李欣说那她就唱一支给他。她唱的是一支《阿哥走我也走》,武官在欧洲(或非洲或美洲)轻声跟着哼。李欣问他难道在国外也能听到这么新的歌?武官说比这更新的他们都听过呢。然后武官对李欣说,哎对了,你到我家的时候,少吃点零食。李欣问这是谁告的状。武官说甭管谁告的状,吃零食总是坏毛病。李欣说她一共就想保留两个坏毛病,一是吃零食,一是睡懒觉,还让大嫂那么挑眼。武官说不是大嫂不是大嫂!……李欣说只因为大嫂二嫂是门当户对的将门之后,她李欣就怎么看怎么有坏毛病。武官说等李欣做了武官夫人,想保留多少坏毛病就保留多少坏毛病。李欣说那她有那么多好毛病他怎么不提?比如她爱读书,讲卫生,跟人打招呼不说“吃了没有?”或者“出去呀?”而说:“你好!”武官先生说好毛病在婚后必须痛改,因为见了中国人你打招呼说“你好!”把人家吓一跳。听上去武官那个三十分钟的越洋长途把李欣从记者先生那里拉回来一点。

听完小方这类学舌,温强总是在她肋骨上或肩胛上杵一记,说她们这些电话小姐太没有职业道德,偷听人家电话像听书似的。

有一次遛马路,小方问温强什么叫“便士”。温强想了想,说大概是英镑的单位。小方说霍记者电话里问李欣,喜欢不喜欢《月亮与六便士》,李欣说喜欢极了,三晚上就读完了。他又问是否比《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好看。李欣说那倒不是,各是各的好看。霍记者这一次在线路上一堵堵了一小时,接线的女孩听他堵在那儿讲这个作家那个作家,都是死了的外国人,没兴趣了,所以那回的监听比较短。后来有电话找李欣,她几次插播,又是几个“三秒钟”,发现那位霍先生还堵在线路上,一定是口水四溅,脸蛋赤红地讲着《月亮与六便士》和《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的妙处、不同处、深刻处……女孩不断向要求她接电话的人赔礼道歉:“对不起,还在讲话,能告诉我您是谁吗?我可以问问她要不要先接您的电话?”对方总说没关系,他们一会儿再打。那个女孩到后来实在为那些人抱屈,插播进去问小李大夫:“有一个紧急电话,给您接进来吗?”这才让霍先生歇下来。

星期天温强到书店问了问,是否有卖《月亮与六便士》。得到的是售货员一连两个炸耳的“什么?!什么便士?!”第二个星期日,他在王府井终于买到了这本由一个死了的外国人写的书。故事和人物非常遥远,怎么也跟他的一切搭不上边界,因此他上百次打开书,上百次地放下。李欣特别喜爱的东西对于他怎么这样陌生?她爱吃的什么起司,对于他也像毒药。那次他请小方一块去开洋荤,在新侨饭店点了一个菜叫“起司馅饼”,那味道毒杀了他一顿饭的胃口。

夏天被一场大雨收了尾。再出去遛马路小方又把自己变成一柄火炬,大红风衣在寂静的马路上鼓满秋风。小方说那位武官从国外回来了,已经定了跟李欣的婚期。小方的这次监听三秒钟比真实的三秒长不了多少,因为她只听到武官说:“咱们下星期一去登记拿证吧!”就结束了监听,忙着把“号外”告诉同伴们。

温强第二天上午到了门诊部。李欣一见他就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了,偏宽的脸一喜,又一悲。然后说:“病了才来找我?”

温强和她之间隔着一个真正的病号,怀里停着小李大夫的听诊器。

温强愣了一会儿说:“我没病。”

李欣脸上的兴奋可瞒不住他。他掩上门,等那病号出来,才又走进去。

“调到机关一年了,都不打个电话?”李欣说。

“调来刚九个月。”

“刚九个月?!”她背着身洗手,从水池上方的镜子看他。

温强接过她为他倒的一杯水。她又转过身,从身后小柜里拿出自己的小皮包,从皮包里拿出两块蜜饯,先是自己含了一块在嘴里,把剩下的一块给温强。怎么得了?快要做武官夫人的她很大一部分幸福还在吃零食上。他在进门的头一瞥中,已看见她身后小柜里全是书。这时他走过去,看见那书有一半和她的行当无关。《月亮与六便士》也在其中。

“你过得不错嘛。”温强说。

“不好。”她歪着头,眼神荡漾。

她的天真无辜和小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的天真比较可疑。她可以在十个追求者面前做十个李欣。正如她一根颈子里藏有十多种嗓音。

她刚才起身时,温强把她的体重大概估摸了一下:她比过去瘦了一点儿。这回她不是展露她那两条不太长的腿,而是在脖子那里开了“天窗”,三角形“天窗”:白大褂的领子翻到胸口。她可真白。他在想怎样把话题转到那个“偷窥”的猫头鹰上,怎样开始这一场“清算”和“索赔”,而不使彼此敌对。他觉得话在嘴里含热了,含烂了,又给吞咽回去,几番反复。他们谈东谈西,很快发现彼此是最无话可谈的人。找不出任何一点共鸣。

“你还是一个人?”他装作脱口而出。

“你也是一个人啊。”她说。

“什么时候打算不一个人啊?”他拿出一种基层军官的粗糙笑脸。

“一辈子一个人才好。”

门被推开,一个母亲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进来。母亲嗓门儿像个广播喇叭:“大夫给看看!腰疼了一夜,睡不了觉!你说这才多大呀?哪就有腰了?……”

她还没“广播”完,李欣已助了女孩一臂之力,把她放到诊断床上去了。李欣从吃零食的年轻女人到肃穆的大夫,切换得如同电影画面。她在小姑娘胃部又敲又捺,又用听诊器听。那个母亲在一边播送她得病经过、用药情况……“早饭前给她吃了两片止疼片,还管点儿用!……”

小李大夫把女孩的衣服拉严实,回到办公桌前,来不及坐下就撅着屁股开了两张化验单,一面让那母亲赶紧把孩子抱到化验室验血,她估计要做手术。母亲一吃惊喇叭嗓音更大,温强几乎要堵耳朵。母亲问小李大夫手术是往腰上做吗?是往阑尾上做,阑尾的疼痛会放射到腰上,极个别的例子是这样。等母亲把女孩抱出去,她对温强解释道。

温强站起身:“我走了。”

李欣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温强意识到他走晚了,该在那个母亲带孩子进来时就告辞。她眼睛充满让男人们误会的意味。即便那个小董真做过“窥艳者”,也在某种程度上受了她这双眼的误导。这双眼连猫头鹰都勾。它们勾了你的魂接下去就什么也不管你了。

“今晚有空吗?”她问他。

他今晚跟小方有个约会,要一块去西单买衣服。准确地说,是他要买一件衣服送她,好让他自己的眼睛享享福。那件大红风衣实在太侉了。他说有空。可怜的小方。即便这女人的情感残剩,都能在他温强这里顶饿。

他一步三阶登楼,去文化科办公室上班,脚步比欢庆锣鼓还快乐。他原本去找李欣,清算她惹出了一场轻如鸿毛的死亡,葬送了一份龇着门牙弯背曲腿外表丑陋的青春。可他现在想要跟这漂亮女人干什么?他还恨她吗?刚刚跨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小方。小方说夜班睡了一会儿,现在补觉反而没觉了。他问她,是不是昨夜总机房没发生太多的“监听三秒”?哪能不发生?小方咯咯直乐。

“我听到小李大夫和她未婚夫吵起来了。她想过一阵再结婚,等她实习期结束。”

温强想,这个女人要在她被迫安分守己之前再抓住一切机会彻底不安分一下。他同时想,好,好极了!现在有了个空隙,容他插一脚。插一脚就能占领阵地?他不知道。

傍晚他在等李欣,却又等来小方的电话。她说既然他取消了逛西单的计划,她就答应替一个女伴儿顶晚班。这一班她会从傍晚一直上到第二天清早。整个大楼都空了,水磨石走廊上过往的脚步是勤务员的,他们在取各办公室的空暖壶。他和李欣说好在他的办公室见,然后一块出门,去马路对面新开的四川小馆吃晚饭。他的办公室正对大门,他一面和小方说话,一面急得要把话机砸回机座,虽然满心在为小方鸣不平;小方真心喜欢他,小方和他将是天作之合的一对。这时他听见小方问他,愿不愿意晚上到总机房陪他值班;和她一块值班的两个女孩跟她说好,今晚她们去朋友家跳迪斯科,要到半夜才回来,她一个人顶三个人用。

温强等到七点半,等得天又黑又阴,李欣仍没来。他的满心渴望立刻变成满心仇恨;一个惹起别人妄想和渴望又毫不负责的女人!五分钟后,他已经来到小方的总机房门口。小方狂喜过望,眼泪都汪起来。她拿了一双拖鞋让他换,说机房里都得穿拖鞋。她的脸和眼睛把自己工作的重要性、神圣性大大地夸大了,因为他而夸大的。他的一双大脚四十四号,套着女孩们的拖鞋,前脚掌踩鞋底后脚跟踩地板,跟她走进去。

小方十分麻利快捷地插线,频频扭头对他伸舌头,眨眼睛,或者粲然一笑。她几乎要让他快乐起来,忘掉自己捧出尊严让那女人去践踏这桩悲伤事。

总机房像所有的女性重地一样,挂着明星年历,摞着《中国青年》、《大众电影》,椅背上搭着彩色羊毛衫,为了抵御夜间降温。有的总机台前,还竖着彩色塑料框的小镜子。温强一个大男人坐在这集体闺房中,感到异样的温柔。小方渐渐空闲了——越是接近深夜,接电话的频率越低。在越来越长的间隔中,他的断续翻阅转为断续闲聊。过了十二点,几乎没什么电话了,小方见他频频打哈欠,便拉他起来跳舞。温强怎么可能舞得起来?一个回合就回到椅子上,看小方认认真真地“一、二、一二三四,一、二、一二三四”。她不跳舞还算看得过去,一跳舞像一只大笨鹅,上下身脱节,四肢不知在忙些什么,忙得进退两难。这些村姑的单纯加上女兵的单纯的姑娘们一旦要走出军营,把社交扩展到社会上,都笨拙得令温强疼爱。并且这些突然之间脱下军装的女孩似乎觉得自己亏了:军营之外,世上已千年,所以就速成恶补,三教九流的打扮可以集于一身。华尔兹、探戈、迪斯科都跳得没什么大区别,全是“兵妹”风格。小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伸头缩颈,浑身拐弯地舞下去非常危险,马上就要把温强舞跑了。跑了可能就一跑了之了。

一个电话救了小方,也救了温强。她一接电话就朝温强使了个眼色。“好的,外线来了。”然后小方指指插线板,狠狠地比划口型:“小李大夫!”她很淘的样子眨着眼,表示她进入了十分精彩的“监听三秒”。

她叫温强过去,把话筒飞快套在他头上:正好听见李欣说:“……你怎么诬陷好人啊!”那一嗓子音色很不怎么样,温强马上把耳机摘下来了。他突然感到一切都没趣。董向前刚死时,温强也得过这种“一切无趣”的病,好不容易康复。他快速地向小方告别。小方追到总机房门口,说:“哎!拖鞋拖鞋!”他两只脚还套着女式塑料拖鞋,已经走到门外。

“你被他俩吵架给吓着啦?”小方问道,小人儿为大人压惊的样子。

在他佝身系皮鞋带时,小方说:“我以为你特想知道李大夫的事啊。”

他心里一惊。难道小方知道自己对李欣心怀歹念?小方难道这么可怜,以成全他对李欣的无望痴心(甚至就是那不太光明不太正当的好奇心)来取悦他?难道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善良、自卑、傻乎乎至此?!

“谁他妈想知道她的事?!”温强猛兽似的狠起一张脸。小方身体往后一让。难道她以为他会揍她?!“谁像你们这些人,整天无聊得发霉!”他从矮凳上站起。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以为……你不是总爱跟我打听小李大夫的事吗?每回跟你讲小李大夫,你都特爱听……”

被人家如此揭了短,温强简直要疯了。他看着小方莫名其妙的脸。他不知怎么在这张十九岁的女性脸容上看到了那死去的董向前的神态,傻乎乎的、自带三分尴尬的笑。他一伸臂,把一生一死两份单纯无辜抱在了怀里。

小方的本能是要挣脱,但马上又是狂喜过望的沉默。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小方肌肤亲密的冲动。温强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意志坚强到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志比他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坚强。他的意志会使他不可能轻佻地去享受女人。因此这一拥抱,事关重大。

“小方,我的傻丫头!……”他对着她耳鬓悄悄说。

“你和小李大夫不是早就认识?”小方问道,看着他的眼睛。

“没错。”对着耳朵说话远比对着眼睛说话容易。

“你不喜欢她?”她仍然要他对着她的眼睛说话。

他没办法,只好说:“人家能喜欢咱这样的?”

小方看着看着,往他怀里一钻。他看见她后脖梗的发际下一颗茸乎乎的痣。它茸乎到他心里去了,舒适难耐,欲罢不能。

“刚才她哭了。哭得可痛了。”小方说道。她怎么也像他连队那一百五十个青年汉子一样宠着李欣?

他不说话,也希望她闭嘴。她却不闭嘴,说那个武官肯定打了小李大夫,肯定因为小李大夫脚踏两只船的事。

这一来温强的心思从小方身上跑了。他竟然对小方说,那再去听听看,是不是打伤了。这个指使会让他事后极其瞧不起自己,也会让小方对他稍许失敬,但他此刻顾不上;他的钢铁意志也拦不住他做蠢蛋了。他让小方再去“监听三秒”,只是想确定李欣好好的,完好无恙。

小方果真受他指使,把耳朵插进那未来小两口的打闹中。可刚一戴上耳机,温强听小方对电话中的人说:“没有偷听啊!刚才有一个电话进来,我就想听一下,看看线路是不是还忙……”她说话时不断向温强转过脸,几乎魂飞魄散向他求救。然后,她快速捂住话筒,对温强说:“就是那个武官!”再赶紧转向线路上的指控者,“我?……我姓方,……我们领导都睡觉了,……你一定要我去叫我就去呗!……”她已经带着哭腔了。温强两步冲进门,什么拖鞋不拖鞋的,全不顾了,他冲着小方的话筒就说:“我是领导,有什么冲我来吧!”

电话里一片寂静。似乎刚落了一个炸弹,炸完了,现在就是一大团昏黄烟尘,正形成一个听觉真空。然后硝烟散了,被炸晕的那个人清醒过来,问道:“你是哪位?!”

“领导。”温强说。他妒忌有十条不同嗓音的李欣。李欣一定听出温强的声音了,挂断她那端的电话。

“总机班怎么会有男的?”武官质问。

温强不吭气。小方的细长眼睛瞪得溜圆。

“我早就发现这个总机班的人不地道!窃听技术很高明,但瞒不住我!这不是头一次了……”武官说。

温强看出小方很想知道武官正说什么。虽然她坐着不动,温强能看出她坐立不安、满心空空,只想着一个词:“完了、完了、完了……”他也“完了”,和李欣还没开始,就已经“完了”。见了李欣,一百条舌头也狡辩不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女儿国”的总机班干什么。

直到什么都甭废话的时候,小方才告诉温强实情:她在一次“监听三秒”里,窃取到李欣的一点儿真实告白。那还是夏天最后一场大雨之前。也是一次夜班,也是其他总机姑娘利用小方的好讲话让她掩护她们小憩。小方接到武官从国外要进来的长途。李欣宿舍里的电话空响了一分钟,小方只好转过来对武官抱歉,电话没人接。一小时之后,越洋长途又来了。李欣对未婚夫说她和两个女朋友看电影去了。武官说不对吧,是和一个姓霍的记者去北海了吧,姓霍的好像不是女朋友。李欣开始还娇嗔辩解,后来也来了脾气,说要是她“脚踩两只船”,也不会踩到姓霍的船上去;追她的人多的是,姓赵钱孙李的都有,最近还添了一个姓温的!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三分钟不到,她要总机给她接外线。小方听见霍记者烟熏火燎的嗓音。李欣请霍记者以后别再来找她,这个大院有眼线。再说她和他霍记者只是好朋友;真正让她有了一点浪漫想法的一个男人出现了。是谁?谁也不是,普通极了的一个人,一个过去的连长,去年下连队认识的,最近又见到了他。她知道自己可以把他变成自己的追求者。

小方是在北京的第一场雪中告诉他的。初雪把温强刚刚熟识的北京的轮廓模糊了。温强一刹那间想到:没了什么都可以;原来他是一个缺失了什么都可以活的人。过去他以为没了志向是不可以的,现在想想很扯淡。过去他还以为没了对爱情的梦想不成呢。一个男人,志向都可以缺失,何况爱情梦想。他和小方一早相约,到紫竹院踏雪。她和他是头一对踏雪的人。雪是好东西,造成空白的假象,一切都能重写重画似的。

那次他在总机房里充好汉,充小方的领导,跟武官叫阵,后果第二天就出来了。小方的班长把小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总机班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渎职现象,还居然带了个男人到机房。女班长这场谈话后,小方就等着更可怕的事发生。第三天,她等来了。通信中队给了她一张解聘信。军转民之后,赢利成了一桩大事,机关吃饭的人多,做事的人少,各科室已经盯上了那些闲得白白胖胖的干事参谋们。所以裁掉小方这样糟践现有饭碗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小方的出路是“自谋出路”。小方的出路也是温强的一句话:“我养你!”准确的说是:“什么了不起的?蛋!老子养不起你?”温强当天就打报告结婚。

而他心里说的是:“我谁都养得了,养不起自己一个小女子?!”

他养的人都好养:自己的父母、祖母,一个月寄二十元就够他们吃馍喝面汤。他还养董向前的父母,一个月十元钱就喂个大半饱。小董走了,小董每月往家寄的二十元也走了,温强给老两口寄十元钱,从一定程度上说,算是半个小董。每回听小方嘟哝北京的东西越来越贵,他就会想,他寄给小董父母的钱,渐渐变成了小半个小董,一小部分小董,最后只剩了个象征的小董。

小方在出门前跟宣传科的刘干事借了相机,要温强给她照雪景相。此刻她千姿百态地出现在取景框里,头上红黑白三色围巾又做服装又做道具,一会儿就把雪地玩翻了。小方是温强的玩伴;在和她认识前,温强就是想玩也不知道怎样玩。小方让他明白,玩玩是可以年轻的,玩玩也是可以忘却的。现在小方侧卧在雪地上,含情脉脉地看着镜头。那镜头似乎是一条微型走廊,从她的眼睛直接通往他的眼睛。他温强福分可不浅,有小方的青春做伴。李欣的心豪华阔大,各个男人在那里各居一室;小方不丰满的胸脯后面,那颗心是座独宅,只住他温强一个人。他温强将一辈子独霸那里,这一点他很清楚。

然而连李欣自己都不清楚,她的心有多大多阔,能容多少男人。或者反过来,有多少男人要去叩门,要硬挤进去。男人们见了李欣这样的女人,想挤进她心里去占据一隅,这由不得她。公道地说,这事由不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