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学毕业之后,阿尔斯楞像其他在小镇上毕业的孩子一样,必须要去城里完成初中的学业。

也就是说,阿尔斯楞要去地平线的后面了。

在即将启程前几天的忙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鬼。

几天以来,一种陌生的气氛已经让鬼越来越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但它并不清楚真正的要发生的是什么,不过显然是与阿尔斯楞有关的。

直到这个早晨,白宝音格图用马驮着阿尔斯愣的行李,和乌云一起送阿尔斯愣到路边的长途汽车站。

鬼紧紧地跟在阿尔斯愣的身边,主人身上衣服崭新的气味让鬼感到恐惧。它知道,就要有重要的事情要在阿尔斯愣的身上发生,它不知道是什么,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那是它无法改变的。对于鬼,这是一个灾难性的事实。

所谓长途汽车站,不过是就是漫漫草地砂石公路边小叉路口,附近几个营地的人要离开草地去城里,都会这里等待经过的长途汽车。就在路边,像标志物一样,生长着一棵小树。

那大概是不久以前一只飞越草地的鸟儿遗下的一颗种子,在草地阳光和雨水的催生下,生根出芽。

在路边,还有另外两个营地的孩子也要踏上求学之路,三个营地的大人们互相寒喧招呼时,长途汽车已经驶近。

在一片纷乱之中,人们手忙脚乱地装上行李,三个孩子跳上了长途汽车。在告别声中,车开动了。

当车启动后,鬼毫不犹豫地开始跟随着车子一起奔跑。

车轮卷起的烟尘迷住了鬼的眼睛,但是鬼不停地奔跑,不想被汽车落下。几天来大难临头般的预想终于成为现实,在一种要永远地失去阿尔斯楞的恐惧的驱策下,它不顾一切地追赶着渐渐加速的汽车。

利用汽车爬上一个陡坡的放慢速度的时机,鬼从草坡的另一侧跑了过去。

在司机的一声气急败坏的咒骂中,汽车在一声拼裂般的急刹车声中戛然而止,车上那些没有固定的东西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是鬼,它站在车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将着这辆要将它最爱的人永远地带走的车辆愤怒地咆哮着。

在那些乘客好奇目光的注视下,阿尔斯楞下了车。

阿尔斯楞蹲下来,抱住了鬼的头。经过一阵疯狂的奔跑,鬼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

“好样的,蒙。”阿尔斯楞抱住鬼的头轻轻地说。

“我还会回来的,蒙,你就等在这里。我还会回来的。我上学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就在等在学校的门口,你就等着我吧。

就当是我去一个更大的教室上课,到放学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阿尔斯楞又抱了抱鬼的头。

鬼目不转睛地望着登上汽车的阿尔斯楞。

这一次,长途汽车启动之后,鬼并没有追过来,它直直地站在草地的公路上。鬼好像是听明白了,阿尔斯楞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购物,让它等着他回来。

长途汽车越驶越远。在车上,阿尔斯楞一直透过车窗在望着鬼,慢慢地,鬼银亮的身影就融化在草地苍翠的绿色之中了。

从那以后,每天黄昏的时候,鬼都会准时出现在公路边那棵孤独的小树下。每天的这个时间,都有一辆从城里驶来的长途汽车从这里经过。

很多来自远方的游客都见过那头银白色的巨犬,它静静地站在小树下,小心地打量着每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

在长途汽车开走之后,那头银白色的巨犬,就慢慢地向草地深处走去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而那棵小树,也在一天天地慢慢长大。

冬天到了,草地上落了第一场雪。

一个冬日的黄昏,鬼又准时地等在路边那棵已经落尽了叶子的小树下。

当草地的地平线渐渐地呈现出长途汽车甲虫一样浑圆的轮廓时,鬼已经感觉到什么,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辆正在驶近的长途汽车。车并没有什么不同,鬼天天都见到这辆车,一辆永远超载的破旧的面包车,车顶的行李网下堆积着数不清的行李,有时上面也会放着一辆自行车,甚至缝纫机。车体上一次次的刮伤用油漆简单地就补过,像涂鸦一样充满后现代主义的色彩。而它的心脏——那部苍老的发动机,在爬坡时总是苟延残喘着吞吐着最后一口气。它还能在草地上行驶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车上的司机都已经认识了鬼。司机曾经试着跟鬼打过招呼,但这头牧羊犬从未理睬过他,每次,在对下车的旅客一一过目之后,它就慢慢地离开,那银灰色的硕大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草地的暮色之中。

鬼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地加快速度,像一面被擂响的鼓,鼓点越来越密集。这紧张的感觉酷似鬼来到草地最初的日子,在等待进入围场的时候,闻到了要与之决一死战的陌生的狗的气味,听到它们的吠叫声。只有在那时,鬼才会有这样感觉,是一种向它重重压来的巨大的兴奋。

长途汽车停下来的时候,司机跟鬼打了声招呼。

但鬼根本就没有看他一眼,它昂着头,鼻翼紧张起伏,全神贯注地盯着打开的车门。

最先下车的是一个拎着巨大的袋子的老人,然后是一个扎着红色头巾面色酡红的妇女,第三个下车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少年。


鬼失望了,这些人它都不认识。

但是,一丝熟悉的气味让它混身颤栗。

“蒙!”那清亮的声音已经有所改变,不再是鬼曾经熟悉的那个童声,但鬼还是可以将分辨出来的。

鬼冲了过去,用它可以想象的最快的速度。

很长时间过去了,它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日子。

那些陌生的乘客中有些是第一次来到草地的人,他们发出大声的惊叫,俨然以为一头疯狂的狗在向一个刚刚下车的乘客发动攻击。

那种攻击几乎是真实的。

鬼高高地跳起,狠狠地扑到他的身上,以自己的体重将他压在身下,将他的手叨在嘴里。

但车上的乘客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惨叫声,那少年高声大笑着搂住巨犬的脖子,与它厮打在一起。

直到长途汽车已经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时,阿尔斯愣才从雪地上站了起来,拍去向身上的雪片。而鬼那种兴奋的颤栗仍然没有从身上消失,它颤抖着,紧紧将头贴在阿尔斯楞的腿上,以至于拎着背包的阿尔斯楞走得跌跌绊绊。

在草地深处的冬营地上,毡房上空正升起冬日黄昏的第一缕炊烟。他们刚好可以来得及回家吃饭。

阿尔斯楞在家度寒假的那段时间,就是鬼的节目。它不再让阿尔斯楞走出自己的视线,无论是他在帮着乌云挤牛奶,或是和白宝音格图一起修补破损的鞍鞯,还是骑着马到临近的营地去窜门,它都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边,像他的影子一样。

当新的学期到来的时候,在草地的公路上,再次上演鬼追逐长途汽车的一幕。阿尔斯愣再次下车,安慰着鬼,让它相信自己又要去进行一次购物。他让鬼好好地等待着他,他会回来的。

鬼相信阿尔斯楞会回来的。他已经这样证明过了。只是,阿尔斯楞外出购物的时间太长了。

在阿尔斯楞离开之后,鬼仍然在每天黄昏时去草地的公路边等待着他回来。

在那些年,很多曾经乘坐过那趟横穿草地的长途汽车的人人都会记得那头漂亮的银色大狗,在荒凉的草地上,在路边静静伫立的银色的牧羊犬像一个醒目的路标,陪伴它的,只有一棵孤独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