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来给格桑喂食的伙计都觉得这头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扔过去的羊腿还没有落地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羊腿已经断为两截。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转瞬之间支离破碎。并不是饥饿驱使着它这样做,只是一种想要撕碎肉体的渴望。当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脸,露出毛丛间沾着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着喂食的人时,他不由得又后退一步。谁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丛中执拗地燃烧着。

每天下午,一个伙计从大房子里出来,将一条羊腿或是半片羊肋扔在被拴养在山坡上的格桑面前,在它刚刚可以够得到的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盆里倒满清水。

没有人能靠得更近,他们远远地欣赏着这头像一只长满毛的蜘蛛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凌空扑咬的怪兽。一次次的交易都因为黑脸汉子开价过高而没有成功。他清楚随着车驶向各地,会有更多的人慕名来到这里与他讨价还价。他并不着急,一定要达到他期待已久的那个数目后,他才会将这头不可多得的藏獒出手。

即使在冬天的牧场,在大风雪的日子里,格桑也可以在帐篷后、羊毛垛边找到一个可以躲风避雪的地方,但是这里无论刮风下雨,它都无遮无掩地暴露在山坡上。正是这暴烈的风雪的侵袭,激发出隐藏在格桑身体最深处更隐秘的野性和与这高原息息相关的适应天性,潮湿与寒冷不过是令它的忍耐力和体力更加强大了。在一个大雪后的清晨,积雪封住了川菜馆的大门,一个伙计不得不从窗子里跳出来挖开门口的一米厚的积雪。但他惊诧地看到,在阳光闪烁的山坡上,那头黑色的藏獒仍然像一团耀眼的火焰,在雪地里跳动奔跑,扬起一片沸腾的雪尘。

即使藏獒的本性并不喜欢过于亲近人类,但在山坡上的生活对于格桑来说也是过于寂寞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愤恨催动着格桑撕咬一切,可是在它的周围实在找不到可以让它扑咬的对象,那些羊腿骨之类的像样点的大块骨头早已被它咬成散落的碎片。

每天来给格桑喂食的伙计都觉得这头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扔过去的羊腿还没有落地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时候,羊腿已经断为两截。随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转瞬之间支离破碎。并不是饥饿驱使着它这样做,只是一种想要撕碎肉体的渴望。当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脸,露出毛丛间沾着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着喂食的人时,他不由得又后退一步。谁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一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丛中执拗地燃烧。

格桑不再想象能够离开这里,它正在慢慢地习惯山坡上的一切。

在夜深人静时,每当月光照亮这片平坦安静的谷地,格桑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喉咙深处涌动已久的渴望,扬起鼻子对着发出鹅黄色光辉的月亮,尽情地长声号叫。而这种号叫一旦开始,就几乎是要断断续续地持续一夜的。

只有这种暴烈的藏獒才是那些不远万里来西藏买狗的人真正需要的。那些时刻感觉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受到威胁的人需要这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决不退缩的狗。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狗,而是真正的藏獒,它们把卫护主人的安全视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它们冷酷无情,比猛兽更加凶猛,随时准备着将危及到主人安全的一切撕碎。

人们在突然间意识到藏獒的这种重要性之后,短短的几年间,各种各样的人来到西藏这块世界上最后的洁净之地,只是为了寻找藏獒——品种更加纯澈并没有被平庸的平原气息所侵染的真正的猛犬。他们相信藏獒才是更接近原始自然的一种良犬。

格桑不过是在浑然不觉中进入了这个找寻猛犬的链环。它被带出牧场,来到外面的世界,这是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切都不是它所选择的,也许如果没有那天驶进夏营地的吉普车,它不会离开高原牧场,它会像所有其他牧场上的藏獒一样,伴着绿色的牧场、蓝天和羊群慢慢地成熟,偶尔为卫护羊群与野兽搏斗,杀死野兽或因一个莫名其妙的失误(这种可能性出现的几率非常小)而被野兽杀死,但如果它能一直活下去,就会使这隐秘的血脉在高原之上继续延续下去,生生不息。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格桑彻底地离开自己的牧场,不再是一头牧羊犬了,甚至失去拉萨城里那种可以每夜横穿街道狂奔的自由生活。


如果不是另一头藏獒的出现,也许格桑的生活就这样注定了,它会被一直拴养在山坡上,在黑脸男人的高价发财梦里慢慢地老去,或者被哪个有钱人买走,成为深宅大院里的一头恶犬。

那头铁红色的藏獒和格桑一样,被一根木棒从卡车上牵下来。它是一头已经显出苍老体态的毛色黯淡的藏獒,它与众不同之处是在两眼的上部,绽开了两朵铜仁样的金黄色的毛簇。它被牵下车时,格桑看到两个伙计的手臂鲜血淋漓,他们的袖子已经不见了。

对待格桑的那套程序不过是重演了一遍。不过这头藏獒却显示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在那些飞旋的绳套落在身上时,它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任由绳索将它掀翻在地,被套上了包着牛皮的钢丝项圈,挂上铁链。

另一根木桩被打在山坡上。

他们将绳索都撤掉之后,它趴在原地,保持着被绑缚着的姿势,没有动弹。希望看到它面对陌生的环境而暴怒地咆哮挣扎的川菜馆的伙计们显然非常失望。格桑抻直了脖子对着近在咫尺的陌生闯入者的咆哮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它根本无视格桑的存在,但格桑已经形成了习惯,咆哮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它叫了很久,直到连它自己都感到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才停了下来。但这次它却完全没有往日无望地号叫之后的惬意。

将近傍晚时,一个伙计拎着两条羊后腿来喂食。

那铁红色的藏獒只是趴在地上,并没有去碰扔到它身边的羊后腿肉。

不知道为什么,格桑也第一次失去了咬噬的兴趣,它被这头刚刚带到这里的老家伙吸引住了。

已经习惯看着格桑将连骨肉块咬得粉碎的伙计多少有点失望,骂骂咧咧地走了。

铁红色的藏獒真的老了,颜色黯淡的红毛中泛出一些棕色的硬毛,而且正在失去健康的犬类那种固有的光泽。格桑已经能闻到那种苍老的气息,在所有的气味储存中它认为这种气味更接近于被久久地搁置的皮子发出的气味。但这头老藏獒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格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偶尔抬起头时,从那瞳仁下闪出的目光并没落在格桑身上,而是似乎穿透了格桑投向更遥远的地方。这种漠然让格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当然,被拴养已久的格桑已经不愿意再承认这种反应,它狂暴地拖曳着铁链蹦跳了几下,想驱散这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惊恐的情绪。但它终于没有吠叫,并没有什么阻止它,它只是在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这种兴趣。

格桑重新趴下,目光追随着这头铁红色的藏獒目不转睛地注视的方向。其实格桑有时也会这样久久地凝望,但一般情况下它会选择山坡下面的镇子或是黄昏时门前停满长途汽车的川菜馆。长久地注视之后眼前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幻象——尚还青绿的夏季牧场,记忆里的第一场雪,还有拉萨城里那黑暗的街道上一夜夜的纵情奔跑。但这些使狂暴的格桑安静下来的幻象,最终总会被那些路过的司机或旅客打破。那些去拉萨旅游的人在车上整整颠簸了一天,在川菜馆里填饱自己的胃之后,在辛辣的食物刺激下血脉通畅,无暇休息,三五成群地来到山坡上。毫无疑问,观看格桑这头被锁在山坡上体格庞大的长毛怪物很容易成为这些人饭后的消闲活动。

但铁红色的藏獒一动不动地望着的方向,一直向远方被夕阳染为并不耀眼却辉煌无比的地平线延伸的,不过是无边无际布满砾石的荒地,还有点缀在天际的静悄悄地鼓胀的一团团丰沛的云团。

格桑看不到更出奇的什么东西。


第三天,那些扔在铁红色藏獒身边的肉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在这强烈的气味里格桑似乎也失去了食欲,只吃了当天那份羊肉的一半。铁红色的藏獒对那些肉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无论是新鲜还是已经腐烂的。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不过它偶尔会在夜里爬起来,拖着松松垮垮哗哗作响的铁链子,幽灵一样在黑暗中绕着木桩子转几圈,然后又咣的一声趴在地上了。到了第五天,它已经爬不起来了,趴在地上的身体平坦得可怕。格桑从来不相信一头成年的藏獒竟然可以薄到那样一种程度。

伙计端来一盆牛奶,放在它身边。他们现在可以无所顾忌地进入这头藏獒的铁链势力范围之内了。格桑看到它的眼睛慢慢地睁大,漠不关心地望着远处,对身边的人和那盆牛奶毫不理会。

在第八天的傍晚,铁红色的藏獒突然站了起来。这多少出乎一直趴在它对面的格桑的预料。其实从铁红色藏獒那边吹来的风里,格桑已经闻到死亡的气味,就像在拉萨的街道上被枪击中的狼狗身上的气味。而且整整一天,格桑都没有看到趴在地上的铁红色藏獒有一丝生命的气息——那如蝴蝶翅膀般轻微颤抖的两肋的翕动也消失了,格桑甚至以为它已经死了。

铁红色藏獒瘦削得如同一张毡片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蹒跚不稳地移动了几步,竟然像爪下长着肉垫的猫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铁红色藏獒暗淡无神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然后又抬起已经发干的鼻子嗅闻着空气。

也许是因为在弥留之际,更希望看到一些生命,那目光终于还是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它死了。一些失去了主人的狗会绝食而死,当然这种行为在人类豢养的家畜中已经几近绝迹。

格桑凄厉的号叫引来了川菜馆的人。他们也听出了格桑的叫声与往日的漫无目的的吠叫截然不同。

第二天,喂食的伙计发现,格桑也像那头铁红色藏獒一样,没有去碰扔到它面前的肉。

格桑绝食了。

到了第三天,格桑试着站起时已经感觉到轻微的眩晕。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也会像那头铁红色的藏獒一样,伏倒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但命里注定格桑不应该以这样一种方式卑微地死去。格桑的绝食计划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镇子上的一头牦牛给打乱了。

黄昏,镇子里的牛群从野地归来,从川菜馆前面经过时,一头牦牛,突然像旋风一样撞开身边的犏牛(牦牛与黄牛的杂交品种),一路上狂蹦乱跳,长毛翻飞,惊恐万状地冲向格桑这边的山坡。

那头牦牛也许是被走在后面的牛刺破了屁股,或者是鼻孔里钻进了马蝇,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到了发情期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才发了疯似的奔跑。

总之,这头牦牛就这样离开了慢慢腾腾地向镇子里走去的牛群,装甲车一样尘土飞扬地冲上了山坡。

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的格桑也听到了这雷鸣般的蹄声,它敏捷地腾越而起。只是三天没有进食,对格桑的反应能力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牦牛本来并没有具体的目标,也许跑过一会儿消耗掉旺盛的精力感到筋疲力尽了自然会回去寻找牛群。但现在格桑的叫声却吸引它的视线,于是不假思索地调整着方向向格桑这边跑了过来。

在牦牛高速突奔过来低下头两只半月形的弯角就要挑到格桑时,它敏捷地跳到了一边,牦牛由于惯性的作用冲了过去,格桑趁机从后面对着暴露在眼前的牦牛伸展的后腿猛地咬了下去。一段时间以来,格桑第一次找到这样适合啃食的鲜活物体,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齿切透了长毛,切进坚韧的牛皮里。然后它又迅速地松了口,只此而已,这些疼痛已经足够使一头丧失理智的牦牛清醒过来了。而且,万一牙镶进牛皮了,很有可能在牦牛向前蹿动时被折断。

牦牛挟着一片灰尘无可奈何地从格桑身边冲过去时,那根在风吹日晒下没有一丝改变的结实木桩在它的蹄下像火柴棍一样齐根折断了。

格桑并不清楚这个突发事件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对于重新获得自由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它只是感觉为了躲避牦牛而用力抻紧的铁链突然像失去了生命力,松掉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牦牛已经清醒过来,刚才全力的一撞已经使它失去重心滑倒在地上,此时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在回想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格桑对它已经全无兴趣,它又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于是它的脚踏到一块新的草地上。它走出了五米的半径,站在尚没有留下它爪印的草地上。尽管脖子上还挂着那条铁链,但它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完全自由了。

格桑拖着铁链跑上山坡,毫不犹豫地奔向和铁红色藏獒一起眺望过的那片荒野。

平坦的荒原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连一个可以暂时隐蔽的浅坑都找不到。

有几次,紧紧跟在后面的卡车的轮子险些就已经压到了拖在格桑身后的链子上。还好,地面上总是有小小的起伏使这辆快要报废的卡车不能全速追赶。全速奔跑的格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心脏像一面牛皮大鼓,鼓点紧凑地在它的胸中擂响。有一次黑暗短暂地弥漫了它的眼睛,但只是短暂的一刻而已。它拖着身后的铁链继续向前奔跑,一年以来,格桑每天都拖着这条铁链在草地上奔跑,颈部的肌肉因为负重的磨炼而更加强健,那十几斤重的铁链已经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了。

高高地站在卡车上的伙计们高声叫嚣着。他们发动卡车之后只花费了十分钟的时间就追上了格桑。但随后他们又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轧伤老板的宝贝,所以当距离接近到可以徒步追赶时,他们就一窝蜂地下车,在他们互相鼓励商量着由谁上前牵住格桑脖子上的铁链时,格桑已经跑出了他们的视野,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爬上车,开始又一轮追赶。

几次三番之后,格桑已经发现了规律,在车轮快要压到铁链的时候,它猛地转身,闪到一边,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等到车上的人打回方向时,格桑又跑出很远了。

反复几次,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格桑也已经累得伸出舌头,剧烈地喘息。

这个时候,谢天谢地,那卡车发出快要散架的轰然巨响,终于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护,格桑逃进了黑暗之中。


车上的伙计在下车之后,在一片沉寂中只来得及听到从不明方向的远处传来一片铁链与地面相碰的哗哗声。黑脸男人大声叫骂,但没有一个伙计敢在夜晚离开抛锚的卡车独自走进荒原。

那是格桑最后一次听到黑脸男人的声音。

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一堆浮木和野牦牛粪点起的篝火边,两个人的影子如同被无边的黑暗压瘪的巨人,随着在微风中闪烁不定的火光的摇晃光怪陆离地变幻,向遥远空旷的野地深处一直延伸过去他们正试着把从越野吉普车的后备厢里取出的帐篷支起来,但工作进行得似乎并不顺利,外面的人好不容易抻平了帐篷,另一个人到帐篷里支起支架时,帐篷突然坍塌了。

他们笑着打闹的声音飘向漫漫的荒原,但这声音在无边的沉寂中却如同微不足道的水珠,迅速地被漫无边际的荒野这块巨大的海绵轻而易举地吸收了。

当他们终于支起帐篷时,其中的一个人被空气中早已弥漫开来的气味所惊醒,高叫一声奔向了篝火,从上面取下了野营锅。

直到把锅放到地上之后,他才用力地挥舞着双手大呼小叫。他相信正是自己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高温炙烤的疼痛,保住了他们在这几乎没有路的荒原里奔波了一天之后唯一的享受——一顿热饭。

“还好,还好,好像只是刚刚有一点糊吧。”另一个人伏下身掀开了锅盖闻了闻。

“我的手差一点烫掉了。好了,韩玛,去车里拿勺子吧。”

他们终于坐在支起的橘黄色帐篷前享受略有瑕疵的滚烫肉粥时,星星已经升起来了。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他们还是没有忘记仰望这高原美丽的夜空。

“这里是不一样,居然可以看到小熊星座。”韩玛因为嘴里还含着肉粥,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小熊星座?哪个是小熊星座?”一直埋头于自己的饭盆的杨炎此时抬起头来,“噢,这天空看起来是有一点儿不一样啊,星星看起来很多,天空很亮。”

“当然会很亮,这里是高原,海拔三四千米,距离天空最近,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这里是世界最高的地方?真的吗?”杨炎迷惑不解地望着火光中的韩玛。

“当然。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

“好了,不想再了解这些地理知识了,路上你已经都讲了无数遍了。”杨炎打断了韩玛的话,“还是把小熊星座的位置指给我吧。”

“那个地方,那颗亮星就是小熊的尾巴,就是那颗。”韩玛用手中的汤匙指向浩瀚的夜空。

“哪里?哪里?”

“就是那里。”

“可是那里有一片星星!”

“你把那几颗最亮的连起来,就是一头可爱的小熊。”

“胡说,我怎么看不出来那是一头小熊,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星星。”

“我早就说过,你缺乏想象力,所以你也就只能当个商人什么的。”

“可我真的看不见。”杨炎侧低下头,视线从韩玛的肩肘后面向天空望去,想要找到真正的小熊星座。

韩玛一动不动地挺直了开了一天车的酸痛的手臂,想要让杨炎能够在繁星当中看到小熊星座。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当韩玛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臂,刚才为找到小熊星座而把他的手臂作为参照物而侧卧在地上的杨炎问他。

“什么感觉?”

“我觉得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杨炎睁大了眼睛,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也许是因为恐惧,慢慢地向韩玛这边靠了靠。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一点声音。”韩玛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我也听到了,有点像揉一张锡纸。”

两个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周围是否有既让他们期待又感到恐惧的声音。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一片沉寂,太安静了,没有任何声响,既没有一只鸟叫也没有一声虫鸣。

韩玛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是咱们神经过敏了,没有什么声音。”

“可能是听错了。”

刚刚进入高原的人因为高原反应会出现耳鸣和幻听。

紧张的气氛一瞬间放松下来,两人感到更加疲惫。

“到车上拿睡袋吧。”

但是韩玛刚刚站起来,那个一直困惑着他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清晰地传来。

两个人停住了各自的动作,再次一动不动地倾听,几乎不敢发出呼吸声。

这次他们确信自己听到了声音,切切实实的声音,就是从帐篷正前方的黑暗中传过来。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黑暗总是能够给人类提供无穷无尽的想象的空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黑暗中已经幻化出众多可怕的形象。

也许过去了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杨炎终于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张开了因为恐惧而没有一丝唾液的干涩的嘴:“会不会是狼?”

“不知道,也许吧。”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们这次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鼓起勇气的小心翼翼的对话,在他们一直注目的黑暗中又传出了一声铁器碰撞的响声,然后露出了一张毛茸茸的嘴脸。

“是头狗。”韩玛对紧紧攥着刀指向黑暗中轮廓并不分明的巨大头颅的杨炎说。

两耳下垂,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狼,而且它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项圈,那么还是一头家养的狗。


狗慢慢地走出了黑暗,呈现在火光之中,毛色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蒙了灰尘,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颜色,长毛下的眼睛却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们。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杨炎手中的刀,它低低地咆哮着不再向前移动。

“把刀收起来,它认识刀。”韩玛告诉即使发现是头狗依然表现得过于紧张的杨炎。

杨炎把刀收进背包之后那狗立刻停止了咆哮,目光毫不犹疑地投向地上的行军锅。

“我想它是饿了。”韩玛把粥锅端起来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直到那灰蒙蒙的大狗戒备地后退时才小心地把锅放下退了回来。

“它会吃吗?”站在原地的杨炎问倒退着走回来的韩玛。

“也许吧。”

那灰色的大狗慢慢转动着头,鼻子轻轻地扫过面前的空气,似乎在揣度周围的环境中究竟存在着多大危险的可能性。随着它轻轻的动作,他们两人也终于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那是系在它项圈上的一根铁链,此时随着它的动作哗啦啦地发出声响。

“也许是从附近的哪个牧民的营地里跑出来的吧。”

“可是我们一路上并没有看到有牧民的营地啊!”

“是没有看见,不过这是一头家养的狗,总不会是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的。”

那狗此时已经确信这陌生的环境暂时并不存在再一次俘获它的危险,向粥锅走过去。

格桑拖着铁链走到火光当中,伏下头颅覆盖了整个野营锅,贪婪地吞食锅里的肉粥。韩玛和杨炎远远地注视着这头突然从黑暗当中出现的大得可怕的灰狗。

自从逃跑之后已经两天了,格桑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吃。

摆脱了那辆紧紧跟随在屁股后面的卡车之后,格桑慢慢地颠跑了很久,直到天快破晓时才在一个凹地里沉沉地睡去。当中午它醒来时,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食物。被黑脸男人拴在草坡上养着的那段时间,有一点倒是很好,每天都可以按时得到足够量的羊肉,但也造就了它饕餮无餍的食量。

格桑也并不清楚自己跑了多远,不过它相信自己一直是向着牧场的方向奔跑的。

草地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沼泽,远远地它就看见里面栖息着几只水禽。牧羊犬并不善于捕捉鸟类,不过在饥饿的驱使下,它还是拖着铁链冲了过去。还没有等它跑到水边,那几只白色的水鸟已经惊慌地长鸣着飞上了天空。它只好喝了几口沼泽中味道并不可口的碱水,然后继续向前奔跑。一直拖在后面铁链成为它真正的累赘,尽管脖子上长着厚实的毛,此时也磨得它脖子上的肌肉不断地因为刺痛而抽搐地跳动。

它就是在这种又饥又渴将近发狂的时刻,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最初它以为是黑脸男人和他的伙计又追来了。

格桑拖着链子走到一个土坡上。那是一辆陌生的吉普车,已经在小丘的另一侧停下,两个同样陌生的人正在拾捡着碎木,生火。

不久就从火堆那边飘来了两个人打闹的声音,飘来了肉粥的香味。火,此时对于一头离开人类庇护的狗来说是如此富有魅力,火的吸引几乎是不可阻挡的。

在遥远的上古时期,终于有一群野兽克制了对火的恐惧,踏出了一步,就那样摆脱了荒野,成为人类的盟友。火,温暖,食物,主人。不可抗拒的火。

格桑在周围巡视了好久,确信并没有黑脸男人和那些伙计的气味后,一点点地向火光的中心靠近。

当这头狗终于把锅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时,韩玛把一只倒满了水的罐子慢慢地放在了它前面,然后又慢慢地退回来。

格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低下头,此时它已经非常放心地舔食着里面的水,这是真正的淡水,不是它在沼泽喝的那种气味刺鼻的盐碱水。

“这狗真不错啊,咱们养着怎么样。”杨炎建议,“好像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藏獒,很不错的狗。”

“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追上来把它要走的。”韩玛已经在帐篷里铺开了自己的睡袋。

在睡觉之前,杨炎试着接近这头吃饱喝足之后恹恹欲睡地趴在吉普车前的大狗,想牵住它后面拖着的那条铁链。不过那头看似昏沉的大狗像一个过于敏感的开关,每当他的手就要摸到铁链时,长毛下微闭的眼睛立刻闪烁出慑人的暗绿色荧光,威胁性的吼叫仿佛刚刚发动的高功率的摩托,嗡嗡地在他的耳边震响。他不得不缩回自己的手。

一次次地接近,那令杨炎胆战心惊的咆哮也随着距离的远近而起起伏伏。杨炎最后终于还是没有牵到那根铁链,只好满身大汗地爬进帐篷里。

“这狗实在太精明了,根本没有办法靠近。”

“还是别碰它。”正在借着头灯的光线写日记的韩玛抬起头。

“也许晚上它就会离开吧。”

“倒也不一定,看明天早上的情况吧。”

夜里他们在睡梦中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在帐篷周围节奏分明地移动,伴随着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但他们太累了,并没有起来看个究竟。


第二天早上,格桑并没有离开,不过等他们两人从帐篷里出来时,它并没有迎上来,只是趴在距离帐篷大约十几米外结满露水的草地上冷漠地望着他们。

这次他们看清楚了。怎么说呢,如果说它是狗,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它的脖子上套了项圈挂着铁链,但谁又见过这样的狗。漫长的冬季过去之后,格桑身上的冬毛正慢慢地褪去,但是仍然还没有完全脱落,一缕缕枯干的长毛像毡片一样纠结在它的身上,使它那原本就壮硕的体形更显得庞大荒蛮,像一头来自荒野之中的怪兽。

简单的早饭做好之后,韩玛试着叫了它一声。

格桑此时的饥饿感并不像昨天那么强烈。它感觉到这两个人与黑脸男人和他的伙计并不一样,他们在它进食时只是在一边看着,并没有试着强迫它做什么。所以昨天整整一夜它都在帐篷周围巡视,在空气中留下自己的气味,并没有离开。

“它还真的过来了。”杨炎吃惊地望着慢慢地站起来,向这边走过来的格桑。

格桑走到距离韩玛几步远时停下来,此时它已经能够识别他的气味,与那些伙计身上的烟与酒混合的刺鼻气味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气味。它在充实着自己的气味库。

韩玛坐在地上没动,他手中拿着一根剥去了包装的火腿肠。

格桑已经忘记了从人的手中直接取食物的习惯。它犹豫着,是否应该给这只拿着火腿肠跃跃欲试地向它伸过来的手一点小小的教训。

“小心一点,我看它那张大嘴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你的手咬断。”杨炎警告韩玛。

“别出声。”韩玛又把手向前探了一点儿。

也许是这个动作超出了某个临界点,格桑愤怒地咆哮着,全身的毛突然间膨胀起来,像一只受惊的海豹,不失时机地露出了自己的白牙。

“小心!”杨炎再次把手伸向放在身边的背包,又要去取他那把刀。

“别动。”韩玛小心地伸来了自己的手,摊开手掌,那根火腿肠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掌中间。

“我想这可能是刚刚从哪个屠宰场跑出来的狗,它根本就不信任你。”杨炎绝望地叫道,他等待着听到韩玛的惨叫。

有一种力量制止了格桑那种要将韩玛的手撕碎的渴望,它终于没有发作,没有猛乱地扑咬,在山坡上一年野蛮的生活并没有使它失去应有的理智。但即使如此,它仍然警惕地注视着这个人和他旁边的同伴,留意着不要让他们捉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铁链,它再也不想重复那种被长久地束缚的生活。

让格桑从韩玛的手里取食这根火腿肠几乎花了他们一个早晨的时间。要在昨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上路一个小时了。

终于,格桑一直毫无表情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眼神。几乎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小声地对着格桑说话的韩玛也惊讶地看到了格桑的变化——那些如灌木丛般耸起的长毛慢慢平复下来。格桑终于向前移动了那惊心动魄的一步,轻轻地从韩玛的手里叨住了这根火腿肠,但它只是轻轻地叨住,牙齿几乎没有在上面留下痕迹,然后它又把这根火腿肠放在了地上,然后仍是以那种似乎刚刚遭遇过风沙的迷蒙的目光望着韩玛。

于是韩玛大胆地平摊着自己的手,向它伸过去。

“不可思议。”坐在旁边被强烈的阳光晒得眯起眼睛的杨炎艳羡地嘟囔着。

韩玛的手终于落在看上去似乎与秋天的灌木丛并无二致的格桑的鬃毛上,他发现毛的质地与灌木丛也非常相似。

格桑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息从胸腔里发出的咆哮,但这咆哮也在发生着微妙变化,随着韩玛手上的动作出现同样微小却非常契合的波动。韩玛的手像是在抚弄最脆弱的小苗,他的手滑到格桑颈下时,格桑终于发出自己都同样感到惊异的类似还在母獒腹下时温和的哼叫,它全身在颤抖,不能控制的全身的颤动。

即使丹增也没有抚摩过格桑的这个部位。

韩玛发现这狗的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去年的冬毛,一片片像毡毛一样挂在它的身上。于是他小心地将这一片片冬毛扯下,这些脱落已久却仍然粘结在格桑身上的旧毛被揭下时发出咝咝的响声,同时扬起一缕缕烟尘。他感觉自己简直像在抢救一件出土文物。

这狗身上的所有揭掉的旧毛,竟然在地上积了不小的一堆。韩玛和杨炎都为这狗惊人的毛量而惊叹。当然也全凭了这身丰厚的长毛,格桑才挨过了无遮无掩的山坡上那零下四五十度的酷寒而毫发无损。

在这些破布一样的旧毛被摘掉之后,韩玛和杨炎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头如此壮硕漂亮的大狗,那满是灰尘的旧毛剥去,露出的是发出幽蓝光泽的黑色的长毛,黑得发亮,高贵不凡,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韩玛想要理清格桑破损的牛皮项圈下纠结在一起的长毛,但那颈圈自从被套之后就再也没有被取下来过,牛皮下的钢丝已经嵌进了格桑的皮肤里,而且连接处的螺丝也已经锈死了。

当韩玛从杨炎的手里取过瑞士军刀时,这闪烁的刀具又激起了格桑的另一阵恐惧,不过韩玛只是轻轻地抚摩它之后,格桑就垂下了那紧张地昂起的头。

韩玛打开瑞士军刀上的钢锯小心地锯断已经深深地勒进格桑脖颈上毛丛深处的钢丝时,格桑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莫名其妙地呜咽着。

韩玛小心地锯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那颈圈终于断掉了。

韩玛松开手,格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韩玛站了起来,把手中连着铁链的颈圈扔到地上时,它才似乎醒悟过来。

格桑慢慢地后退了两步,它并没有摇晃自己的头以证实那附着在自己的脖子上整整一年的东西确实不见了。那是一种幻觉,它一直以为它还在那里,那冰凉沉重似乎有生命的链子。不过当它真正地动了动自己的头颈时,惊奇地发现已经有一点不适应这种突然失去颈部累赘后的轻松。

格桑略显笨拙地转身向草地深处跑去,它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如地奔跑了。很快,格桑翻过一个小丘消失了。

“跑了。”望着格桑消失的方向,杨炎颇感遗憾地说。

“跑就跑吧。不过如果它一直戴着这条链子,可就支持不了几天了。”

他们收拾好帐篷把所有的东西装上车之后,又向上午阳光闪烁的绿色草地看了一会儿,但他们失望了,并没有看到格桑的影子。

车终于上路了。为了取水,他们昨天驶离了公路,此时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车在草地上众多的车辙中寻找最明显的一条以确信那是真正的路。

开了大约十分钟,车驶上了公路。

车刚刚开始加速,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蹿到车前。

汽车发出一声撕破优质丝绸般的刹车声停了下来。

车上几乎所有没有固定的东西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韩玛和杨炎的脸也差一点贴在车窗上。

与那挂着链子阴鸷的灰狗截然不同的另一头生机勃勃的黑色藏獒站在车前,在高原清晨的风中,那身黑亮的长毛随风飘动。

“它又回来了!”杨炎惊喜地大叫。

此时的格桑经过刚才一阵纵情的奔跑,几天以来结积在身上的尘土已经被风一扫而光,长毛又焕发出一种油润的光泽。它对险些撞在它身上的吉普车毫不在乎,甚至慢慢地蹲下,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睛半睁半闭。它并不打算让开。

“它是什么意思?”杨炎按了两下喇叭,它却对这刺耳的声响置若罔闻,懒洋洋地一动不动。

“说不定它是想上来。”韩玛下了车,拉开了车的后门。格桑竟像是期望已久,站了起来,走向车门,跳进车里,在堆着帐篷的后座上趴下了。

杨炎将车开进一个小镇准备吃午饭。韩玛打开后门,一路上一动不动地趴在座位上沉睡的格桑从车里跳了出来,卧在了车前。

小饭馆里正在吃饭的司机们看到这头雄壮的大狗发出一阵赞叹声——确实是一头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藏獒。

“好了。”韩玛这次没有锁上车门,“我们已经有一个全职保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