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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家远策马而行,脑子里是关于自己到青石岭的神圣使命,以及由这使命引起的种种凶险。他再次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任何时候,都不能犯冒险的错误。

祸乱是在峡口一带先起的。先是古浪县保安团五个带枪的弟兄被人做掉了,地点就在峡口。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接着,凉州城冯传五的一干人马又在古浪河畔莫名其妙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鬼,风声一下紧起来。

事实上,同样的事儿早在九月中旬就有了,青石岭上忙着收药的当儿,来自西安城的副官仇家远先后接到过两次密信,一次是说有人在黑风谷冲老五的人下手,但没下成。一次情况就更糟,国民政府安插在凉州师范的三个秘密眼线被人装麻袋里丢进了护城河,麻袋漂上来时,整个河面发出一股子恶臭。副官仇家远因为丢不开青石岭的事,没能即时赶往凉州城,但,这消息在他内心引起的震动,却大得很。

副官仇家远被紧急召到凉州城时,一件更大的事儿发生了。凉州商会暗中运往西安那边的药材被抢了!这事出得相当蹊跷,而且手法极其高明。

关于凉州商会弄药的事,副官仇家远多少知道一点,但具体情况人家不说,他也不好明问。这事据说由副专员曾子航一手负责,商会只是替曾副专员办事。曾副专员以前也在陆军长手下干过,算来还是仇家远前辈,仇家远曾经叫他老师,这些年因为各自肩上担着一大摊事儿,见面交流的机会就少了。

据曾子航说,马队是在两天前秘密出发的,一共二十一匹,是从凉州城几家马队中挑选出来的精良马。为掩人耳目,马帮提前放出风声,说是驮羊毛羊绒还有驼毛去换盐。夜里十二点,马队刚进了青风峡口,突然冒出来一干人,脸上蒙着黑纱,没怎么费力就将他辛辛苦苦弄来的药材抢光了。

“怎么,负责押送的呢,他们吃干饭啊?”仇家远恶恶地说。

“不吃干饭咋,他们手里有家伙!”曾子航气还未消,可见这事对他打击有多重。

“家伙?”仇家远露出一脸的不信。家伙就是枪,这事可有点大出意料。“会不会是土匪干的?”仇家远又问。

“土匪?”曾子航自嘲地笑笑,“土匪会丢下二十一匹马?会丢下白花花的银子?他们是冲药来的!”

“那——”副官仇家远噤声,做出一副沉思状。

“我断定,他们就是共匪!你蹲在深山老沟里,外面发生的事不闻不问,这段日子,共匪活动猖獗,我打算向西安方面请示,让你全权负责这档子事,务必在三两个月内将凉州境内的共匪一网打尽。”

“这——”副官仇家远显出一副忐忑状。曾子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家远老弟,你我虽然分开多年,但你的能耐我晓得,这件事,非你莫属。再者,你我现在身负党国重任,共匪一日不除,你我一日不得安宁,你就不要推托了吧。”“可——”副官仇家远犹豫片刻,道:“老师,你想过没有,你在这儿为官,本应该太太平平,如果突然说你的地盘上共匪猖獗,上面会怎么想?”

“这——?”曾子航显然没想到这层,他的智慧已让一大批药材痛失这档子事给搅没了,那批药,不但花去他大把白生生的银子,而且他是向西安方面担保过的啊。“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在事情没查清之前,绝不能承认有共匪。眼下两党之争越来越烈,上面为此事焦头烂额,这个时候我们自乱家门,怕是……”

仇家远不往下说了。

曾子航沮丧地倒在椅子上,半天,问仇家远:“那你说应该咋办?”

“以不变应万变。”

“这不是严重失职么?”曾子航突然弹了起来,半天,又缓缓坐下。看来,他现在也是没什么锦囊妙计。

两个人密谈半天,决计先观察一阵,如果真的有共匪活动,再下决心也不迟。从凉州府出来,仇家远心情复杂。原计划要去海藏寺烧柱香,顺便拜见一下弘远法师,让曾子航一通说,一点心情也没了。当下返身往古浪走。谁知刚进了古浪县城,就听说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

古浪县保安团候团副让人活活吊在了城门楼子上,等县长孔杰玺赶来,打城门楼子上放下人时,候团副已经死了。

死得很惨。

副官仇家远和县长孔杰玺面面相觑,久长地不说话,两个人似乎都被某种不祥的预感罩住了,半天,县长孔杰玺道:“我们得慎重啊。”副官仇家远重重地点头。

回到青石岭,副官仇家远几天不说话,水英英几次跟他搭话,他都没理。九月已经过去,十月的天闷闷的,空气里像是堵了什么,让人的心无法晴朗。接二连三的消息往青石岭这边来,先是说峡里闹起了土匪,领头的就是疙瘩五,有人还亲眼见过,他抢了庙儿沟洪财主家五条口袋,至于口袋里装的啥,没人知晓。接着,又说峡里暗暗出现一个起事的组织,这组织有个怪名,叫青风团,还说他们都收到了青风团发的帖子,要他们跟着起事,解放自己。

“解放是个啥?”收药的帮工们觉得这词新鲜,互相打听。

“不知道!”水二爷恶恨恨地道。

这一天,县长孔杰玺带着一干人,忽然地来到青石岭。水二爷忙迭迭地迎上来,一副难得的亲热劲儿。峡里四起的传言还有青风团那些个帖子,令财大气粗的水二爷忽然间有点坐不住,巴不得县长孔杰玺来给他压压惊。

“是不是真像上面说的,穷鬼们要起事啊?”还未等孔杰玺坐定,水二爷就急不可待问。

县长孔杰玺望了副官仇家远一眼,没说话,水二爷还想再问,仇家远道:“二爷,你就把心放宽,甭听那些,啥事儿也没有。”水二爷当然信不过仇家远的话,他期待着,县长孔杰玺能给他透点实情。

“是这样的,亲家,我这次来,是为卫峡会的事,眼下兵荒马乱,稀儿怪儿的事都有,为了青风峡的平安,我建议成立卫峡会,由峡内德高望重者任会长,挑些能善之士,共同维护青风峡的平安。”

“你的意思是?”

“不瞒你说,这次来,就是想请水亲家你出任这个会长,事先我已跟何亲家商量过了,你任会长,他没意见。”

“哼!”一听孔杰玺事先跟何大鹍碰了头,水二爷立刻露出不屑,这种事儿,向来是吃力不讨好,还要掏银子,什么商量过了,定是何大鹍那个老贼出的谋划的策,想让我水老二搅到是非里。这么一想,水二爷当下回绝到:“孔亲家的心意我领了,眼下虽说兵荒马乱,可我青石岭向来不怕事儿,也不招惹事儿,这卫峡会的事,你还是跟何亲家拿主意吧。”说完,屁股往椅子上一放,装得跟佛爷一般,再也不接孔杰玺的茬。

县长孔杰玺直后悔自己多了嘴,原本就不该提什么何亲家。事实上,这卫峡会的事,并不是他的主意,接连出了几档子事,凉州府那边有点坐不住,要求各县各乡迅速成立自卫会,动用各方力量,跟土匪或暗中猖獗的共匪作斗争。这叫作以乡保乡,以沟保沟,意思再也明白不过,先把人心拢着,不要让姓共的那边给搅散了。当然,借机也可以让这些大户们出些银两,放点血,你要是不主动,那穷鬼们真要闹起来,就甭怪政府无能。

主意倒是好,可执行起来难度太大。这些年,这个会那个会的,弄得大户们成了露天的椽子,到处挨敲。加上还要按月供养民团,县团,给前方将士捐银捐药,大户们早已怨声载道。这一次再弄个自卫会,明显是让大户们自己保自己的安全,这便证明保啊乡啊县的,全成了遮不住雨的废草棚,那还按月交钱做啥?县长孔杰玺一开始是把心思动在何大鹍头上的,不料话没说一半,何大鹍竟骂起娘来:“老子土圪垃里刨下几个食,你也抢他也抢,眼下仓子都腾空了,你们还不饶。”县长孔杰玺刚要跟他解释,他又骂:“我家老二哩,不是说这个月就能放出来么,啊,人呢?!”

县长孔杰玺赶忙拿好话劝,谁知何大鹍这次是真躁掉了,指着他鼻子道:“姓孔的,我可一直把你当个人哩,我家老二的事,你要没个交待,我跟你没完!”见说不通老子,县长孔杰玺又在老大何树槐身上动脑子,哪知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平日里只知犁地喂牛的木头疙瘩忽然梗起脖子,比他老子还恶毒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除了瞅上我何家的粮食,还瞅上我家的天,我家的地。是不是把我何家逼到西沟去住窑洞,你们才肯甘心?!”

在何家着了一肚子气,县长孔杰玺才把脚步送到青石岭,没想水家比何家好不到哪去。

夜里,孔杰玺将一路的经过还有凉州府那边的不安跟仇家远详细说了。仇家远道:“既然这样,自卫会的事就先放放,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讲。”

副官仇家远便将这几天想好的办法讲了出来,没想孔杰玺一听,连声道:“妙,妙,不亏是西安城来的,点子就是比我多。”

第二天,县长孔杰玺跟副官仇家远联手在青石岭组建护药队,声明:“眼下局势混乱,药材吃紧,青石岭忙了大半年,这点儿药材千万要护好,不能出任何差错。”没想,一提药材,水二爷果然很响应,当下就说:“这事儿好,这事儿能干。”

按仇家远的计划,护药队的人选就在帮工和下人中挑,护药队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帮着往外运药,二是守护青石岭的平安。当然,凡是挑进护药队的,仇家远都要再开一份工钱。一听工钱,争着要来的人一下多起来,一连几天,仇家远的门前都被围个水泄不通,闹得晒药的活都没人干了。

第一个抢着要来的是拴五子,还争着要当队长。没想,仇家远几句话打发了他。“我可不敢要你,院里院外,哪件事儿能少了你,你就甭凑这热闹了,好好替二爷把院里的事办好。”

拴五子碰了一鼻子灰,当下骂:“啥鸡巴护药队,分明是拿人当猴耍哩。”连着挑了几个人后,仇家远的心思动在了拾粮上,反反复复想过后,他去找刘喜财探口风。没想刘喜财听完说:“他瘦得跟猴一样,病又刚好,你要真心为他好,就饶过他吧。”

仇家远无语。

接下来,他的目光愁起来。其实这护药队,真正的目的只有他知晓,包括县长孔杰玺,他也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怕是这辈子,他都不会跟外人讲。既然另有目的,这人选,就得更为慎重。仇家远愁的是,这么多人,真要细挑起来,却没几个顺心的。

运药的事进行得相当隐秘,而且,院里上下谁也插不上手。

十月刚打头,仇家远便秘密叫来那三个人,就是上次送他回来的三个人。年轻的马车伕像是个外地人,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外地话。另两个的话倒是能听懂,但又不说,见了人只是笑,阴森森的,叫人发怵。仇家远给三人分了工,两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负责打包,装车,年轻的马车伕负责验秤。水二爷一开始不高兴,原因是马车伕把秤盯得太紧,他一两也混不上。“这狗日,长的是铁眼珠子。”水二爷愤愤的。秤一盯紧,水二爷打仇家远手里得的银子就少,他当然不乐意。不过,几天后,水二爷不在乎了,甚至不到秤前来,秤多秤少像是不管他的事。后来人们才知道,仇家远提前安抚了水二爷,他在原来说好的基础上又额外给了水二爷一张银票,据说数字大得惊人,怕是这些地全换种成罂粟,也换不来这么一张银票。仇家远并不是白送,他的条件相当简单,水二爷几乎闭着眼就能做到。这条件便是,药一晒干后,就不关青石岭的事,水二爷得保证,院里上下,不能有一个人干预送药的事。

“这好办,这好办,我水老二不发话,哪个敢?”水二爷捧着银票,乐得合不拢嘴。

第一趟药是在十月五号悄悄送出去的,人们就见,后晌还在装车,说好二天一大早上路,早上睡醒,那挂马车早不见了,啥时走的居然没一人知晓。

连着送了三趟,拴五子不安分了,跑来跟水二爷说:“二爷,不能由着他们,这黑更半夜的,他们到底玩什么鬼?”

“夹住你的嘴,闲(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把你的裤带绳系好。”

拴五子一低头,果真见自个的裤带绳开着,定是刚才在墙角撒尿,猛地望见了狗狗,没来得及系。

水二爷轰走拴五子,躺炕上乐滋滋地抽烟,心里盘算着,要是这么种上五年,哼!

三趟药送完,人们忙着开始挖那些长在地里的根了,副官仇家远照例在各地里转了一圈,仔细地盯住每一个人看。药是安全送走了,路上也没出啥事,但现在不出不能说以后也不出,他心里,还是急着护药队的事。这么想着,脚步在狼老鸦台停下,拾粮领着吴嫂和狗狗几个,正在地里挖药。不知为啥,这些日子,一看见拾粮的影子,副官仇家远就激动,莫名地激动。有时候,甚至想拉住拾粮,好好喧上一阵。可惜药师刘喜财将拾粮看得紧,近乎寸步不离地护在他身边,两个人神神秘秘的,不知一天到晚说些啥。药师刘喜财有个怪脾气,甭看他是跟着副官仇家远来青石岭种药的,但仇家远的话,有理的他听,对路子的他听,要是说得不投他的机,想听,没门!这点上他跟曹药师是那么的不同,院里上下,谁也没见过曹药师敢跟副官仇家远顶嘴,讨好都来不及哩,可这个刘喜财,不一样。副官仇家远望着,心里,一脉儿一脉儿生出些怪诞的想法,这些想法其实在他心里藏好久了,只是没机会说出来。当然,现在他也不能说,还不到时候,他这么提醒自己。

突然,他的目光盯在小伍子身上,对呀,咋把他给忘了?仇家远一阵喜,多天困惑他的问题似乎一下解决了,他高兴地冲小伍子喊:“小伍子,小伍子,你过来。”

小伍子闻声朝地埂上走来,这是一个年纪稍稍比拾粮大一点的山里孩子,不过个头长得高,人也横实,皮肤细白,不像拾粮那么苦大仇深,一看,就讨人喜欢。仇家远记得,他曾经跟小伍子喧过一次,其实这孩子苦着哩,打小没了娘,爹带着他在水家大院当长工,所以他算是在水家大院长大的。有一年峡里闹瘟疫,死了不少人,他爹也没逃掉,最后让一把火烧掉了。此后,他便像水家的孩子一样在这院里长大,小时给水英英当玩伴,挨了不少欺负,长大后,主动跟小姐拉开了距离,规规矩矩做起下人来。应该说,水二爷对他的感情,要比拴五子好,只是他没拴五子那般机灵,嘴也没拴五子会说,慢慢地,拴五子成了院里的红人,他呢,还是老样子,受院里人不受的苦,穿院里人不穿的衣裳,偶尔地,也让水英英拉去,陪她练马术,不过每次都是鼻青脸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直到来了拾粮,他的地位才稍稍高了点。

“仇……副官,你……叫我?”这孩子,一见仇家远就口吃。

副官仇家远笑笑,小伍子往地边来的这个工夫,他心里,已打定了主意。青石岭护药队是快到十月末的时候成立的,副官仇家远精挑细选,从四十多个帮工和下人中选中八个,都是跟小伍子差不多一般大的。谁也没想到,仇家远让小伍子当了队长。这一天,他带着护药队,在草滩上练走步。走步有啥练的?

包括八个护药队员在内的所有人都觉仇家远是在耍儿戏,可一等到了草滩上,真让他们按指令走,才发现,这八个人,真是不会走步的。

就在护药队员们在草滩上洋相百出引得草滩上一片笑声的时候,草滩对面的岭上,狼老鸦台往东几百步处,两个影儿站在一株奇草前。

这草真的有点奇,不高,刚伸至人的膝处,茎很细,比芨芨略粗点,叶子却硕大,一株上只生五片叶,一片叶就有手掌大,伞状。顶部结花蕾。这花越发奇,你要是不留心,是很难看到它开花的,它似乎在瞬间绽放,等你跑过去,花蕾又成了原样。药师刘喜财也是极偶然的情况下看到它开花的,就那么一闪,红艳艳的,极扎眼,等扑过去,红没了,花蕾一羞一羞的,像少女染红的脸。

这草极稀奇,这么大草滩上,他们只找到六株,藏在众草中,一点也不显眼。如果不是那偶尔的一红,你是很难发现青石岭有这种草的。

药师刘喜财是在回家为母亲守孝的日子里,踏访了周围不少高人,又翻遍了家里的药典,才知道,这草叫尿毒草,是一种罕见的草药。据父亲传给他的手抄本记载,尿毒草,多年生草本,藏于众草中,生长期三至十一月,花期不定,花极艳。秋季采挖,叶有微毒,茎剧毒。其茎叶晒干,可做中药,对止血有特效。根部晒干后用硫磺水煮沸,去毒性,可再生血。

凭父亲的手抄本分析,父亲生前是见过这种草的,可惜他的经验和能力没能帮助他完成这种草的研究。刘喜财感到遗憾。

但现在,他终于见到这种草了,而且,找到了六株。

“叔,是采还是不采?”拾粮问。

“娃,先不采,我们再找。”

说完,两人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儿,又往前走。

药师刘喜财庆幸这生能遇到拾粮,这娃,是个人精!甭看他外表老实木讷,心,透灵着呢。对药,简直有天分。药师刘喜财一想这个,就激动得不成,十六岁的拾粮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个宝,一个专门为药来的精灵。嘿嘿,精灵。能在这满山满岭的野草丛中,觅到尿毒草的,不是精灵是啥?敢豁出自个性命,尝尿毒草的,不是精灵又是啥?天老爷,药师刘喜财不敢想下去。那一天,就是拾粮打死线线上挣扎着活过来的那一天,药师刘喜财一把抱住拾粮:“娃,你不是人,你能挣弹着活过来,一定是药神转生下的,娃,你是叔的宝啊。”拾粮哽咽着,道:“叔,是你救了我。”

“叔没救你,叔也救不了你,叔这点本事,哪能救得了人。知道不,是老天爷不收你,让你干好多好多的事哩。”

叔侄俩就这样激动着,庆幸着,热泪流了好几串子。末了,拾粮挣弹起身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叔,奶奶呢,你这趟去,救下没?”药师刘喜财忽然不激动了,僵住身子,半天,道:“娃,甭问了,人的阳寿是有数的,到了该去的时候,就得去。”

拾粮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这些日子,药师刘喜财和拾粮除了收药,剩下的时间,都在找药。两个人几乎都认定,这青石岭,不只是个生长牛羊的地儿,满山满岭的草,指不定哪一种就是神草。老天不负苦心人,除了六株尿毒草,他们还找到七种毒草。老天爷就是怪,把个草生得怪怪的,越是毒性大,偏就越能治病,药典上也有不少这样的记载,草无毒而无性,无性便只能是草,因毒而凝聚灵气,因灵气而成精华。世间之理,谁能说得透,以毒攻毒,怕是最没道理的理,偏是人之百病,顺着这理儿寻,都能寻到医治的方法。

药师刘喜财一边说着理,一边,往岭的高处奇处寻。但凡贵重的草,十有八、九生在这奇处险处。怕,这又是一个理。

一个怪惊惊的消息猛乍传到东沟何家里,惊得在院里捶菜子的何大鹍一个坐古墩,半天,撑起身子道:“啥?”

何家种的菜子不多,何家一向对菜子啊豆类啊不感兴趣,认为种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是在浪费地,每年只在地埂上象征性地点一些,秋季收了,拿回院里捶,也不到场上打碾。这一点正好跟水老二相反,水老二能舍得大块的地,种出满山遍岭的油菜花,站在山巅上,望着满世界的油菜花在风中婀娜,水老二就觉这辈子没白活。当初他种罂粟,也是抱着这心理,他太爱罂粟的那种花了,那花要是铺天盖地开起来,这世上,还有别的花吗?嘿嘿,没成想,让他歪打正着,美美发了一笔罂粟财。何家却显得本分,守旧,这东沟的地,不是小麦,就是青稞,低洼处开些荒,种了山药,都是能直接养命的。

庄稼人么,种那些花里胡哨的玩艺,给谁看?

今儿个的何大鹍没工夫嘲弄水老二,紧盯住来人问:“你说啥,再说一遍!”“何东家,我,我……”

来人是东沟的锅匠,一年四季,走东串西,背着些破家什,给人家补锅。锅匠说他看见了树杨。锅匠说他看见了老二何树杨!

“你再说一遍,锅匠,你大声点,再说一遍啊。”何大鹍猛地翻起身,一把拽住了锅匠。

东沟何家的老二没死,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在这峡里!“不过,看那样儿,他像是没钱了,穿得很破。”锅匠花六垂下头,嗫嚅道。

“你咋不把他喊来?你个花六,你个破锅匠,你咋不把他抓来么?”何大鹍一边撕住锅匠骂,一边,喝斥着老大何树槐:“快拿钱来!”

他错把锅匠花六的话理解成跟他要钱了。

东沟何家老二何树杨的确没死,就在峡里,这一点,斩穴人来路能证明。两天前,斩穴人来路在野魂沟斩穴,东沟又死了人,一个老寡妇,十六上没了男人,一辈子守着她的独苗过,独苗是个涝池子,意思是生的晚,没赶上见他爹。不过,这娃孝顺着哩,娘刚缓下,就亲自跑到西沟,磕头请来路。

野魂沟是个乱葬滩,除了东沟何家不在这沟里埋人,东沟死了人,都往这儿挤。那坟密密麻麻的,除了来路,没人说得清它的主儿,沟里还有人连着几年把纸钱烧错的呢。

来路是在太阳影儿落时来到野魂沟的,按斩穴的规矩,寡妇的坟须得太阳落定后才破土,破早了,有男人的那些个鬼魂不答应,破迟了,他男人又急。来路点上烟,等太阳完全落下。这时候,他脑子里冒出些事儿,大都跟这野魂沟的坟有关。细算起来,这野魂沟的坟,多半是他斩的,除过天荒年间,来不及斩,死了人一古脑儿就往里捞。平常,还是很讲究的。来路清清楚楚记得,东沟皮匠五麻子的穴,他少斩了二尺,这二尺是五麻子欠他的。当年五麻子给他缝皮袄,硬是把一张羔子皮换成了老羊皮,来路跟他理论,他竟然打了来路。那一巴掌,来路现在还痛。左边崖底下张十二的坟,他往西斩了二寸,这穴,就有点歪。也是张十二欠他的。年轻时候,来路看上西沟的桃桃,想娶进门做个伴,话都说好了,没想让张十二插了一杠子,楞是把一桩好事儿给搅了,害得来路打了一辈子光棍,到现在还没尝过女人是个啥味。亏啊!不给你斩歪,由得了我?他恨恨地冲张十二躺着的方向瞪了一眼,还不解气,又吐了一口。心想,你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甭看就往西歪了二寸,你家后人,没一个好的!老大腿瘸了,老二眼瞎了,老三本来稳稳当当的,谁知让何家的骡子踢了一蹄子,正巧踢到了裆里,嘿嘿,废了。来路又往东瞅,这东边的坟,他做的手脚少,睡的大半是跟他一样命苦的穷人。惟一他没放过的,就是二婶男人毛六。为这事,来路后悔了半辈子,有时真想偷着把毛六的坟挖开,重新斩一次。可那时,怪不着来路呀。一个坡上住着,他在坡顶,毛六在坡下,本来可以好好的,偏是毛六说,来路家的廊檐水淌下来,进了他家院,冲得他家不安宁,非要来路搬到坡下。哟嘿嘿,我家哪有个廊檐水啊,就那两孔破窑,天上下雨全下到了窑里,能淌外头?为这事,毛六跟他闹了半辈子,闹得二婶那么好的关系,都僵了。后来拾羊犯了病,再也不敢找二婶。毛六的话就更毒:“才好哩,这才报应了,全成了傻子才好。”你听听,这叫人话么?话说完没几天,毛六挨了炸子!他去小窑里背煤,一炮点哑,二番跑去点时,哑炮轰然响了,把自个炸飞了。斩穴的时候,来路左思右想,要不要动点儿手脚?想想毛六,这手脚得动。想想二婶,又觉不该。矛盾来矛盾去,就那么稍稍动了动,穴壁上留了个疙瘩,外人轻易看不出,但来路心里清楚。这以后,他便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二婶家有个不安宁,还好,几年下来,相安无事,来路放心了,心想一个疙瘩兴许管不了用。正高兴着,二婶突然唤:“腰痛。”来路起先没在意,一般说,穴里动手脚,出事出不在老婆身上,大都出在儿女上,二婶家没儿女,这报应就谈不上。谁知过了两年后,二婶的腰突然弯了,背上,奇奇怪怪冒出个锅!

妈哟哟,这事儿,真不是随便做的!

来路悔得肠子都青了。

太阳终于完全地没了,西天把一派血似的黄昏泄来,染得整个山岭血淋淋的红,来路想,是时候了,这天色叫老来福,是对亡人的一种安慰,意思是这人老运好,亡运更好,把一生的福都背在了身上。来路甚至想,要是自个落气后赶上这么好的天色,该多好。啥福也不如老来福,啥运也不如亡时运。来路提起了锨,冲西天喊:“破土了,孤魂野鬼走远了,土主爷爷闭眼了——”

三道子黄香点起来,三张黄表纸烧起来,一块大红被面挂起来。

来路虔诚地冲自己挖下的那锨湿土磕了个头。

地是湿地,土是松土,十月里斩穴一点不费事,来路边挖土边朝四下看。黄昏里的野魂沟格外有景致,那些藏在乱草中七起八伏的坟古堆,简直就像一个个跳出来跟他喧谎的人,这些人活着时不拿他来路当人看,现在睡下了,缓下了,才知道,他来路是个人物,这人惹不得,都想讨他的好。来路嘿嘿笑笑,有点恶作剧地说:“我把你些睡不着觉的,吃了亏才明白,迟了。”

晚霞渐渐退去,夜幕许许拉开,站在穴里的来路早已专心致志。斩穴比不得干闲杂,一旦斩破地皮,斩穴人就得凝住神儿,锨随心动,一锨也不能挖错地方。老寡妇的坟是老坟,她男人就在边上缓着,这阵儿,怕是蹲坟头上睁眼望哩。来路更不敢分神。都说,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厉害着哩,这东西二沟,没谁不怕他。不是怕他有多凶,是怕他那双眼,那双眼据说能把人心里的小九九小算盘都给望见。可惜了,年纪轻轻,就让一场病给害没了,都说他是聪明死的,来路不信,人能聪明死?

来路斩了一阵,穴到半人深时,停下,身子往穴中线上一站,眼,盯住前面的照山。夜幕虽然牢牢封住了他的视线,但,照山那个方向,却印在心里,就是闭上眼也不会看错。这穴,还有一个讲究,得顺着照山和靠山的方向斩,俗语说得好,前有照山,后有靠山,中间再有个南墙弯弯,这穴,就是好风水了。但,穴又不能斩得太正,斩太正,于事主家好,于斩穴人,不好。来路这阵儿,就是想避开正向,让穴尽量跟中轴线差开一点儿,但又不能差得太离谱。这是老寡妇的穴,换上别人,来路才不这么细心呢,只要你事主家看不出来,差多少他也不在乎。可老寡妇不行,老寡妇是个好人啊,十六上留下,硬是把一个还在肚子里的娃给拉扯成个人,容易么?凭这,他就要给老寡妇斩口好穴!

刚定好向,正要下锨,坟地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路起先没在意,以为是风,过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真,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穴里了,他才慌了神。天呀,莫不是她男人嫌我斩偏了,没在正向上,跳出来吓唬我?来路忙说:“当家的,你也不要逼我,我要是斩到正向上,我娃,啥运也就没了,你还是给我娃留条后路吧。”说完,打怀里掏出张黄表纸,点燃,一阵风袭来,扑地将他手里的黄表纸卷走。夜越发的黑,黑得人看不见天在哪,山在哪,来路侧耳细听,那声音没了,真没了。看来还真是那死鬼,嘿嘿,一张表纸就打发了,也没多聪明么。正这么想着,猛一抬头,一个高高的黑影儿立在坟上,清清楚楚,吓得他妈呀一声,扔了锨就想往外跳,可哪能跳得出去,脚底下都是松土,使不上劲。来路再次把目光投过去,天呀,斩了一辈子穴,哪有让人家堵到穴里的?他扑通一声跪下,掏出黄表纸,通说起来。“乱鬼乱神的走开,我来路活了一辈子,没坑过人,没害过人,没沾过谁便宜,就算在穴上动点小心思,也是图的一口气,至于他家发生啥事儿,跟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不通说还好,一通说,黑影儿直直地打穴沿上跳下来,扑向他。

来路吓个半死。

2

穴上跳下的,不是鬼,也不是神。等来路摸着是个活生生的人时,穴里响出一个声音:“叔,是我。”

何树杨是在太阳落定西天出现一派血红时离开庙儿沟的,本来,他想连夜穿过青风峡,过姊妹河,越横山,往八盘磨去。他们的根据地在八盘磨,可据他得到的情报,宪兵队已经掌握了八盘磨,他必须赶在天明前通知留守的人,迅速撤离八盘磨。谁知刚到峡里,就发现他被跟踪了。

好你个洪老七,敢跟我玩这手!何树杨心想,一定是中了庙儿沟财主洪老七的计,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竟然暗中跟宪兵队勾结。何树杨加速脚步,想借着峡里密密麻麻的树躲开宪兵队的追杀。同时,他的心里涌上一股对时势的怕。形势是在两天前突然恶化的,本来,青风团吊死候团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人怀疑是他们干的。但,有人将这事捅到了西安,西安方面一听凉州如此乱,立刻下令,全力围剿青风团,将共党斩草除根!

这下,冯传五立功的机会到了,调集起方方面面的人马,全力开进古浪县,开始缉拿青风团。就在昨天晚上,老黄让人告密,全家抓了进去。

何树杨冒着极大的危险跑到庙儿沟通知黄牛他们,黄牛他们不死心,非要做洪老七的工作,说只要财主洪老七支持,整个庙儿沟就能发动起来。

谁知冯传五的人这么快就闻到气味。

何树杨左转右拐,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赶在天黑尽前甩掉了尾巴,但心里,却墨黑墨黑。突然而起的剿杀风声令他刚刚兴奋起的神经再次陷入灰暗,经历了几番曲折,他对前面的路越发困惑,越发看不清方向。况且,他加入青风团,是背着副官仇家远的,如果让他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何树杨越过姊妹河,快到西沟口子时,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要见一次仇家远,至少,要听听他的口风。这时候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何树杨想,莫不如趁此机会偷偷去趟家里,跟哥哥何树槐见一面。至少,要让家里人知道,他还活着,还在青风峡。谁知刚踩到桥上,就有人冲他扑来。

这个夜晚,东沟少爷何树杨再一次经历了生死大逃离,所幸的是,扑向他的并不是宾兵队,而是第二天跑到他家报信的锅匠,只是夜太黑,何树杨没看清罢了。何树杨一气跑进野魂沟,心想这地方乱坟堆积,好藏身。再者,宪兵队的人也不见得敢跟来。

东沟少爷何树杨在老寡妇的穴里窝了一夜,斩穴人来路等他把话说完,心才安定下来。不过,这一夜他也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宪兵队冒出个不怕死的,跑这乱坟堆里抓人。直等到天上透出亮,来路探出身,四下巴望一阵,见野魂沟静静的,不像何家少爷说得那么夸张,这才说:“你走吧,趁天还未大亮,赶紧跑。”

太阳刚照到青石岭上,水家大院便迎来两个稀罕客人。一进院,何大鹍就冲管家老橛头吼:“老橛头,你家的贵客哩,我要见他。”

老橛头一看何东家脸色不好,跟在身后的大姑爷何树槐更是黑青着脸,知道这两个人清早八时的赶来绝没好事,故意干笑了几声,带几分做作地说:“我说早起咋喜鹊叫呢,原来今儿个要来贵客啊。”

“去,少拿你那张马脸日弄人,我找你家二爷的贵客,仇家远!”

“我在这里。”副官仇家远正在树荫下打拳,听见嚷,走了出来。

东沟财主何大鹍并没像上次自己家见到仇家远时那样抱拳施礼,上次是碍着县长孔杰玺和白会长的面,他才委屈自己。这次,就不一样了,对这个比他小一辈的年轻人,东沟财主何大鹍现在心里充满了恨,这仇恨甚至漫延到平阳川仇达诚身上。“他养了一个好儿子啊!”这是昨天晚上他骂过的话。

他瞅住穿着雪白衬衣的仇家远,足足瞅了有几分钟,才说:“仇大副官果然非同凡响,做出的事真是让我何某佩服。”

“我做什么了?”副官仇家远强迫自己镇定,很有礼貌地先向何家父子施了礼。

“做什么了?你问得我倒不好回答。仇副官呀,你一条小计,就挖走了我何家三年的粮食,这倒也罢了,怪我何某是老朽,脑子不够用。不过,你拿我家老二玩我,也太狠点了吧。”

一听老二,仇家远脸色猛地一暗:“何东家,进屋里说话,院里人多嘴杂,不好讲。”

“不!我何某明人不做暗事,今儿个我就是要当着这一院人的面,跟你问个明白,我家老二,到底犯了哪门子王法?”

“何东家,不,何大伯,快进屋,快请。”

“姓仇的,你吃我青风峡,喝我青风峡,又占着我青风峡的地,竟然还跟官府勾结起来,干这种没良心的事!”

“谁占你青风峡的地了?”何大鹍正发着怒,身后突然响来水二爷的声音。东沟财主何大鹍也是气急了,居然说:“水家的,没你的事,你到自个屋里呆着去。”

“哟哟,这是哪里来的天王爷呀,说话口气咋这么大?让我到屋里呆着去,你抬头看看,你顶的是谁的天?再低头瞧瞧,踩的是谁的地?”

“水家的,你——”何大鹍被水二爷一席话气得身子发抖。

“管家,今儿个初几呀?”水二爷回过身子,故意冲管家发问。

“回二爷话,今儿个初九。”

“初九?我还以为今儿个初十七哩,这日子,没倒着来吧?”

“水老二,你——!”何大鹍一听水二爷在挖苦他,脸比太阳下的山头还红。“管家,我眼睛不好使,你四下瞅瞅,哪儿的东西放回哪儿去。”说完,水二爷抖抖他的缎子长袍,迈着八字步儿,走了。

何树槐脸上僵一阵白一阵,正要跟上去唤声岳父,父亲何大鹍猛地拽住他:“你小子是不是也眼花了,看不清哪是你的爹!”

管家老橛头把热闹看到这儿,觉得再看下去,这两亲家就会闹出丑事来,忙陪着笑道:“何东家,大姑爷,行了,说几句就行了,这大清早的,何必呢?快请,屋里请。”

何大鹍一扭身子,腾腾腾进了后院。

等到坐下,副官仇家远才小心翼翼问:“何家大伯,你刚才说的二公子树杨,到底咋回事?”

“咋回事,姓仇的,你少跟我装蒜。甭看你是吃粮人,腰里别着歪把子,我何大鹍也不是让谁吓着长大的。今儿个你要不把老二的事给我说清楚,我没完!”何树槐接过话道:“仇副官,有人前儿黑在峡口看见老二了,我爹急,昨儿个打听了一天,没信儿,所以,今儿一大早就跑来……”

“少跟他啰嗦!这种人,你跟他说好话他还以为你好欺负!”

副官仇家远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脸,赤一阵白一阵,后来,竟显出几分气短地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副官仇家远绝不是在装傻,这件事,真是意外,不只意外,甚至……这事说来话长,那个夜黑,副官仇家远突然决定让何家二公子何树杨去办一件事,也是事出无奈。白日里他突然接到西安陆军长一封密令,要他火速为另一个地方送药。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副官仇家远一点思想准备都没,且不说要送的地方令他震惊,单就时间也来不及,况且,他手下根本就没多余的人。但,陆军长的脾气他知道,既然让他送,他就必须无条件地按时送到。况且密令是十万火急的,证明那个地方确实发生了药荒。仇家远正在情急中,上天突然给他派来何树杨。对何树杨,仇家远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何家二公子在凉州城里闹腾的那些事,他几乎没怎么费力就都知道了。当下,他就如此这般将何家二公子敲打了一通,并告诫他,如果送药失败,丢掉性命的不只是他,何家老小怕是……所幸,那趟药何树杨是按时送到了,据一同去的马帮头目讲,何家二少爷,人机灵着哩,办起事儿来也还周到,只是……“只是什么?”仇家远急于想了解这个人,这也是他当初做决断的一个理由。“这人太年轻,没经过啥风浪,怕有一天……”

仇家远没再往下问,不过从此,他对何树杨就打了个问号。

送药回来,何树杨几次托人问他,能不能回家?仇家远坚决不同意,他用同样的手段控制了何树杨,让他隐姓埋名,暂且在八盘磨安下身来,说随时听候他的吩咐。仇家远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眼下局势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讲得清的,况且他现在肩负着两条线上的送药任务,人手便是大问题。不管怎样,安排何树杨往外送药,他还是放心的。只是,他怎么跟青风团搅在了一起?

候团副吊死的那个夜晚,他跟县长孔杰玺也谈过这事,县长孔杰玺认为,青风团这样做,未必是好事,图一时之快而置大局于不顾,是兵家之大忌,会把到手的大好形势给毁掉。果然,他回到青石岭没几天,风向突变,形势对他跟孔杰玺都极为不利。这些日子,他已通过各种渠道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但事实表明,西安方面这次决心很大,大有把星星之火灭尽灭绝的态势。他这才将希望转移到护药队身上。谁知这个节骨眼上,何树杨竟暴露了自己。

副官仇家远忍住内心的焦急,硬着头皮把何大鹍的骂挨完,见何大鹍火气小了,他赶忙道:“何家大伯,你先回去,我这就找孔县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二公子真的在青风峡,我把他立马带回家。”

何家父子揣着极为不满的情绪走掉后,仇家远顾不上跟水二爷说一声,打马厩牵了马,就往草滩去。

十月的大草滩显出一派宁静中的肃穆,刚刚被何家父子坐骑惊过的草滩眨眼间又被更为急促的马蹄声惊起。仇家远策马而行,脑子里是关于自己到青石岭的神圣使命,以及由这使命引起的种种凶险。他再次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任何时候,都不能犯冒险的错误。

坐骑眼看着要追上何家父子,仇家远突然一紧马僵,朝何家父子相反的方向奔去。

太阳直直地照在大鹰嘴上的时候,副官仇家远已将马藏好,他在马背上拍拍,安顿马儿千万别乱发声。然后顺着石崖,一步步来到谷底。清凌凌的姊妹河立刻将秋末的凉意袭来,他连着打了几个寒噤,心想,这谷底就是凉啊。他在崖壁下学了几声蛙叫,就见早已候在洞穴里的疙瘩五钻出来。

疙瘩五一见仇家远,就神色紧张地说:“不好了,八盘磨暴露了,里面的同志没来得及撤,全让抓走了。”

“这事我知道,我正在想办法,你回头去找白会长,让他从商会那边也想想办法。”

疙瘩五点头。

“我问你,何树杨怎么回事,他怎么进了青风团?”

“这事我也不晓得,听猴子说,好像青风团有他一个同学,介绍他进去的。”“胡闹!”

一听疙瘩五这样说,仇家远心里越发不安:“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么,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接受何树杨。”

“这事他们也瞒着我,我也是昨儿晚才听到的。”

“何树杨哩,现在在哪?”仇家远顾不上发火,紧着问。

“我也正要问你哩,他不见了,还以为在你那儿。”

“什么?!”

这下,仇家远就不只是惊了。八盘磨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多,何树杨既然没回到八盘磨,又能在哪?

会不会?

“不行,你我分头去找,记住了,找到何树杨,让他哪儿也别去,还是那句话,我对这个人不大放心。”

说完,仇家远顾不上跟疙瘩五多扯,急忙返身,沿着崖壁往上攀。刚攀到大鹰嘴,正要喘口气,忽然见水英英一脸险恶地横在他面前。

何树杨失踪了!

一连几天,仇家远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暗中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一个个回来,全都摇头,仇家远急得心里的火都要喷出来。

这天他来到县城,县长孔杰玺也是一派焦虑,他能到哪儿去呢?县长孔杰玺已这样问了好几遍。仇家远道:“他现在还不跟我们联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出事了。”

“你是说?”

“我们必须从坏处想,都怪我,听到的太晚了。”仇家远非常后悔,错就错在青风团的失控上,这是一支最先由青年学生发起的组织,起初的目的是动员和说服各自的家庭,捐出钱物来支援前方,后来又发展为向全县富商及豪门大户做工作,想争取更多的支持。仇家远插手时,青风团的力量已很大,到底有多少人,他现在也说不准。他只是派进去两个很关键的角色,要他们务必引导青风团,往正确的路子上走,同时,要保持跟他的联系,遇有情况,随时报告。

县长孔杰玺怀着不安的心情问:“如果他真的出事,对你,会不会有危险?”仇家远阴着脸道:“暂时还不好说,不过,往二号线送药的事,他知道。”“什么?!”县长孔杰玺大惊失色。仇家远这才把安排何树杨往二号线送药的事说了出来。县长孔杰玺气得直拍桌子:“好啊,你连我也瞒,不是说你把他暗中保护起来了么?荒唐!”

“我……”仇家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孔杰玺解释。

仇家远的确隐瞒了县长孔杰玺,当时他给县长孔杰玺的信中只说何树杨在他手里,要县长孔杰玺只管按信上的法子跟财主何大鹍要银子。这也是仇家远想出的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自从他被陆军长以副官的身份派到凉州,仇家远遇到的最大难题便是银子。日本鬼子穷凶极恶,铁蹄已践踏了我半壁河山。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伤亡惨重,需要后方提供的补给越来越多,可单凭商会的力量,远远不够。凉州的老财和富商们又全都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双手捂着钱袋子,不肯主动为国家分忧解难。如果单是给一号线供药,仇家远还能应付,现在又突然命令他同时向二号线供药,这银子的事,就一下显得紧巴起来。没办法,仇家远只好出此下策,逼着何大鹍们先掏银子。他私下告知县长孔杰玺,何大鹍拿去的银子还有财物悉数照收,不过不白拿,就算是先借用一下,等战事缓和下来,再想办法退还给他。

何大鹍交到县长孔杰玺和白会长手里的银两,孔杰玺都在暗中打了借条。之所以不把何树杨送药的事说出来,是怕县长孔杰玺将戏演砸,让精明的何大鹍看出破绽。

没等仇家远解释完,县长孔杰玺便紧着道:“你还在这里瞎解释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善后!”

县长孔杰玺的担心绝不是多余,仇家远刚回到青风峡,脚步还没踏上大草滩,水英英便从僻背处跳出来,堵住他。

“有事?”仇家远勒住马缰,问。

“你还有心思瞎逛啊,家里,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