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姑姑——我们的二姑奶奶究竟什么样子?乱纷纷的家族传说并没人给我们这些晚辈描述清楚。没有人说她骑过黑马,但她在我们的脑海里骑着黑马驰骋,马的闪闪发光的蹄铁,在我们的脑海里闪烁,有时像天上的星光,有时像河中的水光。黑马的蹄声,经常清脆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们感到心中痛楚,不知被什么东西感动得热泪盈眶。思绪超越现实,进入二姑奶奶的境界,进入黑马的境界。父亲说他经常嗅到那匹马的味道,听到它的嘶鸣,看到它的容貌:周身全黑,光滑如缎,双耳如削竹,一把垂挺的尾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这匹马的性别,也许是因为雄雌对马无关紧要。没人对我们说过二姑奶奶身披大红猩猩斗篷,但她的斗篷总是如一团熊熊的烈火,在我们的灵魂中燃烧,在我们的骨髓里燃烧。那烈火是蓝色的。没人说二姑奶奶手使双枪,我们却总看到她腰插着或者手提着双枪——当然是德国原装大镜面匣枪——忽而飞身下马,忽而飞身上马,那足了份儿的潇洒,难以用语言形容。家里人都说二姑奶奶身材清瘦,瓜子脸儿,大眼睛,肤色黧黑;但我们总看到她面若银盆或者粉团,胳膊白嫩,赛过漂洗过十二遍的肥藕。她是两只细长的丹凤眼。她是丰腴得近乎肥胖的一个少妇。我们不断地修正着传说中的二姑奶奶形象并逐渐确立了我自己的二姑奶奶形象。在修正传说时,我感受到一种创造者的幸福。
父亲对我们说,他的二姑姑的双手上,生着一层透明的粉红颜色的蹼膜,这是属于我们家族的独特返祖现象。她更像我们的祖先——不仅仅是一种形象,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逼近——所以她的出生,带给整个家族的是一种恐怖混合着敬畏的复杂情绪。据我的父亲说——我的父亲与二姑姑是同胞兄妹——我爷爷摆行第三——二姑姑一降生,就在血泊中挥舞起她的双手,哇哇地哭叫。接生婆为她结扎脐带时,看到了婴孩眼睛里闪耀着蓝色的虹彩。她虽然在啼哭,但却没有一滴泪水从眼睛里流出。她其实是在睁着眼鸣叫,那蓝色的射线带来的恐怖尚未消失,接生婆随即又看到了她手上的蹼膜。
剪刀和布条跌落地上,接生婆萎软在地,好像被子弹射中了要害的大鸟。产房里乱成一团,奶奶只看了一眼血泊中女婴那高高举起的双手,便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奶奶生产出带蹼婴儿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家族。爷爷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大爷爷的家。大哥,大嫂,爷爷说,大事不好啦,带蹼的又降生了!
可能是带蹼婴儿的每次降生都标志着家族史上一个惨痛时代的开始,否则爷爷何必那般惊恐?他面色惨白,下巴上的焦黄胡须像火焰中的茅草根儿一样卷曲着颤抖,颤抖着卷曲,高大的身躯摇摇摆摆,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分裂成一堆垃圾。
哥,嫂子,想个法子吧!爷爷可怜巴巴地向家族中的最高权威也就是最高智慧求救。大爷爷面色深重,微微眯着眼睛,显然是在沉思。家族史上那些与蹼膜直接或间接关连着的鲜血和烈火淋漓在他面前燃烧在他面前,要不然他为什么下意识地哆嗦起来?哥、嫂子,快想个办法吧!爷爷软软地瘫在一把椅子上。大奶奶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说:“老三,甭着急,先吃点草压压惊。”她递给爷爷一束焦黄的茅草,也顺便递给大爷爷一束。兄弟二人咀嚼着茅草,神色渐渐安定。大爷爷咳嗽一声,问:她娘怎么样?爷爷说:已经死了。大奶奶说:果然是个讨债的。大爷爷沉吟着:时代毕竟不同了,过去的酷刑不能再用。罢罢罢,怎么着也是条性命,我看,找块被单子,裹上二十块钱,扔到红色沼泽边缘那个虫巴蜡庙前,兴许有不嫌的捡了她去。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爷爷求救似的看着大奶奶,大奶奶说:老三,就照着你哥说的去办吧,想来想去,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爷爷抱着二姑姑,越过围子墙,进入村南那辽阔无边的原野,抬眼望见半人高的黄草一浪逐一浪地滚到遥远里去,间或有狐狸和野狗在草间闪现身影。秋雁声声,金风飒爽,正是农历八月中的时令。
一条灰白的道路延伸到红色沼泽附近。爷爷沿路往前行,很快就看到虫巴蜡庙青色的瓦顶从黄草中鲜明、冷峻地凸现出来。他站在庙前,看着破烂的庙里情景,当年那金碧辉煌的蚂蚱塑像早已没了踪影,方砖铺就的地上,砖缝里挤出野草,野草上沾满鸟屎。二姑姑安静地睡在襁褓里。爷爷把她放在庙门口的枯草上,她照旧酣睡。爷爷打量着这个红扑扑的小东西,心里很不好受。狐狸在沼泽里呜叫起来,野狗在草丛中狂吠。爷爷省悟到大爷爷定下的放生计实际上绝无一线生机。爷爷想:只要我一离开这儿,野狗和狐狸立刻就会包围上来,把这个手脚生蹼的女婴吃掉,连骨头渣儿也不剩。他犹豫着,但最终还是用理智战胜了感情,撇下女婴,一人独自离去。他的背感受到了沼泽里刮来的凉森森的霉变空气,心中忐忑不安。走出了几十步,他似乎听到了蚆蜡庙附近草梢晃动的声音,还有野兽们咻咻的喘息。
他回头观看,见草梢波动如水,庙前寂静如初,沼泽的气息扑面而来,见只高大洁白的仙鹤单腿站在湿地上,女婴的襁褓鲜红地躺在黄草上,她连一点声息也不发出。
爷爷回到家里,处理完奶奶的丧事,已过去了三天。他提着一杆钢枪,口袋里装着二十粒子弹,翻过围墙,往虫巴蜡庙前走。他相信出现在面前的情景应该是:庙墙上溅满污血,被利齿撕碎的红布襁褓一条条悬挂在草梢上,狐狸十几匹,野狗十几条,分成两大阵营,犹如两团云,围绕着蚆蜡庙旋转。一团红云,一团黑云,追逐着似的围绕着蚆蜡庙旋转着寻找食物。活着的初生婴儿是野兽们的美餐。它们只吃过死婴,死人,变味了,馊了,鲜活的婴孩儿味道令野兽们馋涎三尺。爷爷想它们一定都血红了眼睛嗥叫着,龇着青色的白牙。爷爷想象着用钢枪把它们打翻在地的情景,心里感到为女报仇后的舒畅。
先把孩子送到狐狸和野狗的嘴边,让它们把她吃掉,然后开枪打死它们为女报仇,这正是最英明的政治家惯用的手段。在距离虫巴蜡庙半里路处,爷爷掏出子弹,认真地擦拭着,他擦掉了子弹屁股上的油腻,并把每一粒子弹的弹头放在自己头皮上蹭过。据说放在头皮上蹭过的子弹就变成了炸子,沾肉就炸,威力大增。他那杆钢枪是比利时国枪炮公司制造,弹仓里能压七粒子弹。中国人管这种枪叫“七连珠”。
这是一种质量很好的枪,在爷爷的时代里,一杆“七连珠”价值一百大洋。爷爷压上子弹,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让“七连珠”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然后英勇无畏地向前走。一轮朝阳从沼泽地里升起来,照耀得这个大汉满脸通红。渐近虫巴蜡庙,他把枪抱在怀里,变雄赳赳的走姿为小心翼翼的走姿。虫巴蜡庙前静寂无声,没有野狗,也没有狐狸。包裹过二姑姑的红被单子像一面鲜艳的旗帜,悬挂在庙门上。
红被单子完整无缺,上面沾着一些黑色的胎粪,没有一牙一爪撕咬痕迹。婴孩哪里去了?爷爷站在蚆蜡庙前茫然四顾,看到了红色的沼泽、青色的村庄、黄色的野草,一只孤独的仙鹤抻着颈子奋力向着太阳飞行,爷爷百无聊赖地对着它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又开了一枪,还没有打中。再开一枪,依然没有打中。这是爷爷射击史上的一大耻辱。他不再射击,盯着那仙鹤在阳光里变成了一个针尖大的光点,然后收回目光,眨眨酸麻的眼,大背了枪,垂头丧气地走回村庄。
爷爷走进大爷爷的家门,向大爷爷和大奶奶报告了把蜡庙前的情况。大爷爷说:好好好,这个丫头命大,肯定是被人抱走了。大爷爷嘴上说好,脸色却很阴沉,爷爷知道他宁愿听到女婴被野狗和狐狸吃得骨渣不剩的消息也不愿听到手脚生蹼的女婴逃了性命的消息。
大奶奶又献上草来,爷爷扔一束进嘴,枯燥无味地咀嚼着。这时院子里狗狂叫,大门上的铜环哗啷哗啷响。大奶奶警惕地看了爷爷一眼,好像怀疑爷爷引来了虎狼。她挪动小脚,走到院子里,在影壁墙后摸挲着土炮后边的引火帽儿,大声问:“何人敲打门环?”门外的人不回答,只是持续不断地敲打门环。节奏分明的门环声证明敲打者不愠不火,心情平静,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爷爷和大爷爷都来到院子里,示意大奶奶去开门。
来人一脸皱纹,下巴上生着一部白胡须,是个陌生的老者。虽然衣衫褴楼,但骨格清奇,颇有几分令人肃然起敬的丰仪。更重要的是,他的怀里,抱着被爷爷丢弃在虫巴蜡庙前的生蹼女婴。
大爷爷、大奶奶、爷爷,三个人目瞪口呆。白胡须老人走进大门,把怀中的赤子放在冰凉的湿地上,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大爷爷拦住老人的去路,装腔作势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把这个婴孩扔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老人道:“除了你们食草家族,谁家能生出这样的婴儿?”大奶奶说:“你这人好不讲理,把这个野孩子扔到这里干什么?”老人道:“弃杀婴孩,天理难容,国法也难容,管老大,管老三,你们小心着点!”老人从怀里掏出那一包洋钱,啪,扔在大爷爷脚下,冷笑着,格开挡道的大爷爷,潇潇洒洒地走了。
爷爷胆怯地看着赤身裸体的女儿,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小圆脸和那圆圆头颅上茂密乌黑的头发,心中不由地滋长起怜爱的感情。
这是个相当结实、漂亮、生命力顽强的女孩,唯一的缺陷是手指与脚趾间那层粉红的蹼膜。这些蹼膜夹在她的指缝里,只有当她张开手时才能显出来。他弯下腰去,伸了一只手,触到了女婴臂部的皮肤,冰凉的感觉立即麻木了他半条胳膊。女婴睁开眼睛,两道幽蓝的光线从她鱼眼般呆滞的眼睛中射出,刺得爷爷心头一堵,好像当胸挨了一拳。女婴闭上眼,大声啼哭起来。哭声响亮、圆润、音节短促,颇似红色沼泽深处那种特有的大如马蹄、红腹绿背、能喷射剧毒汁液射杀飞虫的马蹄蟾蜍在阴雨连绵的气候里发出的叫声。爷爷最怕的就是这种马蹄蟾蜍,他吃过这种蟾蜍的亏。有一年他进沼泽追捕红狐时,手上误中了蟾蜍的毒液,当时即奇痒钻心,随后就流黄水溃烂,要不是遇上那位走江湖的高手郎中,他的手非烂掉不可。被马蹄蟾蜍伤害的痛苦过程迅速地在爷爷脑海里旋转了一圈,他下意识地,惊恐万分地缩回手,直起腰,大口地喘息着。女婴的哭声愈来愈烈,蓝色的泪水汇集到眼角,淌过面颊,流进耳朵。
爷爷处于手足无措的状态,求援地望着他的兄嫂。大爷爷叹息一声,道:“老三,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你把她抱回去养着吧!”爷爷无奈,只得再次弯下腰去,像抱一只巨大的马蹄蟾蜍一样,把女婴抱起来。他感到自己周身的肌肉都紧缩起来,口里分泌出大量酸溜溜的津液。抱着这样的婴孩是难忍的酷刑。女婴挥了一下手,那手指的蹼膜透明着张开,好像蝙蝠的粉红肉翅。当然蝙蝠的翅不是翅、蝙蝠的膜也不是粉红色的膜。她的冰凉的小手轻轻地、凉凉地触到了爷爷的胸膛,也触及了爷爷的灵魂。他“呱”地叫了一声——竟然也类似了马蹄蟾蜍的鸣叫——把女婴扔在地上。女婴跌落在地,呱唧一声响,是那么肉、那么湿,那么黏。“呱呱”的哭叫声中止了。她在地上抽搐着。她四肢摊开,绷得笔直,手指和脚趾也全部乍开,伸展开了所有的粉红蹼膜。这景象冷腻恐怖,爷爷哇哇地呕吐起来。
爷爷吐出一些绿色胆汁,捏着脖,青着脸,回头对大奶奶说:“嫂子,找把刀给我。”大奶奶惊讶地问:“老三,你要动狠的?现在可是民国了。”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屋子,将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用两个指头夹着刃儿,把儿递到爷爷面前。她的眼睛里洋溢着笑的波澜,仿佛在鼓励着小孩子勇敢地去干一件大事件的慈母。爷爷攥住刀把子,刷,把刀子抽出来,嚣张地叫着:“我要把她这些该死的蹼膜剔了!你这个蛤蟆种、青蛙精,沼泽地里爬上来的妖怪!”言罢,便俯了身、左手捏住女婴的小手腕儿,刀子风快地落下去。但是此时女婴张开的手指合拢,紧紧地攥成小拳头,哭声也闭了,蓝蓝的眼睛赛过两块滋润的美玉,在爷爷脸下闪着光泽。爷爷的刀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他抬起脸来,求援地望着大奶奶。大奶奶冷笑一声,道:“果然是‘虎毒不食亲儿’!老三,你给我滚吧。”一把抢回刀,径直地回院里,并响亮地踹上门。
二姑奶奶的童年纪事本应写得摇曳多姿,但家族中人对此避讳,躲躲闪闪,谁也不愿多说。我们掌握的材料十分有限,只能捉住只言片语,加以想象、编造、逻辑的推理。我们写出来的东西,与事实的真相,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无法知道。写得不符合事实又有什么关系?
写得符合事实又有什么用处?对一代绝望的、对一代对前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巨大恐怖,对一代被永难排解的深重忧虑时刻纠缠着的男人来说,有什么意思?有什么要紧?
父亲说,一九四七年,我生气蓬勃,邪性十二分地足;宛若红色沼泽里一只刚萎了尾巴的半大马蹄蟾蜍,全身流动着粉红色的毒液。
现在,我可老了,躲在剑叶莲的潮湿泥土里,整日昏昏欲睡。
父亲说,我的二姑姑,从小就会咬人,牙齿锋利,像荒草丛中的小狼。我父亲——你们爷爷左手的食指弯曲着难以伸直,像一节生着疤瘤的树根。父亲说他的父亲说:这就是被她咬的……她咬住东西轻易不肯松口,像沼泽地里那种黄盖的鳖,牙床上打着狠狠,耸动着耳朵,眼睛里闪烁碧绿的光线,那样子可真叫吓人,那样子谁见了谁怕。父亲说他杀猪一般地嚎叫着,痛楚深入骨髓,甩动手臂,带动着那小妖精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但终究无法甩掉她。父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闻声起来,高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武儿,武儿,别硬拽,别强拽,当心把指头弄断。我有法子对付她。父亲说我们的老爷爷折了一根草棍儿,轻轻地戳着她的鼻孔,终于戳出了一个大啊啾,趁着这机会,我们爷爷血淋淋的手指才从她的嘴里解放了。那年她才三岁多一点,就恁般厉害,家族中人谁不惧她!你们的老爷爷说:都躲着她点,她是个属鳖的,咬住东西不松嘴。你们的老爷爷雄豪半生,举枪雁落的角色,他怕过谁?若要管三发了怵,玉皇大帝开当铺!就连他,也怵着你们的二姑奶奶。她不怕死,似乎也永难死。她生,你们老奶奶死;无人喂她一口奶,正好家里的老母狗下了四只崽子,你们的老爷爷便把她扔到房檐下那铺着干草的狗窝里,与狗崽子们抢奶头。老母狗通人性,主子的女儿,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奶头让给她。她是个吃狗奶长大的孩子,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发出一种拖着长腔的嚎叫,这种叫法就是那所谓的狗哭,主大祸降临,整个家族,一条街上的人,都被她——老母狗和小狗们也加入了半夜的哭嚎——的哭嚎惊恐着,在蟋蟀的促促声与壁虎的索索声中哆哆嗦嗦,长夜难眠。父亲说在深夜里他父亲看着一个血红的点儿在我们老爷爷的烟袋锅里闪烁着,光点明亮时能看清一张瘦削的、被茂密的胡须包围着的脸。粗重的呼吸、长长的叹息和切齿磨牙的声音交替着出现。你们的老爷爷在那些日子里心事重重。父亲说他父亲有一次壮着胆儿出去小便,群狗和我们二姑奶奶的嗥叫声声慢、声声凄凉。他感到有一股彻骨的寒气在他的脊髓里游走,头顶上的毛发噼噼啪啪地直立起来。
我们的爷爷看到紫色的天幕上点缀着几十颗有棱有角的硕大星斗。
星斗的光芒是那样的刺眼,是那样的怪异。它们仿佛在嗥叫声中颤抖,随时都会坠落下来似的。父亲说你们的二姑奶奶双膝跪地、双胳膊撑地,仰着脸,扬着下巴,与老母狗和它的四个狗崽子们的蹲踞姿势一模一样。她的眼睛的绿色光芒比狗眼里的绿光还要强烈。父亲说爷爷胆战心惊地看到我们的二姑奶奶伸直脖子、绷紧了皮肤,嘴巴嘬成圆筒状,像吹火一样,对着天上的星斗,发出了骇人的嗥叫。群狗模仿着她嗥叫。在她(它)们的嗥叫里,星斗一颗颗像被狂风吹动着的红灯笼,父亲说二姑姑的嗥叫比狗们的嗥叫拔得更高更尖拖腔更长,好像玉米林里秀出来的一株高梁。她是它们的歌唱教员。父亲说爷爷那夜里硬是撒不下尿来,胀胀地跑回屋里。他看到室外的天地黄漫漫的,令人感到将有山崩地裂的大祸临头。父亲说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怪梦,在梦中,他说爷爷上了天,看到那些星斗都用一根根的青草扭成的绳子吊着,一些灰色的兔子在紧一口慢一口地啃着绳子,二姑奶奶的嗥叫直冲云霄,而她的每一声长叫,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兔子们的脊梁,促使它们用更快的速度啃草绳。
家族中人纷纷向大爷爷和大奶奶提出了抗议。大爷爷差七爷爷将爷爷唤去。父亲说我爷爷铁青着脸回来,从炕席下抽出一柄缺尖的腰刀。父亲说这柄腰刀是从一个捻子身上解下来的,那捻子身高马大,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这柄腰刀,父亲说,一定沾满了旗兵的鲜血。我们的老爷爷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刀,多年的红锈与清水混合在一起,像污浊的血一样,流在磨刀石旁的土地上。父亲说爷爷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铁腥味儿,他说铁的腥味儿与血的腥味儿极其相似。
在爷爷霍霍的磨刀声中,父亲说老母狗和四只小狗崽子缩在狗窝里,哼哼唧唧地叫着,好像预感到大祸临了头。二姑奶奶却绕着磨刀的老爷爷转圈子,嘴里发出模仿磨刀的“霍霍”声。她受了狗的影响,用四肢爬行起来比直立行走还要快捷。父亲说她那时的确不像个人样子:长发披散,腰背弯曲,全身青紫,指甲坚硬锐利,只有那指缝里的蹼膜,透露着永远的粉红。你们的老爷爷用一把乱草把腰刀擦拭干净,举起来,眯着一只眼,歪着嘴巴,打量着腰刀的锋口。父亲说腰刀银光闪闪,好像一条银蛇。屠杀随即开始,我爷爷左手上戴了一只驯鹰用的皮套子,弯着腰,从狗窝里揪出了一只狗崽子。他捏着狗的颈皮,小狗滑稽地抻动着四条腿,少毛的粉色肚皮显得嫩油油的。这是只小公狗,那像颗糖葫芦的小玩意往外滋着尿。我爷爷把小狗高抛起来,然后右臂机械而僵硬地、闪电般地一挥,在半空中将那小狗拦腰斩断了。小狗两半着落了地,前半截“汪儿汪儿”地叫着,后半截拨浪尾巴。父亲说,我爷爷的刀真是快得无法再快了,挨这样的刀砍了头都不会觉得痛。父亲说我爷爷就这样一连腰斩了四条狗崽子,然后又抖擞精神,转向那条老狗。父亲说自从屠杀开始后,那条老狗就一声不吭地僵卧在窝,任凭爷爷一、二、三、四次地伸手从狗窝里往外揪狗崽子,它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没有。你们的老爷爷先用刀去戳了戳它,试图待它往窝外逃窜时再下狠手,可是它依然一动不动。于是伸手把它拖出来,它四条腿软塌塌的,俨然已是一条死狗了。你们的老爷爷奇怪地“咦”了一声,说:死了?随即踢了一脚,它翻了一个个,尾巴弯在腹下,果然是死了。父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闭着眼,拄着刀,静默了足有抽袋烟的工夫,然后,扔掉刀,垂头丧气地进屋去了。
四条小狗分成八半,狼藉在地,热烘烘的腥味儿,熏得人直想呕吐。
父亲说他的二姑姑试图把小狗的尸体对在一起,但她不辨颜色,乱拼一气,于是小花狗的屁股对在小黑狗的头上,小黑狗的前半截又与小白狗的后半截连接在一起,就这样产生了荒诞与幽默。二姑姑搞得双手狗血,脸上也沾了一片片红,样子狰狞恐怖。父亲说我们的爷爷远远地躲在墙角,根本不敢往前凑。父亲没说那些狗尸最终是怎样处理了,也没讲是谁收藏了吹毛寸断的腰刀,又是谁帮二姑姑洗净了身上的狗血。父亲说那老母狗死得奇怪,死得不一般。父亲说你们的爷爷第一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孩子被杀,万分悲痛,它的肠子一定寸断了;第二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大祸临头,惊吓而死,它的苦胆一定破了!第三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在劫难逃,在屠杀开始前已经像老和尚一样涅涅盘了。我们爷爷的三个推断里,第三个最为美好,其中包含着若干超脱于生死之外的大精神大思想,人能涅盘已算高境,何况一条老母狗。
父亲说本来你们的老爷爷是下了狠心要像杀狗一样把你们的二姑奶奶杀掉的了,但那条老母狗的自绝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击中了他的要害。从此后他无疑是一具行尸走肉,好像他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着你们二姑奶奶那一枪。
父亲说那是个极其炎热的中午,你们的老爷爷袒着肚皮,在院子里的榆树阴影里吃西瓜,成群结队的红头苍蝇围着他飞舞,轰不走,赶不散,好像他是一具腐尸。这时你们的二姑奶奶从外边跑来了。
她那时已经十岁,离开了狗的世界后,她已出落成一个相当美丽的小姑娘,除了她手指间那些蹼膜还令人心里不愉快之外,别的一切正常。她那天穿着一身红绸子衣服,头发上簪了一朵大大的红绒花,简直是一把火。她手里拿着一支银子柄的七星左轮子手枪。那小玩意儿闪闪发光,精巧得像个假货。一进大门她就喊叫:爹,我要枪毙你!
父亲说老爷爷把嘴里的黑西瓜籽儿吐出来,拍拍鼓鼓的肚皮,平静地说:这玩意儿也能打死人?子弹打到我鼻孔眼里我能给你擤出去,打到我的肚脐眼里我能给你挺出去。你们的二姑奶奶说:爹,你是在吹牛吧?老爷爷说:不是吹牛,你不妨试试。你们的二姑奶奶说:好,我试试。她说着,笨拙地转了一下枪轮子。然后,瞄准你们老爷爷的肚脐,叭,就是一枪。你老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啪啪地拍着肚皮说:怎么样?闺女,你爹没有吹牛吧?你们的二姑奶奶狐疑地看着枪口冒出的缕缕青烟,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再次将枪口对准她的爹,叭、叭、叭,叭、叭、叭,三枪一个小间歇,连续六枪,都招呼在你们的老爷爷身上。你们的老爷爷笑声朗朗,但立即有一股鲜血从他嘴里蹿出来。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喊一声:好——,随即前仆在地,苍蝇如一块绿色的尸布,一秒钟之内,便遮盖住了他的身体。
父亲说,你们的二姑奶奶从此便消逝了踪影,家族中曾派出过十几个人四处明察暗访,想把她抓回来用最严厉的酷刑活活烧死,但都空手而回。当然,也不能说一无所获,派出去的人,每个人都带回来一大堆消息,有说她被一个白胡子老头领走了的,有说她跟着一只老狐狸进了红色沼泽的,有说她跟着一个杂耍班子闯江湖的,等等。家族中的娘们,干脆说她原来就不是人,是讨债鬼投胎,是蛤蟆精、狐狸精投胎。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我们忘记了她,说忘记也不可能是完全忘记,她像一块病,潜藏在我们心里;她是一个千纠百结的伤疤,长在我们身上,每逢阴雨天气,就令我们不舒服。其实,家族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趾间生着蹼膜的小妖精肯定没有死,她不可能死掉,她正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修炼着,一旦她长丰满了羽毛,就会飞回来。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和这个在红色沼泽周围繁衍了数百年的食草家族做死对头的。
果然,父亲说,这一天终于到了。那是个草黄马肥的深秋的夜晚,炼丹的狐狸把红色沼泽弄得一片片辉煌,夜间飞行的鸿雁在高空中呜叫着,河水在响亮流淌,狗在呜咽。这时候村外燃起了几把冲天大火,高大的谷草堆被点着了。火光把家家户户的庭院照亮,窗户纸一片通红。街上响起马儿“咴咴”的嘶鸣,和马蹄铁打击青石板道发出的清脆响声。父亲说那时他的父亲寄居在桥头大老爷爷家,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从黑影里蹿起来,往土炮、土枪里装填着火药。
他的父亲缩在炕角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大老奶奶豢养的那七条狗咬成一片,响亮的马蹄声从街北头响到街南头,又从街南头响到街北头。听动静有十几匹马,是一股不算小的响马。父亲说马队跑了几个来回趟子后,一个尖锐的女人声在街上高扬起来:都听着——姑奶奶今夜来——是冲着管老大和他老婆——怕死的都在家里睡觉,不怕死的尽管出来——然后就噼噼啪啪响了十几枪。父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僵在院子里。父亲说你们爷爷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你们的二姑奶奶回来了。紧接着枪弹就啪啪地打在门板上。父亲说大老爷爷家的大门是用三寸厚的老楸木做成的,里外包着铁皮,还打着密集的蘑菇钉,这样的门坚硬无比,子弹根本打不透。
父亲说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醒过神来,便开始了顽强的抵抗。他们首先点燃了大门两侧的土炮,轰隆隆两声巨响。震得窗户纸像笛子一样呼啸。父亲说门外传来马的悲鸣声,并听到一扇肉障壁倒地的声音。一个男强盗在外面呼道:我的马啊!
这说明没有放空炮,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像两只凶猛的老豹子一样,从这个枪眼窜到那个枪眼,把五只鸟枪放了一遍。然后,大老爷爷}亡着往枪筒里装火药,大老奶奶从梁头上解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盛着几十颗小香瓜形的炸弹。从大老奶奶趔趔趄趄的步态上,父亲说他的父亲看出了那一篮子炸弹的分量。父亲说这时外面的枪声和咒骂声像河里的水一样,一浪赶着一浪,大门被重物撞击着,发出”空咚,空咚'’的巨响。大老奶奶从篮子里摸出一颗炸弹,放在影壁墙的角石上磕了一下,扬臂撇到墙外,俄顷墙外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股浓烟,墙外的强盗怪叫着跑远了。大老奶奶又撇出去一颗炸弹,爆炸过后,墙外一声声息也没有了。大老奶奶对大老爷爷说:这小杂种,哼,这小妖精!火光里,父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脸上的兴奋表情,大老爷爷要开大门,遭到了大老奶奶的拒绝。后来据旁人说,你们二姑奶奶就潜伏在大门不远处,只要大老爷爷一开门,就没有活路了。他们的第一次退却是条诡计。父亲说大老奶奶又漫无目标地往墙外丢了十几颗炸弹,天就渐渐放了亮。一直到了半上午光景,大老奶奶才准许大老爷爷开门。门口躺着一匹淌出了肠子的死马,还有一根大石条,撞门用的,还有一些黄铜的匣枪弹壳,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父亲说大老爷爷家的院墙上,被人用破布蘸了马血涂抹上一行污秽的大字:管老大,有朝一日非割下你的鸟来不可!旁边还画着一个鸟,鸟头极度夸张,像个大头的婴孩。苍蝇密匝匝地伏在字与画上吸脏污,所以那字、那鸟都很立体,并且蠢蠢欲动。
这场保卫战结束之后,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积极备战,花血本购买炸弹和火药,又把家族中男人轰来,加高了院墙,加固了大门,还在院墙周遭挖了十几个下边插满尖桩子的陷阱。
大家都在等待着二姑奶奶卷土重来。一天天等过去,一年年等过去,一等等了二十年。二姑奶奶没到,她的两个儿子,却如两位天神,伴随着北虹到来,当天晚上,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