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朵火燃起来,狗尿苔和婆就吆着猪从火堆上往过跳,但猪不跳,一见火往后退。水皮生个漆疹都跳哩,你病了你不跳?!狗尿苔把猪的肚子一摩挲,原是想让它放松了往起跳,猪却一下子卧下去,舒服得四个蹄子都举起了。猪蹄小小的,还穿着皮鞋。狗尿苔说:啥时候了,还贪受活?跳,跳过去了再让你受活!猪就站起来,腿颤颤忽忽,从火堆上跳了过去,反过身,停了停,又跳了过来。柏朵火燎着了猪耳朵上的绒毛,猪没有叫,就在狗尿苔的脚前又卧下了。狗尿苔不能食言的,蹲下去给猪摩挲肚子,气得旁边的鸡直打嗝儿。

跳过火堆,婆就把火踏灭,又把没烧尽的柏朵扔在了院门外的路上,意思是送了瘟神。安顿着猪在杂物间睡了,婆孙俩在厨房里添水做饭,风箱哐啦哐啦地响,有人在敲门没有听到,门就被咣地踢了一下。婆把淘米水端出来给桃树根下浇,听见门响,开了见是天布。婆赶紧说风箱响得没听到敲门,就把凳子拿过来让天布坐,天布的黑脸却很快活泛起来,竟然夸着婆把院子收拾得这么干净,连个柴草渣儿都没有。婆说:干净啥呀,你可是成半年的时间没来我家了,喝水呀不,窝的浆水味儿正顺哩。天布说:一天尽是忙么。狗尿苔呢,我给狗尿苔说句话。婆说:给他说话?他屁孩给他说啥,你给我说。天布说:这事你不知道。就叫了一声狗尿苔。

狗尿苔在厨房里已经知道天布来了,心里疑惑:他咋到我家来了,找我说什么话?琢磨着,慢腾腾出来,天布却拉了他到上屋,婆也跟了来。天布说:蚕婆你忙你的。但婆没有走。天布也就不避了,对狗尿苔说:是不是秃子金在他家猪圈抱着猪说万寿无疆?狗尿苔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却说:这你咋来问我?天布说:牛铃说啦,他和你路过秃子金家猪圈,秃子金对猪说万寿无疆,有没有这事,这你得老实给我说。婆就急了,说:天布,这事与我娃无关呀!天布说:是和狗尿苔无关,我只是问问他听到秃子金说万寿无疆了没有。狗尿苔说:我是和牛铃路过秃子金家的猪圈,我是看见秃子金抱着他家的猪。天布说:他说万寿无疆?婆说:天神,秃子金咋能说这话?!天布说:他说这话就是反革命!他说了?狗尿苔说:这,这……。天布说:这可是大事,你不要吞吞吐吐,包庇反革命那就是反革命!婆腿在打颤了,但还是跨进了门槛,护住了狗尿苔,说:天布,你不敢逼娃,这会吓着娃的.就问狗尿苔:你听到了?听到了你就说听到了,没听到就说没听到。狗尿苔说:他说别人家的猪都死,他家的猪还好好的,是万寿无疆。天布说:这就对了,他恶毒攻击毛主席,有时间有地点有人证。

这时候,磨子和灶火一块也进了院.天布对他们说:牛铃提供的情况属实,你们先造声势说有人在恶毒攻击毛主席哩,再刷些标语出来,就说谁反对毛主席就坚决打倒谁,声势煽起来了,明天咱让武干从学习班叫人来,就揪他秃子金!磨子和灶火都很激动,出门走的时候,还对婆说:蚕婆,晚上做了啥饭?婆说:米汤么。灶火说:才是米汤,擀一顿捞面吃嘛!说着从院门口跑出去了。婆慌得端着两只手,看天布坐在那儿自个掏出烟末搓烟卷儿,她也坐下,天布站起来吃烟了,她也站起,眼睛一直看着天布。天布说:这就好,这就好际。狗尿苔,明日我们去揪秃子金,他要不承认,你得出来作证。狗尿苔说:还要我作证?婆说:这使不得,天布,我家和人不一样,能作证吗?牛铃根正苗红,他作证就行了。天布说:狗尿苔要作证,一定得作证,出身不好,这也是立功赎罪的机会么。到时候,你不用害怕,刚巴硬正地作你的证,红大刀那么多人,你怕啥?就这样定了!天布说完,便头也不回走了。

婆一下子关了院门,拉着狗尿苔到上屋,上手就是一耳光,骂道:我给你递话哩,你就恁笨听不来,你说你没听见秃子金说什么不就完了,你说的恁多是寻着惹事呀,你这一说,秃子金还活命呀不,就是不杀了他,不住牢,他少得了进镇上学习班?!狗尿苔说:他秃子金就是说万寿无疆么。婆又是一个耳光打过来,说:你耳朵就那么灵,叫你干活时装聋卖哑,听那不该听的话就耳朵灵呀?狗尿苔说:他秃子金也不是好东西,他活该!婆说:你是贫下中农啦,你是能踢能咬啦,他秃子金再不好,把他揪出来了,他怎么恨咱,榔头队的人又怎么恨咱,咱是能惹得起村里谁?!婆越说越可怕,狗尿苔的脸就苦愁了,像颗冻青了的土豆。他看着婆,声低得像蚊子叫,说:那明日让我作证,我咋说呀?婆看着他嘴唇动,说:你说啥?狗尿苔又说了一遍:明日作证我咋说呀?婆说:咋说呀?婆也没了主意,一股子眼泪没声没息地在脸上流下来。婆的脸皱纹太多,皱纹又多是横着长,眼泪就先是顺着皱纹两边流,再是又翻过皱纹朝下流,流进了嘴里,流到了下巴上。狗尿苔就偎在婆怀里,拿手给婆擦眼泪,婆又抱住了狗尿苔,婆孙俩一疙瘩窝在蒲团上。门脑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地说话,它的话婆孙俩好像没有听,就翅膀扑打着巢。突然,婆吸了吸鼻子,说:这呛的烟?!忽地站起来就往厨房跑,厨房里一片光亮,是灶膛的柴燃到一半了,柴头子从灶口掉下来引着了灶口下的柴草,起了明火,一股子浓烟从厨房门里涌出来。婆冲进去就拿脚踏火,狗尿苔也跑进去踏,婆喊:拿桶水浇!快浇!狗尿苔提了桶卟地泼过去,火是扑灭了,气得婆一扑沓坐在地上,说:哎咳咳,这都干的啥事呀,娃娃!

晚饭狗尿苔只吃了一碗,婆逼着他又吃了碗,说:吃饱,作证的事明日再说吧,吃了快睡去。狗尿苔就上炕去睡了。婆收拾了锅碗,关了鸡圈,又给猪面前放了半盆绿豆汤,婆也上了炕,但婆没睡,剪了老虎狮子纸花儿放在狗尿苔的鞋壳里,又剪起许许多多的蛇,蜈蚣,蟾蜍,蝎子,壁虎,分别放在了狗尿苔的枕头边了,才吹了灯睡下。

往常的夜都是安静的,可这一夜巷道里不断地有人跑动,谁家的狗又在咬。狗尿苔在婆睡下后他就醒了,手伸出被窝,手在黑夜里看不见了,他在心里给夜说话,觉得夜是一个披着黑衣裳的瞎子,盼能快走快走,走到天亮就好了。可又想,黑夜完了就是明天了,明天他得叫去作证呀!与其那样,夜还是不要走,一直一直都是黑的吧,他就永远睡在这土炕上,睡在婆的身边。婆说:你咋没睡着?狗尿苔说:我尿呀:婆说:起来尿去,慢慢摸着墙走,摸到尿桶了往桶里尿,别尿到桶外边?狗尿苔说:噢。却又说:婆,明天作证我不去.婆说:不去由不了你么。狗尿苔说:那我病呀,我病了就去不成了。婆说:你要病就能病了?狗尿苔说:我能的。婆说:唉,你要是能,也就惹不下这事啦。陕尿去!一阵窸窸窣窣,好像还咕咚了一下。婆说:又撞在墙上啦?狗尿苔没吭声,尿桶里终于起了当当当的响声。

但是,这响声却没完没了。

婆说:你尿屋檐水呀,尿不完?

狗尿苔也觉得自己怎么就尿不完呢,迷迷瞪瞪在黑暗里站了好久,婆一问,脑子清亮了一些,原来自己还站在尿桶边。他说:我尿完啦。

婆说:那咋还响哩?

狗尿苔说:是谁敲咱院门哩。

婆一下子坐起来听,耳朵虽然笨,听出果然是院门在响,低声说:这个时候了谁敲门,又是天布?你上来,快上来。狗尿苔就摸上炕,紧张得打牙花子。婆说:你睡你的,我去开门,不管我给天布说啥,你都不要吭声,我就说你睡了,睡下了像猪一样叫不醒。

连婆也没有想到,开了院门进来的不是天布,也不是磨子和灶火,是霸槽。

霸槽进了院就叫着蚕婆,叫得很殷勤,说实在不好意思,你都睡下了还把你叫醒。但他又说,其实,古炉村今天晚上大多数人还都没有睡。说得婆有‘了愧疚:自己不是贫下中农,自己竟睡得这么早。婆说:生产队加什么夜班了?霸槽说:那倒不是。婆哦哦着,先进屋点了灯,让霸槽进来,她忙拿梳子梳头发,又从墙上的衣钩上取了件月白衫子要加穿上,说:不会是谁……?婆的意思是既然生产队没加夜班干活,那就是谁生急病了,或是谁的媳妇要生了,需要她去整治。霸槽说:啥都不是,就是谁病了,谁生呀,也用不着我来的,我来找狗尿苔。婆当然明白这些,他霸槽能来,肯定是革命的事,造反的事,婆是故意要这么说,但是,一听说霸槽来找狗尿苔,她一颗心揪起来了,揪得一阵疼。

婆说:哦,找我娃呀,咋都来找……

霸槽说:准来找过狗尿苔啦?

婆说:擦黑时天布来过。

霸槽说:这就对了!竟然径直往卧屋里走。婆有些急,说:霸槽,霸槽。拿着油灯要跟过来,油灯芯子像豆,在黑暗里闪着光,却使霸槽的影子忽大忽小地在满屋的墙上跳。霸槽已经走到炕边,一揭被子,狗尿苔光溜溜地趴在那里,发着鼾声。起来,狗尿苔,起来!霸槽拍打了一下狗尿苔的屁股,狗尿苔只得起来了,说:霸槽哥!

霸槽说:你下午是不是在三岔巷头的厕所里尿过尿?

狗尿苔说:嗯,没进厕所,在尿窖池边尿的。

霸槽说:对的,尿时有牛铃还有磨子?

狗尿苔说:一块尿来。我和牛铃比谁尿得高,我比他高。

霸槽说:磨子和牛铃说过毛主席万岁?

狗尿苔说:说过。

霸槽说:这就对了.他们一边捉着鸡巴一边说毛主席……。

啊,啊!狗尿苔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像钻了蜂,嗡嗡的响。尿是尿了,说毛主席万岁也万岁了,可是,不是捉着鸡巴说万岁的呀。但是,当时在尿窖池边再没别的人呀,霸槽怎么就知道这些呢?他突然想起了他进厕所时里边有一声咳嗽,肯定是蹲在厕所里的人把这一切告诉了霸槽的,那咳嗽的是榔头队的人吗,是榔头队的谁呢?

狗尿苔说:你咋啥都知道?

霸槽说:啥我能不知道?我已经知道红大刀要诬陷秃子金呀,而且他们来找过你,要你出来作证,是不是?

狗尿苔全慌了,说:他们是让我作证,我……。

霸槽说:作证就作证吧,我知道你答应了作证,可以作证!但是,榔头队要是找你也证明他磨子牛铃握着鸡巴说毛主席,你也得出来作证!

狗尿苔说:人家是一边尿着一边说话,说到毛主席万岁的话。

霸槽说:到时候我只问你有或者没有,你回答有就行,一个字,有。记住了吧?

婆立不起身了,就靠在墙上,腿还是软得打颤,就往下溜,狗尿苔看着对面墙上婆的影子,影子后来就没有了.。他回过头来寻婆,婆已经坐在了地上,在说:霸槽,霸槽,平日娃老跟着你跑,给你跑小脚路,是你的尾巴,你觉得让娃去作这么大的证使得不使得?娃胆小,都要娃作证,娃咋能担承得起呀,霸槽!

霸槽说:蚕婆,是红大刀要整我们么,先前他们失塌了水皮,这回又要失塌秃子金,他们既然来找了狗尿苔作证,我明白狗尿苔不作证也不行,那只好让狗尿苔再作证一次,我是要让他们知道,在古炉村谁要扳倒我夜霸槽恐怕他还没这个能力哩!

婆说:这也是,也是。

霸槽说:今日晚上都不睡觉,红大刀在谋划哩,榔头队也在谋划哩,大家就都谋划吧,明日早上就看谁弄倒谁!

霸槽说过了,却笑了,再说:蚕婆,也害得你们睡不成囫囵觉了。我没别的事啦,我走呀。如果天布他们还来,你就告诉他,我夜霸槽来过。我去呀,你们睡吧睡吧。

送霸槽出了门,霸槽竟然在巷道里哼哼着唱曲儿。一直听着他哼哼着,走远了,关了院门,狗尿苔说:婆,睡吧。婆说:这咋睡呀?!狗尿苔觉得都是怪他连累了婆,就不再出声。婆站在灯影里,一下子很瘦也很老了,刚才梳好的头发又乱了,像是一堆茅草。狗尿苔这阵想给婆说宽心话,他说:作证就作证,两边都作证着也好,也不至于得罪两派。婆说:娃呀,那是把全村人都得罪了!狗尿苔说:咋能都得罪?两派都寻我,显得我重要么。婆说:谁把咱在眼里拾了,咱要不是你爷的事,看谁敢来找你作证?就是谁来找上门,咱不作证谁又能咋?婆突然骂了一声:老(骨泉)呀,你咋不早挨挨了枪子,你害我婆孙俩!婆又在骂爷,狗尿苔就不敢多吭声,自个脱了鞋爬上炕去。婆却让他把鞋穿好,连夜去天布家一趟,给天布说霸槽来找过他了。狗尿苔从炕上又爬下来,吃惊地看着婆,还在婆的额头上摸了一下,说:啊婆,你气病啦?婆说:我还想死哩,可世事不让死么。狗尿苔说:天布来找我,我没去给霸槽说,霸槽来找我了,我就去给天布说?我和霸槽近和天布远哩。婆说:我琢磨霸槽的话,他来找你,一方面是要你也作证,一方面可能也是想让你把他们要整磨子和牛铃的事透给天布的,你这一去,或许两派打个平手,就谁也不整谁了。他们都不整了,也就用不着你去作证。狗尿苔觉得婆说的是,又觉得婆说的不是,可婆让他去天布家,他也就去了。

巷道里黑咕隆咚,像是进了灶膛。狗尿苔没有提灯笼,也没有拄个木棍,即便夜是个瞎子,他也是个瞎子,他的脚能寻着路,知道哪儿有一个石头,哪儿有一个小坑,只是老觉得后边有人跟他,回过头了,又什么都没动静。他后悔忘了带火绳,把火绳抡起来鬼不敢近身,谁躲在什么地方监视他也监视不了了。但他没有带火绳,就说:来个萤火虫吧!果然就来了萤火虫,萤火虫不远不近地在前面飞,终于到了天布家。天布真的没有睡,没有睡的还有磨子,灶火,明堂,本来,还有田芽和马勺,狗尿苔报告了霸槽去他家的事,他们一下子都呆了,灶火暴跳如雷地骂起来,顿时所有人都骂成一堆,他们没人再理会了狗尿苔,狗尿苔也就悄悄退出来。

萤火虫还在天布家院门扇上趴着,狗尿苔一出来,萤火虫又前边飞着,一直领着狗尿苔到了家门口。婆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坐着等狗尿苔,听见了狗尿苔的脚步声,却又听到狗尿苔在说话:你回去吧,噢,回去。婆开了门,门口只有狗尿苔,婆说:天布送你了?狗尿苔说:没。婆说:那你和谁说话?狗尿苔说:是只萤火虫,它家住在塄畔的。婆说:你碰上鬼啦?!婆要狗尿苔摸摸头,跺跺脚,再呸一口唾沫,狗尿苔没听婆的,进了厨房寻水喝,说他渴了。婆跟到厨房,问去了天布那儿,天布咋说的,狗尿苔说一屋子的人没说啥,只是骂榔头队。婆闷了一会儿,拉着狗尿苔到了炕上,婆说:只是骂哩?狗尿苔说:只是骂哩。婆说:没说他们咋办呀?狗尿苔说:没说,还是骂哩。婆说:这……。狗尿苔又熬煎了。婆说:你刚才不在,我想了又想,如果明日两派都不整了最好,如果整,谁让你作证你还是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即便别人说你耍滑头,耍滑头就耍滑头吧,这样可以保全自己。婆的话给狗尿苔出了主意,吃了定心丸,他给婆点着头,就睡了。

一睡下就进入了梦乡。谁能想到,这一次梦里他从此掌握了一种逃避的办法,他是急中生智了这种办法,这办法简直太奇妙了,以前他想象着能有隐身帽,现在么,那隐身帽完全也用不着了向往了。

他的梦是这样的,他在山路上走着,手里拿着镰,似乎要去高山顶上砍柴呢还是割草,他有些不清楚,但他在路上走是清白的。路实在是太窄了,像一条绳子从山下扔上来的,而且曲里拐弯。路的一边靠着崖,其实是在崖上开凿出来的,崖畔上满是白桦,栲树,还有能用叶子包粽子的槲树。在树与树中间都是纠缠不清的藤蔓,狼牙刺,黄麦菅,黄麦菅斜着长,人走过去就刷拉着人的肩膀和脸。他就是一边走一边挥着镰,不时有蚂蚱蹦在他头上,但他打不着,手刚一动起来它们就又蹦了。路的一边直直看下去就是沟底,沟底的河水翻着白浪,有人在那里撑了柴排,但水声太大,他叫喊那人,那人听不见。路拐了个弯,路边有一棵弓着腰的刺楸,他觉得这棵刺楸长的不是地方,谁走过它都要伸手抓一下,抓你的头发,抓你的衣服,它就把他的衣服抓了一下抓出个窟窿。他说:这我得砍你!在用镰刀砍刺楸,他砍得极快,要快,快了树就不疼的。但就在这时候,一群人在追打他了,脚步急促,而且在说:撵上他,打死他!在这里打死他没人知道,把尸首扔到沟里喂老鸦,连个骨头都留不下。这声音是那样恐怖,他想知道这是谁这么恨他,但他听不清都是谁。他拔脚就跑,跑得鞋也遗了,跑得出不出气,感觉有两个心脏,怦怦怦一起跳,又要从胸脯蹦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听到了他们带着木棒和刀,风在木棒和刀上嚯嚯地响。他这时想到了隐身帽,如果有隐身帽就好了,但他没有隐身帽。他急了,心想死是肯定了,就不再跑,而且一下子闭了气,身子紧缩,但就在这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身子紧缩后就慢慢地静静地伏了下来,伏在了路边的一个石头旁。这情景就像空中飞下来的一只鸟,翅膀展着落下来,然后收拢了翅膀,一动不动,悄然无声。他感觉追打他的人看不见了他。果然,追赶他的人跑了过来,那是十几个人的队伍,个个脸上都戴着一个马勺,你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他们在喊着:追呀,快追,就跑过去了。啊呀,啊呀呀,这是多么紧张而又得意的经历啊,等追赶的人跑过去已经无踪无影了,他站起来,看着崖上的树,看着路边的石头,树在给他招手,给他微笑,树的微笑就是开了一层粉色的花,而那石头也在给他做鬼脸儿,那斑斑驳驳的苔藓,一会儿是绿颜色,一会儿又是红颜色。

鸡在院子里锐声叫喊:啊我下了个蛋!啊我下了个蛋!狗尿苔从梦里醒过来了,出了一身汗,被子也汗湿了,他说:婆,我做了个梦!没有回声,屋外起了风,风在走近,要从院墙头翻进来,院墙太高没有能翻过,就从院墙根的水眼道钻进来。他说:婆,婆,我做了一个好梦!还是没有回声。从水眼道钻进来的风,似乎很生气,把下了蛋的鸡吹得羽毛都乱了。他以为婆故意不理他,又大声喊:婆!婆!院门一响,原来婆早早出去了才回来,婆在说:吼,寻死呀你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