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是熬了一筒子锅的包谷糁糊汤,糊汤不稠,碗里立不起筷子,但也不稀,看不见碗底里的猫头鹰。
猫头鹰是从前天晚上就一直在柿树上。别处柿树上的柿子还都青着,杏开家院墙角的柿树上柿子却起了灰气,竟然有了一颗发软发红,红色轻淡,像戴花用指甲花染出的指甲。人们在惊奇着这颗柿子这么早就红软了,一定是柿子里生了虫,但在看着柿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柿子后边的树杈上卧着一只猫头鹰,一动不动。这只猫头鹰有一张像人面的脸,它的长久不动,让人产生恐惧,可几天里谁也没敢赶它,那颗红软了的柿子也就没人去摘。狗尿苔端着一碗糊汤圪蹴在树下吃,总担心着猫头鹰要猛地飞下来,饭就吃得不快,而有人已经吃完了第一碗,去锅里盛第二碗了,就发恨:总不会是没有喉咙眼子吧,那么烫的糊汤就极快地倒了进去?院子里,上房的台阶上,和厦屋的檐下,猪圈房边,拆成了豁口的墙根处,都是或蹴或站着端了碗的人,嘴不离碗沿,一双筷子在碗里顺着糊汤边划动,嚯呐,嚯呐的吸吮此起彼伏,以致响声一片。糊汤是不用咬嚼的,糊汤里的红豆也不用咬嚼,但煮在红豆糊汤里有萝卜片和土豆,土豆没有切,算盘子大的,鸡蛋大的,用牙咬开了就嗤嗤冒白气,大家就相互在看着,表情难看,似乎在仇恨。其实并不是相互看着,也不是仇恨,因为土豆在嘴里使他们都睁圆了眼睛,张口瞪眼也是土豆在食道里噎住了。秃子金说:给我捶捶,给我捶捶。老顺拿拳头在秃子金的后背上捶,捶得用力,秃子金哈呀一声,半个土豆竞咳了出来。戴花说:你小心着,满盆是卡死了,你也别卡死了!秃子金却说:人还能卡死?满盆是不是被卡死的,我还怀疑呢!众人发了一片恨声。秃子金不再言语,去锅里盛饭,锅里的饭没有了。
糊汤吃打锅了。有的人吃了三碗,有的人吃了两碗,狗尿苔只吃了一碗,他拿着铲子在剐锅底,剐得咯啷啷响,锅是借面鱼儿家的,面鱼儿老婆说:不敢再剐,锅有缝子的,再剐就剐烂了,你还没吃够?狗尿苔说:我只吃了一碗!狗尿苔立在锅项里生气,磨子喊叫着他去院子里收拾吃过饭的碗筷,他听到了装着没听见。
霸槽是最后来的,但糊汤已经没了,他并没有埋怨,倒还张罗着谁负责把棺材从院子里移到屋里的灵床边,谁负责入殓,入殓后谁先去坟上忙活启寝口,谁又来抬棺。他声音很高,让杏开把烟匣子拿出来给大家抓烟末,有烟锅的都掏出烟锅吃烟,没烟锅的就捏了烟末蹴下搓喇叭卷儿,他还在说:老队长身派子大,这棺材是柏木的又重,四个人怕抬不动,得六个人抬,旁边还得有四个换掮的吧,谁拿板凳,得落实两个人拿板凳,抬不动了随时要用板凳支着呀。面鱼儿老婆说:哎呀霸槽,没看出你做事还像模像样,不亏满盐疼过你!霸槽说:他没疼过我,打骂过我。面鱼儿老婆说:他咋不打骂别人呢?!人死了,要说些好话哩。霸槽说:好,好,打着亲,骂着爱!婶子你吃好了? 面鱼儿老婆说:吃好了吃好了。在院子里拾散落的筷子,拾了六七根,用衣襟擦了,嘟囔着谁这么不珍惜东西。
面鱼儿老婆拿着筷子进了厨房,磨子还坐在灶火口没放下碗,看见她了,瞪了一下,继续吃饭。面鱼儿老婆说:你瞪我?磨子说:我眼睛大。面鱼儿老婆说:天热,满盆有了味儿啦,得用酒喷喷。磨子没回应她,却喊牛铃,牛铃进来,磨子说:你去开合店里买一瓶酒来。牛铃说:钱呢?磨子说:让开合先赊下,事过后再付钱。牛铃说:开合势利得很,他不会给我赊账的。磨子从门里看去,霸槽在给行运说什么,又给金斗说什么,还用手拍着金斗的肩,就给面鱼儿老婆说:咋啦,他来诈唬着啥哩?面鱼儿老婆说:你说霸槽吗,还不错,上着心哩。磨子就骂牛铃:他不赊?你给他说我让赊的,你长个嘴不会说,拙口啦,舌头叫狗吃啦?!一连串地骂,把牛铃骂哭了。面鱼儿老婆也吓了一跳,说:磨子,磨子。磨子还在骂:你哭啥哩,尿水子那么多,咹?!哐啷,他踢牛铃,没踢上,把一扇子门踢得差点掉下来。
厨房里起了响动,院子里的人就进来说:咋咧?磨子把饭碗咚地往案上一蹴,吼道:我不管啦,管他妈的×哩!出了厨房直接往院门口走,门口他媳妇背了一袋子包谷糁,他说:你来干啥?媳妇说:吃打锅了,拿了包谷糁再做一锅么。他说:谁让你背包谷糁了?谁稀罕了你的包谷糁,往回背,走!
面鱼儿老婆撵出来说:磨子,你昨是这瞎脾气?你是队长哩!
磨子说:我是他妈的×,谁把我当队长啦?!
杏开一看磨子发了凶,站在上房门口嘴颤着说不出话,抱了婆就流眼泪。磨子从院门口走出去了,灶火也跟着走了,得称、牛路也往外走。秃子金也要走,霸槽说:你去哪儿?秃子金说:管事的都走了么。霸槽说:离了谁老队长还不埋啦?有毬本事哩?哼!就拍了一下手,说:院子里的人都听着,谁都要死,谁都要人埋哩,如果谁不想埋老队长的要走就走,都走完了,我把老队长背着送到坟里!
霸槽这么一说,要走的反倒走不成了,却也不言传,站着不动。霸槽说:杏开,甭哭啦,你看么,大多数人都没走么,不走,咱就准备入殓。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说:在哩。霸槽说:你去喊朱大柜,这个时候了他昨还不来?再把善人叫来,他会唱开路歌,咱要把丧事办得隆重,让善人来唱一段。田芽说:支书年龄那么大了,你叫名字?霸槽说: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咋不能叫?!田芽还要说什么,不说了,一摸嘴出院门走了。还走了立柱和答应。
狗尿苔就跑去叫支书和善人了,他遗憾没有看到入殓,在早晨起来,婆就让他去中山坡上砍了许多柏朵,烧成灰,再把灰用烧纸包了,像一块块砖一样,说是入殓时要垫在死人的身下。然后就看着婆在准备着装棺的东西。杏开说要给她大的棺材中放上那个水烟袋,因为她大生前就好那一口,为此她和她大不知吵过多少次,现在大死了,让大带走他的水烟袋到另一个世界去吸,再没人唠叨了。杏开说着就哭,又把一个鞋甩子取出来,说也放到棺材里。婆说:娃,没有放鞋甩子的。杏开说:让大带上,让大带上!狗尿苔是见过杏开家的这个鞋甩子,核桃木把儿,上边是皮条子做的,他目睹过满盆拿鞋甩子抽打过杏开,抽打得杏开的胳膊上一道一道血印子。狗尿苔当时猜想,杏开还是恨着她大,让她大带走了鞋甩子就从此不再挨打了吧。这杏开,怎么就没哭昏在她大的灵堂上呢,是她让她大生了闷气才病的,也是她把牛肉没煮烂让她大卡在喉咙,唁,她要是个孝顺的,就应该不让霸槽来,霸槽来了应该在灵堂前打他骂他,让他给她大认罪才是,可杏开竟然允许了霸槽来,还让他管起了丧事!婆说:这甩子真的放不成,带皮子的东西都不能带,要不将来托生牛呀马呀的。杏开却哭了,说:我大一辈子还不是生产队的牛呀马呀?!婆说:他是给生产队当牛当马,在他手里恢复的瓷窑么,这大家都知道。要带,给他带几件瓷货去。婆便让狗尿苔把案板上的一个瓷瓶一个瓷碗去洗干净,放在了灵床头。这些东西,狗尿苔都没有亲眼看到如何放在棺材里去的,他也不知道死人放进棺后,大家如何围着棺材痛哭嚎叫。当狗尿苔领着善人满头大汗赶来,棺材已经砸钉完毕,也用麻绳捆绑好了,就停放在那里。
三婶在说:给善人勺饭,给善人勺饭。
三婶知道锅里早没有了饭,她偏还这么说,善人摆着手,说:不用,不用。三婶说:真的不用,你吃过了?那给善人端水么,水呢,顶针,给善人喝口水!
善人也没有喝水,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木板条儿,低着头就绕了棺材转,转了一圈又一圈,转过棺材前烧纸的杏开身后,烧起来的纸火烤灼着他的那张瘦脸,他表情严肃。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有一朵就落在他的光头上,光头上的汗吸住了,竟不再脱离,也不见溶化,像是贴上了膏药。狗尿苔不知道什么是开路歌,古炉村以前死了人从没唱过什么,阴间的路还需要开吗?但霸槽知道善人是湖北襄樊人,那里讲究唱的,特意要善人唱唱,善人是应允了,却转着转着就是迟迟不开口。杏开一边把纸添在火堆上一边哭,眼泪吧嗒吧嗒滴湿了地面。狗尿苔到院子里去找个木棍儿,要帮着翻拨烧纸,刚一出门槛,善人就唱起来了。
开路歌是从三皇五帝开天辟地唱起,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往下诉说,这些狗尿苔一句也听不懂,甚至觉得善人是在哄弄人,可能自己也记不得那么多的词,嘴里像噙了核桃,只是拖着腔调在哼哼。狗尿苔把木棍儿拿进来也跪在杏开身边,拨了一下纸灰,还说:这唱的啥呀!善人突然(口邦),(口邦)(口邦),敲重了木板条儿,口齿清楚地唱了: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啊,说一声死了,他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了奈何桥。(口邦),(口邦)(口邦),(口邦)。哎阴间的桥和阳间的桥不一样,三尺的宽来呀,万丈的高,两边有着泡泡钉,中间里抹上了滑油胶,大风来了摇摇地摆,小风吹来是摆摆地摇,有福的亡人桥上走呀,无福的亡人就落下了桥……善人的声显得苍老,甚至沙哑,像来回拉着漏气的风箱,也像是敲着破锣,院子里全寂静了,都进来看,惊讶着善人在古炉村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听见过唱呢,他唱得那样的凄凉和悲苦。唱着唱着,善人在流泪,听着的人也在流泪。天布的媳妇在洗那个大筒子锅,锅开始漏水,先是一滴一滴,再就是一条线的流,把灶膛里的炭灰全浇湿了。明堂蹴靠着柿树吃烟,觉得脊背怪怪的,转过身来,柿树桩那个疤结上往外渗汁,汁有些暗红,他抠了抠那疤,一股子汁就顺着桩往下蠕动,像是一条蚯蚓。灵堂桌案上的蜡烛没人再剪烛芯,蜡油一下子流下来,流到桌案沿上,还要往下流着,却凝住了,如冰锥一样挂在那里。院门楼两边的墙上爬着蜗牛,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蜗牛,爬过了痕迹明显,纵纵横横,像是墙都在流泪。突然,牛铃在大叫:狗尿苔死了,狗尿苔死了!
狗尿苔是倒在了窗子底下,眼睛闭着,浑身抽搐。狗尿苔没有找着翻拨纸灰的木棍儿,想再进屋,屋子门口挤满了人,他不愿意从人腿问钻过去,就站在了窗下,善人的唱使他蓦地觉得面前有了一个桥,桥三尺宽万丈高,在风里摇摇晃晃,趔趔趄趄的满盆在上边滑倒了,自己哦地一声向前一扑,也就跌倒在了地上。院子里立马乱起来,三婶第一个跑过来就掐狗尿苔的人中,一边叫着狗尿苔,一边让人快端了水来,掰开嘴要往里灌。老顺说:是不是也有羊癫疯?三婶说:你媳妇羊癫疯,别人都羊癫疯呀?!老顺说:那……是通说呀,满盆要说话呀!老顺的话让大家害怕了,古炉村以前发生过几次通说,都是好好的人突然就昏迷不醒,然后闭着眼发着某个死者生前的口音,说着谁也不清楚的只有死者家人才知道的一些隐秘的事。天布飞快地去院外厕所,厕所墙边有棵桃树,三下两下折了桃树条子,又从厨房里取了一个簸箕,他说闪开闪开,簸箕还没完全扣在狗尿苔的身上,桃树条子就抽起来。你是谁?你是谁?狗尿苔没有说话,还闭着眼睛。桃树条子抽得簸箕上发出鞭炮似的响声。是满盆吗,老队长吗,满盆满盆,你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你不愿意死吗,你不愿意这样安排着埋你吗,你是被人气死的?杏开还跪在那里烧纸,窗外的动静她听着,她没有起来,依然在烧纸,心里想着大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该再受穷受困,因为她烧下了一大捆一大捆用人民币拍过的纸,但她不爱听了天布的话,急逼着说:我大不是气死的!
天布并不更正,继续抽打桃树条子,说:满盆,你说话,你要说啥话你说!
杏开哇地放声哭起来。三婶在对天布说:是不是满盆呀,你能肯定是满盆?!
八年前,开石他大在屹岬岭割草,滚坡死了,五天后老诚那瘿瓜瓜媳妇突然通说。老诚的媳妇原本尖声尖语,通说时就是开石他大的粗声瓮气,说他死了,老婆要嫁谁就嫁谁吧,他只是丢心不开开石兄妹四个。那天也是村人拿了簸箕扣在老诚媳妇身上再用桃树条子抽打,一边抽打一边呵斥,让鬼魂离开,但鬼魂哎哟哎哟叫着就不走,说他要给开石说话呀。村人把开石叫来了,老诚的媳妇就哭,哭过悄声说他在鞋壳里藏了十元钱,让开石去取。开石说:鞋在哪儿?鬼魂说:鞋在鸡圈的东角儿。开石不信,村人让开石回家看看,开石回去钻鸡圈,果然在东角儿发现了一只他大穿过的旧鞋,鞋里装了十元钱。返回来给鬼魂磕头,哭着大呀大呀,老诚的媳妇嘎嘎嘎笑,笑毕说句:大走呀!忽地眼睛睁了。问她刚才的事,她说她不知道。
天布听了三婶的话,说:不是满盆还能是谁?又猛烈地挥动桃树条子,说:满盆,你是不是盼着谁来吊唁,是不是又不愿意谁来给你吊唁?
天布的追问像是戏里的县官在公堂上审犯人,大家都在听着,他们担心狗尿苔以满盆的口吻要说出一些人名来,而这会是哪些人呢?满盆生前是爱钻牛角的人,他对谁好了,割身上肉都行,他要恶谁了,那是咬透铁锨的恶。于是就拿眼瞅在上房里的霸槽,霸槽的出现他们吃惊而疑惑,却又不好说什么,如果满盆的鬼魂说出了不让霸槽来吊唁,那就有好戏看了。但是,霸槽似乎并不理会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他在查看了捆好的棺材,又觉得绳索还不那么紧,就从卧屋的顶棚上抽一根木棍儿,要用木棍儿把绳索绞紧,木棍儿在抽下来时一串灰尘落在他背上,他说:顶针,给我拍拍土。顶针替他拍打,悄声说:满盆通说哩。霸槽说:你也迷信呀?!抽下来的木棍儿太长,需要截短,顶针就去找斧头,但霸槽却将木棍儿放在卧屋的槛上用脚去踩,踩断了一截,再踩断一截,脚上的鞋都踩歪了,还在踩,一截木棍儿就飞起来打在自己额头,额头上凸起一个青包。屋子里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院子里天布还在追问:你说么满盆,你有话你说,你说么!
但是,狗尿苔还是一语不发,他的抽搐刚刚停止,脸上的一层白气慢慢褪去,红颜色从额头泛起,像是雨后的云彩飘过山头,山头是一片片黑影,不,是早晨的太阳从窗棂里透照在炕席上,一道一道移动着鲜亮。狗尿苔的脸从额头到下巴全红了,他睁开了眼。
天布在问:满盆,老队长,你有啥要说你说呀,说!
狗尿苔说话了,他说:我是狗尿苔。
三婶夺了天布手里的桃树条子,把簸箕扔了去,说:不是通说,你打啥呀,狗尿苔是没吃好,听善人唱受些怕,晕倒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倒觉得是一场笑话,就作践天布那么快地拿簸箕和桃树条子,又作贱狗尿苔一顿饭没吃好就这样惊慌大家呀,便喊厨房里的人:拿一疙瘩豆腐来,让狗日的吃,要不又给咱成啥精呀!狗尿苔满头大汗,回应了一句,却没力气站起来,三婶扶他到满盆的卧屋炕上去睡。
满盆的炕上,被褥还算整洁,只是那个光面石头被满盆枕过了几十年,脑油渗得油光漆亮。狗尿苔睡上去,眼睛看着炕界墙上的烟盘里没有了白铜水烟锅,却还放着烟末匣子,火柴
三婶说: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别怕满盆,满盆恨谁也不会恨你的。
卧屋外的庭间里乱哄哄一片,善人已经停止了开路歌,霸槽在大声地说:都来起棂!能在这儿的就是老队长要留下来的,老队长不想见的在这儿也待不住,来呀,都过来!踢里咣哐的脚步声,搬动声,吆喝声,狗尿苔还想听听起棂时人都在说些什么,他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人死了肯定是不以为他是死了,因为睡觉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狗尿苔醒过来他这么想。他是又被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吵醒的,心里还疑猜,还在起棂吗,还没有出殡吗,就翻过身要起来,是婆按住了他,让他再睡一会儿。他没有再睡,问婆怎么他就晕倒了,婆说你看见满盆了?他说看见了,满盆没有说话,后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婆叹了一口气,撩起他的衣襟看胯上的一道桃树条子抽打过的伤,低声怨恨着天布把簸箕没扣好,下手又这么重,说:不让你到人多的地方钻,你就是不听,看你惹的啥事,霸槽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天布也怪你故意不说。狗尿苔觉得冤枉,说:我哪儿是故意了?!婆捂了他的嘴,不让他多说,就给他讲起出殡顺顺当当的,没出意外的事,只是在出殡时支书也赶了来,但支书在院子里很别扭,其实大家并没觉得怎么样,是支书自己觉得别扭,大家给他拿凳子,他也不坐,脸上色气不好,然后先去了坟上。现在满盆已经下葬了,入土为安,坟上留下封寝口全坟的人外,剩下的都回来了。狗尿苔又看了一下烟匣子,他咽着唾沫,恨自己怎么就病了,又怎么就昏昏沉沉睡了,没能去坟上。
这个中午,按规矩杏开要管待大家一顿饭的,说好了是半粥,但出殡前磨子那么一发火,拍屁股走了,米也不借给了杏开,米粥也就没办法再做。等送葬的人回来,涌了一院子,杏开哭着给三婶说,米粥做不成了,那就把那些米和包谷糁混在一块做顿糊汤吧。三婶说:这咋办呀,吃的不好人笑话哩。杏开就又哭。三婶出来和婆、长宽、面鱼儿商量,意见统一了:吃饭穿衣看家当,有啥吃啥,谁笑话谁呀?!霸槽却过来说:既然吃不成米饭也吃不成粥,那就不吃啦。面鱼儿说:瞎好得吃呀,这是老规成么。霸槽说:屁,文化大革命啦,老规成就不革一下命!要吃,我把我那太岁拿来,咱炖了汤喝,太岁肉汤抵得住吃三道肉的大席哩!大家见霸槽这么说,就说:也行,只要你舍得,你也应该舍得!
霸槽就把太岁拿来了,但他只把太岁切出了一半在案板上剁成了肉丁,放在大环锅里煮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霸槽养着太岁,但很多人并没亲眼看见过太岁,太岁是一堆麦色子肉团放在了案板上,它在蠕蠕地动,没有寻着鼻子眼睛在哪儿,剁开了也不流血,是像一疙瘩肉冻,更像是桃树上结成的软胶。但是,太岁肉丁煮在了大环锅里,立时一股香味就弥漫在院子里,这种香味谁也没有闻过,像是槐花香,又像是板栗香,还像是新麦面馍才出笼的香,说是哪一类香好像都不对,是一种花的板栗的麦面馍和青草的,雨后田野里翻出的土,麦草集下那些甲虫,甚至还有擦黑做饭时站在巷道里那种烟的呛味,这些东西混在一起,说不清成了什么,就是只觉得奇异的香。人们就张着嘴巴和鼻翼呼吸,老顺还关了院门,嚷嚷着不要让香气跑出去,而村里的狗和猫就围在院子外,有的挤着门缝要钻进来,立即被撵出去了。香气从院子里往上飘,院里院外的树上,墙头上,房顶上也落满了鸟。更多的是飞来了蜜蜂,它们以为开放了什么花,飞来却没有花,就成群在空中飞舞,最后终于挤在那棵柿树上,人们这才发现那只有着人脸模样的猫头鹰不见了。
太岁肉终于煮好,每人拿碗去盛的时候,一半人都不敢喝。嗯呀,这能喝吗,传说中太岁头上的土都不能动的,动了就有灾有难的,竟然能煮了肉汤喝?!他们不知道该问谁,看善人,善人拿了一个破了豁的碗喝了半碗,他的胡子剃了,长上来的短茬是银一样白,每个胡茬上都挂着一颗细汗。迷糊是很快就喝了一碗,他说:喝呀,不喝了我喝!迷糊伸过手去拿跟后的碗,跟后把碗收回在怀里,喝了一口。哎呀没味么。霸槽说:啥是味,酸啦辣啦甜啦才是味?太岁肉汤是没味,没昧那才是大味!跟后小心翼翼地把一碗汤喝完了,喝完了,睁睁眼,耸耸身子,说:浑身好像有了劲。所有人都睁睁眼,耸耸身子,说:嗯,有劲了,日怪得还真有劲了!有人就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跳起来要抓柿树上的叶子,反正是跳了那么高,不但抓住了柿叶还把一股枝条拉了下来又放了上去,树上的蜜蜂嗡地就乱成一团。牛铃喝完了一碗,又到厨房去盛,天布把持在厨房门口,他要从天布的胳膊下钻进去,天布拧住了他的豁豁耳朵,牛铃说:我再喝些。天布说:没了!牛铃说:没就没了,你要扯掉我耳朵呀!天布说:喝了太岁汤了能没劲?我还想打你哩!迷糊从院门口出来,蹦跶着吆狗,狗后退了,又趋步进来,再蹦跶着吆,再退去,人和狗在巷道里拉锯战。水皮并没有喝上太岁肉汤,他从坟上回来后,霸槽让他去拿几本毛主席语录本来,说杏开家的柜台上安放了满盆的灵牌,应该再放几本红宝书。水皮把毛主席语录本拿来,太岁肉汤却全喝完了,他没有说这些红宝书要放在灵牌前要镇宅的,却高高举着,说:谁要红宝书?立即人都扑上来抢,你把我推过去,我把你搡过来,无数只手在那里抓,水皮就把毛主席语录本掖在了怀里。但他被人抱住了,又被人推倒了,压在了地上夺,他蜷个身子,结果衣服被抓破了,头发被抓乱了,脸上、手上、脖子上都是血道,后来人就垒起来,垒得那么高,水皮在下边叫唤:出不出气了,没气了!铁栓拿脚踢了上边的人的屁股,踢疼了,上边的人起来和铁栓吵,三言两语,恶话相加,相互就动起手了。院子外的迷糊听见里边响动,就钻进来,长宽把铁栓抱住,大声呵斥:打(骨泉)呀,都起来,起来,要压死水皮呀?!
霸槽站在上房屋的台阶上,看着那些人叠罗汉,马勺说:真是喝了太岁肉汤了,人咋能疯了?!霸槽笑着,没有去劝,看见支书要从院门口出来。支书是大家在喝太岁肉汤时他一直在上房,把满盆的灵牌放好,叮咛着杏开一天三顿要献饭的,又把撤下的灵堂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拾了,黑的白的纱布让杏开放好,挽联揉成一团,要杏开在灵牌前都烧了,说:这些许你大带了去。杏开说:支书爷,你去喝汤吧。支书没有端碗,在看着杏开烧完了纸和那些挽联,坐了一会就起来往院门口走。霸槽过去说:你没喝汤?婆拿了一碗汤要给炕上的狗尿苔喝,支书就去狗尿苔的碗里喝了一口。霸槽说:好喝吧?支书说:好,好喝。走出了院门,肚子里却翻江倒海,他一直忍着,出了巷口,哇地一声就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