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槽下挖出了石碑,消息很快传开,人们才觉得霸槽以前挖坑是有道理的。但石碑上的记文让姓朱的人家觉得这石碑应该是姓朱人的早先祠堂的东西,要来看稀罕时,石碑已经砸碎,心里很是不满。不满归不满,又无法说出口,因为石碑肯定是四旧,就说:怎么就砸了,砸碎了?!

石碑砸后,开始砸屋脊。古炉村是一条主巷道,又有十条小巷道,姓夜的人家主要集中在村东那一片和村中的三岔巷,姓朱的主要集中在村西和村中的柳巷,拐巴巷,横巷,别的杂姓,如姓白的,姓李的,刘、王、范家就分散在各处。霸槽说:从守灯家那儿砸起!守灯家的房子当然是最好的,曾经是前院腰院后院三递子,现在变成了三个短巷,全住着姓夜的人家。这些房子都有隆起的屋脊翘檐,屋脊翘檐上都有各种砖雕、木刻和泥塑。土改分房的时候,支书就已经是支书了,灶火他大是土改委员会的,霸槽的大已经通知分到了守灯家的三间房子,却最后又改了通知,将那三间房子分给了灶火他大。霸槽还记得他大气得嘴脸发青的情景。守灯住的是分后仅留的三间房里,又在巷子尽头,霸槽说从守灯家那儿砸起,其实守灯的那三间房子上并没有多少东西,他想要砸的就是灶火家屋脊上那些砖雕,那些砖雕太显眼了。

拿了铁锤,镢头和铁齿耙子的有霸槽,黄生生,水皮,还有秃子金,迷糊是这一伙人已经走了,他抱了个碾杆跑来的,他说拿碾杆最好,用不着翻墙上房,碾杆一戳,翘檐上的东西就戳下来了。守灯当然无话可说,甚至让拿梯子去,还亲自掮了梯子搭在檐口,自己在下边稳住梯脚让他们上房。屋脊上的砖雕很快就扒开砸了,又将山墙上那过风窗上的砖刻吉字砸了。走的时候,看见院门楼子上嵌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还有字,迷糊说:水皮,那上面写的啥?水皮说:“道秋流光”。迷糊:守灯家算是一潭子金水流得光光的!守灯说:那是光芒的光。迷糊说:还光芒呀,光芒在哪?!拿碾杆就戳,戳不下,拉张桌子,立在桌子上用镢去挖。守灯说:挖吧,小心挖坍了门楼子塌了你!霸槽阻止了迷糊,要求把那四个字毁掉就行了。迷糊又拿斧头往上砍,把四个字砍得没了字样。接下来,挨着往过砸,这些房子是连着的,他们就在房顶上跑来跳去,被砸的人家便老老少少站在院子看,说:不敢把屋脊全砸了呀,那房子要漏雨的哇!哭声拉了下来。

在灶火家的房上,屋顶两边上是用灰泥塑了鱼龙变化,头是龙头,尾还是鱼尾,水皮先去用手扳,还说:这是谁做的?霸槽说:长宽他老爷做的,村里这些房子听说都是他老爷师徒十二个盖的。水皮说:长宽讲究是泥瓦匠,他没他老爷手艺好,这鱼龙变化做得好看么。黄生生说:什么好看不好看,封建主义的东西有啥好看的?!霸槽一镢头就抡过去,龙头掉下,滚在瓦槽上,又从瓦槽上滚落在院子里。灶火的媳妇和公公婆婆都在院子里,媳妇呜呜地哭,婆婆也呜呜地哭,公公蹴在那里吃烟,吃了一锅子又一锅子,婆婆哭得更厉害了,公公骂道:你倒哭啥呀?!婆婆说:我就哭了,我好好的房被砸成这样,你算是啥掌柜的,你毬不顶的掌柜!公公就扑过去要打,婆婆却也反抗,老两口就撕缠在了一起。灶火媳妇跑着出去找灶火了。

灶火在屹岬岭下还修着渠,媳妇跑去说霸槽一伙砸房上屋脊哩,灶火就提了个抬石头的杠子往回走,样子很凶。媳妇却害怕了,说:你去好好说,千万不敢和人家打架。灶火说:砸我房哩我还给他好脸?谁砸我房我就捶他狗日的!媳妇说:那你就不要回去!砸屋脊又不是砸咱一家,是齐齐往过砸哩,叫你回去,让你经管着不要把房弄得漏雨了,你二杆子,手又重,谁招得住你捶?!夺了抬杠子,又抱住了灶火的腿。灶火说:好好好,我只看看是咋回事。

好好的天,有了一片乌云,乌云从屹岬岭上空往过跑,灶火也往过跑,灶火像乌云的影子。跑进了他家的那条巷子,他家的屋脊砸过了,已砸到巷子这头看星家。看星咳嗽得气短,一见灶火,说:灶灶灶呀灶火,人家砸哩,砸哩啊!灶火的媳妇一直跟着灶火,灶火就说:砸么,破四旧都砸哩么。看星说:盖房子总得有个脊吧,有脊总得压,啊压些东西吧,把那些东西都,都,都砸了那还像个房子吗?迷糊在房上说:你还知道不像个房子呀,我那房子屋脊上只压了三层瓦,你不是嘲笑我住的是棺材盒子吗,现在你不嘲笑了吧?水皮说:这是革命哩,不是给你出气哩,迷糊叔!迷糊不吭声了。灶火说:看星,砸就砸吧,砸屋脊总比烧了房好!水皮说:就是。又对看星说:看星你知道霸王不?看星说:我知道霸槽!水皮说:连霸王都不知道?!你看过戏没?戏上的霸王带兵一进咸阳,就把秦朝的阿房宫一把火烧了!看星说:那你也烧么,把这房烧么!秃子金砸下脊角的一大块雕成牡丹花状的砖扔下了,说:看星,这块砖完整着哩,你拾了放在墙角,还能垒猪圈哩。看星却提了个础子就把那雕花砖咚地一下砸烂,再把烂块又咚咚地砸碎,碎到拳头大。秃子金说:你这是啥态度?你不满吗?!看星说:我能不满?我不满啥呀,我满得很哩!础子又砸起来,将一疙瘩一疙瘩的碎砖块全砸成了粉末。秃子金就喊黄生生,黄生生从别的房上往过跑,下边的人听见瓦被踩烂了,咯嘣咯嘣的响。灶火就说:秃子金,你数一数!秃子金说:数啥哩?灶火说:你数一数踩烂多少页瓦,让看星到你家房上揭了补上。秃子金说:你说啥?灶火说:你砸四旧就砸四旧,那房上瓦是四旧呀?谁让你踩烂人家瓦啦,文化大革命让你踩啦,毛主席让你踩啦?!秃子金说:灶火,你凶啥?砸四旧不踩在瓦上踩在云上呀,踩烂了瓦咋啦?咋啦?!揭起一页瓦,叭地摔下来。灶火说:你要打我?!杠子给我,给我!杠子他媳妇拿着,不给,他抄起院墙角一个榔头就要掷上房去。媳妇和看星就扑过来抱住,说:灶火!灶火!灶火还是往前冲,媳妇就端起台阶上一盆水哗地泼在灶火头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灶火不往前冲了,看星一家人就推着灶火出了院门,又推出了巷子。

灶火毕竟气不过,去找磨子,磨子说:这事我知道了,咋弄呀,我有啥办法,人家这是文化大革命哩。灶火说:文化大革命就是他姓夜的文化大革命啦?磨子想了想,破四旧的差不多是姓夜的,他说:哦。灶火说:你才哦呀?你当队长,当的毬队长,让姓夜的就这样欺负姓朱的?!磨子说:你以为我爱当这个队长,不是支书让我当,我当这个队长没毬事干啦!磨子老实,一急起来口舌没了连贯话,自己打自己巴掌,说他不干了。灶火一看,就蔫了许多,说:你再不干,古炉村就没咱姓朱的世事了,要被姓夜的灭绝了。磨子说:那你说咋办?灶火说:姓夜的文化大革命哩,姓朱的就不能文化大革命了?他们砸咱们的房,咱也组织人去砸他们的房呀,咱又不是没人啦,你承这个头!磨子又迟疑了,说:这 我找老队长去,他虽然病着,但脑子清醒,十几年和姓夜的人打交道呢,请请他的主意。

几个人就来到满盆家,满盆听了一下子出了一身汗。杏开说:我大啥都不是了,又病成这样,寻的我大干啥呀?!灶火说:杏开你姓朱不姓朱,你还向着霸槽?他霸槽能今天这样,我看都是你惹的,他这是报复姓朱的嘛!杏开一听就燥了:你胡拉被子乱拽毡,这与我屁事?你有本事去咬霸槽么,咬不下了咬我?!满盆就骂杏开:这有你说的啥,你给我避远!杏开坐到厨房里去哭,一声一声哭她娘。满盆就让磨子把他背着去见支书。满盆块头大,浑身又使不上劲,磨子背不动,灶火也背不动,卸了页门扇,抬着去见支书。杏开一看,心里放不下,还是跟了来。

半路上经过天布家,天布和媳妇和泥搪照壁,已经搪到照壁顶了。天布说:啊老队长不行了要送医院呀?满盆在门扇上说:我好着哩。磨子说:你搪照壁?天布说:好着就好。这照壁裂了缝,我拿泥搪搪,要不就倒啦。灶火说:恐怕不是裂缝了,担心破四旧砸照壁吧,你这照壁上有砖雕的蝙蝠。天布说:不是不是。灶火说:天布你是民兵连长,你是没力气还是没胆,可怜地就这样保护照壁哩?!天布说:那咋办呀,运动来了么。哎,你们抬着老队长干啥呀?灶火说:找支书呀,他再不管,这样砸下去,姓朱的头就被姓夜的砸了!天布说:我也去。

一伙人往支书家去,逮住风的人也都尾随着去了。狗尿苔和牛铃原本一直跟着看霸槽他们砸房上的屋脊,到了砸第三家,瞎女跑来又向狗尿苔要红薯片吃,狗尿苔说:给你吃了一回,你咋母猪寻到萝卜窑了,老寻我?牛铃说:你是他干大嘛!狗尿苔说:我把干大让给你,你回家给瞎女再拿些红薯片。牛铃才要走,这一家屋脊上的吻被敲掉了,里边有一个鸟窝,水皮将窝里三个雏鸟扔下来,雏鸟死了一个,两个还活着,就拾了要养活,去莲菜池要捉几条小细虫给雏鸟喂。那时候天正暗下来,一伙人急促促往支书家走,天是从南山哗哗哗地暗下来的,好像是撵着那伙人,后来像黑纱布一样把他们罩住。

牛铃说:他们去干啥呀?

狗尿苔说:给支书告姓夜的状吧?

牛铃说:要告告砸屋脊的事,咋是告姓夜的?

狗尿苔说:你没看砸的都是姓朱的家吗,你没看这去告状的都是姓朱的吗?

牛铃说:你说能不能告成?

狗尿苔说:你想叫成还是不想叫成?

牛铃说:告成了就热闹了。

狗尿苔说:那咱就让他热闹。

狗尿苔使劲地摇着火绳,希望那伙人能看到他,让他能和牛铃一块去,但那伙人没有看他们,看见了也没有让他们过去的意思。狗尿苔就对瞎女说:你给咱屙泡屎。瞎女说:我没有屎。狗尿苔说:没有也屙一下,屙了给你吃红薯片。瞎女提提开裆裤蹲下来,而狗尿苔拉长了声音吆喝:哟——哟——哟!这么一吆喝,老顺家的狗就打着喷嚏跑来了,所有的狗都跑来了。老顺家狗毛已长好,又是威风凛凛,别的狗都退在一边,看着老顺家的狗吃了瞎女屙的屎,又舔了瞎女的屁股。狗尿苔说:哎,把狗都领上,去支书家!老顺家的狗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不去!狗尿苔说:我去。老顺家的狗说:那好。牛铃看见的是狗尿苔汪一句,老顺家的狗汪一下,就笑了,说:你俩咋不咬一仗哩!狗尿苔没理他,拉了瞎女往支书家走,牛铃也跟着,而牛铃看到的是老顺家的狗领着十多条狗也跟在他们后边,越走狗越多,那些鸡也来了,猫也来了,一哇声地叫,村巷里嗡嗡一片。

到了支书家门口,门口涌了很多人,狗便在门前树下一排儿摆开,全都卧着,前腿直立,头扬得高高的。狗尿苔和牛铃往里挤,狗尿苔挤进去了,牛铃却被挤在了外边。有人说:你来干啥?牛铃说:我不能进?那人说:你姓夜,姓夜的滚远!牛铃就尖声喊:支书,支书——爷!

院子里,也站满了人,但支书就站在中间,他的气色很好,任凭着灶火、磨子怎样高喉咙大嗓门地发牢骚,咒骂,他都笑笑的,还扭着头说院子小,来的人自己寻地方坐呀。灶火说:人多,你不招呼。支书说:人就是多,咋狗咬得这么凶?狗尿苔应声说:全村的狗也都来了!磨子却拨拉开了狗尿苔说:这里没你的事,想到哪儿玩到哪儿玩去!气得狗尿苔说:我都挣工分了,我是社员,玩啥呀玩?!支书又笑了一下,说:牛铃叫我?牛铃也来了?让牛铃进来么。牛铃进来了,手里拿着两只雏鸟,把鸟交给了狗尿苔。

支书说:我这房上雕的那些山水人物飞禽走兽,我自己早早就砸了,牛铃你家屋脊上的东西是谁砸的?牛铃说:霸槽和秃子金砸的。支书说:看看,并不是只砸姓朱的人家么,牛铃家不是也被砸过?灶火媳妇说:霸槽只砸了牛铃家房上的那个镜子,那算啥呀,牛铃家前边天布家的屋脊,你知道砸成什么样了?天布媳妇说:把我家屋脊砸了个稀巴烂!牛铃说:你家屋脊应该砸,修得那么高,压着我家风水么!支书说:什么风水,风水是四旧!牛铃的后襟不知被谁拽着,就被拽出来了。这时院外的狗一个声地咬。磨子又给支书诉苦:我这队长管不了,你这支书还治不住?你再不管,这队长我也就不干啦,干不成了么!支书说:你别给我撂挑子,这个时候,你好好抓生产。磨子说:抓他妈的×哩还抓生产?我不给破四旧的人记工分,你让记的,现在砸房子的不但有霸槽,水皮,他迷糊也去砸,秃子金也去砸,砸了还记工分,那咱就都砸吧,姓夜的能砸姓朱的房,姓朱的也能砸姓夜的房!支书说:这是你说的话吗?你别给我胡来,闹得鸡犬不宁!磨子说:已经鸡犬不宁了,支书!你看看连狗都来了么,你啥时见过几十条狗涌到你门上的?狗尿苔悄悄给牛铃说:一会儿鸟还来哩。牛铃说:胡说哩。狗尿苔说:你去把支书上房门脑上那个窝里的燕子提来,我就能让鸟儿都来。支书家上房门脑是有一个燕子窝,窝里是住着一只燕子。牛铃说:吹吧!却趁着人乱就去把一个背篓翻放在上房门口,自个站上去摸燕子,燕子竟然不动,捉来了,狗尿苔叽叽咕咕说了几句什么,一扬手燕子就飞走了。支书说:磨子,这满盒也知道,我当支书十几年了,我啥都没怕过,就怕古炉村姓朱的姓夜的还有杂姓之间不团结。这么多年安安稳稳都过来了,现在咋就两姓成了对头?祖先是舅和外甥的关系,现在是人民公社社员,如果窝里斗,互相掐,那对谁好呀?!满盆说:这都是霸槽起的事,啥货色呀,以前是刺儿头,溜光棰,咱还能压住,现在是尿窑子啦,天一热蛆就活泛啦!支书说:没酵子面不发,我看这是那个姓黄的在这里边搅哩。灶火说:他搅他妈的×哩,凭啥呀,在古炉村吃哩喝哩搅哩?!磨子说:谁让他来的,拿着介绍信?天布说:拿着一张嘴,×嘴能煽!支书说:狗尿苔,狗尿苔!牛铃说:鸟咋没来呢?狗尿苔往天上看,天上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支书又说:狗尿苔!牛铃说:叫你哩。狗尿苔慌忙说:在这!从怀里掏出火绳给出支书拿过去。支书说:谁要火绳?!去,把霸槽叫来,我和他谈谈。

狗尿苔刚出了院门,一群鸟就飞来了,先是一群燕子,打头的就是他家的那只,紧接着是扑鸽,黄鹂,百灵,黑嘴子,麻溜儿,但没有见到山神庙白皮松上的那几只红嘴白尾。这些鸟在空中飞了一阵,落在了上房和东西厦屋的瓦楞上,人们觉得奇怪,都抬头看,突然间空中出现一片碎石头,而且极快地扔下来。人哄地散开,连磨子也拉了支书就往屋檐下跑,院子空了一块地,那碎石就扔下了,扔下了却是一群灰雀。灰雀落地从来都不是这样坠着下来的啊,而且这群灰雀灰得发黑,是那么小,小得像鹌鹑蛋。